童心是极珍贵的,但又是极易蒙蔽、消逝的,教育为点亮、生发童心提供了必需的空气、水分和土壤。
童心是大自然所能馈赠给我们的最美好的礼物,是人类文化的根基、思想的源泉,是人性中最珍贵的底色。知名作家梁晓声曾说,人应该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现实地理的故乡,另一个则是精神上的故乡。[1]在笔者看来,这另一个故乡便是童心。
童心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故乡,它是人类的精神宝藏,拥有童心便拥有源源不断的前行动力,失却童心,将无从汲取精神之力量,人类亦将黯然失色。因而在这个物欲横流、娱乐至死的时代,如何认识、挖掘、涵养、守护童心,不仅是这个不确定的后现代时代迷失自我的个体需要思考的问题,更是当代教育所应关注的核心。
一、童心的意涵
一般而言,人们常常从儿童个体的心理或行为层面上来理解“童心”,认为“童心”就是儿童心理的一种特质,表现为率真而不世故、自然而不造作。作为儿童的一种特质,有时候人们用童心代指成人的幼稚或纯真的心理、心态,如成语“童心未泯”。这种理解,可以概述为一个等式:童心=童真。很多儿童教育工作者,往往持有这种观点。不过,这种认识实际上将“童心”简单化了、狭窄化了,降低了童心的厚度。
童心不能单从个体的意义上来理解,尽管每个个体都曾经拥有过童心;童心也不只是儿童心理或行为的一种单一的、特别的特质,而是丰富的、多维的,是淳厚而丰饶的;童心亦不只是儿童群体所独有,成人也具有。例如,我国著名儿童教育家、艺术家丰子恺就是一位极富有童心之人,他在随笔、漫画中,处处赞扬、欣赏儿童,儿童在他的心目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认为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才是真正的人。因此,他非常情愿做“老儿童”。在笔者看来,童心人人(或曾经)具有,童心是丰饶的纯真,其至少包含三个维度:
(一)童心是爱智之心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句名言:“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可能像芦苇一样脆弱,然而,人却比任何生物更高贵,因为人拥有一颗能思想、喜欢探索、热爱知识的心灵。人天生具有知识探索的冲动,这既表现在成人那里,也表现在儿童那里。
成人科学家、思想家对自然、人生、社会、宇宙的思考,是爱智的行为;工人、农民对物质生产、自然生产规律的观察、掌握,也是一种爱智的行为。儿童也同样有爱智的天性,但是儿童的探索更真率、直接、热烈。
儿童天生就是一个小小的探索者、思想家、哲人,他们的思考令成人感到惊异。德国学者克伦茨曾收集一些儿童的思考:花草为什么能够知道春天来了,并让它们的叶子长出来呢?如果花儿耷拉着脑袋,是它们非常悲伤吗?为什么我怎么安慰它们都没有用,而只要浇水,它们就会重新快活起来并挺直了腰呢?蜘蛛怎么知道织出这么漂亮的网呢?如果大风或孩子把它的网弄坏了,它会怎样想呢?[2]儿童的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包含着一种探索真理的坦诚与可贵的好奇心,与一流的成人科学家并无本质差异。
(二)童心是爱善之心
童心是极善的,是爱善之心。儿童拥有天地间最明慧、最健全的心眼,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儿童的“善”眼能最明确、最完全地看到。儿童天生拥有善的种子,即使是很小的幼儿对善恶也有朴素的认知,他们知道哪些行为是不好的、不应当做的,哪些行为是值得鼓励的。对“公正”“虚伪”“平等”“撒谎”“不道德”等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能够对受苦受难或不公正的受害者表现出一定的情感反应。
儿童就是一个小小的“正义之士”,是一个小小的道德家,他们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伦理困境感到费解、充满好奇,有时候还会思考一些相当深奥的伦理问题。一位六岁的小朋友感到十分苦恼——他的父母的朋友带来的三个孩子霸占了电视机,他们不让他看他喜爱的电视节目,他非常沮丧地问妈妈:“为什么三个人的自私就比一个人的自私更好?”[3]这位小朋友的提问,实际上涉及到功利主义伦理学的核心原则,即最大限度地促进幸福。然而,大多数人的幸福,为什么不是大多数人的自私自利呢?儿童的这一道德疑惑,是对功利主義伦理学非常有趣的思考,是绝大多数成人甚至专业的成人伦理学家也难以回答的。
(三)童心是爱美之心
童心是最美的,是爱美之心。儿童天生热爱美、亲近美,他们的世界是一个美的世界,是七彩的、丰富的世界。儿童就是一个审美的人,对他们来说,审美是一种最基本的需要,他们热爱节奏、韵律、秩序、规律。每一个妈妈都知道,胎儿对外界的声音有着最灵敏的反应,他们会本能地应和母亲在活动时带来的运动和节奏。
儿童对美的追求,明显地体现在对艺术创作近乎偏执的、饱含激情的冲动中,他们不断试验的早期绘画行为——做印记、涂鸦和动手操作材料等,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最迷人的、最具有魅力的原始审美活动。儿童不仅喜欢绘画,而且喜欢自发的歌唱,他们是缪斯本能的承载者。挪威音乐家布约克沃尔德认为,儿童的自发性歌唱比之巴赫、舒曼、门德尔松和艾甫斯这些大师们的作品毫不逊色。[4]
儿童与艺术家、美学家有着同一血脉,儿童就是一个小小的艺术家、一个小小的美学家。儿童的艺术与审美活动,显示出儿童独特的想象力、创造力、激情和对美的追求,它们深深地打动着我们的心灵,使我们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自由、自然与真实。
二、童心与教育的相关性
人身上有一种追求、一种渴望、一种心灵的要求,这是任何外部力量都不能予以满足的,这便是童心。童心就是人的本来面目,是人心智的原初图景。然而,如果说童心是人的心智本性,人人都具有,又为何需要教育?童心是可教的吗?童心与教育有何种相关性?
(一)童心需要教育的引导
在笔者看来,童心与教育的相关性首先在于,童心是极珍贵的,但又是极易蒙蔽、消逝的,教育为点亮、生发童心提供了必需的空气、水分和土壤。人不可能自然地成人,童心亦不可能自然地增值,童心是活泼的、易感的,很容易受到一切社会因素(特别是负面因素)的影响,因而童心需要教育的引导、帮助。
童心是具有吸收力的心灵。每个儿童天生都具有这种心灵,他们有独自吸收知识的能力。一个简单的例子便能说明这一点:所有的儿童长大后都能说他们父母的语言,没有人专门教授他们,他们却能将名词、动词、形容词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能够精确地理解微妙的意涵。但是,这一不知疲倦地从周围世界中吸收、学习的童心,需要在成人的呵护下才会生发、丰润。
毫无疑问,教育应当担当起呵护这一高度敏感性的心灵的责任。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童心不是通过教授得来的,重要的不是教育教了什么,童心的呈现是一个自然而然舒展的过程,教育所应做的是思考如何提供适合的脚手架,顺应人类的这一天性,使童心能够自由地生长。
(二)童心为教育提供最佳契机
另一方面,童心与教育的相关性表现为,童心为教育提供了最重要的、最佳的契机,是教育的力量之源。童心是儿童的最初之心,绝假纯真,不含偏见,未受到成人社会的伪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等不良风气的污染。儿童在经验上的这一单纯(非简单),为教育提供了可能性。
夸美纽斯把人理解为“可教育的动物”,人不受教育就不能成为一个人;兰格维尔特提出一个著名的说法:人是可以教育的动物,是能教育而且需要教育的生物。他指出:“人是教育的、受教育的和需要教育的生物,这一点本身就是人的形象的最基本标志之一。”[5]然而,人为何是可教育的呢?这就需要思考另一个问题:人的教育可能性问题。在笔者看来,这一问题的答案就在于人具有童心,具有一颗爱探索、爱思考的心灵,这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最美好的恩物。
如果欲使教育实现最优化,就需要以童心为教育契机;如果说教育是塑造人生的最重要的力量,那么是童心赋予了教育这一力量。因此,只有尊重童心的教育才是最符合人性、最符合教育本性的可持续的教育。
(三)童心是教育的重要尺度
童心与教育的相关性还表现为,童心是衡量教育的重要尺度。童心是求真的,一种好的教育,必然是真知识的教育。钟启泉以“罐装”一词批评我国教育学模式的弊端。[6]在教育领域中,这种“灌装”知识无处不在,所谓的知识仅限于课本知识,这扭曲了知识的真实性,从而导致教育离知识的本性越来越远。以童心来衡量,显然这种教育不是一种好的教育。
一种好的教育,本身也应当是善的,是道德的,是关爱儿童的。赫尔巴特说:“德行是整个教育目的的代名词。”[7]违背儿童天性、贬低儿童人格、降低儿童能力的教育,必然是坏的教育。一种好的教育,还应是美的教育。每一个儿童心中都有一颗美的种子,教育应提供最美的环境,让美的种子生根发芽。不只是教育环境,整个教育过程都应当是美的,完美的教育就是感性、知性、理性于一体的审美教育。只有这种教育才是最富童心的教育,也只有能将童心尽善尽美地表现出来的教育,才配称得上真正的教育。
三、童心教育的路径
童心不是习得的,它植根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童心是人的天性本然流露,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占有童心、保有童心。童心如同一盏灯,有些人一直亮着,有些人却灭了,有些人甚至从来沒有点亮过。
童心绵远流长,童心的力量是强大的,能够穿透世俗的藩篱,能够挣脱名利的枷锁,能够使人心生自由;然而,童心又是极脆弱的、易感的,甚至疏忽即逝的。童心需要精心的呵护,尤其需要教育工作者细致入微的照料。
(一)在教育理念上,需确立儿童本位
按刘晓东教授的认识,儿童本位就是“以儿童为本”,就是以儿童为教育工作的出发点,以儿童的成长为教育的归宿。只有以儿童为本位的教育才能构造以人为本的社会,“儿童本位”与“以人为本”是辩证统一的。[8]
在笔者看来,以儿童为本位的教育,就是一种捍卫童心的教育。在这种教育中,好奇的、美好的童心受到精心的呵护,儿童不再被单向地灌输知识,不是被动的美德的被塑造者;相反,儿童的天性在教育过程中得到尊重、释放与表达。这种教育与训练不同,训练是一种心灵隔离的活动,这种教育是人性(童心)相契合的过程;这种教育不是基于权威的控制,控制以儿童的天性泯灭为代价,这种教育是一种人格交往的过程,是一种心灵的碰撞与对话过程。
如何践行儿童本位的理念?陶行知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路径:把我们摆在儿童队伍里,成为小孩子当中的一员。加入儿童的队伍,不是敷衍的,不是假冒的,而是真诚的,在情感方面和儿童站在一条战线上。“儿童园内无老翁,老翁个个变儿童。”[9]陶行知以这首小诗强调开展儿童教育,第一步就要做到不失赤子之心,真正加入儿童队伍,像儿童那样思考。等加入儿童队伍之后,我们就会发现儿童有力量,我们就会意识到童心无边的创造力、没有止境的探索力与澎湃飞扬的想象力。
(二)在教育内容上,要贴近儿童的经验生活
尽管童心生而具有,然而童心的展现却各不相同,在儿童那里,童心表现得最为充分、直接、鲜明,在成人那里,却常常被蒙蔽了。何以在儿童身上童心最充分?因为在这个阶段,童心还没有与儿童分隔,还没有产生裂隙,儿童世界与童心是合二为一的。对教育工作者而言,呵护童心便要使教育内容贴近儿童的世界。
美国教育学家杜威提出“教育即生活”的理念,认为教育就是生活、生长和经验的改造。在他看来,生活和经验是教育的灵魂,离开生活和经验就没有生长,也就没有教育。这就意味着教育的内容不能脱离生活,不能割裂儿童的经验世界。传统的以教师、教材为中心的教育,驱使儿童被迫地接受代表事物的符号即书本,割裂了知识与儿童经验的联系,无法充分激发儿童求知的本性,粗暴地以外部力量塑造儿童。这种忽视儿童天性的压迫性教育只能使儿童顺从、附和,是愚蠢的教育。一切真正符合儿童天性的教育,都应当是一种童心教育;一切真正呵护童心的教育,在教育内容上,都应当贴近儿童的经验网络。
贴近儿童的经验生活,要求教育工作者不仅是教育者、引导者,还应当是儿童世界的发现者、学习者、研究者。事实上,只有严肃地研究儿童世界,才能完整地认识儿童理解周围世界的感知方式和创造方式,才能够真正做到“儿童本位”,珍视并呵护童心。
(三)在教育方式方法上,力求丰富而多样
在笔者看来,童心教育本质上既是一种人文教育,又是一种美的教育(或审美教育)。人类的人文世界、审美世界异乎寻常地丰富多样,童心教育在方式、方法、手段上也应当是丰富多样的、不拘一格的。
陶行知在《新教育》讲演中,以自己旅程(从南京到上海再到杭州)为例,他说:“有种种方法(可以到达),或是走,或是坐船,或是坐火车,或是坐飞机。”[10]这便是方法的多样。然而,当前很多儿童教育实践往往偏重一种方式、方法,枉顾其他。重“言教”,不重“身教”;重“教”,不重“育”;重“知识”,不重“德行”;重“教室”,不重“田野”,等等。这些都是学校教育严重的缺憾。
童心是丰富的、创造性的,表现形态亦是多样的。单一的教育方式、方法,无法给童心提供充足的营养,即便是再丰饶的财富,也必将挥霍殆尽。倘若童心未泯对大多数成人也是可能的话,那么我们的教育就应当担负起维护这一心智河床的职责,努力捍卫童心。
参考文献:
[1]李恒建,王泽阳,燕玉涵.使更多青年都有精神上的故乡——访著名作家梁晓声[J].秘书工作,2015(2):29-32.
[2]克伦茨.风不吹,它睡了吗?——儿童提问的背后[M].王怀成,译.北京:华文出版社,2003:7-8.
[3]马修斯.哲学与幼童[M].陈国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40-41.
[4]布约克沃尔德.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M].王毅,孙小鸿,李明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64.
[5]博尔诺夫.教育人类学[M].李其龙,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36-37.
[6]钟启泉.作别“罐装”走近真实[M]//卡尔斯佩肯.教育研究的批判民俗志.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
[7]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M].李其龙,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213.
[8]刘晓东.论儿童本位[J].教育研究与实验,2010(5):25-28.
[9]陶行知.創造的儿童教育[J].现代妇女,1944(5-6):2-4.
[10]董宝良.陶行知教育论著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1991:49.
【郑素华,浙江师范大学儿童研究院,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