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
荒诞的花季
◎姜琍敏
我恐怕不能算是合格的初中生,尽管我的履历表上填着:1966年9月至1969年12月就读于苏州第八中学。那是什么情况,过来人都明白——大批牛鬼蛇神,大闹文攻武卫;喇叭日夜吼,弹洞满墙头。所谓“大批牛鬼蛇神”,指的是一切单位的领导,不论你是省长市长还是校长、书记,总之凡当官的统统撤职罢官,冠之以“牛鬼蛇神”的帽子,接受批判斗争。而批判他们的所谓革命群众,后来又因争权夺利而大打出手,此即所谓“文攻武卫”。我的花季,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度过的。
学校被砸烂了,十三四岁的我,成天瞎晃荡,与一伙同龄人抽一毛四分钱一包的“大铁桥”香烟,效仿“造反派”们打群架。社会上则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学生也好,小学生也罢,反正一个也不示弱,各种造反司令部生生灭灭乱哄哄。作为走资派子女,我没造反资格,却有幸戴上个最“时尚”的红袖标,步行“串连”到无锡——只可惜那是个保皇派组织,故刚有点扬眉吐气感,回来却发现我们的总部被造反派砸了,于是想到复仇。
复仇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作为大学中层领导,被关进“牛棚”,天天挨批斗,剃那种留一块秃一块的阴阳头,被罚在烈日下跪着拔草,挂着沉重的大铁牌示众、游街,牌上的名字倒着写,还打上一个大红叉。我常去为他送饭,浑身哆嗦地目睹他被造反派无数次训斥、体罚。那些人原都是他的学生,有不少人,我父亲还帮助过他们,现在却臂缠红袖章,唤狗般冲着他吆五喝六。有一次,他们当着我的面,命我父亲背一条毛主席语录。背对了,说感情不好,要重背二十遍;背错了,上去就是一巴掌……
那些天,我痛苦而愤怒,父亲鼻子里淌下的鲜血总在我心上流。我恨不得杀了那些最凶蛮的红卫兵,但又不敢,也做不到。一些命运相似的伙伴们怂恿我想别的法子报复,我欣然同意。我们拿着弹弓,躲在暗处去射仇人,遗憾的是弹弓命中率不高。
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们藏在学生去食堂必经的一片小树林里,耐心地搜寻目标。突然,我发现一个小个子女造反派独自端着饭菜向宿舍走去。她正是我必欲打击的目标之一,我亲眼见她在游斗我父亲时拼命呼喊“打倒某某某”,还狠狠踢过我父亲一脚。我抑制住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拉足弹弓,果断射出。中了!随着一声尖厉的惊叫,饭盆落地,那女造反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呻吟起来。伙伴们欢呼一声,拔腿便逃。唯独我呆在原处没动。我射中她眼睛了吗?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恐惧:如果她瞎了,我不是成罪人了吗?
我悄悄躲到树丛后,想看个究竟。她独自蹲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回宿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向我躲着的树丛看了一眼,她的脸便在残存的霞光里闪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抽紧了。我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只是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女孩子——瘦瘦的脸,干巴巴的羊角辫,穿着件过肥的旧军装,浑身充满稚气。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年少的我仿佛第一次品尝了懊悔。不久,学校开始了复课闹革命,我也停止了复仇。
坦白讲,我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但当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强加于人头上,让人变成野兽,还有何性善性恶可言?念此,不禁为我那时还残存一点良知,没惹出更大的祸乱而庆幸。
摘自《今晚报》图/袁大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