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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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周瑜来,在三国时期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年轻英俊,风流倜傥,既有铮铮傲世的英雄气,又有荦荦超群的大智慧,更有绵绵悠长的报国心和儿女情。作为东吴的中流砥柱,为其开创和巩固江南基业以及稳定民生立下赫赫战功。无怪乎激起世人的无限追忆和歆羡,就如才华横溢的宋代文豪苏轼也十分仰慕他,曾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发出心念英雄的怀古之情和豪迈气概,常被后人赞之为“古今绝唱”。
比較起来,苏轼笔下的周瑜与罗氏笔下的形象迥异其趣。虽然都是文学的艺术塑造,然而一个近乎历史人物,一个纯为小说形象,因而前者更接近历史真实,后者则更多的是艺术想象和铺张渲染,文化思想和文学体裁的差异,导之不同的形象特征和美学效果。
因此,为免于二者的混淆和误读,不妨先行赏读苏词以正视听。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登临黄州赤壁,放眼江山胜迹,但见长江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波涛汹涌日夜击撞江岸,激起浪花千叠如雪万重,不由得在壮丽如画的江景和“故垒西边”的古战场上,怀想起当年曾在赤壁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人物周瑜来。
“遥想公瑾当年”,24岁即任孙吴的中郎将,人称之为周郎;34岁即擢升为吴军大都督,智勇双全,胆识过人,深得当年吴侯孙策的信任和重视。
话说自孙策继承父业以来,“自霸江东,兵精粮足”,攻城掠地,声势大振,曹操为之也惧他三分,感叹道:“狮儿难与争锋也”。岂料于丹徒西山会猎时,不幸被仇家毒箭射中面颊。医嘱“箭头有毒,毒已入骨,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然而孙策性子急躁刚烈,先被曹操谋士郭嘉之言激怒,不待疮愈便欲联合袁绍出兵攻取许昌;继而又因斩杀“妖道”于吉时被阴魂骚扰,至金疮迸裂。临终前亲授印绶于其弟孙权,立遗嘱曰:
“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嘱之也!” 又唤妻乔夫人谓曰:“吾与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须孝养尊姑。早晚汝妹入见,可嘱其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 当周瑜“闻策已亡,故星夜来奔丧。当下周瑜哭拜于孙策灵柩之前。吴太夫人出,以遗嘱之语告瑜,瑜拜伏于地曰:‘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少顷,孙权入。周瑜拜见毕,权曰:‘愿公无忘先兄遗命。瑜顿首曰:‘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
周瑜者,堂堂男子汉,伟伟大丈夫也。一诺千金,忠心不二,一生不负“相知之雅”;感恩图报,临危不辞,可置生死于度外,果然不负孙策的贴己信任和临终嘱托,赤壁一战大显身手锋芒毕露,终赢得一世英名千古感怀。
苏轼《念奴娇》词极状周郎风姿飒爽英气逼人,赤壁一战竟然以数万之兵取胜曹操将近百万雄师,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创下了留名青史的辉煌战绩。
有意思的是,孙曹对垒力量如此悬殊,强师压境形势如此严峻,苏轼词状赤壁之战,着眼点却不在战事,一不极状战事对方的军事韬略和战略战术,二不渲染战争的激烈和血腥,三不描叙吴军主帅周瑜运筹帷幄的才略超群和布阵用兵的威武逼人,而以轻闲笔墨点染人物,状其举重若轻的指挥才能和临战不惧的从容心态。你看,出场一身便服,轻摇羽扇,竟未以戎装相见,只在谈笑风生间,就把强大的曹军打得落花流水,使之“樯橹灰飞烟灭”,不可收拾了。
词人落笔果真心裁独别,另辟蹊径,大段空白留给读者生发想象,颇饶蕴藉意趣。而在罗氏的小说里,却敷衍出跌宕起伏的各方计谋和较量,铺叙出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因此,如把苏词与小说对照起来阅读,确可获得各不相同的艺术体验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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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苏词饶有情趣的那句“小乔初嫁了”,不意与罗氏笔下的一个情节有所呼应。这不仅笔涉英雄美人事,而且更与史上最为称著的赤壁之战有关系。愚不妨宕开一笔,敷染些许闲墨,或许可增些趣味。
这看似苏轼不经意间的闲笔,却因一位佳人的出现,不唯在壮阔雄丽的画面上平添一抹柔美的色调,更衬托出周郎的“雄姿英发”,春风得意。
据传汉末乔玄有两个绝色女儿,人称大乔小乔。大乔嫁给孙策,小乔嫁给了周瑜。二女之美曾倾动当世,英雄美人恰也琴瑟相谐,留予后人以无穷的探寻兴味和翩然联想。
那么,二乔到底有多美呢?惜乎当时乃至历来文人墨客悉皆惜墨如金,难见具象之笔。愚更孤陋寡闻,翻过史料史实,竟也未见任何具体描写。单凭主观臆测,有点朦胧,有点飘渺,唯知其美,而不知其所以美矣。
也许,绝色之美,本就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陈寿没有写,罗贯中也没有写,倒也好。以往常常有人套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的陈词滥调,见多了反倒叫人为之生厌。也许,二乔之美,本就承载着一个历史之谜,说破了,就尽了;不说破,反倒激发人无以穷尽的审美想象。
有话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故而在接受美学的视野中,有一千个读者,必然也有一千个大乔小乔。从有关诗词或艺术品透露出的一点模糊信息,一点意外提示,或可一窥二乔之美。
明代高启《过二乔宅》一诗云:“孙郎武略周郎智,相逢便结君臣义。奇姿联璧烦江东,都与乔家做佳婿。乔公虽在流离中,门楣喜溢双乘龙。大乔娉婷小乔媚,秋水并蒂开芙蓉。二乔虽嫁犹知节,日共诗书自怡悦。不学分香歌舞儿,铜台夜泣西陵月。”
高诗所叙“大乔娉婷小乔媚”句,倒是透露出一点二女美的信息,值得细细品味。
女子的美,容貌天生,古今皆然。愚以为,女子姿色之美,更在有冷态”。态,通释态状、情状,既是一种见之于外的容貌姿态,又是一种付诸感官却又难以言状的心理暗示。天生丽质可自美,或可人之称美,却未必皆具悦人之态。态状千万,美丑各现。古人认为,态色自诩就不美;忸怩作态也不美。可见,态出自然而不事藻饰,秉之于天而行止不逾其度,美也哉!
态,天生是璞,养成是玉。以文化涵而养之,以练历雕而琢之。且涵且养,既雕既琢。璞成玉润,态见品性。既付诸人的感觉,又沁透人的心理;既质美人的感情,又淬炼人的理智。美之态的养成,这是一个时间的过程,流连于岁月的花开花谢之时,掩映于浮生的水浅水深之处。
有态,则雅,无态,则俗;有态,则文,无态,则野;有态,则内外相谐动静互映,无态,则内外相悖动静失序;有态,则出之于内秀气质而应之于外在气场,无态,则言行举止随心所欲,待人接物无规无矩粗鄙无礼,令人不堪卒看,何美之有?
人生在世,若与这般有“态”的女子结缘,当可携手天涯,偕老白头。至于遭遇后者,嗬嗬,愚就不必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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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说来,孙策和周瑜娶了大小二乔,着实令世人艳羡。要不诸葛亮怎能拿二女说事激怒周瑜,终而说服吴侯孙刘联合共抗曹操,得以成就赤壁之战的千古奇功呢?要不怎会令苏东坡勃发豪情慨然作词,于“赤壁怀古”之余怀思佳人“初嫁”呢?
高启诗赞二乔之美,一“娉婷”,一“媚”。细品起来,二姐妹既美美与共姿容娇婉,又各呈其态风骚独领。深藏春闺的乱世佳人虽不见翔实史载,却也令人怀想流芳百世。
大乔“娉婷”。娉婷者,体态颀长,苗条,美在柔姿逸态:玉立亭亭,轻盈妙曼;风行翩翩,婀婀娜娜的样子。恰如从《诗经》中款款走来的“窈窕淑女”,或是凝眸“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动则依依袅袅楚楚动人,静则冷冷清清仪态大方。不自矜而有自然的风度,不深思却有沉静的态度,风动陌柳之姿,兰静幽谷之态,见之仿佛,无以名状。不知宋代晏几道《浣溪沙》词句可否状其一二:“腰自细来多态度,脸因红处转风流。”
小乔“媚”。媚者,从古之甲骨文辨析,略谓女子明眸修眉而富有生动的意态表情,方见美好,也即美在娇姿情态。以愚之见,“媚”的魅力恰恰在:妩媚有态,心必无邪;心有繁花,情必无伪;情是静水流深,思非不系之舟;思是日月星辰,人非失群孤雁……是皆自然的造化天赋的秉性,也是品操的陶冶文化的涵养。
“媚”之美,有动态,有神采,有审美力,有人情味。一种愉悦感观温暖心灵的快慰,一种月色流光眉宇生辉的审美联想和体会。
“媚”,可以显,可以隐;可以扬,可以抑;可以天真绽放,可以含蓄蕴藉;可以含睇凝笑,可以平和沉静……状态万千却定要恰到好处,减之一分则不足,增之一分则做作,差之一分即远离美学尺度矣。恰到好处是曲水流觞挽袖饮薄酒的微醺和意态,是秋江带雨登临画阁远眺的闲逸和兴味。媚态好处,也如此这般尽在方寸中矣。
愚向爱苏词,年轻时读《念奴娇·赤壁怀古》,读到“小乔初嫁了”,便心生疑窦不知所以。不对呀,小乔初嫁周瑜当在建安三年(198年),直到十年后才發生赤壁之战,嫁了十年又何以说起“初嫁”呢?今再三品读,略有所悟,不由拍案称妙。一个当世英雄,一个绝代佳人,结婚十年了,却依然一个爱如“初嫁”,一个情如“初娶”;一个初心不改,一个初衷依旧。这时间啊,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说长,可长到一日三秋;说短,可以短到白驹过隙。十年光景要说也不算短了,然而在苏词所展现的波澜壮阔的画面上,把物理时间叠现在人物即时的心理时间和情感背景上,悠悠十年仍如初日之情景,越发映衬出周瑜的年轻洒脱“雄姿英发”,以及凸显出英雄美人的爱情传奇和赤壁之战的史诗色彩和人生情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