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金林
固守老宅
腊月门刚进,书明就从济南赶回来看老妈,打算过年多陪她老人家在家里呆些日子。老人孤独一人守着老宅,寂寞不说,还有块“心病”堵着,着实让他放心不下。他大包小裹还没有放下,就见老妈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起了一层霜,那双老眼深陷在皱褶里,如同落进草丛中的两只干枣,只剩下一条缝儿,却依然透出凶巴巴的神气。
书明见大事不妙,赶忙陪着笑脸递小话:“我气还没喘匀呢,你就拿这眼光瞅我,让我心尖打颤呀!”老太太眼一瞪:“你不用给我贫嘴,今天我说句痛快话,咱们老宅还修不修?”
老太太的丈夫在家族里排行老五,辈分又高,人们习惯称她五婶。这两年五婶像中了邪,老“抽风”,同儿子一见面就吵,而且吵得不可开交。儿子在济南开中药铺,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老母亲,久别的母子相见,亲都亲不够,可她一同儿子见面,就大动干戈吵架!
五婶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她从年轻时就自己守在这个老宅里。那时五叔在济南开中药铺,一人吃住都不方便,就劝五婶跟着去济南。五婶就说:“我舍不得老宅。”五叔说:“有啥舍不得,到济南咱置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才叫真神气。”每逢五叔说这些时,五婶总是嘴一撇:“不稀罕,我就看着这老宅顺眼,提气!”
那时候五婶家这处老宅,在平福芦这个小村确实是鹤立鸡群,虽说四合院的房子都是土墙草盖,但都盖得很高大,看上去很威武。房脊上筑着一条龙,涂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在房脊两梢各有一只凤凰,看上去倒像两只鸽子。五婶说那是龙凤呈祥有风水。如果我跟着你走,人去院空,这个家就算败落了。五婶明知道济南的日子比守在老宅里要舒坦百倍,可她压根就没动过那份心思。
书明是五婶唯一的儿子,从小跟随五叔在济南学中医,后来五叔病故,子继父业,继续在济南开中医门诊,一直经营不错。在济南自己买了一栋楼,还置起院套。老婆孩子都在济南,家里只剩五婶一个孤老太太。书明的打算就是设圈编套也得把五婶哄骗到济南,一家老少过团圆日子,可五婶就是死活不上套,还发下狠话,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宅里。
事情骤然间发生了变化。最近几年,外出打工的邻居,在外面挣了钱,都相继翻建了自己的房子,新房一个比一个盖得气魄漂亮。更让五婶气恼的是,邻居新房的地基都往上抬,跟着路面也往上叠加。一来二去,五婶家的老宅就显得低矮了,一下雨,五婶家的院子积水成了一片汪洋,都能够划船了。她找过几次村干部,像这类事干部也是没办法。五婶只好拉土垫院子,院子倒是抬高了,可屋里又变洼了,进屋得下台阶,这让五婶很闹心。她觉得在村里丟尽了人,现足了眼。
五婶家的老宅确实已经老掉牙,土坯垒就的草屋,就像在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的一艘船,残败破落地搁浅在深港里。土墙的墙根布满霉绿的苔斑,伸出的房檁头被虫蛀得直掉灰末子,到处结满蜘蛛网;房脊上的那条大龙也好几处塌腰,已没有了龙的样子,倒像蜿蜒的蛇;门窗的油漆剥落得干干净净,已露出白茬儿。看上去就像个驼背的衰弱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这一切勾画出来的是幅孤独、寂寞和毫无生机的境况。
说实话,五婶家也不是没钱返修房子,儿子书明在济南开药铺,每年起码有四五十万元的进账,拿出十几万返修房子那是不闪腰不岔气。五婶儿子不是修不起房子,而是不愿意返修房子。儿子的态度是,五婶孤独一人,固守在老宅里,跟前没人照顾,生活寂寞不说,一旦生病长灾,再从济南赶回老家,黄花菜都凉了。特别是对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来说,朝不保夕,说不定哪一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走了。他不翻盖房子,实际上是逼五婶跟着他们到济南,一家人过团聚日子,那该是多好的事啊。
五婶不跟儿子南迁,也有她的想法,自从她十八岁嫁到这所老宅,在这里已经过了六十年多了,对这幢房子的一草一木,长什么样,又变成什么样,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爱恋这所老房子,孤独守望这幢老房子,这已成为她一生成就的象征,成了她余下生命的全部意义。如果儿子再把这所房子翻盖,那就是给自己长了面子,活着就会有精气神儿。尽管儿子年复一年地推着,但她仍旧没有失去希望,仍以顽强的毅力坚守着,成了乡村最后一个守望者,孤独寂寞地守望着这处老房子。
五婶不容儿子说话,一个劲地喊:“你说这房子咱还修不修吧!你就断了那个念头,济南我是不能去,死了我也要用这里的土埋身子。”儿子说:“我说老妈呀,你跟我们到济南过团聚日子,那该有多好!”五婶接上话茬说:“好,那是你的感受,我可没有那个福气。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的?儿子你啥也不用说,你把这老宅子翻盖了,让我体体面面生活在老家,比啥都强。你看人家二强子家,二层小楼竖在那里,是多么露脸的事啊。”这时只见五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连皱纹里也好像在往外喷火。五婶从牙缝里喷出一股怒气,依旧气昂昂地说:“咱这个屯子有多少户人家盖了新房,平时也没人住,就闲在那里,只有过春节才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图什么?还不就图个面子。你在外头挣多少钱,没人知道,可你把家弄得破烂不堪,在屯里还能立住脚呀!”
谁都清楚,农村大片的房子都空着,已是普遍现象,房子没人住还是要返修,建得像别墅一样,其实都是为了一个“面子”。走不出去的老人孤独地守着空房子,日子空落落地过着,感到整个心都被掏空了。然而他们却又不肯离开老宅子。如果走出这栋空房子,那将失去做人的尊严,连活着都没有滋味。五婶看了看残破的房子,又瞟了瞟儿子淡漠的神气,她头上的青筋暴跳,舞舞扎扎地冲着桌角撞去……
道德绑架
盛夏时节,正值农人挂锄,变得清闲起来;又恰逢学生放假,纷纷返乡回家。这样一来,火车上的车厢里顿时火爆拥挤起来,过道里挤满了人,连洗漱间也挤进三四个人,早已顾不得那里的湿里巴渍。
葛老汉真庆幸自己买到一张硬座客票。如果没有这张票,自己还不得被挤扁了,说不定高血压又会上升。这次葛老汉乘车要到沈阳探望病重的老哥。老哥患的是肝癌,虽做过手术,也进行过化疗,但都无济于事,已经进入到垂危状态。老葛想去再最后看一眼,免得留下憾事。这才忙三火四让女儿去买两张卧铺票。女儿赶到火车站一看懵圈了,别说是卧铺票,就连硬座客票也没有。女儿向售票员好话说了一箩筐,连售票员听得都腻烦了,说:“你让我给你偷票去,还是抢票去!庆安这个小站,每趟车只有十几张票,两天前就卖完了。”没办法,要买只有站票。可女儿不忍心,父亲已到“花甲”之年,又长得肥胖,有座说不定都能把身子骨颠碎了,况且没座,还不要他的老命。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女儿走投无路的时候,见有位年轻人到退票窗口退票。女儿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过去,连声问道:“你这票到哪里?有没有座?”小伙子见有人搭讪要票,急忙把票递过来:“到长春的,有座号。”女儿满腔的热情顿时冷了下来:“我要去沈阳的票,到长春可咋办?”小伙子以带有揶揄的口吻说:“你这位大姐咋死心眼,到车上再补票呗,车上的票好买,不但能买到座号,说不定还能买上卧票呢。”女儿一听,觉得也在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为此她买下了那张车票。
父女俩当天就乘车走了,父亲的确够胖的,整个身子横着膨胀起来,个头不高,肚子挺大,走起路来像个肉球在滚动,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滚圆而庞大的身子,让人看了有点心惊肉跳,真担心那肥大的身子会把两条细腿压碎。再往老人脸上看,堆叠着一道道皱纹,活像满坡的梯田,脖子上的肉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老人一屁股揻在座位上,就像一个碾盘压上去,旁边那个中年人急忙往里靠了靠身子。老人回头冲着中年人笑了笑:“对不住了,爷们,我长得太胖了,给你带来些不便。”中年人也笑笑说:“没关系,你老长得这么福态,一定晚年有福呀。”老人苦笑一声说:“爷们会说话呀,你可知道啊,老年发胖不是福而是祸,高血压、心脏病,都是这胖捣得鬼。”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女儿已经安置好了行李,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顺势站在座位的中间,对着中年人说:“俗话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们也常劝老爸锻炼身体,可他走起路来连呼哧带喘,没练上三天就杀猪不吹蔫退了,再也懒得出门一步,整日窝到家里,不胖往哪跑……”女儿一张嘴,就喋喋不休,说起个没完没了。父亲知道女儿长着一张刀子嘴,啥赶趟说啥,他怕女儿抖擞起那些陈糠旧芝麻,弄得自己尴尬,就对女儿说:“你快补票去吧,提前挂个号,咱到长春这座位可就没了。”
“赶趟,您老就放心吧。”女儿扫了一眼四周的座席,又说:“退一步讲,真的买不到座号,这么多年轻人也不能看着您老人家站着呀,现在是讲究道德风尚的社会,雷锋到处走,好事遍地流。”父亲不愿意听女儿这无根没底的话,瞟了一眼女儿说:“让座也得自愿呀,再说了,坐火车比不上坐城内的公交车,一坐就是小半天,好不容易买个座,谁能轻意让出呀。”女儿说:“老爸你这就不懂了,让座是道德社会的行为准则,青年人给老幼病孕让座那是天经地义,也是责任,也是义务,不让不行!”父亲听女儿净说些跑调走板的话,心里不是滋味,苦燥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润,显出一种窘态,急忙把话头岔开:“我都说好几遍了,让你赶紧去补票,怎么像根钉子钉在那里不动呀!”
女儿见父亲动气了,这才拎起手提包去补票。不大一会儿,女儿回来了,脸上的春风不见了,起了一层秋霜,父亲知道没戏了,没等父亲开口问,女儿抢先说:“车票倒是补了,但座号没有,连列车长我都找了,车长说眼下正是农闲季节,旅客挺多,都快爆棚了,没办法解决。”
无奈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女儿多么渴望这个座号没卖出去,继续让老父亲坐在這个座位上,但那仅是一种设想,连百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事件的进程没出乎意料,结局按时发生。火车到达长春站,下车的旅客刚刚离车,上车的旅客就如同潮水般涌进车厢,女儿的心脏噗噗地跳着,就像开场锣鼓打得那般急促。女儿目不转睛地盯住车门口,仔细观察着匆匆而过的每一位旅客。这时她发现有位齐耳短发的姑娘,一进车厢就朝父亲的座位撒眸过来,女儿断定这个座位就是那个女孩子的,脸上禁不住现出一丝喜悦的神色。
女孩走到座位前,女儿仔细端倪起那个女孩,只见女孩皮肤很白,也很鲜嫩,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好似大病初愈的样子。她穿件红底蓝花的半截袖丝绸衫,胸前挂着吉林大学的校徽,看上去轻盈素雅,浑身流淌着温柔。女大学生来到老人的面前,看了一眼椅背上的座号,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车票,确认无疑后这才莞尔一笑,甜甜地说:“老大爷,这个座位是我的。”说着有些羞涩地又说:“得劳驾您老腾一下座位。”
“大妹子,我得给你商量件事。”女儿指着父亲说:“你看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有病,能不能通融一下,咱们挤一挤一块坐。”
大学生现出难色,依旧声调柔和地说:“这两人座席,老人家又这么胖,他一人占了大半个座席,你看把这位大叔都挤着了,你让我往哪里落座。”
女儿脸上起了愠色:“没地方落座,就站一会儿呗,年轻人么,应该发扬点风格。”
“大姐,不是我驳你面子,这个风格我发扬不了,因为我是个病人,刚做完手术不久。”女大学生说着,拉开随身小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来,抖擞开展到女儿的面前:“请你看,这是我的出院证明,为了等这张座票,我推迟了三天行期。”
父亲见女大学生这般说,吃力地从座位上欠起身子,对女儿说:“别难为这位姑娘,我们另想办法吧。”女儿一把按住父亲的肩头,双目一立说:“你坐在这里别动,这个座位她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女大学生见女儿端出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架式,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又起了一层蜡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声调仍旧很和缓地说:“这让座虽说是一种风格,一种道德,但也讲究自愿,法律没有要求年轻人必须给老年人让座。况且我有难处。”
女儿一听就“炸庙”了,她干笑两声,陡然变色,声狠气暴地说:“法律是没有规定,但这是道德的束缚,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你有责任,也有义务给老人让座。”
女大学生见这眼前这个女人强词夺理,不可理喻,本不想同她辩解,可见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又不得不说:“这位大姐,你应该懂得道德准则并非是法律守则。让座本为一种善意的行为,也是一种高尚的风格,但无论如何不能被扭曲为一种无形的法律,而且要求当事人必须严格遵守。今天你的言辞和行为,就是一种错位,你已进入到误区,还自恃有理。你要求别人让座,不仅心安理得,而且不容置喙,这简直就是一种绑架!”
听了女大学生的这席话,女儿就像个卖淫的女人,被人从被窝里一把拽出,羞得无地自容。但当着越聚越多的围观旅客,她怎肯甘拜下风,像只斗败的鸡,又昂头振翅冲了上来:“讲道德已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主流,讲风尚也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质地。今天你不让座就是逆社会的败类,反人性的恶徒,你还恬不知耻地喋喋不休,我真为你害羞。”
论战到了这个火候,女大学生显出了风度和涵养,她不再愠怒,炯炯的目光里折射出蔑视的情愫,苦笑一声说:“要求让座应该心存感激,态度友善,却不能以道德为幌子,对别人实行绑架。要知道社会伦理不应该用道德绑架来维系,那样做只能给道德蒙上尘埃,让人性受到践踏,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增加更多的隔阂与嫌疑,甚至仇恨。”
这场论战到此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只能给旅客增添旅途的谈资和笑料。一直坐在里座的中年人想劝解几句,但一句话也插不上,也无法劝阻,又不忍心看着这场论战升级。他起身站起来,从挂钩上取下自己的礼帽,对女大学生说:“姑娘,你坐到我的座位上吧!”
女大学生愣愣地看着中年人,不好意思坐上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座位。
事情到此,也算是有了个结局。女儿却觉得恶气没出,故态复萌地说:“年轻人啊,好好学学。”
女大学生正欲开口说话,中年人连连摆手:“你们张口闭口讲道德,弄得一车厢人都不安宁,这有道德吗?不管别人的感受,一意孤行,不顾别人的愿望,难道要把一车人都绑架?”
女儿听出了中年人的弦外之音,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