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新路
我每天从这电梯到那电梯、从这高楼到那高楼的屋子,一个是家,一个是办公室。我虽在人群里穿行,却恍若行走在被人与人隔绝了的真空管道,身边虽是人,却都是陌生面孔。两地方偶然碰到熟人的是办公楼,难见熟人的是住家楼。至于楼外的马路上,虽人流不息,却难见到熟人。
我不知道单位楼里有多少人,不知道今天谁在而谁不在,也不知道陌生面孔来了又走了的是谁,更不知道住家楼的一百多“方匣子”里住些什么人、他们是干什么的、谁走了而谁又来了,感觉发生了很多事而又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甚至那些面熟的人去了远方还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浑然不知。我在这两座楼进出几十年,在通往这两座楼的马路上或与这两座楼有关的马路上走了几十年,竟然一年里也碰不到几个熟人。熟人到哪里去了?原来我没有几个熟人。
自以为单位的楼最熟悉,可单位楼里居然有许多人我不认识而许多人也不认识我,甚至有人离开这楼好几年后才在别人的谈话中得知楼里曾有这么个人。自以为住家楼最熟悉,而住家楼里住着千把号人,居然没有几个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高楼里住着相当于我老家全村的人,马路上的人比我老家全镇的人还多,可我在这高楼住了几十年,在这马路上走了几十年,却与楼人与路人依然陌生。
这高楼和宽阔的马路,把人聚到一起,又相互老死不相识不相知不相近,彼此的心都藏在千山万水的地方,似乎不愿让对方知道他的真事真心真人及与他相关的哪怕蛛丝马迹。因为在“藏”。都市让人挤到了面对面,却让人把真身藏到了天外天;让人看到了太多,却让人知道得太少。原来我生活在人群的独孤世界里,活在一个怪圈中。我与别人和别人与我,有堵相互隔离的墙。
我越发怀疑起都市的高楼和宽大的马路来,这高楼和马路的高大后面,定有精神的陷阱,或是让人精神没落的误区。
这办公楼比我年龄还大,时常会有人坐在这楼里成为主人,也时常会有人离开楼成为路人。这种情形一长,便让人有了单位与招待所、食堂类同之感,好像人与人不是聚集在这里享受生活的,是因薪水待遇名利食物宿舍和梦想等聚到这楼里的。一座楼里倘若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有谁会来在这里呢?对有些楼里人而言或对楼里有些人而言,彼此习惯称为同事,其实称为“同利”似乎更为确切些。
一幢高楼如同硕大的蜂窝,数千人进出在这蜂窝里,却互不理睬,是水泥冰冷的墙隔断了人与人相识相交的热情吗?是陌生的心。这个陌生,是随着一幢楼的产生而降临的。这陌生的相聚,会让人恐慌。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搬进了一座楼,面与面和心与心的陌生不可怕,可怕的是陌生的心。这陌生的心,对别人是封闭的、警惕的、猜疑的、多虑的、自卑的、孤傲的。现今人们多隐私,愿意选择身边的陌生。这蚁穴的摩天大楼,恰恰迎合了陌生人的需要。许多人盼望让隔离墙把自己与别人隔开,隔得越远越深越生越好。这让住家楼里的大房子永远紧俏,办公楼里的单间办公室永远不够;住家楼里就很难有朋友,办公室坐久了的同事则很少成为朋友。
这高入云端的住家楼住着上千口人,从二十多年前我进住到今楼仍新着,当年抱着进楼的婴儿成了大人,抱婴儿进楼的女人成了大妈,大妈和她的老伴成了老人,老人成了古稀老人或古人,进楼的中年人成了老头和老太婆,当年的婴儿成了大人,嫁人走了或娶妻进了楼。这楼里有常住的、借住的、租住的和机关的、经商的、打工的、摆摊的、搞文的、玩武的、无业的,南方人、北方人、外国人,居住和进出的人形形色色,可没几个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几个人。琢磨起来,不是我不认识更多的人,而是我从不关注更多的人,也从不想认识更多的人。
别人也许跟我的心态相同,不想关注我,不想认识我,认识也装作不认识。因为不想关注、不想认识,认识了也装作不认识,即使常年在楼道相遇并同乘电梯同进出楼门,可人家装作不认识,我也就把他当作生人。这是彼此在“藏”。住邻居相遇装作不认识并当作生人一旦成了习惯,也就成了长久的尴尬习惯,也会成长久的正常习惯,也会成长久的冷漠习惯。我讨厌这个习惯,但这习惯成了楼里的文化,我又被这习惯同化了,我认同了这种文化。
楼下马路人车如水,我从这人流里穿梭到单位,又从人流里穿梭到家;从单位穿梭到另外的地方活动,从家穿梭到另外的地方办事,每天从身边走过的人总有数十万或上百万了。我迎面和擦肩而过的男女老少,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我的人。偶尔多想见到熟人,哪怕是我曾经讨厌的人也行,却也难。这让我时常纳闷,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认识的人和别人认识我的人,总有几千人或上万人了吧,可却很难遇到。为什么难遇呢?想来一万人撤在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如同一根针掉在大海里,要相遇,那得碰巧。碰巧,必须是时间巧、地点巧、眼神巧。没有这任何一个“巧”,难以碰面。
在人堆的楼里和人海的楼外,我孤独与寂寞,好像也不只是我孤独与寂寞,大多人与我有相同的感受。这怨谁呢?谁都在怨别人冷漠。冷漠也被渗透到了生活的细节中。我怨楼里很少有人没事来敲办公室的门,几乎没有人没事会到办公室里来坐聊一会;怨马路上的人天生冷面孔,从来不会对别人微笑……我在这抱怨里,通常会把自己除外。
我的孤独与寂寞当然是冷漠造成的,而我每当看到这冷面孔,却顿生冷漠愁绪。而又反转一想,我也从不会无事去哪个人的办公室坐一会儿,见到楼里楼外陌生的面孔也从不会脸露一丝微笑。我的孤独与寂寞,别人有责任;别人的孤独与寂寞,也与我有关系。
引我关注起楼里楼外事来的是两个人。在饭桌遇到的一位陌生的先生竟曾是我同事,竟与我楼上楼下多年且出入同楼相互不认识。要不是这餐饭,我们何时会认识?不知道。他也感叹,在这座摩天大楼出入多年,大多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大多人。
原来楼里的相互陌生,是有理由的。楼里同层好几个人不见了,好几家人不见了,我压根也没注意到同层少了谁,同层少了哪几家,只看到有人搬进楼才知道有人搬走了。这几家搬走人的面孔是什么样,想不起来。即使面对面,也会想不起来我曾是他们的邻居,他们曾是我的邻居。楼里是陌生人,到楼外会是纯粹的陌生人。在这热闹的都市,多有这样的状态。
我在这都市的摩天大楼里和人流穿梭的马路上,时常寂寞与孤独得想回到老家的村庄。
那时我在村里走来走去,人们在村里进出,我认识了村里大多人,村里大多人也认识了我。不管我走到这个村还是那个村,路上和门口总有人喊我和朝我投来笑意表明他们在意我,我也同样尊呼长辈和呼同辈及晚辈的名字表达我对他们的礼貌和友好。村里几百户人家,老人谁都知道谁是谁的长辈谁是谁的儿孙。长辈常指着我对别人说,他是谁的孙子和谁的儿子,我感受到了在这世上的存在。村人对我的笑和招呼,让我处在被人重视和尊重的欣慰里,我对重视我的村人心涌好感。
我喜欢有事无事在村里溜达。溜达多了,我认识了更多的人,也成了更多人家的客人。我在村里走过,如若是在吃饭的时候,会有人拉我去他家,端上一碗拉面,不吃会不高兴;赶上过节还会端上酒,还会拿出好吃的东西招待我,不喝两杯和不吃点会说我“生疏”。我在村里的任何人家,其他人也可在我家与村里任何人家,会得到这样的礼遇。这让我感到,村里户与户有一条连接很深的根,人与人的心里也连着很牢的根,是浓情的根。这情的根,让人少了很多孤独与寂寞。
我自从离开村庄,就没了根的感觉。我渴望情的根,发现城市越大人越多地方,越找不到情的根,找不到情的根安放的地方。楼里楼外都是坚硬的墙和路,景是假的,花是假的,面孔是冷的,表情是假的,甚至许多笑是假的,好像大多人的情的根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更多的人只好把真情的根藏匿起来,直至它老去死去。多么可惜,都市里那么多真情的根,接不上根与根的气息,连不上根与根的相通。情无根,人孤独,都市总让人感到是自己的一叶孤岛,离人心的彼岸很远。
这楼里楼外的一切早已成为我生活的空间,它对我无所谓,可我离不了它,绕不开它。我的梦里为何常在家鄉的村庄,我的梦里为何把楼里楼外梦成了沙漠荒原?是想到了都市这钢筋水泥的生硬器物终将会让我远离,回归到那泥土芳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