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白露至,秋意浓。今天是白露的第一天,在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里,我最喜欢白露。早上七点,我去小区外的饼子铺买早点,一路所见,皆是一片秋日的好光景。天空碧蓝,不见一丝云,风轻手轻脚,在长长短短的树梢间缓缓荡着秋千。一只喜鹊在碧绿的草坪上孤单觅食。阳光照下来,柳树、龙爪槐、丁香还有月季的影子重叠又分开,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将这些影子涂成了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绿色拼图。觅食的喜鹊原本走在树阴下,这会儿眼前出现一片鲜鲜亮亮没有树阴的草坪,似乎令它十分意外。它迟疑了一下,接着试探地抬起一只脚,仿佛担心那是太阳弄出的一个陷阱。但走出几步之后,它便摆出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样子,舒坦地抖了抖闪着蓝光的翅膀。
在每年白露的这一天清晨,我都会怀着一份宁静,耐心地写一张白居易的《南湖晚秋》。虽然对应到每年这一天的好天气,这首诗里的悲意与萧杀之气显得为时过早,但我还是在那些书写白露的诗词里记住了这一首。大概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人至中年,就是开怀大笑忘情畅饮,心中也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悲意。但这已经无妨,倒是因为有了这些悲意,眼下的所见和心中的所想,慢慢地不再相煎何太急。
写完《南湖晚秋》,我去晾台洗了毛笔与墨盒,然后提起水枪,为渐生黄叶的几株月季淋些水雾。按说这些月季如果生在山野,会自取白露,无需人再多事。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尽管山野遍地,我却只有蜗居这城市一角的幸运,所以,只好委屈这些本来应该餐风饮露的花花草草了。
写字、浇花,然后是仰望天空。这三件事是每年白露这一天必须要完成的,几乎已经成为仪式。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做了之后,心里会很舒服。“万里何时来,烟波白浩浩”,写得真是贴切!白露时节,如果仰头看天,天空会是一汪水蓝,但如果站在高处遥望天边,则必然是“白浩浩”的半天烟波。那么,写这首诗的白居易,之前一定是站在南湖的稍高处遥望过天边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也看了看自己的人生与他人的境遇。
结束了这三件事,我整个人的情绪与身心也就进入了白露时节。这天高雁归的半个月,有晴空丽日,有秋风衰荷,还有一缕缕波动于内心的悲凉。气温不热不冷,万物不溢不亏,真是给人安宁的好时光。
今天是星期三,因为夜班倒休,我可以在家尽情享用这美好的一天。我在报社做编辑,二十多年过去之后,已经无力面对责任、理想这些听起来十分严肃高大的字眼,仅仅希望平静地熬过每一个夜班,熬出一个高级职称,然后退休回家打發余生。以前,就是在我刚刚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时候,每当我亮出记者的身份,对方的目光里多半都会流露出一些羡慕和敬意。但是如今,我最好尽少提起自己的职业身份,原因嘛,大家应该都明白,因为人们已经不能从我们的报纸中得知真相,听到想听到的声音。比如这两天微信里有一篇因为甘肃杨改兰事件而针对新闻媒体的批评,“他们丧失了社会大众心中的神圣的分量,成为一些无关痛痒的摆设。只在发生一些天灾的时候,他们仿佛就过上了节日,出来透透气,表演表演……丧失了灵魂,丧失了职业的尊严与道义”,已经准确表达了人们对新闻工作者的不满和讥讽。不过,这些义正辞严的批评已经无法刺痛和触动我,我虽然没有像文章中所说的,完全“丧失了职业的尊严与道义”,但已经近乎麻木。我不想去搭理这些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不愿意挣扎在“生存还是毁灭”的人生剧情中,因为像我这样的蝼蚁小辈,若是因此而倒霉,难道会有人站出来帮我说话吗?
九点半,我给自己沏了杯红茶,然后打开电脑,找到最近下载的几部电影,浏览目录之后,点开《完美陌生人》。上一次打开这部影片是在两周前,我记得刚刚看到四对夫妻坐在桌前准备玩一个手机游戏,就被一件什么事给打断了。今天时间充裕,我可以奢侈地重新看一遍片头。
镜头推到卫生间里那位欲火难填的丈夫身上,他的手刚刚扳起妻子的大腿,我的手机响了。
“先白,最近忙什么?在银川吗?”
这种没头没脑没有署名的短信多半都是骗子发来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声,正要按下删除键,另一条短信已经升上屏幕,“美女,我是肖梦长。”
不管肖梦长是谁,这种莫名其妙又自以为是的亲昵口吻都让我讨厌。
“肖梦长”,丝丝缕缕的记忆在这个名字后面翻动,仿佛冰层下游弋的鱼影。片刻后,记忆接通了时间的电源。应该是他,高二(5)班那个思想深刻言语尖刻的肖梦长,曾经拿着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来一一对照他看不惯的同学,我不幸忝列其中。一个失去音讯三十多年的人突然冒出来,又是一个曾经带给我不快、被我早已扔在一边的人,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半夜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平白无故地想要干什么?要续同窗之情吗?就算我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这个在三十多年之后突然唤回的记忆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不记得当年与肖梦长有任何来往,他人高马大地坐在教室后排,因为成绩好是老师的宠儿,一学期下来,我们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有天晚自习,他站起来走到教室前排,突然指着我说,你是个“丑陋的中国人”,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扭身走出了教室。这和同学间的普通争吵不同,他那样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然后高高在上地直接将一个“污名”泼在我身上,真的让我又苦恼又气愤。两天之后,我冲到肖梦长跟前,那时他正与几位男生在教室门前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听到我的质问,他吃惊地刚要开口,另一位男生接过话去,“嘿,你还当真了,那天我们打赌,看他敢不敢对一位女同学说那句话。”肖梦长听后笑嘻嘻推了一把身旁的男同学,开口说道:“都是他的鬼点子,你找他。”这大概是我与肖梦长的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在我的高中时段,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同学记忆了。
“抱歉,我想不起来。”我可不想让肖梦长感到他可以随意提取我的记忆。
“哈哈,惊扰美女了,罪过,罪过!我是新湖镇高二(5)班的肖梦长,先白,是我啊!”
我抬起头,在沙发对面的电视屏幕上看了看自己暗灰色的影子,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确信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美女。
“原来是你。抱歉,记忆不好。我在银川。”
“哈哈,贵人与美女一般都记性不好,尤其美女,只要记着自己的美丽就好。你在银川太好了,我昨晚抵达。”
“来出差?”
“来看你,美女,哈哈。”
愚蠢的玩笑,愚蠢的男人——厌恶感像浪头迎面砸来,这种穿过三十年的时光而后莫名其妙扑过来的小把戏就好像什么人猛地喷过来一嘴臭哄哄的酒气,让我没法不闪身一躲。
“有什么安排?”
“盼尽早一睹芳容。”
“人老珠黄,何来芳容?”
“过谦了,看过你留在班级空间的照片,花容月貌。候机时将班级合影一看再看,当年的倩影还在脑中,历历不忘。”
隔着三十年的时空,要将这一套勾搭女人使用的花言巧语贴在当年那张青春的脸上,真是要有撞死一条流浪狗再从它身上碾压过去的残忍。再说下去的话,我会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个厚颜无耻的人。
必须编个理由躲开此人莫名其妙的纠缠,但是另一条短信已经进来。
“来去匆匆,今晚又要离开,中午能否一聚?”
既来之,则安之。我叹口气,回复他:“好吧,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佳人,美酒,晴日,我已经醉了。”
许多时候,男人自己蠢不说,也要把女人想得很蠢。最后这条短信真他妈的恶心,我越想越后悔自己答应了肖梦长。要说生活有多么操蛋,这就是其中之一,原本安宁清朗的一个休息日,就让一个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以老同学的名义给霍霍掉了。
删掉短信,好心情随之消散。我拿起手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顿午餐。窗外,朗朗蓝天之下,草坪上一株枣树挂满了渐渐发白的青枣。盯着那些沉甸甸被压弯的枝条,我的大脑只是纠缠在另一个问题上——时间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或者说,我们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三十年前,就算是喜欢搞什么恶作剧,肖梦长也绝对不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人,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一副嘴脸!好吧,我劝自己,只是吃顿饭而已,叫上荷香,有她在,什么场合都能应付过去,至于肖梦长,吃完饭马上删除拉黑。
“荷香,赶快帮我订个午餐,就今天。”我拨通荷香的电话,“然后和我一起去见同学。”
荷香是我的大学同学兼好友,一年前离开官方媒体,辞职办了一家新媒体广告公司。之后信誓旦旦指天戳地,让我相信她的判断和选择,又许以高薪,请我担任公司的文案总监。我已经两次拒绝了她,理由很簡单:要知道谎话说得有多么堂而皇之,就去看广告。更主要的是,广告是一个年轻人和金钱至上者的行业,年轻人的朝气迫使他无法安于现状,金钱至上要求的是对职业的热爱和奉献精神。而我,虽然不讨厌钞票,但那两样精神头都是我所欠缺的。
将近十点半,荷香敲门进来,她新剪了头发,之前的及腰烫发拉直剪短,换成了中分式齐肩发,颜色也恢复了近乎自然的栗子色,加上她本来的白皮肤和骨感强烈的两腮,整个人显得又明亮又清爽。荷香的漂亮一直让我望尘莫及,她几乎不费力地就延长了青春与美貌,杏眼、粉唇,关键是皮肤白润细腻。
不过啊,谁都明白那个道理,好东西不会都给一个人的。有了一张漂亮脸蛋,荷香就没法得到她想要的平静正常的生活。
荷香母亲身体不好,从她记事起就在生病。她的父亲爱赌,很早就当了一个什么局长,家里天天摆着麻将桌,人来人往。那些人明摆着是来办事和送钱的。那时候荷香的弟弟贺之还小,经常被父亲抱在怀里言传身教,没几年就能坐在赌桌上替父亲赢牌收钱。荷香呢,陪着母亲在卧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门外的欢笑声和洗牌声。后来,父亲当了厅长,家里人就更多了。荷香的父亲爱赌,但多少会有分寸,可她的弟弟贺之不是这样。父亲退休没几年,贺之先是把两个餐厅赌掉了,接着赌掉了自己的房子。如果不是他的老婆及时跟他离婚,保住最后那套五十平米的老房子,她们母女俩现在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大学时我与荷香住一个宿舍,她身上没有官家小姐的傲慢与挥霍之气,也不善于辗转在追求她的男生之间。到了大三,她热恋着一位拥有雄伟身材的蒙古族学长,期待他把她带回到骏马奔腾的大草原。但是,早她一年毕业的学长,毕业没多久就骑着骏马自己消失在草原深处了。浪漫的梦想还在荷香心中回荡,现实已经开始研磨她的人生。荷香离婚一定与她的家庭有关,她的前夫不惜代价把孩子带到外省,多少是担心荷香弟弟贺之的纠缠。事情确实如此,在过去的几年里,贺之先是赌光父亲的存款,后来赌掉父亲的房子,逼得父亲身无居所,不得不回到山东老家。这期间,荷香同样被贺之拖累,“总不能让他因为赌债被人砍死,或者让他去抢银行吧。”贺之赌心不死,荷香扔进去的钱越多,内心的空洞就越大。
关上门,我刚要开口赞美荷香的新发型,她已经疲惫地倒在沙发上。
“出了什么事?”我问。
“快被他们烦死!刚打发了我弟,我爸又回来了。我要解散公司,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你得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我说。
“四月份给贺之两万块钱之后,我就打电话告诉我爸,今年别回银川了,我手头紧,公司不进账,工资都发不出来,可是他又回来了。”荷香爸爸每年夏天会从山东回银川消遣一两月,回来的这些天,荷香不仅要为他安排食宿,还得给他一笔钱做赌资。“他都快八十了,你说,我能拒绝他吗?”像一片被撕开的床单,荷香垂着手仰面瘫在沙发里,新剪的头发滑落在沙发扶手上。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又不欠他们的,走吧,能走多远走多!”我也跟着生气。
荷香没吭气,只是默默地盯着天花板。我们都知道,“走”这个字,不过是句气话,荷香能去哪儿呢?人走到哪里可以逃过这操蛋的生活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你也有责任,你一给就是几万块钱,怪不得他们都把你当印钞机。”
“先白,我要那些钱干什么呢?吃的穿的玩的,用掉也就等于扔掉了。我想给儿子,可他们分文不要。要是我能喜欢上什么男人,我倒是愿意把钱花在他身上。”
“吃软饭的男人你也要?”
“要,只要能让我开心。”说完荷香够起身子朝卧室瞄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先白,你把老金这么扔在一边,就不怕他出状况?”
我先生老金在大学教书,我们的工作单位一东一西,女儿考上大学后,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像从前那样每日厮守在一起,所以,老金只有周末回家两天,平常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快五十的男人,已经不用利比多想问题了吧。”我呷了口茶,心中突然涌起诉说的冲动,“随他便,你看我,现在跟单身差不多,多自在。枕头上只有自己的气息,马桶沿上没有撒出来的尿,午餐只需要一个鸡蛋番茄三明治,茶几上没有烟灰和空饮料瓶,没有人打乱你的生活节奏,没有人发出你不想听到的声音。一个人呆着,感到自己里里外外都干净起来。”我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空巢期都是这样,刚开始感觉不错……”
“我讨厌这个词儿,空巢期,它有暗示性,暗示荷尔蒙像半瓶子水一样开始晃荡。”
“你得面对现实,食色性也,说到底,人在本质上不就是这两件事吗?”荷香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你不想滚床单,别人不一定不想。”
“你的脑袋里,除了滚床单,还是滚床单。”
“你得去查查你的雌激素水平,肯定出问题了。”
去医院是多余的。比起医生,我更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时间仿佛一锅强酸溶液,我泡在里面,越泡越软弱、越腐朽、越无救。激素水平的下降并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神经器官发生的功能衰退,而这个器官是无法修复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活力在流失,甚至是与我最亲密的亲人或者朋友,他们给予过我的温暖与爱意也同时间一起,一天天融化在空气中。当然,并不是一直都这样,暖流与热情偶尔也会回来,但总是很短暂。比如昨天升起的触动与感动,翌日长梦醒来,也就没剩下多少了。荷香为此讽刺过我,说我“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事实上我远远没有这么超脱,我仅仅是、仅仅是毫无办法地浑浑噩噩地消磨每一天,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开心或者坚信无疑的事情去做。更要命的是,我并不想改变,甚至还沉迷于此,希望掉进那个黑洞,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我当然希望身边的人都能理解这一点,但说到底,理不理解,并不要紧。我问过自己许多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一次也没能够说清楚。
“你从来不缺男人,怎么还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我说。
“除了亲情与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荷香支起脑袋斜着眼问我。
“你难道没有别的想做的事?”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有些心虚,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而且这种教训人的口吻就像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端了碗冰凉的心灵鸡汤,正在拯救另一个有着饱满生命力的人。
“你想做什么?”荷香在圈椅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要刨根问底,“嗯,你想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做。”
“不知道,没有,”我看着荷香,“真的没有!”
“看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我还知道挣钱和想男人,你什么都没有。”
“可不是,中年悲哀。”我看看餐边柜上的表,“起来吧,时间到了。”
“你这同学是来旅行的吗?”
“除了知道他叫肖梦长,我什么也不清楚。”
“男的?”
“嗯。”
“有趣吗?”
“不知道。”
“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不知道。”
“你这个同学咋当的?”
“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
十一点半,在餐厅楼梯口,服务员告诉我们,客人已经到了。推开雅座间的白色木门,一个身穿浅蓝色衬衣的瘦高男人从桌后站起身来,他疑惑又举棋不定的样子,仿佛面对的不是美女而是警察。一只精致的黑色商务公文包放在他身边的空座上,牛皮与织物混搭的款式暗暗透露出主人的不俗品味与身份。
“先白——”他走出沙发座椅,目光在我与荷香脸上跳了两个来回。
“你好,肖梦长。”我看着他开始后退的发际线,极力回想他当年冲着我说“你是个丑陋的中国人”的模样,“这是我大学同学,林荷香。”
头发蓬松,指甲干净,没有秃顶,没有鼓凸的肚腩,没有暧昧的眼神——至少这一刻没有或者没敢表现出来。即使没有挂着这些中年男人的招牌,我还是很难从眼前的肖梦长身上找到他当年的影子。他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红,看起来既不是害羞所致,也非气血旺盛的健康紅,更像是一个情绪不稳的高血压患者。
餐厅是座私房菜馆,有个四合小院,环境古朴素淡,到处流转着旧时光的印迹,角落里的一棵酸枣树结满了青黄的果实,阳光穿过枝桠,在青砖院墙上留下了令人快乐的斑影。餐厅是荷香选的,她明白什么样的环境更适合同学相聚。我们的雅间临着一面落地大窗,因此无语时可以借院内风景填塞沉默。
荷香点菜之际,我与肖梦长简单寒暄了几句,在回答了我的几个类似查户口的问题之后,我们都停下来静听荷香对服务员的各种交待。
肖梦长完全不像他在短信里表现的那么油嘴滑舌和恬不知耻。他端着水杯的手有些发抖,目光十分局促,脸上呢,似乎因为要苦苦压住内心的兴奋,以至于纠缠出一种苦涩的表情来。大概是因为荷香的美丽吧,男人们总是既喜欢又害怕女人的漂亮。
小菜上桌,荷香将肖梦长拿在手中端详,“肖总原来在‘悬壶集团啊!那可是家大公司,我正愁没有接洽的熟人呢!”说完将名片小心放进钱包,然后妩媚一笑,拿起酒瓶说,“这是我存在这里的好酒,十二年的金马。”荷香是这家私房菜馆的会员,她一边娴熟地拔出瓶塞,一边为肖梦长斟酒,“地产干红,肖总,来,欢迎你!”
“谢谢老同学,”肖梦长举起酒杯,又紧张地看着荷香,说了句,“谢谢美女。”
“叫她荷香好了,”我说,“美女这个词儿把她叫俗了。”
“肖总,你有所不知,先白对我管得比我妈还多。”荷香朝我晃了晃纤纤玉指,“我听先白说,你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联系了,三十年啊,听起来太漫长了,不敢想象我们竟然这么老了。”
肖梦长小心翼翼笑着,每看我们一眼,仿佛都要顶住心头的一股巨大压力,“先白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这么有个性的,老同学的话我不敢不听,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实话,你和先白一点不老,坐在你俩的对面,我才是老得自惭形秽。”
阳光将窗前一株幸福树的影子印在了肖梦长身后丝绒沙发的靠背上,但是这一刻肖梦长的脸并不比他身后的树影更真实。我们并没有多少同学之情可以重温,我们对眼前的彼此几乎一无所知,他的职业,他的性格,他的快乐与忧惧,他擅长什么或者讨厌什么,我全都一无所知,但是他穿过三十年的时光,正确确凿凿地坐在我面前。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匪夷所思,时间——它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在三十年后的这一天的这一刻,让我坐在了一个不明来意、也无旧可叙的故人面前呢?它到底有什么意图呢?
小菜十分可口,每道菜上来,荷香都会认真介绍一番,但一眼就能看出,肖梦长对品尝美食并没有什么兴致。他一边听着荷香的介绍,一边礼貌地拿起筷子浅尝一口,连敷衍着赞叹一下都不肯,然后就露出一种惊讶而饶有兴味的神情,期待地来回望着我们,目光显得那么令人怀疑。
“肖梦长当年是我们班最有思想和胆量的人。”我努力剔除记忆里的不愉快,像个接线员,将往事的线头拉到眼前,“他熟读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经常以身边的同学和老师为对照,让大家反省和认识自己。我们的班主任年纪比较大,思想刻板守旧,元旦到了,肖梦长负责组织班级联欢会,在节目安排上与班主任有了冲突。有一个节目是诗朗诵,诗歌有的是同学们自己写的,多数是从旧杂志上抄下来的,但是班主任看到这些诗歌后,坚决拿掉了一多半。我记得最后一个节目的名字叫《欢跳吧,青春》,是全班同学一起上台跳摇摆舞,但是这个节目也被班主任否决掉了。肖梦长愤而与班主任争论,失败后,竟然大笔一挥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把我们的青春还给我们。”
“先白,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肖梦长露出一种惊喜之色,拿起酒杯的手又抖了起来,“这些事情我已经忘掉了,它们听起来更像是别人的事。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谢谢,太想不到了!”
“荷香呢,在大学里也是大名鼎鼎。”一时间,记忆纷纷回来,连一些场景的气息都仿佛在周围回荡,“那么多男生喜欢她,有整天守在宿舍楼前的,有悄悄放在心里暗恋的,可她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迷上了一个蒙古族学长,整个人跟中了邪一样,人家才跟她跳了一次舞,她就要把自己的一生献出去。学蒙古语,每天帮人家打饭,周末,各系组织舞会,她从一个舞场追到另一个舞场,男生们都巴巴地请她跳舞,但是她的眼睛只盯着她的蒙古学长,不知道撕碎了多少人的心。”
“再后来,我的心倒被人家撕碎了。”荷香笑着接过话来,一脸的无所谓,“不过啊,那倒真是一段好时光,再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了,可以为他不顾生死放弃一切。”
“先白,你总是记住很多事吗?”肖梦长的语气与神情突然像换了一个人,虽然脸更红了,但口气十分平静,“我看到你的大脑里面金光闪闪,全是一颗颗的露珠与宝石。你能告诉我那些真是太好了!”肖梦长的嘴巴突然像念诗一样说出了这些漂亮词儿。
“记住这些有什么用?”荷香一边说一边给肖梦长斟酒,“只能徒增伤感,那时候的我们,年轻不说,更主要的是活得真诚、自然和热情。那时候,我们敢爱敢恨敢大胆地说出来,现在呢,喏,就像这枚变蛋。”荷香夹起一枚浸泡在醋汁里的鹌鹑变蛋,在我们眼前晃晃,“里里外外地发黑了变质了。”
“并不是刻意去记这些。”我心想其实糟糕的记忆多着呢,但你——肖梦长根本不配与我分享那些记忆。一个伤害过我的同学,难道把自己对我做过的事情忘掉了,还是装作忘掉了?我半真半假地说,“但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就像人都喜欢去风景好的地方旅游一样,记忆免不了就停在了那些事情上。”
“先白,你好像能知道我脑袋里在想什么,你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记忆就像爱吃糖的小孩子,总是能够发现糖被妈妈藏在了哪里。”肖梦长十分紧张地看着我,仿佛一只觅食的动物突然感受到了逼近的危险。更奇怪的是,说完之后,肖梦长还警觉地四处望了望。
“哈哈,肖总,你的嘴巴可真够甜的,你总是这样向女人灌迷魂汤吗?”荷香喝了酒,嘴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在桌下捣了荷香一把,意思是让她别跟肖梦长搞成了见面熟。同时我的心里也在纳闷,肖梦长怎么突然从一个满嘴蠢话的油嘴男人,变成了一个会用比喻话语间带着又暖又酸的诗意的正经男人?但转念又一想,人大概都是这么分裂的,所以且看他怎么表演吧。
肖夢长认真地看着荷香,良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冲着荷香说:“你相不相信,就在现在,在这间餐厅里,无数条电流正从我们身边经过,每一条电流都可能把你的想法和话语带到另一个人的脑袋和嘴巴里。先白刚才所说的一切,”肖梦长伸出右手食指,严肃地摇了摇,“其实不是她自己的大脑留下的,而是一股电流带着那些信息钻进了她的大脑,那些电流整天都在空中飞,只要人一启动自己的脑神经,那些气流能自动找到它们的主人。”
肖梦长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胡说八道,我的思维被他甩得七拐八绕,但我却被他的想象力给吸引了。平日里,我们的思维不就是因为太有秩序,才弄得生活越来越乏味吗?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眼前这些看不见的空气里,就应该闪动着一根根亮晶晶的电流。”我越说越兴奋,思维跟在肖梦长的胡扯之后,忘乎所以地瞎掰起来,“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的脑神经足够开放和粗壮,就会像看电影一样,不仅看到自己的人生,也能看到所有人的人生。”这些鬼话不假思索地从我嘴中蹦出来,说实话,它们被我说出来之后,我其实也弄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不就乱了套?”荷香挥了挥她漂亮的纤纤玉手,表示完全不认可我所说的一切,“你瞎扯什么呢!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我的,我看你的,人还有什么私密可言?再说,人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要看你自己是怎么从一只玲珑剔透的鸡蛋变成一只里外发黑的变蛋吗?”
“拜托,你别这么扫兴好不好?”我对荷香说,“你不觉得这样胡说八道很好玩吗?”
“这是最新的科学发现,我们每个人的思维与人生其实都被别人窃取过了,我们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每天都被那些电流偷走一部分。”面对荷香的否定,肖梦长似乎感到很痛心,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胡说八道开玩笑的表情,认真得像是在一间科学实验室里,“你难道没有经历过吗?有时候你说出口的话并不是你想说的,你做的事也不是自己要做的。那些话只不过是一个声音借着你的嘴巴在说,那些事情是有一只手把你按在那里强迫你去做。”
“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难道不是你吗?”荷香问道。
肖梦长苦恼而激动地低下了头:“是我,是那些剩下的、还没被電流偷走的我。”
一时间我又有些糊涂了,看着肖梦长的表情,我真弄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表达真实的内心所想。如果是开玩笑,那么他的表演功夫真是天衣无缝,并且十分符合他在短信里的形象——一个会逢场作戏的老油条。但如果一切都是他的真实所想,那么,这倒是一个不能小觑的有趣男人。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个年龄的男人,脑袋里大多不会再有这些不着边际的趣事了。但不管怎么说,这顿饭吃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肖梦长这些神叨叨的话题,至少比那些油腔滑调的玩笑话舒服多了,反倒是这些神叨叨的话,更接近三十年前的他。
“肖总,你太幽默了!”荷香满不在乎地点了根烟,“咱们还是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吧,我都快被你们绕晕了。唉,肖总,来银川有什么公干吗?‘悬壶集团可是家不小的医药企业,在银川大大小小有十几家医院呢!”荷香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肯定是从肖梦长落座前递给她的名片上看到了“悬壶集团药品总代理”这个身份,这会儿啊,脑袋里一定在盘算着怎么和肖梦长搭上线,然后给自己的公司拉几单生意。这两年,媒体的广告全靠药贩子支撑。
“如果你要看病,最好别去那些医院,只要是‘悬壶集团名下的,都别去。”肖梦长像是怕别人听到似地左右看看,然后放低声音说,“那里处处都是陷阱,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别开玩笑了,肖总,我又不找你看病!”荷香似乎对肖梦长的幽默有些反感了,“哪儿有像你这样出来给公司做事的,你是嫌钱挣得太多了,还是怕我找你买药不给你钱?”
“荷香,别闹了。”我拍拍荷香,“我这位同学又飞不掉,他们公司的十几家医院都在银川,你还怕见不到他吗?今天有了联系方式,业务上的事你们以后慢慢聊,我这个老同学的面子,肖总还是会给你的。”
对于我的话,肖梦长不合情理地没有给予回应,甚至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说道:“先白,我出过一次车祸,那之后我的脑袋里丢了好多东西。”肖梦长很激动,他的脸更红了,脑门上浮出一层水光,“我在新湖镇的所有生活都丢了,我来找你,是想听你说说过去,我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样。”肖梦长目光胆怯,说完又一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即使心中满是惊诧和怀疑,我也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说出了一些还记得的同学的名字,几位老师的名字,一次体育课上的足球比赛,一次春游,一位老师的脾气,学校食堂的早餐……但是避开了他冲着我说“你是个丑陋的中国人”这件事,因为他一定更愿意听到一些温暖美好的事情,而我并不想当面看到他对我有什么愧疚。说到底,直到此刻我依然认为,他记住或者忘记我,信任或者讨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我的记忆也如沙漏,被时间筛出一只只空洞,但突然间我又意识到,既然新湖镇的生活都丢了,肖梦长为什么能偏偏记住我?
疑问让我停下讲述,荷香去洗手间还没回来。
“你这是选择性失忆吧,至少你还记得我。”我说。
“本来是应该恢复得更多的,”肖梦长似乎很烦恼,皱着眉说,“没休息好就去上班了。”
“找到过去的自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问。
“荷香说的对,我们都成了变蛋,里里外外都黑了。过去的自己才是最好的,那是我最好的时光。别人都有最好的时光可以回忆,我的却全没了,我要找回来。”肖梦长的脸更红了。
“找回来也仅仅是回忆,改变不了什么现状。”
“不,找回来他就在了,在我心里,所以最好的自己也回来了,回来了。”
尽管肖梦长的话语开始语无伦次,但我还是理解了他,并且带着一些羡慕,因为至少他坚信,只要有美好的记忆在,他就还是那个最好的自己。而我,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既然他相信如此,我还是不要戳破他的幻觉。
荷香从洗手间回来,我的电话跟着响起。是总编室副主任。
“先白,你赶快来报社!”她在电话里尖着嗓门喊,“报纸又出事了,你编的稿,六版头条,影楼服务曝光稿,那女的正在楼上闹呢!说不赔偿损失,她就跳楼死给我们看。你快来,我们要核查编发流程!”
事出意外,肖梦长表示能够理解。荷香让我放心,下午她会帮我把肖梦长送到火车站。
在报社七楼楼梯口,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坐在楼梯口最高一层台阶上,额头抵着墙壁,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在蓄积下一次爆发的体能。她的头发又厚又黑,扎在脑后的马尾辫已经松散,额前、耳下碎发凌乱。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一对向外鼓凸的金鱼眼又红又肿,像挨了一顿猛揍似地充满了血丝。她的年纪与我相仿,周围没有看见家人或者朋友前来助阵或者劝阻。我从楼下走上来的时候,她用冰冷而充满怨愤的目光扫了我一眼,那目光明摆着在说:在我的杀手锏——跳楼死在这里——面前,你们都得放老实些。
事实在我来到报社之前基本核实清楚。这女人开了家影楼,因为变动收费与顾客有了冲突,记者写了报道,我是稿件的责任编辑,刊出后,顾客把今天的报纸在她的影楼外墙上贴了整整一墙,她呢,便以报社断送了她的生活来源为由,从中午一直闹到现在,威胁说不解决就死在这里。报道没有失实,但是她贷款新开的影楼从此血本无归也是事实。核实完发稿流程,我们坐在会议室大眼瞪小眼。不会有人同情她,大家忍气吞声地任由她闹,不过是害怕她跳楼死在报社。会议作了最后决定,再尽力劝说一阵,如果得寸进尺,就打110让警察把她带走。
五点多了,那女人仍在七楼的楼梯口负隅顽抗。我下楼回办公室,看见她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忽然吹来一阵凉风,窗下槐树跟着就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白露一到,草木的枝叶会像灌了铁水,一天比一天地冷硬起来,古诗里的那些“萧杀”之意,怕都是先从叶片击碰的声音开始的吧。
“你们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风声刚一停歇,女人就冲着对面负责看管她的我的同事突然喊出声来。她的嗓子经过几个小时的哭喊,已经裂成一根折断的枯树枝,“当官的贪钱,政府拖欠工人工资,黑社会放高利贷,法院收黑钱循私枉法,医院收红包看病,城管打人,教育乱收费,你们不去管,为什么单单揪住我?是不是看我没靠山好欺负?”
一个人的可悲就是因为明知故问、不肯接受现实。我无法与她对视,瞥过一眼,低头往楼下走。“你们这样害我图的是什么?”女人在我头顶继续无助地嘶喊,“那么多人在你们的微信平台上留言骂我,就好像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开这个影楼我贷了一百万的款,你们这一闹叫我怎么活?砸人饭碗跟杀人没什么两样,你们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我看看时间,祈祷我的同事能够尽早摆脱那个女人。在这座八层高的新闻大厦里,谁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谁也解决不了她的难题,每个人都和此刻的我一样,只想快快躲开她。“你喝点水!”我的同事提醒她。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能够给予她的仅有的一点善意。
刹那间我想起肖梦长那些语无伦次的话,他竟然天真地相信,只要找到过去的自己,现在的他就会变得更好。真是痴人说梦!以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例,她的心里一定有美好的记忆,但是,记得再多过去的美好,此时此刻的她也不可能有什么不一样,一个被砸破了饭碗的女人还能有什么美好可以表现出来?不死已经算是善待自己了。
六点刚过,在两位110警察面前,那女人抽泣着离开了报社,我也仿佛得救似地赶快打车回家。回家路上,想到好端端的一个清风白露天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心中不免又失落又恼火。
车窗前方,夕阳吊在路尽头的两座摩天大楼之间,圆滚滚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只好无可奈何地缓缓下降。我心有不甘,心想这一天已经所剩不多,所以要把余下的分分秒秒一滴滴地榨成精华液。回家后做什么呢?这一次说什么都要把《完美陌生人》看完。对了,荷香,荷香那边情况怎样了呢?下午在报社被那女人一番闹腾,都忘记给她打电话了。电话响到最后一秒,没人接。下了车,走进小区大门,我再打,还是没人接。可能是送走肖梦长又忙着去赴别的约会了。两分钟后,我再拨,仍然没接。这家伙搞什么鬼?
来到楼门口的草坪边,忽然,一缕不安升上我的心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头呢?我又说不清楚。上楼之前,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又拨了过去,电话里仍然一片杳茫。该不会是喝多了把手机落在哪儿了吧?回到家,我一边洗手一边等待荷香回电,十分钟过去了,再拨过去,荷香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也许可以问问肖梦长,尽管我并不情愿与他联系。
肖梦长的电话更让人着急,手机关机。
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边责怪荷香一边担心起她来。她这个人啊,这几年场面上的应酬多,跟谁都见面熟,我说过她好多次,跟人相处要注意亲疏远近,不能为了挣钱什么人都结交,可是她总是蛮不在乎。肖梦长下午不是要上火车吗?上火车关什么手机啊!难道是没电了?不可能啊,两个人同时联系不上!我越想越不对劲,坐在沙发里瞪着手机发呆,灯都忘记开了。
咚咚咚,有人用力敲门,像是愤怒地举着拳头砸过来。
透过猫眼,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我家门外,前面一个意识到我在看他,拿起警徽在猫眼前晃了晃。
“肖梦长是你什么人?”两位警察一高一矮,一老一小。那个老的问我,一点多余的话都没有,“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我正找他呢!出什么事了,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在执行追逃任务,你最好配合一下!”老警察不依不饶地盯着我,声音震得我太阳穴嗡嗡直响,“你今天见他了吗?”
“出什么事了?见了,他是我同学,中午我请他吃的饭,还有我的朋友,林荷香。”
“好,”老警察头一摆,一支手顶在腰间,“现在跟我们去派出所,录个口供!”
从派出所出来将近十点,清风朗朗,夜空清澈,上弦月钻出一条云絮,又要升上另一朵云峰。我站在路边,怔怔地望着美丽的蓝色星空,既为它的寥廓所感动,也为它的无言而如置梦中。
在路灯昏暗的光芒里,我把晚上在派出所发生的一切一幕幕重新回想了一遍,又将今天发生的每件事里的重要情节依次重新整理,还是无法相信它们是真实的。虚幻感随着夜色一起浸入我,顷刻间我连自己都怀疑起来,怀疑站在这里的我不过是一个电流般的念头,根本没有我,也就根本没有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意外。
假如一切真是如我所想的这样该多好!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念头,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肖梦长从来没出过什么车祸;肖梦长有轻度精神分裂症,起因是肖梦长在一起医疗事故中站在了患者一方,因此多年前已经被“悬壶集团”开除;肖梦长是一起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肖梦长在网上被追逃已经有半年之久……可是这一切与我有何相干?我甚至那么讨厌过他!他怎么会从三十年的时光里钻出来,跑进我的生活?我完全是被一双手推到他的面前的。当我们相对而坐,他真真假假地说了那么多,有些甚至打动了我。然后呢,他就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荷香?肖梦长没有去火车站,荷香至今不知去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有梦才能这么胡编乱造,才能这么蛮横无理。但是,谁能想到生活比梦更操蛋呢?这一切就眼睁睁地在我手里、在我眼前发生了。
原本我是对肖梦长有过一丝怀疑的,但是为什么就轻易地放过了那丝怀疑?是的,平庸的日子让我根本不可能想象我的生活会有如此意外,即使肖梦长表现得那么分裂,我也认为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还跟着他一起胡扯和瞎掰。我希望死水一般的日常中来点新鲜和刺激,说什么这是有趣的令人快乐的,可是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虚弱和可笑,只要操蛋的生活竖起指头轻轻一拨,我就立刻傻眼和完蛋。
我该怎么办呢?荷香啊,你在哪里?都怪我们今天把话说坏了,你说你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而我呢,竟然在一旁添油加醋。我错了,错得不可原谅。荷香啊,你要好好的,哪儿也别去。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该怎么办呢?那位被砸破了饭碗的女人可以拿死来威胁报社,而我能用死去威胁她吗?如果不是她来闹事,我怎么会把荷香交给肖梦长!
此时此刻,在这清风白露的夜里,我多么希望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全是噩梦。当长梦醒来,我再也不会说什么虚空幻灭,再也不会抱怨平庸的日子里没有快乐和意义,那些想法多么可耻啊!可耻得简直令人作呕!
夜色清如泉水,月亮在走,星星在闪,我可以听见出租车的车轮壓过每一个小石子的哔啵声,可以听见从我身边走过的恋人的絮语,可以闻见对面湖水飘过来的腥暖的水气,可以数清楚马路中间白色隔离栏的栏杆数目……可是我看不懂今天发生的一切,看不懂时间和生活这么作弄我的意图。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