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
有一头鲸,只能发出52赫兹频率的声音,而这远远超出了正常鲸的沟通频率,也就是说,这头名叫艾丽斯的鲸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同类的陪伴,它的快乐和忧伤都淹没在浩瀚的大海中。李星宇觉得自己和这头鲸,有点像。
李星宇在玻利维亚首都拉帕斯
李星宇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像一个“典型”的音乐人,虽然他常常戴着耳机,或是举着某种奇怪的收声器材,又或是坐在录音室里沉思,可他的眼神里,似乎常常闪现出一种与音乐之外的东西。
李星宇被人熟知,是因为一张名叫《鲸鱼马戏团》的“声音故事书”。2014年,他开始以“鲸鱼马戏团”的名义独立发表个人音乐,在专辑的文案里,有这样一句话:“是孤独的鲸鱼,是热闹的马戏团,是孤独而热闹的‘鲸鱼马戏团,我们静默地游弋,一直一直,藏匿深不可测的大海,庞大身躯,在浩瀚无际阴影里,也许,只是渴望一个小小的拥抱,相爱。”在这张白色的手绘封面专辑里,李星宇用“潮汐”“烟火”“落雨”“夜空”描绘出一种孤寂的自然场景,它充满一种独处自然的情绪,也同样探索着音乐中声音的种种可能。“再见,地球”描述的是宇宙,也给人一种关于海洋的宁静想象,李星宇在音乐中像一只特立独行的鲸,漂浮在云层和繁星中。
现实中的这个“鲸男”,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总是保持着微笑,他翻出高中时的相片,几乎与今日无异。他至今仍旧能回忆起儿时的生活,那是他对北京的一段特殊记忆。“小时候住在西三环,出门就是菜地,小伙伴一起踢球,一到夏季的晚上,就会抓些萤火虫放在家里,那时候觉得这微弱的光很亮,也很漂亮,慢慢地,周围建起了许多楼房,人们纷纷告别了院子,搬了进去,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层模糊的东西,四周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尖厉、吵闹、喧杂,这些声音替代了记忆中的欢笑,就像手机的铃声一样,成为今天的沟通语言,那种宁静和自然的声音,最终成为脑海中最纯净的记忆。”
和很多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男孩一样,李星宇也有着相似的音乐经历。90年代中后期,李星宇成为北京101中学的第一批“赞助生”。在学校,他喜欢上了踢足球。某天,有位同学给他塞上了耳机,传出的是张雨生高亢又带悲凉的嗓音,他开始注意到音乐的声音。他第一次看到的摇滚乐是“枪花”乐队,他口中的“男生那种荷尔蒙”,让他“似乎爱上了摇滚乐”。他开始骑车往返于中关村海图和五道口的打口音像店,从金属、摇滚到民谣、爵士,听了一个遍,后来他发现,自己越听越轻,越来越喜欢那些轻巧的东西。
上了大学以后,北京广播学院的录音工程专业枯燥的课程开始让他萌生组个乐队的想法,于是SNP诞生了,另外两位成员分别是同校的王均安和张萱,偶然的,他们在“2006台北大地之音全球华人音乐大赛”上拿到了原创组冠军。他们当时的参赛作品叫《雨后的咖啡》,李星宇在歌词里写道:“谁会轻轻打动谁的心,谁在静静唱歌谁人听,谁曾假装无意抱着你,谁却刻意平静这感情……”那一次费劲的台湾之行,和几乎放弃时拿到的冠军,以及25萬台币的奖金,让李星宇冥冥中把自己推进了制作音乐的圈子。
后来乐队也没签约,曲子也没卖给周迅,在忙忙叨叨的“大四”生活中,乐队如同同龄人的青春和爱情,草草散场,大家开始纷纷为毕业发愁。李星宇想起当年在101中学的成人礼那天,全校就他一个人没穿西服,他那时觉得“这就是摇滚乐了”,不过在填写大学毕业去向时,李星宇“没那么朋克了”。
“嘿乐队”草草登场了。进不去大公司,干脆就自己瞎弄,北京男孩嘴里说的瞎弄,带有几分谦虚。玩说唱的“小老虎”和做动漫的雷磊是他的篮球伙伴,他们常常坐在李星宇家的客厅里聊天,于是,这个名叫“嘿”的乐队就聊出来了。他们看到什么唱什么,更多的是说,不如意、烦恼、生活琐事,他们都念叨一遍。《大椰子》是他们在“虾米”上热播的一首歌,歌词是这样写的:在我刚刚毕业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郎咸平说,孩子啊请放心,无论你学习好、学习坏,你都找不到工作……在云南丽江吉祥村,骑着28型自行车,有头牛挡住了山路,于是我也只能够腾云驾雾,到二哥家画壁画用手涂,二哥家一家四口一儿一女,我说我能辅导他们学习,我在学校成绩优异,英语还早早地过了四级,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还有代数,但是孩子们说我只能够喂猪,我说我是艺术家,Artist!但是他们都看不懂我的壁画……
从2008到2013年,5年的时间让“嘿乐队”的三个哥们儿找到了一种讲故事的方法,也找到了一种类似于音乐小组的集体生活方式,他们的反传统概念专辑《嘿!流行音乐》获得了2011年火星音乐奖及2012年联合国里约20+全球音乐大赛中国区冠军,两个配乐动画,也得到类似的肯定。只是李星宇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孤独”,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那种特别集体的局,在结束了一段漫长的感情之后,乐队解散,也同样消解着他的另一种情感。
2014年7月,虾米音乐出炉了一张合辑,取名为《寻光集》,这是虾米音乐人平台一周年时候的特别企划。此时的李星宇已经化身为“鲸鱼马戏团”,在虾米音乐人上发出自己的第二组故事。在专辑页面中,他还放出了18篇创作笔记,他给这张专辑取名为“轻语”(Whisper),专辑封面上印着经纬度,有乐迷在地图上找出了李星宇记录那些声音的地点:法国奥佩德市Sainte-cecile街,美国怀俄明州黄石森林公园看海鸥点,印尼西爪哇省万隆,巴厘岛乌布德、吉亚尼亚尔,巴西柏拉拿州伊瓜苏河、马瑙斯马莫里湖边和森林里,内蒙古阿尔山森林公园,南沙群岛……再后来,梦成为李星宇最新的创作故事,与此同时,他在玻利维亚录制的南美寻声之旅仍在创作中,52赫兹声音馆也在北京乐空间亮相。这个生活在陆地的鲸男,在音乐的震动中,找寻着自己的星宇。
关于52赫兹的收集、想象和慰藉
——专访音乐人李星宇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自己像那头52赫兹的鲸吗?
李星宇:我把52赫兹的想法说出来,其实就相当于打破了这个故事原本的孤独感,开始建立一个新的故事。我的声音馆在发出一个52赫兹的信号,人们可以通过这个频率找到我,我也可以结识更多的知音。
我也不是刻意地找孤独感,就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发现,每个人都逃不出一种孤独的情绪,很多感受和别人表述不清,后来它就变成一个不得不去承担的感受。对于我来说,鲸就像是一种象征吧,像是我们无形而又庞大的情绪。
三联生活周刊:从亚马孙回来,你觉得自己的变化大吗?
李星宇:第一次去亚马孙的时候我还觉得挺休闲的,毕竟没有走得很深,那时候就是被蚊子咬;但是第二次我走进雨林的深处,每天遇见的危险都可能是致命的。我回来以后,对于生命,包括对于自身的理解都变了许多。
从那之后我会重新去思考社会、人类学这些知识,然后跟声音串联在一起,我发现,其实让我成为音乐人,或者让我成长的,一定是各种各样的知识,反而不是音乐本身,这些知识会在我这里建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构架,它丰富了我的音乐。后来我在梳理这些音乐素材的时候也验证了这一点。现在做音乐,我们说的所谓的灵感,实际上就是触角和感知,有了这些经历,会让我变得敏锐,我接触的一些外在的东西会转成内在的。总体感觉,那次在亚马孙像是经历了一次洗礼。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声音算是一个敏感的人吗?
李星宇:还行。我举个例子吧,刚才吃饭的时候,隔壁在弹琴,我提醒大家听一下,过了一会儿同桌吃饭的人又讲了一遍,隔壁在弹琴。或许因为我们生活的环境杂音太多了,很多人现在对很多声音都变得麻木了,甚至没有人会去仔细思考某些声音存在的意义。
我是学声音设计的,最近我看了一本书,就是在讲通过声音观察社会,比如贫困地区的居民往往要承担更多的噪音,同时他们也是噪声的制造者;再比如,音乐厅里的人常用富人式的道德制高点来约束噪声的产生,这种对立就像权利的不平等。声音是个相对的东西,特别是噪声,放在不同的文化中,它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人都觉得地铁里的乘客都端着手机翻看,会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
音乐也是如此,它要置入到一个文化中去,比如我们听的电子乐节拍,最初就是在模仿工业的噪声,它是城市化进程中的声音,城市居民会对这种声音有一种共鸣,认为它代表了某种情绪,而没有经历过城市生活方式的人就很难对这种音乐产生共鸣。
在亚马孙有一个声音试验,就是让当地的土著居民分别去听噪声录音和流行音乐,他的反馈是没有什么区别,这个结果很有趣,好像在说,我们听到音乐的反应,像是一种被教育过的成果。艺术教育好像一直有这么一个问题,它有一个很明确的评判标准,然而这个标准已经有点跟不上我们网络化的现实了,这种标准似乎跟技术关系更大,但是对意识的改造已经越来越小了。
前几天我参加了一个讲座,一个音乐学院的老师跟大家聊他的音乐心理学理论,他明确表示激昂的音乐让人振奋,温软的音乐一定让人伤心,他的愿望就是让所有的中国人都懂得欣赏高雅的古典音乐。我觉得,这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特别是当你把每个人都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时,这种老套的音乐教育几乎不成立。
我现在特别关注一些音乐爱好者做的音樂,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是专门学音乐的,我发现他们反而会玩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听起来很自由,没有那么多界限、风格上的说法。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你来说,声音除了是共振,还是什么?
李星宇:环境的语言吧,声音和环境有直接的关系,但因为它是不可视的,所以我们没法把它单拎出来聊,总会连接到科学、历史、文化这些方面。不过,我们可以从声音的角度看到一个社会的现状,看到自然之间的联系。
我在亚马孙雨林里发现了一个极其严密的、声音高低频分布的规律,发出高频的往往是昆虫,然后是鸟类,再是一些两栖生物,最后是哺乳动物,极低频就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亚马孙是世界上生物品类最为繁杂的地方,也就是说这是动物界最吵闹的地方,然而这些分布完全不会相互掩盖住它们互通的语言。其实我们跟这些动物一样,对于不同的声音振动,有着相似的认知。
不是有一个舒曼波么?这是一种由闪电所引起的频率为7.83赫兹的振幅,恰好人类大脑的α波与θ波也近于这个值,所以有人说它是宇宙能量,也有人叫它“地球的脑波”,我觉得这个波段提供了一个线索,也就是从声音的角度说,这种极低的频率或许是人跟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当然,人耳是有差异的,我们听到的任何信息,实际上都来自于大脑,它似乎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意识形态。
李星宇在北京乐空间演出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