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昌玲
(1.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 2.温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浙江 温州 325035)
城市中的荒原
——生态批评视角下的《水泥花园》
付昌玲1,2
(1.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 2.温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浙江 温州 325035)
生态批评的视角下的麦克尤恩的小说《水泥花园》呈现出荒原般的特征。从自然生态来看,该作品中自然环境非常恶劣,主要体现在地理位置的偏僻以及生活环境的肮脏与腐败;从社会生态来看,该作品中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严重的扭曲,主要表现为爱的纽带的丧失;从精神生态来看,该作品中的人物出现了不同的神经症人格,这导致了他们内心的失调。
生态批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荒原
付昌玲.城市中的荒原——生态批评视角下的《水泥花园》[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7(3):57-63.
伊恩·麦克尤恩是英国当代文坛享负盛名的作家。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于1978年出版,多米尼克·黑德将它称为麦克尤恩小说中的“恐怖文学”三部曲之一[1]。该小说讲述了一个既骇人听闻又让人觉得悲惨的故事。第一人称叙述者杰克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父亲顽固专制,脾气暴躁;母亲开明善良,性格温和。但父母夫妻关系非常紧张,尤其是在父亲购买了水泥并导致二人的激烈争吵。后来,父亲死于心脏病,而母亲亦得了一种怪病,离奇地死去,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于是,姐姐朱莉和杰克就成了一家之主,分别扮演着母亲和父亲的角色。为了保存这个家,他们做出了既恐怖又荒唐的事情:将母亲的尸体埋在了地窖中的大铁盒子里。在这个酷热的夏天,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不凡之举:朱莉在照顾这个家的同时,处了一个男朋友德里克,但也与杰克日久生情;杰克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恋并每天照例手淫;苏则通过写日记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怀念;汤姆则因在学校受人欺负,想变成女孩子,成了异装癖者,最后干脆倒退到婴儿状态。最后,朱莉为了保存这个家,断绝了与心怀不轨的德里克的恋人关系,并与杰克发生了乱伦行为。出于报复,德里克将这个家庭的秘密告诉了外界,于是警车奔驰而来,警灯闪烁。整个故事情节发展于平常中见出离奇,于情理中见出恐怖。该小说自出版以来,就引起了学界广泛的关注。学者们纷纷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该部作品。戴维·马尔科姆认为,《水泥花园》带有明显的哥特式元素,附有黑暗地窖的古老房子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说背景[2]52。斯旺谢·穆勒认为,《水泥花园》是一部关于青少年精神世界的精彩调查的作品,探讨了性定位、天性与教化的关系以及社会与文化规则的有效性等问题[3]。张和龙指出,《水泥花园》不是个体走向成熟与和谐的“成长小说”,而是一部性心理走向迷误与畸变的“反成长”小说[4]。尚必武认为,《水泥花园》展示了青少年做出的一系列违反伦理规则的事情,表现了他们在伦理选择、善恶判断以及身份确认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体现了伦理意识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5]。姜晓渤从拉康的主体和欲望的角度分析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认为其畸形的成长有其逻辑合理性[6]。这些学者主要从心理学、伦理学以及精神分析等方面来分析该作品,他们固然有各自的特色,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他们均从传统的角度进行分析,笔者认为,由于该小说中涉及了很多关于自然和人文方面的描述,如果从生态学的角度对该作品进行剖析可能会具有更大的空间。生态问题一直是人们关注的对象,这是因为在当今社会,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人类的精神也出现了严重的异化,因此,生态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我国著名生态批评学者鲁枢元先生将生态学分成三个领域:自然生态学、社会生态学和精神生态学。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其自身的关系[7]。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与精神生态三者相互影响且相互依赖。自然生态固然重要,但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更加重要,因为它们更直接地与人有关。本文拟从自然生态、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三个角度来探讨《水泥花园》中隐含着的丰富的生态思想。
在《水泥花园》这部小说中,这个家庭所处的生态环境非常恶劣,它反映了现代性对自然与人类的侵蚀。正如刘小枫所指出的:“自17、18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造成人的心灵的枯竭。”[8]该小说中的自然环境描写恐怖、怪诞并令人压抑,其中以水泥意象最为突出。有学者指出:“意象是情感直接作用的产物,其基本功能在于将难以言说的情感呈现出来供人们观照、认识和理解。”[9]小说中提及,以前这户人家的房子周围都有很多别的房子,但如今却只剩下它一个。这一方面体现了这个家与外部世界的分离,处于孤立的状态;另一方面,又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在房子周边,原始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取而代之的是用水泥制作的现代高楼大厦。自然已明显成为受人类支配的“他者”,人类可以对自然为所欲为。“在现代世界中,自然被描绘为与文明根本对立,被当成了野蛮与混乱之源,那么为了追求现代文明,就必须对自然进行征服与改造,使它与现代文明所要求的秩序保持高度一致”[10]。这一点还可以从父亲的行为当中得到证实。父亲看到花园里面满是葱葱郁郁的野花和野草,感到很不舒服,非得要“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不可。于是他买了15包水泥回来,目的是要将自家的花园变成一座水泥花园。水泥一旦被铺上,这些繁茂的野草野花的生命将被扼杀。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说,这是对自然的破坏,代表着人类对自然的入侵。
除了水泥意象之外,这个家的另外一个环境特征是它的腐败主题。在缺乏父母照顾和关爱的情况下,这个家的孩子们的生活环境呈现出一片混乱无序和肮脏不堪的特征。房子外面的情形是:“屋外有一大群苍蝇围着已经漫出来的垃圾箱打转,垃圾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倒了。”[11]157而家里的情形则是:“厨房就成了个臭气熏天苍蝇云集之所……垃圾成堆,地上黏乎乎的脏物,苍蝇和黄蜂到处乱飞。……厨房里飞着几只黄蜂,绕着泼翻在地板上的垃圾觅食。”[11]157杰克是这样形容自己在厨房里的情形:“我弯下腰从厨房的水龙头上喝水时,有一群苍蝇嗡嗡地绕着我的脸打转。我蜷起脚心光脚走路,因为水槽周边有一层黄色的黏黏的东西,可能是泼翻了的橙汁。”[11]157最糟糕的是,母亲的尸体在逐渐腐烂,地窖里散发出甜兮兮的腐烂气味。当杰克和苏将地窖的门打开时,“另一种更大、更软的气味出现了,感觉就像是一根胖手指伸进了我的嗓子眼。它从黑暗中沿着水泥台阶翻滚上来,我只能张开嘴巴喘气”[11]151。整个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堆,让人恶心至极。理查德·利罕指出:“在后现代社会,城市的活动变得更为抽象的虚幻,这样的城市既是一种物质现实,又是一种心灵状态:阅读城市就是解读一种城市化了的自我,就是从内部了解城市。”[12]377与此同时,这个家庭内外肮脏的环境预示着道德的腐败,这为后来朱莉和杰克的乱伦埋下了伏笔。
此外,“热”这一意象也是这部作品的重要特征。约翰·默伦指出:“‘热’将英国人从保守中释放出来,小说家用它来描写性觉醒。《水泥花园》中的青少年性本能的非正常觉醒就自然地发生在夏日的热浪中。”[13]《水泥花园》中多次提到“热”,像“一个炎热的下午”“炎热的天气”“今天实在太热了”“一连六个星期,每天都热得要命”“这个小房间又热又闷”“今天是自打1900年以来最热的一天”“酷热”“热昏了头”“热得喘不过气来”等等。杰克是这样形容自己的房间:“已经挺晚的了,不过仍然很热。卧室里的几个推拉窗都已开到最大。”[11]58“又是黑又是气闷,我都快窒息了。房间空得像个牢房”[11]167。在这里,“热”意味着烦躁和不安,意味着高涨的激情[14],意味着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正如默伦所说:“炎热的天气滋养了年轻人的性激情,助长了他们的性放纵。”[13]
从自然环境来看,这个家庭的房子处于偏僻之处,且污秽肮脏,在酷热的盛夏,更是糟糕至极,到处弥漫着腐败的气息。“杰克、朱莉、汤姆和苏身处破败、萧条、封闭、隔离的生存空间,与孤独、异化、堕落为伍,失去了与人类文明世界应有的联系”[5]。这也就为这个家庭的解散和孩子们的神经症人格埋下了伏笔。
齐美尔于《现代性的诊断》中指出了现代社会中货币的分解与孤立的效应:“货币的作用犹如双面刃,在使人类关系非人格化的时候,既使个体从人身依附中解放出来,又使个体单面化。”[15]由于货币以残酷无情的客观性衡量一切对象,这就决定了与各种对象的关系:如同货币一样冷冰冰的人际关系。《水泥花园》就是这样一部揭示后工业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缺失与人性的扭曲的故事。在《水泥花园》中,家庭成员之间正是缺乏了爱这一粘合剂,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隔阂和疏远。弗洛姆指出,“爱所共同具有的要素是关切、责任、尊重、知识”[16]。关切是指施爱者对被爱者积极给予关心和帮助;责任是指一个人对他人的需求积极地给予回应和满足;尊重就是要让被爱者按照自己的规划去成就自身,尊重其个性和独立性;知识是指施爱者对被爱者充分了解,理解其所思、所想与所求。《水泥花园》中孩子们的父母之间关系的紧张最为突出,我们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关切、恩爱和尊重。父亲专横独断,支配欲强,做事从来不考虑他人的感受。母亲话语不多,善良温和,在家中处于受支配的地位。父亲想要建水泥花园,母亲强烈反对,一定要让父亲将水泥退回去,而父亲以烟斗为武器挑衅母亲,把母亲气得连话都说不好,母亲最终只得妥协。在这个家庭里,夫妻关系冷淡,甚至紧张。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缺乏应有的恩爱与和谐。
在这部小说中,不仅父母之间关系不融洽,而且他们和孩子们之间关系也很冷淡,尤其是父亲,他没有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弗洛姆认为:“爱是一种给予。”[17]19父亲本应从给予孩子的爱中获得幸福,实现积极的自我,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相反,由于他的专制,他不能和孩子们和谐相处,只准自己开孩子们的玩笑,而不准孩子们开他的玩笑。他拿苏的眼睫毛和眉毛当笑柄,嘲笑朱莉是个愚蠢的运动员,笑话汤姆在床上撒尿,还拿杰克脸上的粉刺当笑料。而当孩子们开他的玩笑时,他却生气了。孩子们都惴惴不安,“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11]14-15。弗洛姆指出:“父亲代表的是思想的世界,他是儿女的教育者,是儿女走向世界的指路人。”[17]37而在小说中更为糟糕的是,父亲竟然还和汤姆争夺母亲的爱。在这里,麦克尤恩为我们刻画了一位自私而又冷酷的父亲,这与通常意义上的父亲的爱的差距太大。而且他的冷酷产生了负面反应,引起了孩子们的不满,杰克就对父亲怀有很深的敌意。在和父亲拖水泥袋时,他故意和父亲作对,明知父亲心脏不好却故意让他拖重头。当他在厕所里尽情体验着手淫带来的那份快感时,父亲却因心脏病发作躺在地上。此时的他并不想去救父亲,而是迟疑了几秒钟。对此突发情况,他对父亲的死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觉。总之,他以冷漠回应了父亲的专制和冷酷。正如弗洛姆所说:“爱就是对我们所爱的对象的生命和成长主动地关心。哪里缺少主动的关心,哪里就没有爱。”[17]22父亲以水泥一样冷酷的心肠对待家人,他收获的注定是家人冷冰冰的回报。
《水泥花园》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还表现在这个家庭中兄弟姐妹之间的敌视和冷淡。同胞的爱本应是“包括了责任感、关心、尊敬以及了解他人,希望丰富他人的生活”[17]41,但这种同胞之爱在杰克和朱莉之间演变为了一场权力之战。母亲死后,杰克非常敌视朱莉的“大权在握”,他们就零花钱问题交涉了几次。第一次是在母亲去世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朱莉去买了一些食品,回来的时候,她给了杰克和苏每人两英镑。于是,杰克就盘问朱莉自己拿了多少,朱莉回答道:“跟你们一样,剩下的用来买吃的用的。”[11]89二人为了零花钱发生的第二次交锋是在朱莉拿了一双靴子回家的时候。杰克误以为这双靴子是朱莉自己买的,于是他质问朱莉:“你给我和苏每人两磅钱,然后你却花三十八磅买了双靴子。”[11]98后来,朱莉只好以给杰克更多零花钱的方式解决了二人的争端。此外,朱莉对待汤姆也很冷漠。母亲死后,汤姆就将朱莉当作母亲,并对朱莉产生了依恋。这让朱莉烦不胜烦,她对他呵斥道:“别老是缠着我,离我远点!”[11]86作为姐姐,朱莉的此举显然冷漠之至,正所谓“对孤弱人的爱、对贫穷人的爱和对异乡人的爱,是同胞的爱的萌芽”[17]42。他们本来就是姐弟关系,对于年幼孤弱的汤姆,朱莉更应该对他多加爱护,而不是讨厌他。
齐美尔指出:“事实上,离开了爱慕之情,社会性接近、与他人的持久接触,将使人不堪忍受。睦邻友好关系是任何群体所绝对必需的粘合剂。离开了这些,则在业已分化了的人格条件下的社会存在,将如同地狱一般。”[18]这个家庭除了内部成员间的关系疏远之外,其与社会的接触也很少。父母没有关系很好的朋友。母亲有几个亲戚,但由于隔得远,也都不联系了。从该描述当中可以看出,一方面,这户家庭不爱和外界打交道,不喜欢交朋友,大有闭关自守的味道。另一方面,这个家庭自祖上亲戚就不多,父母又是独生子女。从血缘方面来讲,这个家庭在社会当中就不占优势。在母亲生病期间,这个家庭与外界的接触也不多。只是汤姆在学校挨打后,“母亲派朱莉去了趟汤姆的学校,跟他的班主任谈了汤姆受欺负的事”[11]54。父母死后,孩子们处于单调和无意义的生活当中,他们犹如因遭到覆盖而被扼杀的水泥下面的生命一样,这种无父母的生活窒息着孩子们。孩子们与外界的联系几乎没有。“城市是人类多元活动的背景:生产的、家庭的、娱乐的以及文化的背景”[19]70。这个家庭就像是一座“城市中的孤岛”,所有的背景对它都毫无影响。德里克是外界唯一一个和这个家庭频繁打交道的人,虽然他和朱莉是恋爱关系,但他的企图明显,即想要得到对这个家庭的支配权和控制权,这只会让人不寒而栗。格奥尔格·齐美尔指出:“大城市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理智与算计的关系上。”[20]这只会更加令人寒心。
总之,在这个家庭里,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以及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超出了常规,出现了本不该有的反常情况。父母之间关系紧张,他们只顾自己的感受,很难照顾并体验到对方的感受,他们之间对于彼此的爱已丧失;父亲对孩子们冷淡,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关爱,这也就会使孩子们缺乏安全感并对他产生敌意;兄弟姐妹之间也缺乏一种同胞之爱。而且,这个家庭与外界的联系甚少,即使有联系,对方也是怀有目的的。可见,这个家庭成员所处的社会生态环境非常糟糕,其本质就是爱的缺失,“没有爱,人类一天也不能生存”[17]15。人们只有通过爱才能建立起彼此的联系,让彼此在精神上有所依靠。我们甚至可以说,朱莉和杰克之所以发生乱伦行为,是由于他们在巨大精神压力和孤独至极的情况下对于归属感渴求的结果。
鲁枢元教授认为,精神生态介于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之间,好比男女之间的爱情,它作为二者之间联系的纽带,更值得研究[21]。精神生态主要关注个体与自我之间的问题。关于自我的分析,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颇为著名。神经症人格是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之一,它源自于基本焦虑。基本焦虑即一种在无意识当中积累并扩散的孤独无助感,个体总是感觉到自身的卑微与外部世界的险恶,认为它充满欺诈和背叛,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在基本焦虑的作用下,人的内心会产生三种态度:“首先是无助状态,其次是敌对情绪,再次是孤立脱群。”[22]16作为正常的人,“这三种态度不应该相互排斥。一个人应该是既能屈从于人,也能够气势凌人,还能够规避他人。三者可以相互补充,和谐统一。但在神经症中,这些态度不能协调”[22]18。由于个人在处理由基本焦虑引起的基本冲突过程中方法不当,导致了神经症人格的产生。这就构成了神经症的核心:屈从型人格、攻击性人格、孤立型人格。第一种是自谦,即贬低自己,常伴之以自卑和失败感;第二种是夸张,即美化自己,追求优越,常伴之以过分自信;第三种是放弃,即放弃努力,喜欢独处。在《水泥花园》中,这个家庭中的孩子们的精神生态之所以非常糟糕,是由于他们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导致了各种神经症人格的产生。
霍妮指出,屈从型人格患者“需要别人喜欢他、爱他;他需要感到别人接受他、欢迎他;他需要有人帮助他,保护他,关心他,指导他”[22]22。这种特征在汤姆的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霍妮认为,屈从型人格患者“对安全感的要求特别迫切,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满足这一要求”[22]22。汤姆因为长得柔弱,在学校经常受到欺负。即使是杰克去了学校帮他教训了对方,但招来的是更严重的伤害,“他的衬衣一片片地挂在背上而且有只鞋子也不见了,半边脸又肿又红,一边的嘴角也破了。两个膝盖都擦伤了,小腿上是一道道干了的血痕。他的左手肿着而且一碰就疼,像是用脚给碾的”[11]53。面对残酷的外部世界,他的心理产生了应对机制,即拼命为自己寻求一份安全感。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让自己变成女孩子,原因是“你要是个女孩就不会有人揍你了”[11]55。在母亲去世后,为了寻求安全感,他干脆完全倒退到一个婴儿的状态,“他坐在朱莉的腿上,大拇指含在嘴里,脖子上围着餐巾系成围嘴的样子。他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间对面,头靠在朱莉的乳房上。他像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了,继续吧嗒吧嗒地吮他的大拇指”[11]136-137。他把这种可怜状当作吸引别人或保护自己的手段:“你必须爱我,保护我,原谅我。别丢下我,因为我是这样软弱无助。”[22]24汤姆之所以有异装癖并回归婴儿状态,是因为他感觉到了生存的巨大压力,为了保护自己,他通过改变自己的形象以赢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与汤姆不同,朱莉是个具有强烈支配欲的女孩子,她自然具有攻击性人格患者的特征。“这种人的需要发自于他的一种感受。他感到人生是一个搏斗场,只有适者才能生存。无论怎样,为了个人的利益而顽强奋斗是第一定律。由此产生控制别人的首要需求”[22]32。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朱莉总是喜欢支配他人。在母亲生病期间,她替母亲做了很多事,“朱莉显得很严肃能干,可我怀疑她在滥用职权,她很享受命令我们干这干那的过程”[11]49。而在母亲死后,她更是扮演了一家之主的角色。她不仅扮演母亲的角色,还在与杰克的乱伦行为当中充当情人的角色,而且在性爱过程中一直处于支配地位,挑逗着杰克。正如霍妮所指出:“攻击性人格患者的奋斗在一定程度上是指向权力的,而且这些奋斗也使患者主观上获得一种力量的感觉。”[22]32朱莉在学校不只是一名运动健将,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头目,“她属于学校里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女生……,跟他最近的朋友都是女生,那些最叛逆、最有名的女生。我有时在学校看到她在走廊的尽头被一小帮人大呼小叫地簇拥着。不过朱莉自己几乎从不大呼小叫,她用一种具有破坏性与胁迫性的安静来统治她的小群体,提高她自己的声望”[11]20。由此,朱莉的控制欲和支配欲以及由它们产生的自豪感可见一斑。
另外,理想化意象是卡伦·霍妮在描述神经症患者时使用的一个重要概念。“理想化意象可以被称作为一种虚构的、幻想的自我”[22]64。首先,它旨在“争取优越”。它是一个人自以为其是的意象,或者是在特定时刻他觉得他能够或应该是的那种形象。这种意象越不真实,他就越是敏感脆弱,也就越是急于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承认。其次,理想化意象在本质上是一种无意识现象。个体对自我的理想化是没有感觉的,通常把它当成真实的理想本身。最后,理想化意象是一种静止的、受人顶礼膜拜的观念,它不是真正的具有能动性并激励人去接近之的理想。“真正的理想会让人变得谦虚,而理想化意象会让人变得高傲”[22]59。《水泥花园》中杰克的自我理想化意象非常严重。他由于自小就面对父亲的专制和冷酷,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压抑,内心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自卑感,同时也缺乏自信。在这种情形下,“基本冲突造成他自身的分裂。由于患者失去了根基,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作用和力量的感觉加以膨胀放大”[22]59。于是理想化自我就产生了。通常,理想化自我的人有一种自我优越感。他们靠想象力的帮助,赋予自己种种崇高品质。这样,个人就成了“一位英雄、天才、完美的情人、圣徒、神明”[23]。杰克有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高大形象,“我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长达一个小时。……我感觉高贵而又戛戛独造。我盯着自己的形象,直到它开始自己游离出去并用它的凝视使我动弹不得。随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它又后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头和肩上还颤动着一个模糊的光环”[11]21。杰克沉浸于欣赏镜中完美的自己,完全是一种心理作用,目的就是要抬高自己的形象。此外,杰克特别崇拜亨特船长,其实亨特船长就是他的理想化意象,因为亨特船长威力无穷,是权威的象征。
总之,《水泥花园》中的家庭成员由于成长环境和家庭的突然变故,让他们产生了不同的神经症人格,他们的自我不能灵活穿梭于屈从型、攻击性和孤立型性格之间,而只能机械地选择其一。这种人格缺陷反映了他们心灵的不完整,他们的精神生态问题很是严重。
理查德·利罕指出,“启蒙运动的遗产在城市中已经从内部腐烂,不可避免地导致幻灭和荒原”[12]295。《水泥花园》就是一例,无论从自然生态,还是从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来说,这个城市家庭的生存环境都是非常恶劣的。他们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处于大街的一侧,而对面是高层住宅,这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并处于他者的位置。这个角落未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为社会所遗忘。戴维·马尔科姆指出,小说中房子周围的场景是长大于20世纪60年代的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这是一幅战后的荒原式图景[2]55。而在这个家庭当中,父母关系紧张,父亲顽固执拗,完全不尊重母亲的意见,父亲和孩子们的关系非常疏远,这使得孩子们对他产生了敌意,而孩子们也丧失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童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
“城市与文明源自社区的概念”[19]8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家庭虽处于城市当中,却没有受到这个城市的文明的熏陶,他们与社区没有任何联系,自然是这个社区的局外人。父母之间不知夫妻需恩爱的道理,父亲不懂得疼爱孩子们,而孩子们也不懂得尊重父亲。水泥扼杀了亲情、友情和爱情,这让他们生存的世界处处呈现荒原化景象:混乱、腐朽、肮脏。而在当今社会,城市变成了人们的一种心灵状态,个体为孤独和脆弱所包围,成为了无助的原子化的个体。在这种情况下,个体道德选择的余地比较大,他们往往会产生反常的行为。具有敏锐洞察力的麦克尤恩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通过小说这一形式巧妙地描述了这一切。通过他的“震惊文学”,他向人们展示了当代人的荒原,其目的就是要人们摈弃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思想,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人与人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平衡,从而最终可以建立和谐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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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文欢)
The Wasteland in the City: onConcreteGardenfrom the Angle of Ecology
FU Chang-ling1,2
(1.GraduateSchool,Shanghai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2.EditorialDepartment,WenzhouUniversity,Wenzhou325035,China)
The novelCementGardenwritten by Ian McEwan shows a kind of feature as wasteland in ecological critic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ural ecology,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in the novel is very bad, which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remoteness of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the filth and corruption of the living environ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ecolog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racters has been seriously distorted,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loss of the bond of lo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iritual ecology,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have different neurological personalities, which lead to their inner imbalance.
ecological criticism; natural ecology; social ecology; spiritual ecology; wilderness
2016-11-2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生态美学文献整理与研究”(16ZDA111)
付昌玲,女,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博士研究生,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编审,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106
A
1009-1505(2017)03-0057-07
10.14134/j.cnki.cn33-1337/c.2017.0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