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眺望(散文)

2017-06-14 15:54宁新路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界碑

宁新路

看到界碑,就有了门的概念。这门是被这石碑一横一纵无形的墙连接着的,看上去没墙,在人们眼里却有了墙。有了石碑上那深刻的红字,这石碑与石碑间,就有了一道没有墙而厚重的墙,这墙一直矗立到了宇宙。

走在界碑边,我总在向门外眺望,像走到家门口,好奇的眼光在飞扬,总想看到门外更多的风物。那边的鸟儿飞到了这边,那便是穿越国界了;一丛杜鹃花树长在界碑间,枝条蔓在两边,花开在这边那边,很难分清楚是哪国的树和哪一国的花;界碑上空一动不动的彩云,究竟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连彩云也不知道。人们却知道,那飞的鸟儿成了那国的公民,那杜鹃树花是属于两国共同财产,那界碑上面的彩云眼下还是这边的;那边吃饱肚子的牛,回到了这边主人家,是跨国行为还是正常觅食,牛把矛盾交给了人。这些现象,在界碑边总是让人好奇地引发想象。

界碑竖立在村里,一个村划成了两个国家;界碑竖立在河中央,一条江河属两个国家;界碑竖立在高而长的山顶,一座山归属两个国家……界碑 ,是一个很庄严的标志 ,也是耐人寻味的图腾。界碑把一个地方,划成了两个天地,两个国度,从此立起了两扇门,有了门,就成了两家人。门槛是国法,是大门,没有准许,谁也不得迈过这门槛。界碑是国家的墙,谁也不愿让出半分,哪怕是一草不长的荒漠秃岭。

这种远古划分领土的方式,今天还在沿用。因为有了界碑,就有国家,天下的人,都有了自己的领地,有了自己的国家,也就有了归属。这是原始的方式,暴力的方式,也是文明的方式。毕竟地球浩大,仅一个地球国,仅一个地球国王,那多没意思。

界碑,把一个地球分割成了几百个国家。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是俄罗斯,界碑竖到了欧亚两洲 ,也竖到了西波罗的海 ,东太平洋 ,北冰洋,界碑还立到欧洲东部和亚洲北部。俄罗斯这么大地盘,是怎么形成的?当然是战争的产物。俄罗斯的界碑多如牛毛,且要把这些界碑理清楚了,那也是项浩大工程。而俄罗斯的总统却说,俄罗斯虽大,每一寸土地都不嫌多。俄罗斯的大片土地在沉睡,今后还会沉睡。而在俄罗斯人眼里,他们的地盘,还不够大。梵蒂冈是小若弹丸的国家,小到只有天安门广场那么大。梵蒂冈的人,做梦也想增加寸土,而他们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在极小的土地上,让精神无限飞翔,这国土最小的国家,却成了罗马天主教的教廷所在地 ,也成了全球 7亿天主教徒的精神圣地。

亚洲最大的国家中国,是界碑最多的国家。两万多公里长的国界上,有数以千万计的界碑。界碑构成的今天的地域和地图。每块界碑,虽是冰冷的石头,却承载着惊天动地的血泪故事。当我行走在中国边界上,见到那大小有别和高低不等的界碑,浑身的血在上涌,这些老的有几百年,年轻的不足百年的国土哨兵,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雨里阳光下,如高墙的磐石,擎起了大家园的天柱。哪一块界碑,都是不寻常的历史老人,要倾听它们的故事,都会有动人心魄的诉说。

在云南 4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行走,更多的是年轻的界碑。年轻的界碑,是替代年老的界碑,也是新边境的石柱。最新的界碑,要数中越边境的了,它是竖立不久的。这是因为几十年前的战争,也是捍卫领土的反击,使得这些界碑像年轻士兵一样,从此落脚到了陌生的地方。而这新的落脚地,是那么地来之不易,界碑的土壤浸透了卫国者的鲜血。

有一块界碑,落在英雄们鲜血染红了的山头上,那不是染红,那是血流成溪的浸透,每块山石都被鲜血浸透了。那是中越边境上老山主峰的第 254号界碑。十年的战争,为了捍卫这个山头,也为了这一块界碑的昂然竖立,敌我拼死争夺和捍卫。侵略者一次次冲上来,勇士们一次次殊死搏斗,死伤难于计数,最终夺回了老山。

当这块界碑竖立在山头时,前线的军人为献身的战友泣不成声,整个老山大雨滂沱似乎为许多自卫反击战英雄们的倒下而痛哭不已。何止老山是英雄们鲜血换来的,中越边境上数万崭新的界碑的泥土里,哪个没有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们的鲜血?

也不仅是这些崭新的界碑下泥土里渗透着华夏儿女的鲜血,这边境线上哪块界碑下的泥土里,没有英雄的鲜血?那是很早以前,从勐腊出境到老挝,路边的一块大青石界碑,让人总是莫名其妙。碑上深刻中文和法文“中法国界”四个楷体字,落款是“大清光绪十年立”。所有路过它的人,无不纳闷,这脚下中老國界,怎么写成了中法国界了呢?这个界碑的后面,有着深长的悲壮故事。那是 1883年 8月,法军侵占越南首都顺化,将侵略矛头直接指向中国,威逼清政府承认法国对越南的殖民占领,并要求与其签订不平等的商务协定和国境条约,遭到拒绝。同年 12月,法国增派军队攻占越南更多地区,直逼中国,迫使清政府让步,随之挑起中法战争,不久即刻霸占红河三角洲和台湾地区。清政府被迫对法国宣战。清军大败法军,使西线战局得以扭转。清军镇南关大捷的消息传至巴黎,迫使发动侵华战争的法国茹费理内阁立即垮台。而清政府却不想乘势再战,决定乘胜即收,与法国签订了《停战条件》。清政府的轻易退兵与让步,造成了“法国不胜而胜,清国不败而败”结果。人们把清政府的退兵命令,比作南宋秦桧命令岳飞从朱仙镇退兵的金牌诏,悲愤赋诗:“十二金牌事,于今复见之。黄龙将痛饮,花目忽生期。战骨垒垒在,秋风飒飒吹。莫论交趾役,故垒有余悲。”尽管清政府一再妥协,但由于清军将士的浴血奋战,终使中法战争成为中国近代战争史上仅有的没有向西方侵略者割地赔款的战争。在这奇怪的界碑后面,是强盗强占中国领土的罪证,也是清朝政府软弱无能的见证,更是中国人民深受凌辱和捍卫国土的血泪史。

这样屈辱的界碑,何止这一个,它曾经遍布云南和广西漫漫边境线上。

界碑,是家园的墙,家园被别人抢去,也等于把自己和子孙后代抢了过去。缅甸果敢的十多万汉人,就有被人抢去的感觉,他们每天都渴望中国的界碑,重新竖立在镇的边缘。果敢是座古老的小镇,距中国云南省临沧市镇康县南伞仅百米之遥,但他们被称为果敢族。一百多年前,果敢是中国的领土,属清政府果敢县、邦桑县管辖。1897年,英国人与清王朝签订《中英续议缅甸条约》,勘边定界后,果敢被划入英属缅甸。他们本不是果敢族,是汉族,却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缅甸发生排华运动,为避缅族迫害,才将汉族改为果敢族。

果敢人梦想回归汉族,可界碑永远把他们隔到了另一个天地。他们长久地凝望中国界碑,也久久地观望中国国门的哨兵。可哨兵威严地站在国门,他们像界碑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只能同情这些果敢族同胞,而没有权利让他们越过边境。

而今天载歌载舞的云南片马人,比果敢人要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他们的命运,是与 16号界碑相关的。

16号界碑的传奇故事,印记了中国人民的勇敢无畏。

片马自古就是中国的神圣领土。早在公元八世纪唐朝的南诏王异牟寻就把片马地区封为西岳属地。到了元代,片马隶属于大理府云龙甸军民府。明朝永历二年即公元 1684年,片马划入当时永昌府,属永昌府的登埂土司统领,直到清亡前夕,片马一直为中国领土。

片马很美,也富饶,早有人对它口水涟涟了。19世纪中叶,中国很弱,一拨又一拨的英国人,怀揣盗窃野心来到这里。他们名义上作科学勘察,实为谋取片马做准备。预谋后,英国人终于出击了,提出以高黎贡山分水岭为界进行中缅边境“划界”。片马是要道,英军趁高黎贡山冰雪封山,片马与内地交通一时不通之际,武装强占了片马。

一夜间家园被人占领,片马人在民族英雄勒墨夺扒的召唤下,连夜携手起来,男女老少披蓑衣,赤双脚,手拿弩弓大刀,号称蓑衣兵,与枪炮武装的英国人拼搏起来。他们下暗弩,断水源,放毒药,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了侵略军。

片马人顽强的抗英斗争,使得英国被迫承认片马为中国的领土。而承认了片马为中国领土,但迷恋片马美景的英军死耍无赖,不愿离开。到了 1960年,随着新中国的诞生与崛起,占领片马的英国人感到了不安。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政府与缅谈判,签订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边界条约》,1961年 6月 4日,缅甸政府把片马、古浪、岗房等地划归中国政府。16号界碑才立在片马与缅甸的交界处,片马人回归了大家园。

16号界碑成了片马人命运转折的见证。片马人时常回忆起那段历史,也在称颂今天在家园的美好生活。

16号界碑是片马人心中的图腾,也是边防军人的骄傲和自豪。为了这块界碑的竖立,过去的军人为这块界碑流过血,今天的军人为它每天在流汗。

边防军人的生命,是筑在界碑上的。

每一个边境紧张时期,每一场战争硝烟散尽,牢牢拥抱界碑的人,是那些忠诚国家的军人,每块界碑的落地,无不浇筑了军人的血汗。在某部队测绘大队的军史馆,有幅浮雕说明里描述了军人守土如命的情操。那是 1993年,中缅双方进行第二次联合国界勘测。位于热带和亚热带密林环境的中缅边界线,由于地形变迁,很多地方变得模糊不清,在一段以 800米长田埂为界的国界线上,双方测绘人员发生激烈争执。由于河床改道,田埂已找不出真实的走向,中国工程师唐成和缅方组长吴敏盛找来一盘皮尺,在这里一米米、一条条田埂地测量,第一天下来与以前的《协议书》相差了 80米。双方商定,明日重测。第二天,唐成拉皮尺勘测,吴敏盛读数,双方瞪大眼睛,生怕一丝国土从眼皮底下溜走,最后测量结果还是差了 40米。盛夏烈阳烤得人喘不过气来,唐成严重水土不服,头痛得要炸裂,肚子拉得不停,病痛让他放下工作,他不让一寸国土。他不让步,对方也不让步,双方谁也不愿就此打住,接着测。第三天,唐成又架起经纬仪、水准仪进行勘测,每測一次,缅方都要重测一次,吴敏盛读一次数,唐成再重复读数一次。为了找清这段田埂的真实走向,他们整整用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才把界碑位置测定下来。

还有一群女测绘队员和男队员并肩,行走在荆棘遍布、毒蛇和野兽出没、悬崖和断桥之间的地方,攀陡崖、穿密林、吃野菜、睡帐篷,就是要使边界线界碑竖立,寸土不差。

还有那些边界勘测前谈判的国土卫士们,他们在争议激烈的气氛里工作,每天为一块界碑之争,头痛得要炸裂了,仍然不放弃。有一块界碑,勘测确定,竟然花了两年零八个月时间。近三年时间,虽然太长了,让他们添了不少白发,但放弃争取,那就是国土的永久放弃。土地不能再生,少一寸,国家就少了一寸国土。这样艰难的争取,他们感到不知要包涵多少意义。

还有那些为边境勘测扫清危险的排雷军人们,步步充满危险。多年的战争,边境成了阎王殿,地下埋设的地雷数不清。压发雷、跳雷、抛撒雷等 20多种类型的雷,有美制地雷、苏制地雷、越制地雷及中国研制的地雷,哪个都很厉害。这些地雷埋得近乎诡秘,发现难,排更难。尽管埋藏了十多年,可很多地雷仍然非常敏感,一触即发。那些埋设精巧的“诡雷”,被埋在石缝、山旮旯、树杈等地方,多是两三颗串连在一起,是“连环雷”、“母子雷”、“阴阳雷”,稍不小心,山蹦石开。有的排雷兵,由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军人总是与界碑分不开,军人总是把生命拴在国门的界碑上。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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