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托尔斯泰

2017-06-14 22:45阿尔志跋绥夫闫严
牡丹 2017年16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上帝生活

阿尔志跋绥夫++闫严

沙柳,本名陈秀民,蒙古族。1961年生,内蒙古赤峰市人,大学文化,出版散文集《岁月留痕》《雪的季节》《德日苏随想》,发表中短篇小说、诗歌百万余字。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

要是先知摩西离世,或者圣子耶稣升天的时候就有报纸这种东西,那么这些宗教故事就不一定能被奉为传奇而流传至今了,取代它们的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媒介——报道。这些报道会详尽再现事实,但是却相当琐屑——就连人物临终前的胃痛、打嗝和痉挛都一一记录在册。对此,一位评论家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人们到底需不需要如此低俗的“真相”?

那么,真相一定是阳春白雪吗?这是一个有些奇怪而又肤浅的问题。实际上,真相可能会是骇人的、可憎的,甚至是残酷的,但它却绝对不会是低俗的。了解事情的真相对我们来说永远都是首要的,哪怕这真相并不完整,哪怕它只是类似于临终前打嗝的一些细节。其实,比起完美无瑕的传奇故事,像“打嗝”这样的细枝末节蕴含的价值更大。因为传奇故事包含了许多谎言,无论它们如何粉饰美化,其背后的实情总是无可避免地会让人怀疑、令人沮丧,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上帝啊!如果人们不被假象沼泽散发的虚幻火焰所迷惑,一心只沿着真理之路前行,那么我们如今何至于身陷囹圄,行无所依?

许多人或是在报纸文章里提到我,或是写信给我,或是当面向我询问,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出席托尔斯泰的葬礼。其实,当他尚在人世的时候,我都没有产生过去拜访他庄园的渴望;而现在他离开了,我才偶然读到他留下的绝笔:“各行各业的来客络绎不绝,有电影工作者,也有飞行员……他们扰乱了我的生活,我得好好歇一歇了……”

当然,这段话并非意在指责那些内心空虚的来客,尽管他们总是带着各种恼人的疑惑来拜访他,希望能用他的教诲指导自己的生活。相反的,正是这些人的造访让托尔斯泰的生活充满了意义,因此他也不得不欣然面对——毕竟他在思想上与之亲近,而他的心也随之悲喜。

而我会跟托尔斯泰说些什么呢?一个精神上与其的信仰格格不入的作家造访,能够给这位老人带来什么样的满足呢?……满足于一番唇枪舌剑?要真是为了这个,我们倒也不必相见了:既然他知道我这个作家的存在,那么假若我对于生活的愚见能够有幸吸引到他,他自然会看看我的拙作,正如我拜读了他的大作一样。我可不想勉强让他承认我的书很有趣,更不想为难他来跟我辩论一番。他在我的生活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对他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惋惜。再看看那些人,整日拿许多无关痛痒的事来纠缠他,非但对他不抱感恩之心、惋惜之意,反而时时刻刻紧追其后,最终“毒害了他的生命”!这些纠缠不休的人就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天晓得托尔斯泰究竟祈求了多少次,想让魔鬼将他们带走,只留下几个愿意陪他沉默的人就好,那样他就可以独自在庄园里清净地生活、思考和祈祷了。

至于葬礼么,无非是和尸体打打交道,往墓地里撒一撒杉木,献一献花环,哭一哭死者。假若真有人能乐在其中,那么爱好者千千万万,也就不差我这么一个了吧。倒不如予死者少一些叨扰,给生者多一些尊重吧。其实在生活中,就像基督的法衣分为里外两件一样,许多人都将托尔斯泰一分为二来看待,认为他生前一半是天才的艺术家,另一半则是失败的思想者。早在1905年革命期间,就有人曾断言托尔斯泰已经老来糊涂,他们不遗余力地提醒他生活与学说之间的种种矛盾,他们纠缠他,折磨他,侮辱他;而在他死后却又呼天抢地,鬼哭狼嚎。

一位小姐告诉我,在托尔斯泰逝世那天一个学生来找她。当时他抱着头痛苦地说:“离了托尔斯泰我们该怎么活啊,我们又该怎么呼吸啊!……”之后大约过了三天,这个姑娘前去探望,残忍又天真地询问他身体是否健康,呼吸又是否顺畅。学生起先是惊讶,待他发现姑娘话里藏针,便大为光火……毕竟他目前仍未抱恙,呼吸也并无困难!……這可不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因为这个学生代表的正是千千万万复杂的人啊。托尔斯泰的生与死对于我们来说到底重不重要,关于这个问题人们争论不休,就连普列汉诺夫都参与其中;又有多少文豪曾经写下这样的感慨啊,说他们的生活因为有了托尔斯泰的陪伴更加轻松,说他们能和托尔斯泰生在同一个时代而倍感幸福。但不管是普通人,还是文豪,都没有哪一个在生活中践行过托尔斯泰的教诲,而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死后,他们始终都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

关于托尔斯泰的离世,我丝毫都不意外,也不动容。每个人都在经历死亡,或者终将死亡,我也不会例外。在这一点上,我和托尔斯泰的区别只在于他比我早走几年。要说这很可怕,那不过是因为死亡的必然性。就连一只猫的死亡也会令人生畏,那么托尔斯泰的离开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此一来,人们还会对名人大家的生死问题大惊小怪吗?一位八十三岁的老者离我们而去,这是很自然的事。或早或晚,凡人皆有一死。要是您认定了死亡终会降临,可怕至极,它会带走我们一切的瞻望和理想;认定了永生不灭的灵魂只是虚构的神话;认定了我们用尽一切良言和智慧都无法与死亡相抗衡……那么,您为托尔斯泰的去世感到畏惧也就不足为奇了。而要是您相信自己是为了子孙后代而存在,并且自己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意义深远;相信自己行使着上帝的意志;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那么,这些想法就可以帮助你填补死亡带来的空虚。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死亡引发的恐惧会动摇您对于真诚品质的信仰,否则您又为何会哭泣呢?当然,有些人会根据自身能力行使上帝的意志,为后世福祉呕心沥血;但也有一些人之所以想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功绩与成就,但想必您不会是这种人吧!……既然人们是在履行自己的使命,增添上帝的荣耀,那么还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一定有人会认为上述观点荒谬至极,因为不管一个人对未来、对人类、对天堂抱着怎样的信仰,都无法减少自己在葬礼上体验到的悲怆。对此他们又说,让人胆寒的并不是托尔斯泰这个人离开了我们,而是他那高尚的灵魂和良心离开了我们,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无依无靠,异常艰难。

其实,他那高尚的灵魂和良心并未从这世上消失,也不可能消失。这位老人今后再也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周围的世界了,同时这个世界也无法用照相机和录音机来关注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躯体消失了,然而他那高尚的灵魂和良心却永远地留了下来,留在了您的书架上……似乎他已经将一切思想都表达得淋漓尽致,没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内容,也不会让人产生这样的疑惑:托尔斯泰在这方面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毕竟他的训诫已经被表述得再为清楚不过了。“为何会活得不如意?”“如何正确地生活?”“如果不这么做,又该怎么生活,为了什么而生活?”既然动动手指翻翻他的书,就能够找到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那么谁还会真正需要托尔斯泰这颗良心呢?

托尔斯泰是一颗什么样的良心呢?他曾说过,切莫依据真理而活,切莫按照上帝的旨意而活……切莫撒谎,切莫私通,切莫作恶伤人,切莫推卸责任,务必心怀仁爱……这些道理连孩子都略懂一二,而福音书中则更是对此作了详尽论述。但我还是得说,这些文字确实是良心之作。只不过这良心仅为托尔斯泰一人所有,于其他人并不适用——他写下的训诫在道德层面来说是如此薄弱而又摇摆不定,就跟其他所有的道德观念一样空有其谈,只讲上帝的意志,先入为主。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已经知无不言,言为心声了。这,就是他特有的良心,就像老年人特有的白发一样。他总是认真面对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不曾摒弃自己的精神,始终追逐着、找寻着,为探求真理殚精竭虑,为自身的错误备受煎熬。他用自己兢兢业业的一生,用自己桀骜不驯的精神沉重敲打着所有残缺的灵魂:那些内心空虚的搬弄是非之人,满口谎言之人,麻木不仁、死气沉沉之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之人。从这一点看来,与其说托尔斯泰是良心的代表,倒不如说他是对良心的拷问。“我们的良心弃我们而去啦!”许多人在他的坟茔前哭诉……然而这中间却极少有人在他生前就认真面对过这些拷问。唉!

总之,“托尔斯泰之死”是异常纯净的。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死亡方式简单又神秘,而是因为围绕着他的死发生的一切。在我看来,托尔斯泰的遗骸就像是被人们丢到路边,而后又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恶狗瓜分蚕食。这还不够叫人痛心吗!无尽的谎言与虚伪,无尽的自私盘算与阴谋——丑恶的东西太多了,简直可以污染足足两个地球。一些人明明在生活中不曾听取过托尔斯泰哪怕半个字的训导,却偏要作出一副绝望的样子,似乎没了托尔斯泰就丢了性命似的……一些人一方面公开表示自己在思想上是托尔斯泰绝对的论敌,另一方面却又为这个不朽的灵魂齐唱颂歌……一些人利用他的逝世去宣传与之格格不入的思想……一些人对他否定宗教陈规的做法大加赞同,自己也直白地审视和抨击过宗教仪式。然而可笑的是,他们非常害怕,害怕人们让死前的托尔斯泰回到教会的怀抱;而后他们又暴跳如雷,因为人们不愿为他施行教堂追荐仪式……还有一些人实在是愚不可及,竟然试图用他的死向政府发难。

这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其实它根本就和宗教无关,只会让我觉得他们对生命的思考过度了。

托尔斯泰来过,托尔斯泰又走了。

许多人都活过,然后他们又死了。但是这些人的生与死在我们心里所激起的波涛,甚至不及托尔斯泰激起的百万分之一。为什么会这样呢?

托尔斯泰是一位伟大的天才吗?是的。可是伟大的天才那么多,甚至那些崇拜托尔斯泰的人也必须承认,论及才能,还有人也不遑多让。比如,我就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托尔斯泰优秀,而普希金和莎士比亚一类则更堪称上帝的荣耀了……或许,还有很多人由衷推崇奥斯卡·王尔德……总之,各有各的理,哪个作家的观点与自己的相近,那么读者就会认为他更为优秀、更有天赋。

托尔斯泰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吗?……如果说“思想家”一词指的是那些提出新观点、带来新发现的人,那么托尔斯泰作为一个“思想家”,可以说是一文不值。这不免让人唏嘘,但这就是事实啊。托尔斯泰较之于基督,就像皮萨列夫较之于达尔文、代课教授较之于牛顿,实在是微不足道。关于哲学与宗教问题的论述,他的千言万语也不及福音书短短三页。在对基督教道德准则的阐释中,他的思想之薄弱真是令人震惊。托尔斯泰在细枝末节的表述上过于混乱,还堆砌了繁复的思想碎片,甚至为了阐明精神优于肉体的真理,还论证了毛绒衫有失体统,论证了烟草绝对有害。

作为一个道德作家,他奉行狭隘的教条主义,固执一面;他丧失了以往的理智,否决人们进一步探求真理的自由;他安于现状,故步自封,还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理!……他所追求的道德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与之和平共处。他无法进行自我证明,并不是因为自身性格软弱,而是因为这种证明本来就是天方夜谭,无法实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的,那种可以远离纷扰的“虚无之境”并不存在,我们每个人就连一呼一吸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们的世界建立在万物生灵互相残杀的基础之上,其中唯一永恒和通用的法则就是——为了生存而斗争……我们不能与这一法则背道而驰,只能制定对于大家来说都相对公平的社会规范。可是目前的宗教规范却含糊不清,倒不如采用更为简单的互惠原则。不过一旦确定了这一原则,就相当于我们又回到了之前曾经极力摆脱的局面——强制。毕竟就心理特点而言,人类永远都想脱离各种条条框框。人的天性太宽广莫测了,想让它收敛一些是不可能的。

那么,托尔斯泰是一位苦行者吗?可他的修行又在哪儿呢?……唉,就连他本人都明白,自己其实毫无修行可言。人们把他最后一次的离家出走看作是他的修行,可是我们明明从他嘴里听到了,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了深刻的厌恶。苦行者的修行是无论如何都要拒绝幸福和快乐。而托尔斯泰却始终追寻着幸福,梦想着找到出口,只不过他没有成功,最终选择了逃离让他深感厌恶和沉重的现状。苦行者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逃离生活,而是因为他备尝生活的折磨却仍然默默忍受。这固然让人惋惜,叫人动容;但却不是每一个从惩戒营脱逃的士兵都值得这样的惋惜和动容。

我明白,一个人既然寻求的只有真理,那么不管这真理是如何的残酷,都不该让自己被狭隘的见解困住。就连托尔斯泰,就连这样一个天才的思想家、道德家和苦行者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呢?

过去数十年人们都很崇拜托尔斯泰,愿意聆听他的教诲。可他们却并不关心是什么纠缠着他的生活,而参加他的葬礼也只是因为他现在声名显赫,以为他的名字就代表了真理;但正如你我所见,托尔斯泰不知为何竟讓世界为之倾倒,他仿佛是全宇宙的长老,是高过所有人的存在。

显而易见,他身上蕴藏着某种不为他人所拥有的特质。

且不论他到底是伟大还是渺小——尽管他并不是第一个天才,不是第一个思想者,更不是第一个哲人——但他却成为了所有现代人的精神领袖,他的地位已经近乎于基督和佛陀。

几乎所有人一旦开始有意识地理解周围的事物,就会感受到一位足以撼动世界的伟人的影响。这位伟人就是列夫·托尔斯泰。

许多人否定他,嘲讽他,同他争辩,甚至咒骂他。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够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而这仅仅是在他生前……这份荣耀,就连耶稣也不曾得到过。

不论是沙皇,还是教皇;不论是诗人,是哲人,还是学者;不论是军队统帅,还是民族领袖;不论是大英雄,还是美妇人——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没有哪一个能够像他那样引人瞩目。

然而,这个人却是不幸的。

上帝给了他作为一个人所追求的一切:财富、荣耀、爱情、健康、长寿、孩子、出身、天赋、智慧、魅力、安定,甚至让他可以毫无病痛地安然离世。

然而,他却写道,自己宁愿受到侮辱,宁愿背负罪名。这已经透露出深深的忧郁和绝望了!而后来他又给自己一位身在狱中的崇拜者写过这样的话:“您是痛苦的,可我却是羞愧的!”

如果他的不幸都源于外界,那么他还可以怨天尤人;如果他只是个庸才,那么他还可以用无可奈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任人驱使,那么他还可以选择逃离。

然而,尽管他避开了所有外在的苦难,最终却因为自己对生活感到厌恶而丧失信念。

命运在这时候似乎对他十分仁慈:赐予他死亡。

托尔斯泰的一生是人类的噩梦。

我知道,许多人在看到我这句话之后,要是不被气得晕倒在地,肯定会指责我这个人道德沦丧。其实这句话的骇人之处并不在于我对托尔斯泰发起的责难。

是的,全然不在于此。如果说看着托尔斯泰会让我的内心感到羞愧和愤慨,那这根本就不是由于托尔斯泰本人,而是由于你,由于我,由于所有活过的和活着的人。我是为全人类感到羞愧和愤慨;我是为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感到痛心,痛心他们囿于自己的天性而变得卑微,而他们本人对此却不以为然,反而因为那点可笑的优越感把这样卑微的自己当成是尊贵的国王,当成是宇宙的杰作。

要是我觉得自己满面春风、神气十足,可走到镜子前面一瞧,发现镜中人完全是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那我该有多羞愧啊!这就好像一个军官坚信他带出来的士兵能够很好地彰显他的军衔,却突然发现其中最为优秀那一个不过是个蠢材。

托尔斯泰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更为伟岸、宽广和深邃,甚至说是鹤立鸡群也毫不为过。他的胸怀是如此宽广,世人在他心里没有强弱之分,没有美丑之异,也没有真伪之别。唉,可他也不过是柔弱的羊群里比较强壮的一只罢了。

在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他也体验过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体验过的感受。他的经历就如同一块放大镜,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获取他赢得公众关注的秘诀,并且了解他因为要背负生活的意义而遭受的种种不幸。

一个人总要思考许许多多的问题,比如:怎样改善经济条件,怎样关爱自己的妻子,怎样与人相处,怎样更好地生活……但是首先他应该时时追问自己生活的目的。

生而为人就会有痛苦,有思想,有爱,也有恨,会有大大小小的作为,而在这之后他终会走向死亡。死亡,就是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一旦离去,就意味着这个人再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在他身后再也不会出现哪怕半个脚印。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托尔斯泰来到这世上,备受折磨,最后走向终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们都知道这当然自有缘由:要说到虚无,没有任何东西进得去,也别指望有什么能从里面出来,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于世;现存的万事万物都是坚固链条上的一环,这一切都是既定的,也是必要的;如果大自然并不需要人类,那么它也不会将人类创造出来,因为这对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别说是人类了,就算是把一种蚊子从这根链条上撤下来,都将不可避免地引发世界灾难。但是这样看来,万物平等,不分贵贱,不论是人和太阳,是苍蝇和石头,还是氢和人;你说不清牲畜和人类的地位究竟孰高孰低。

人类到底比其他生命高贵呢,还是与之平等呢?千百年来,这个问题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纠缠着我们,让我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躁动不安。毕竟只有确信自己优于其他生灵,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才会大为减轻,而对于自己生存的目的才会更加明确。

为了肯定人类这一物种的优越性,人们幻想出了“上帝”,还说人类的“自由灵魂”是上帝赐予的,即便它无法改变万物的轨迹,但至少能让人类坚信自己可以自由选择是反抗自然,还是臣服于自然。

可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我深信,就連人们反抗自然的冲动都是注定的,要受到万物共同法则的影响。而人们哪怕在内心最为隐蔽而黑暗的深处都必须向这一法则低头。有一股说不清是盲目还是理性的力量正在支配着我们,支配着万事万物,不然为什么蚂蚁会在地面奔忙,瀑布会从高处坠下,而水会包裹石子冻结成冰?

可是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们就不能轻信任何结论。至于死亡,没有人能够活着从中逃脱,也没有人能够说出自己在阴间的所见所闻,所以我们对此只能永远困惑,永远探索。

然而人类还是要承担自己的使命,这可真是叫人困扰。只要心系使命,想着自己是在实行上帝的意志,人们就能在艰难生活、备受折磨的时候得到些许安慰。只要明确自己的使命、目标或天职,人们就能忍受苦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过,要是没有明确的使命;要是制定的目标不在个人的能力范围之内;要是生命的谜题超出了自己的解答限度;要是自己只不过是一辆汽车上的小小螺丝,死后不过是回炉重塑,又变成另一辆汽车上的螺丝,那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啊?还苦苦维持什么生活啊?倒不如饮弹自尽算了,这地球该爆炸就让它爆炸去吧!

为了解决上述问题,人们规划了两条道路:一是用小聪小慧去推测、猜想、假定生命的奥秘;二是竭尽所能去研究,利用已有经验,对事物进行综合比较,最后找到真相。选择第一条路的人都是懦夫,包括宗教的创立者,他们一旦发现了可怕的“虚无”,就会选择逃避,像鸵鸟一样把头藏在翅膀下面。而选择第二条路的人则是勇士,他们敢于直面真相,哪怕“虚无”真的存在,他们也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准备。

不论是智者,还是愚人,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竭力思索着生命的含义。不过愚人的思想匮乏,语言苍白,才智也相当有限。要是光靠自己,那么他们恐怕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所以愚人只能跟随智者,或是根据他们已有的发现去探索自己的道路,或是完全依照他们的教诲行事。

那些胆识过人、情操出众的人,不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都注定会脱颖而出,成为其他人的精神领袖和指路明灯。他们胸怀天下,通晓万物,每个人都能从他们那里找到感情上的共鸣,找到自己需要的养料。

列夫·托尔斯泰就是这样的伟人。

一个人只要拥有巨大的天赋,拥有聪明才智,能够把漫长的人生过得丰富多彩,那么不管最后他是战胜了生活的勇士,还是臣服于生活的囚徒,那么其他人总能从他那里找到一部分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是能从他的零星点滴里发现全部的自己。而人们还会暗暗激动,会不由自主地聆听他的教诲,瞻仰他的风采。

托尔斯泰这位巨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去生活,是怎样生活,又是怎样离去的?如果这等伟人的生命都是渺小的、盲目的、毫无意义的,那么我们这些碌碌无为的庸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整整八十三年(命运怕是故意划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整整八十三年,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密切关注着托尔斯泰的一言一行。

托尔斯泰就是在这样的关注下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直至走向终结。

然后呢?

这里书籍堆积,绿树长荫,永远地埋藏着那根会给人带来幸福的“绿色魔杖” ①。

春天来了,阳光普照大地,坟茔附近的几棵老树被托尔斯泰的遗体滋润着,抽出了几片嫩芽,流淌着清新的汁液。

托尔斯泰的肉体死去了。那么他的精神呢?

就像托尔斯泰本人也曾经超越前辈一样,在他之后,仍然会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将那些有关生活的故事同我们细细道来。有许多事实是托尔斯泰并不了解的,因为它们超出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所累积的经验,而其他思想家将会以此为武器来反驳他的观点。然而有一点却是亘古不变的——人们将会永远怀念这位伟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并从中吸取丰富的人生经验。这些伟大而美好的经验会让我们的人生也染上同样的色彩。然而,对此我毫不欣喜,反而悲从中来。

是那条永恒的神秘法则摧毁了这个巨人。

托尔斯泰活了八十三年,却如此匆忙地离开了,就好像只活了短短三天。大自然的法则是不可抗拒的,它精确地计算着生命的长短,明确地划分了生与死的界限。

托尔斯泰拥有其他人所梦想的一切,却觉得自己非常不幸,如同一个被富人包围的贫民。

他拥有过人的才智,却觉得自己所知甚少,好比一个被智者簇拥的愚人。

上帝赐予他杰出的天赋和无上的荣耀,可他却喃喃自语:“好吧,我现在高过众人了,高过莎士比亚和但丁了,全世界的人都高呼我的大名……那么,然后呢?……”他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因而感到苦闷和厌恶,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天赋。

上帝让他有机会经历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一生,可他却说自己是不幸的,生活是丑陋的。其实,并不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摄影师,也不是那位凶恶的妻子摧毁了他的意志。他的整个人生,从头至尾,都在消耗着他的精力。而他拥有的信念却十分肤浅,他秉持的教条只能够让他成为懦夫——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摄影师,推给来客,推给家庭。

上帝赐予他过人的胆识,对他来说剖开地球就像剖开橘子一样轻而易举。然而这样的胆识没能将真理送给他,所以他只得不断地找寻、迷失、疲乏,最终把宗教教义当成了自己温暖的避难所。他感到无助的迷茫和极度的恐惧,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上帝啊,爱啊,上帝啊,爱啊,上帝啊,爱啊……

他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结局,毫无痛苦,毫无烦忧,直至死亡的前一刻仍然能够保持清醒。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却极度癫狂,丧失理智。

假如托尔斯泰在离世的时候感受到了真理的照耀;假如他记得曾在自己不羁的笔下诞生过伊凡·伊里奇这样的人物,能够像他那样高喊:“死亡啊!……这是多么简单,多么美妙……多么快活!”那么,什么对自身才能的失望,什么个人的不幸,什么人云亦云的教条,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过眼云烟。

唉,只可惜未能如愿。托尔斯泰身边有许多庸碌无为之人,他们目光短浅、胸无大志;还有一些厚颜无耻的报道者,他们只在重大场合才出现,喜欢长篇累牍地歌功颂德。可笑的是,往往只有这些人才能平静安详、无痛无灾地离开人世。

實际上,如果一个人在肉体上承受着痛苦,经历着身体衰弱带来的种种折磨,那么他的灵魂也就毫无快乐和宁静可言。

有时,当托尔斯泰的身体稍有好转,只要一看到周围那些始终将他奉为先知的人们,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教条,又说起那些他曾反复念叨的话语。他也会批判一些连当事人都没注意到的问题,但是这些名言其实毫无价值:因为它们脱离了他目前的实际情况,不过是对说过的话进行的重复。

但是这里还有一句话,话中表现出对事实的鲜明态度,透露出极端的绝望,似乎无人能懂这句话那唯一和可怕的意义。托尔斯泰沉寂多时,孤独一人,临终的心情谁人能知?那时他有着怎样的感受和思绪,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有一天他突然起身,四处徘徊,想着去哪儿走走,却又大喊:“不……结束吧!”

用心听听这句话啊!既然耳朵是用来聆听的,那么就请你听一听吧!不要听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而是听那些只有当你自己经历过痛苦才能理解的感情。

“不……结束吧!”

就算托尔斯泰还是坚持着原有的信念,还是不知道那无可避免的死亡就像暗无天日的深渊,正吞噬着他所有的信仰和期望,不知道它们都将化为泡影;但是只要他看清了自己正走向终结,他也许就会说:“是啊,死亡吧……”或者会说:“结束吧……”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说出那个决绝又可怕的字眼:“不”。

尽管这个字是如此精练,如此简单,却透露出了他所有的遭遇:信仰破灭,生活无望,万念俱灰;这回他要面对的不再是熟悉的脸庞,而是不请自来的死亡。

瞧啊,我手里举着一块石头,它的重量其实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而我又不是非得把它举起来不可,于是我就说:“我办不到啊!”……我做一件事的时候相信自己能把它做好,但是我觉得累了,于是我又说:“够啦,够啦!”……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日见衰亡,但我又坚信不论如何我的灵魂都会活着,于是我会平静又坚定地说:“死就死吧!”……在快死的时候我确信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会让我十分快乐,那么我会说:“结束吧,结束吧!”

当我无可避免地要直面死亡,我会回顾整个人生;我会扪心自问,是否相信死亡简单而美好;我会探寻,内心深处是否有着对生存的恐惧和怀疑,是否仍对它深有执念,是否可以为它不择手段。

那时我才会明白,我如何生并不能决定我如何死;才会明白,我秉持的信仰并不能抚平死亡带来的不安;才会明白,死亡是如此骇人;才会明白,我是如此渴望延续生命,因为我是如此地害怕死亡;才会明白,等待着我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在死前寂寞的幻想中,我痛苦地期盼,希望我的全部才能、整个信仰和所有梦想能够施以援手……我还希望得到点什么,希望得到点宽恕,希望得到一丝微光伴我走完人生旅途,希望有人来宽慰,保护我这个卑微的人,一个犹如瞎眼的蠕虫在死前的痛苦和寂寞中挣扎的弱者。然而最终也无人前来将我拯救,自然的奥秘仍然缄默不语,死神紧紧扼住我的咽喉,我的信仰全然破灭,就连希望也弃我而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势不可挡、步步逼近……生命悄然流逝,任谁也无力回天,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只有当我深感绝望和痛苦,面对死亡心如死灰,当我明白我根本无法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我才会说出那句:

“不……结束吧!”

无人前来,黯淡无光,希望渺茫,信仰破滅,我的生活已然无以为继,一无所有……结束吧!

列夫·托尔斯泰就像一个恬淡的哲人,他走时没有哭泣,也没有悲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坦然地直面死亡,接受了自己即将离世的现实。而令人唏嘘的是,他那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在这样的绝望和痛苦中结束了;而他曾有过的所有思想和信仰,他曾赖以为生的一切,最后都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也许,在那无边的黑暗之后,一扇通往天堂的门会为他打开,一个光明而快乐的世界会摇晃着代表胜利的棕榈枝,迎接他的到来……也许吧。但是对此尚在人间的我们是无从知晓的。

千百年来,人们都在痛苦而迷茫地高呼:“上帝啊,上帝啊,你为什么要将我抛弃!”托尔斯泰不仅向他们阐释了如何淡然面对生死,还让人们重新开始思考:我们应该信仰什么?那些已经死去,步入黑暗的人们已经永不复返,而他们是为什么而活的,他们又教会了我们什么样的生活态度?

注释:

①托尔斯泰年幼时听哥哥讲过这样一个传说:在这片森林里,丢失了一根“绿色魔杖”,谁要是找到它,就能得到幸福,同时也会给别人带来幸福……后来他去世的时候留下遗嘱,让家人把他葬在寻找过绿色魔杖的地方。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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