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导演的处境令人提心吊胆

陈劲松

在没有前期投资的情况下，青年导演必须先自己筹钱拍出作品才能让大家看到。李雨禾走的是第二条路，而且算走了出来。“新导演一定要拍出来，你怎么拍出来的其实没有人太在意。”李雨禾告诉本刊

李雨禾是一位被称为明明能靠颜值却偏偏要靠才华吃饭的导演。这位获得过全国话剧交流演出奖项的前话剧演员，为了他的第一部长电影《提着心吊着胆》，抵押了自己的车，动用所有的人脉，用低片酬将朋友请来做演员。5月12日，这部杀青了一年多的片子终于排上了院线，但仅仅存活了一周左右，票房收入为一千三百万。相比于两百万的投资，这个票房数字看起来还不是那么难看。虽然票房不高，但这部黑色喜剧片在豆瓣的评分是6.9分，并在上海电影节和戛纳电影节上都有亮相。“票房多少，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我太关注这事也没用。我当然希望它能够多卖一些钱，这样投资公司和宣传公司他们也能多赚一些钱。”李雨禾告诉本刊。这位36岁的年轻导演，带着他的黑色喜剧片，杀入了竞争异常残酷的中国电影市场。在这个市场上，年轻导演有独立的生长空间吗？

一切从阳痿开始

一切的故事都从东北饭店老板杨百万的阳痿开始。因为阳痿，他疑心重重，怀疑自己的妻子马丽莲与人私通，甚至不惜请“二把刀”杀手，江湖郎中毕见效“做掉”自己的老婆。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猥琐又俗气的动机呢？“这个片子中所有的人其实都是活在自欺欺人，又被人欺的暗流之下，我们生活当中其实也都是一直存在这样的暗流。这里面的骗子，有骗别人的，也有被别人骗的，还有骗了自己的，杨百万就是骗了自己。”李雨禾说，“写剧本的时候就反着想，什么样的人会骗自己？首先他不自信才会骗自己。对一个男人来说什么样的东西能够让他特别不自信？如果他阳痿，性能力不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应该是从根儿上的一种病。基于这一点给他设计了一个阳痿。”

这部片子的出发点就是为了讽刺社会骗子。2013年，李雨禾开始撰写剧本，当时的一些社会事件给了他巨大的冲击，“比如说一位姓张的医生说绿豆包治百病”，最后因为这个所谓的神医，北京的绿豆都涨价不少。李雨禾父亲当年也被这样的“神医”骗过，这对他触动不小，他想写一部剧本来讽刺这种社会现象，就是这个缘由，《提着心吊着胆》出现了。这个动机是一个种子，李雨禾希望能从这颗种子出发，写出一个好看的故事。

由李百万买凶杀妻开始，《提着心吊着胆》随后展开了另外两条线索：何努力诱骗顾小姐，胖劫匪偷藏宝石，这三条线索的结合点在于神医兼杀手的毕见效，通过这一关键人物，最后各方人马汇合到了一起。和2015年轰动一时的《心迷宫》一样，《提着心吊着胆》采用了环形叙事和章节结构。“这是一个群戏，我的初衷也是想分别表现这些人，又想让他们彼此影响，所以自然而然就出来这个结构了。每个人物都有单独的一章来描写他们的前因后果，整体看完他们又是交织在一起的，所以就有了这样的环形结构。它其实像一串糖葫芦，每一章一颗球，每一个球在讲他的那一章的事之后又埋了一个扣，埋了一个悬念，下一章再解开上一个悬念的时候，又埋了下一个悬念，以此类推，一个个小的环形套到一起。”李雨禾说。

这种结构其实已经不太新鲜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罗生门》就是这样讲故事的。美国怪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上世纪90年代也拍过了同样结构的《低俗小说》和《落水狗》。国内导演除去宁浩《疯狂的石头》（2006年）、姜文执导的《太阳照常升起》（2007年），近两年来又有如忻钰坤《心迷宫》（2015年）、曹保平《追凶者也》（2016年）。这种结构的魅力就在于永远能吊着观众的胃口看下去，这些观众也是一批具有探险精神的观影群体。当然也有可能因此失去另一些性格相反的观众，因为一旦某个地方没看懂，便会失去兴趣，他们还是喜欢看直来直去，或轻松幽默，或感人直白的爆米花电影。不过总体看来，大部分观众还是愿意在这种类型的电影面前动脑子的。

片子的另外一处心机是四段黑白默片的插入，在本该紧张的时刻，调用默片，放弃常规悬疑片的一味烧脑，给影片加了点儿调料。“这个是在剪辑的时候尝试的，我剪的时候发现能不能尝试一种方法？让它这个反差感再强烈一点，突出影片整个的荒诞感。我就尝试了默剧的方式。第一次用到的是马丽莲追打毕见效的那个段落，因为之前杀手来了，忽然内容一转他开始偷东西，也没杀人。然后我再赋予他默剧的这种形式，就强化这种反差的荒诞感，”李雨禾说，“试完一段之后我觉得可以，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了，然后我觉得一段太少了，使整个影片在比重上不平衡，所以又加了三段。但是這三段你看它每段都是动作性很强的，而且之前都是相当紧张的气氛下突然转到默剧的形式。”

故事的发生地可以看出是东北，因为寒冷，也因为所有人都操着东北口音。由于东北味的小品借助春晚行销全国，所以在大多数观众看来，东北口音自带喜感，但有些流俗。“我当时是想用方言去表现这个故事，因为方言本身很接地气，而且有一定的幽默感。四川、云南、西北，我都考虑过，后来决定用东北方言。我是东北人，我对那儿的语境最熟悉，而且它本身也带有一定的喜感，所以我就选择了在东北。”李雨禾是哈尔滨人，但说话已经听不出口音了。在这部片子中，出现了最经典的“你瞅啥瞅你咋地”的段子，虽然司空见惯，但放在影片中并不突兀，还是引发了大量笑声。“我生活在东北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你想两个车挂了就会说‘你咋的呀，你想咋的呀，这很正常，这是东北人的一种交流方式。就像我们平时经常吃饭一样，难道在电影里边就不能拍吃饭了吗？东北人就是那么说话的。”

环形叙事，黑白默片，东北方言，《提着心吊着胆》用了多种讨好观众的技巧，但这最终还是要依靠演员来实现。“我慢慢地发现自己更愿意在幕后去讲一个故事，去控制一个电影，控制演员讲好一个故事。”演员出身的李雨禾对如何把握演员的表演尺度有着自己的见解，这些演员大部分是他的朋友，以极低的片酬参演这部片子，其中就包括女主角高叶和女二号，片中唯一的大牌任素汐。

假胸假发假睫毛100块钱都不到

5月8日，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首映礼上，任素汐抱怨剧组实在是太穷了，“假发是最差的，每次拍都快掉了，假胸假发假睫毛这身行头100块钱都不到，剧组餐餐吃素，有次竟然把咸菜丝当成了土豆丝。”

任素汐在《驴得水》中出演张一曼，泼辣放荡的形象让她一举成名，竟然意外地成为《提着心吊着胆》中唯一的“大牌明星”。“我跟素汐是多年的朋友了，这个故事写完之后我就给她讲了一遍，我就说想让她演，然后我们两个一拍即合。她又介绍了另外两个演员，就是沈博和陈玺旭，演杨百万和何努力的演员。”李雨禾说。任素汐饰演的是顾小姐，是一个钓凯子的屌丝女，影片公映之后，她获得的评价并不太高。有公众号评述，“本以为这个靠着骚浪表演一战成名的姑娘能给带来惊喜呢，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才露面。在她出现的短短几个场景中，表演和《驴得水》中并无不同，因此也谈不上惊喜了。看完电影后，再翻由她演唱的推广曲《心恋》，貌似有几句和《驴得水》主题曲《我要你》很像很像。表演复制、演唱复制，这对一个刚成名的演员来说，可并不是好事儿。”

相反，之前并不出名的女一号高叶获得了大部分人的肯定，她的第一个镜头就震住了很多观众和评论家，这是一场激情戏。“马丽莲偷情时的风情妩媚还有抛给丈夫的那个轻蔑又挑衅的眼神，真是演得很好，超级适合去演潘金莲啊。”一位知乎网友评价道。很多人评价女主马丽莲是孙二娘与潘金莲的合体，但高叶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我跟雨禾哥讨论过，我说这个老板娘如果真照着潘金莲演的话就遭人讨厌了。我定的一个形象是现代东北农村版的金湘玉。我说我喜欢给每一个角色用一个字来概括她的性格，因为这样的话你不会跑偏。我给这个老板娘概括的一个字是辣，不是骚，也不是媚。”高叶告诉本刊。接受采访时她正在横店拍戏，在她的心目中，《新龙门客栈》里的张曼玉才是她的努力方向。但比较搞笑的是，李雨禾第一次与他讨论剧本时，告诉她马丽莲这个角色是一个女神形象。

“他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女神，村里面是个人都喜欢她。我说这角色还不得我来，结果就被骗了。这个角色对于我来说其实和之前的角色有一点不一样。我也演过很多角色，包括妩媚的，性格很泼辣的，但是那些角色和我的年龄是相符的。这个角色有个难度，她是一个已婚女人，天天求着生孩子。我现在是单身，不能说自己是少女吧，但起码是单身，没结过婚，不知道生孩子的苦恼，也没有跟一个男人长期相處过，谈过恋爱，我认为这个年龄感还挺难把握的。”高叶说，最终她解决与角色年龄差距的办法是增加体重，“女人只要胖就显老，我反复跟很多少女孩聊过，说千万不能胖，胖就有年龄感。当时正好我演完《少帅》，因为《少帅》这部戏黎叔（张黎）让我增肥了。我心说这120斤的女演员，上哪儿找戏拍，然后我就减肥。正好减到一半，属于微胖的阶段，有天然的年龄感，雨禾哥刚好找上来。”

电影中一个镜头是马丽莲扇了杨百万一记嘴巴，国产电影中耳光虽多，但很少有这么踏实响亮的。“那场戏其实我们在走戏（排练）的时候我就扇了，其实走戏之前我知道我不应该扇，但是走着走着我情绪到那儿了，我无法控制了。正常男人被女人扇一个巴掌他是会有一种屈辱感的，我一直在犹豫，最后我还是不商量扇了他这个巴掌。他会有一个身体的反应，觉得‘我靠，女人打我了，扇我巴掌了，这种屈辱的感觉。这种屈辱感会带到我们正式拍的时候。”高叶说，“好多人都跟我说那场戏拍得不错，就是运用了我走戏时候的小心计，我想要的是把玺旭的感觉给调动出来，这种感觉想一百个方法都不如真让一个女人扇你一个巴掌来得真实。”

这是一个低片酬的团队，大部分人都属于友情出演，但与抠图替身那帮大牌比，用心做戏出来的效果就是不一样，连耳光都截然不同。监制尔冬升在首映式上说：“之前我有说过这部电影里的演员以后我都会用，但是各位主演之后因为《提着心吊着胆》红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接我的戏？要么片方现场来签约一下？签他个五年八年。”

尔冬升是在第一个版本剪出之后才担任监制的，他的介入是《提着心吊着胆》的转折点。

第二部才是最重要的一部

2016 年 6 月，影片《提着心吊着胆》入围了当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最佳影片奖，当时担任评委会主席的正是尔冬升。看过影片后，尔冬升的意见主要有两个：影片中的音乐没有买版权，以及，这部电影应该上院线。在微信公众号“白日饮酒”对尔冬升的采访中，他说，“我见到他（李雨禾）所在公司的主管，提到这部电影，我说我愿意做监制。内地很多年轻导演遇到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到了后期部分一个人在跑。在香港，后期一定有统筹，帮你主管所有的事情。”

之前这部片完全是小作坊出品，尔冬升进入后才带入一丝工业化的气息。“他发现这个片子还可以在剪辑上做得更好，一看就是后期没有做完，可能因为没钱什么的。他正好跟优酷影业还有另外一个项目的合作，就主动提出来说可以做我这个片子的监制。我觉得很意外，完全没有想到他这种德高望重的前辈能愿意帮我一个新导演，而且主动提出来做监制。我们就开始做剪辑上的精修，把节奏调得更加紧凑了。他还介绍了金培达老师帮我做配乐。我之前没钱，找的都是参考音乐，体现我的感觉和意图，金老师进来以后，就一起沟通就做出了现在的音乐。”李雨禾说。

李雨禾确实是一个幸运儿，他找到了投资，虽然只有两百万，但还是在一个月内完成了拍摄;他遇到了尔冬升这个贵人，直接将这部电影提升了一个档次，还上了院线。而国内大部分与他相似的年轻导演，只能拍微电影或者网络大电影。“虽然现在电影的传播途径越来越广阔，你可以通过电视电影、视频网站发布，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做导演的人，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上大银幕，能通过院线上映，然而现在拍电影的开销越来越大，又有多少人愿意投资给一个年轻导演冒险呢？”一位年轻导演接受采访时说。

2010年可以被视为中国青年导演计划的分水岭。政府推出了一个青年导演资助计划，给16名青年导演每人50万元资助。同时，市场层面对优秀青年导演的需求也开始增长。光线传媒、优酷土豆、西河星匯影业、天画画天传媒、阿里影业、并驰影业以及很多中小型的电影公司都纷纷推出了自己的青年导演计划。“我们的多屏计划，就是以视频电视为基础，保证影片可以在视频和电视的平台上有效播出，同时去争取它在院线的可能性。《提着心吊着胆》成片质量出来效果蛮好的，所以我们就把它推到了院线上去。”投资方，优酷影业负责人刘开珞告诉本刊，“其实不光雨禾这一个片子，后面我们其实还有一些项目，也是多屏计划的项目，未来也会逐步地推到院线上去。”

多屏计划是优酷推出的针对青年导演的扶持方案，目前一共投了两个项目，《提着心吊着胆》就是其一。但无论是优酷，还是国内其他影业，寄以市场厚望的还是IP改编作品，即使今年国产IP电影遭遇票房滑坡也是如此。“我们当然有原创，也有所谓成名的作品改编的，这里面有大导演，也会有年轻导演，既会有大成本，也会有小成本，电影公司都会有一个合理的构架，某个阶段我有我的拳头产品，但是在某个阶段我还是会有一些其他适合市场消费不同品相的产品类型。”刘开珞说。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青年导演的出路并不通畅。国内青年导演的出路可以分成两种：第一种是追随大导演，得到了拍摄经验，也可以积累一定的人脉。第二种是对于风格鲜明的作者型导演，可以通过走电影节的形式来积累名气。但是，在没有前期投资的情况下，这些导演必须先自己筹钱拍出作品才能让大家看到。李雨禾走的是第二条路，而且算走了出来。“新导演一定要拍出来，你怎么拍出来的其实没有人太在意。”李雨禾告诉本刊。

但对于他来说，第二部片子，才是最重要的。青年导演第一部片子多是实验性质的，但是第二部会决定这个导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定位和走向。《心迷宫》导演忻钰坤在获得关注后，就有不少影视公司带着包括迷幻大片在内的成熟IP找到他。而他的新片、中低成本的乡村悬疑片《山野追踪》，却仍然没有大公司有兴趣——于是他只能回归First青年电影节，加入“并驰计划”。李雨禾也和忻钰坤一样，面临第二部的考验。

“我觉得我会自己写故事，别人有好故事也会一起合作，因为我觉得好故事是第一位的，电影的事我觉得不能着急。但我下一次再拍戏一定要够用，这钱一定要够用，不一定说要多多，最起码在一个正常的基准线上。”李雨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