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秾华
简介:
1.【天下掉下个祖奶奶】
沉寂安静多年的青灵山,近日突然热闹起来——宋远溪将这儿闹得鸡飞狗跳。
其实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愿意当个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呢?
宋家世代经商,一直平稳发展,偏到他这里就有死对头出现,处处与他作对,尤其是最近,死对头祖坟冒青烟,找到个厉害的谋士后就开始打压宋家的产业。逼不得已,他只得来开发风景秀美的青灵山,看能不能拓展产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山中发现了温泉。这年头温泉可是个好东西,达官贵人可喜欢了。
于是,他加大力度日夜赶工,半年里就建起一座规模庞大、玲珑精致的温泉别院。别院建好的隔天,他秉着身体力行的原则,成为第一个泡青灵山温泉的人。
不过,如果问宋远溪“泡温泉舒不舒服”,他会很愉快地回你五个字——老子不知道。因为他一点知觉都没有,是被人抬著出来的。
福伯说他进去就没了声响,第二天才在回廊的地上发现他。
连着五日后,下人间开始流传着闹妖的话,说他开山惊了青灵山的妖,被妖缠上了。
他心火燥,脾气也越来越差,为免下人们闲着没事嚼舌根,就指使他们洗衣晒被、擦地抹窗,青石地板也要刷得发光,闹得别院里的下人是叫苦连天、怨声载道,恨不得真来只妖怪把他抓走就好。
处置完下人,他鼓足勇气,又在月黑风高时进了温泉小筑。
这次他没有晕过去,同时也知道了闹妖的原因,而且下人的心愿实现了,他真的被妖怪抓走了。
不知被什么卷起,凌空飞跃在半空时,宋远溪控制不住害怕哇哇大叫起来,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可惜下人白日里擦地擦得太辛苦,眼下睡得太熟,压根听不到他的叫声。
宋远溪的翱翔,一直到某处山谷才停下。
这处山谷地势平坦,丛林青翠,草木苍翠欲滴,一泓泉眼蜿蜒流淌,泉边各色繁花竞相绽放,雾气缭绕,似在星河仙境。
而他终于看清,抓走他的,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着一袭绿罗裙,光着脚,脚腕系着一串翠绿的铃铛,黑发发尾上也坠着一个艳绿的吊饰,肌肤白皙精致,眼神清澈如水。
“近日来就是你在凿山?”绿浓玩弄着发梢上的铃铛,凤眼微微上翘。看着对方脸上星星点点的碧绿鳞片,宋远溪僵硬地点了点头。
苍天,他在心里呐喊,难怪宋家祖训里说后代子孙不得打青灵山的主意,原来青灵山中有妖怪的传闻是真的。祖训也真是的,干吗遮遮掩掩,早知道会这样,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来扰这位祖宗的安生啊!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绿浓淡淡地问。
宋远溪木木地回答:“宋,宋远溪。”
原本横卧在青石上的人神色微变,嗓音有些沙哑:“那……你可认识宋青山?”
“认……认识,他是我高祖爷爷。”
听到回话后,绿浓沉寂了会,而后形似癫狂大笑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差点没把他的耳膜震破。
笑声停下来后,绿浓摸了下脸上的鳞片,面露为难:“真是难选择啊,宋青山害我被压在青灵山两百年,我发誓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定然要杀得他宋家鸡犬不留,可偏偏又是你这傻小子凿山误打误撞放我出来。”
“你说。”她忽然将宋远溪扑倒在地,眼里冒着凶光,“我是先杀了你再报恩,还是先杀了你再报恩呢?”
这有什么区别,宋远溪几乎要哭了,他僵直着身体,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你可以留我在身边,好好折磨。”
绿浓松开他的衣领,拍手笑道:“这个建议不错,让宋青山的后人死得太痛快不好,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才有趣。”
刚为自己提出好建议沾沾自喜的宋远溪,恨不得一掌打爆自己的头。
“还有,我与你祖爷爷虽然有仇,也算相识一场,日后,你就叫我祖奶奶吧!现在你过来抱着祖奶奶我的尾巴,我带你出去。”她伸出双腿,身姿摇摆,腰腹以下化成一条碧绿的蛇尾,和善地建议。
扑通一声巨响,宋远溪浑身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和祖奶奶的亲密接触】
两人回到别院,满院的下人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他被绑架的事实,反而对他带回来的绿浓产生了万分的好奇。
毕竟绿浓那张与世无争的脸,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对这群下人的智商,宋远溪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对从小照顾他长大的福伯,他仍然充满自信。
快点发现不对劲,找个道士来救我啊!
福伯老眼昏花,对他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拿出帕子欣慰地抹了抹眼泪:“少爷,你终于长大了,知道要姑娘不要银子了。”
宋远溪咽下心头血,拼着最后一点气力问:“福伯,你就不觉得她的脸,长得,那……那什么?”毕竟,没有哪个凡人的脸上会长鳞片的。
福伯一本正经地说教:“少爷,以貌取人是不对的,小绿姑娘年纪是小了些,可长得白白净净,多讨人喜欢啊!”
宋远溪哭笑不得,小绿姑娘,人家都可以当你的祖奶奶,你这么喊,当心她一口把你吞了。
绿浓忽然朝他的耳尖吹了口气:“怎么,想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鳞片,知道我的身份,暗地里找道士收了我吗?”
宋远溪吓了一大跳,这蛇,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想得挺美”。绿浓颔首,“可是除了你,旁人是看不到的,所以你还是老实点,再耍花样,我就将你吞了。”
宋远溪立刻谄媚地赔笑连连说是,再也不敢起其他心思。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开始宋远溪还担心绿浓妖性难除会胡作非为,幸好这条蛇还不是很坏。
她住下后和下人们相处得很融洽,迅速笼络了所有下人的心。
衣食住行,以往福伯都是先请示过宋远溪后再准备,现在宋远溪毫无立足之地,不止布料没得选只能穿深绿浅绿各种绿色的,饭桌上再也没了肉,全是菠菜青菜绿叶菜,半月下来,吃得他觉得自己就要成一棵绿菠菜了。
就没见过这么奇葩的蛇妖,竟然吃素!
悲愤之余,宋远溪趁着早秋尚暖的日色打点行囊,绿浓抱着盆玲珑剔透的秋葡萄蹲着边吃边看,葡萄略酸,她也吃得眉开眼笑。
瞧着明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实际……他不敢细想,那碧绿粗壮的尾巴,想想就头皮发麻。
“听说,你得了种叫作冷血动物恐惧症的怪病啊?”绿浓吐出葡萄籽,漫不经心地问道。
宋远溪打了个趔趄,苦哈哈着脸,他就知道,福伯那没节操的,肯定把他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绿浓眨眨眼,眼里带着兴奋:“没想到世间除了疯猪疯牛病,还有这种怪病。”宋远溪很荣幸能和疯猪疯牛相提并论,他淡定地拾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酸得牙齿打战,想了想,他这与其说是病,还不如说是阴影。
十岁那年,宋远溪被死对头骗进深山老林,还掉进蛇窟,大难不死却有了这个怪病,见不得冰凉柔软带鳞片的动物,连鱼都不行。
以前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砸在蛇身上,蛇都不咬他,现在可算明白了。
开玩笑,他哪里需要怕蛇,他宋家可是和蛇祖宗有渊源,可一想到这渊源是害人家被困两百余年, 他就莫名觉得心里有愧。
绿浓拉拉他的衣袖,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样吧,我来给你治病怎么样?”
宋远溪抢回衣袖立马退避三舍:“祖奶奶,你是闲着无聊又想整我一把,对吧?我才没那么笨,天天上当。”
好像被他的话打击到,绿浓扁扁嘴,垂下头不说话。
瞧她安静的乖巧模样,宋远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正想服个软,就听低着头的绿浓幽幽开了口:“别忘了你老祖宗的债。”
对对对,祖债孙偿,小的甘愿为祖奶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宋远溪满脸热泪,我答应被你玩就是,你先把我放下来啊!
他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又缠在自己腰上的碧绿蛇尾,再次晕了过去。
【祖奶奶的治疗手段】
绿浓开始恶整,不,是治疗后,宋远溪着实过上了一段水深火热的生活。
治疗分三步走,首先,顿顿喝鱼汤。
厨房里的厨子估计将方圆十里的鱼都买了回来,一日三餐外加消夜点心,变着花样给他做全鱼宴。做得再漂亮、味道再好又怎样,他又看不到尝不出。宋远溪抱着比他的洗脚盆还大的鱼汤碗,哭得鼻涕眼泪齐飞。
厨房里每次端上来的都是色香味形俱全的鱼羹,不过绿浓说那样没效果,就使了个小法术,将鱼汤换了个样。
第一次,宋远溪吓得心肝脾肺肾差点齐飞。
两尾红黑色的金鱼在碗里欢快地游着,还有几条身姿妖娆的水草左右摇摆,这哪里是汤,简直是个小鱼塘。
知道是幻像,他也不敢喝,绿浓管不了那么多,在他看鱼看得眼晕的时候,捏着他的鼻子就往嘴里灌。
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一回生二回熟,随后几天他咬牙闭眼灌汤,末了还有时间和绿浓开玩笑,说他又喝了一碗小鱼的洗澡水。
别院里的下人听说小绿姑娘在治少爷的怪病,组团在宋远溪喝鱼汤的时候来参观,还很热情地贡献出珍藏多年的咸鱼干,舍身取义治少爷。
才知道不用喝鱼汤的的宋远溪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气得浑身发抖,这群草包。绿浓笑眯眯地接受咸鱼后,将咸鱼做成项链挂在宋远溪的脖子上,通知他进入治疗的第二阶段。
很简单,就是钓鱼。
当然不可能是拿着鱼竿,坐在柳树下,哼着小曲的那种钓鱼,而是宋远溪充当鱼饵的这种钓鱼。
宋远溪被倒吊在湖边大柳树的树梢上,柳树做竿他做饵,绿浓一边嗑瓜子一边扬手,他就一次次地被抛进湖里,在鱼群中打转。
“你个该死的老妖婆啊!!”他在半空凄厉地叫喊,把鱼群吓得落荒而逃。
绿浓不满意地摇摇头,看着人高马大,胆子却比老鼠还要小,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壳子,也白瞎了宋青山的血脉。
想到宋青山,绿浓的眸子倏地暗淡下来。
宋远溪被鱼轻薄了无数次后,又开始荡秋千当了会空中飞侠,他头昏脑涨,刚清醒一点就开始破口大骂:“绿浓,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臭蛇、烂蛇,蛇蝎心肠果然不是假的,来啊,折磨啊,本少爷不怕你。”
绿浓心底的晦暗瞬间一扫而光,笑眯眯地开口:“不是你说让我好好折磨的吗?还是说……”她侧着头,好奇道:“你想现在就被我吞入腹呢?”
……
“哎哟祖奶奶,说这些没意思,我觉得小飞侠挺好玩的,来啊,我们继续。”绿浓看不清半空中宋远溪的脸,但听声音也能猜到,绝对是满脸猥琐加谄媚。
远处偷听的下人们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们的少爷,真是无耻至极!
幸亏绿浓没有丧心病狂,也可能是被宋远溪恶心到,在福伯喊他們回家吃饭时,她就把宋远溪放了下来。
宋远溪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他甩开身上的螺蛳、水藻,看着跟在绿浓身后、老脸笑得皱成一朵菊花的福伯,第一次觉得福伯是那么的英俊潇洒。
晚膳后,宋远溪拖着一具残躯去泡温泉。
没有绿浓的捣乱,温泉别院的生意很快迈入正轨,日进斗金。幸好还有回报,不然他是坚决不会屈服在绿浓的淫威下的。
泡进热气氤氲的温泉里,他舒服地嘤咛了一声。
闭目养神时,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缠上了他的小腿,细长条状滑腻腻的。
他吓得一蹦三尺高,他就知道,绿浓没那么好心放他休息的。
滑腻的触感慢慢转移,从腰腹转移到他的手臂,宋远溪侧身去看,刚好和绿浓圆鼓鼓的眼睛对个正着。
对峙良久,宋远溪眼都不敢眨,绿浓扛不住眼酸,愤恨地用尾巴抽了他一耳光。宋远溪轻吁一口气,盖严实澡巾后问:“祖奶奶,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绿浓没有回应他,小蛇眼抛来个蔑视的目光后,就滑到温泉水里畅游起来。
碧绿的小蛇一会晾肚皮一会深潜水,玩得特别高兴。宋远溪的眼皮抽了抽,声音抖着问:“祖奶奶,你……你还好吧?”
蛇不应该都是冷血动物,谁能告诉他,这条蛇为什么喜欢泡温泉?他仰头看天,感觉头又开始眩晕起来。
【祖奶奶进城门】
绿浓的治疗虽然恶整成分居多,也算有些效果。经绿浓点头同意后,他立即收拾好行囊,踏上了回青州的马车。
离开青灵山,绿浓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害得宋远溪有点神经错乱,初见时高冷危险的少女,和眼前这个捉鸡撵鸟、不管什么野草杂花都要尝一口的绿浓,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谁让我在青灵山独居了两百年呢!”绿浓这样给他解释。
想想也是,他半月不出府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更何况是两百年。看着绿浓沐浴晨曦下的恬静侧脸,他忽然有点心疼。
心疼又心软,一不留神,他就被绿浓抢走了马鞭。
在他们来到青州城城门的时候,宋府豪华崭新的大马车只剩下一块底板和两个轱辘。绿浓精神十足,手一撑就下了马车。后面的宋远溪两条腿晃如抖筛,衣襟凌乱外加发如鸡窝,活像被人凌虐了千百遍。
“真是没出息。”绿浓摇头叹息,伸手扶了宋远溪一把。
宋远溪翻了个白眼,他已经不想说任何话。
“啊,那个人把鸡蛋倒进去竟然没有流出来。”进城后,绿浓什么都要看一看摸一摸,还要发表自己的看法。
“啊啊,那个人竟然在吃屎。”她忽然大叫,宋远溪也吓得急忙去看,他眼皮扯了扯,不就是个灌蛋饼和臭豆腐吗?
可怜了那位吃臭豆腐的仁兄,被绿浓一说,臭豆腐到嘴边都不敢送进口。
他上前去赔礼道歉,转身绿浓又和人吵了起来,宋远溪羞得无地自容,在老板看疯子似的眼神里拉着绿浓落荒而逃。
这次他学乖了,紧紧牵着绿浓的手不放,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各种吃食,普及常识。短短半个时辰,他就好像尝尽了为人父母的心酸。
“哎哟喂,这不是堂堂宋家当家的吗?怎么弄成这副德行,是被人抢劫了还是宋家破产了啊?”不知从哪蹿出个穿白色锦袍的胖子,绕着宋远溪边转圈边嘲笑。明明五短身材手圆脚圆,他偏要穿白衣,活像颗裹了面粉的汤圆。
宋远溪眼皮一个劲地抽,他有预感,肯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看他半晌不说话,江无恙啧啧叹道:“你说什么不好穿,偏穿一身破烂绿,你咋不拿块绿头巾把你的鸡窝头给包好呢?”
绿浓本笑眯眯地看着这颗胖汤圆耍宝,听到这里眼睛眯起,懒懒地问:“你很讨厌绿色吗?”
“那是当然。”
江无恙潇洒地一挥折扇:“只有雪白才衬得起本少,像你们穿一身绿,往菜园里一蹲,都分不清哪棵是葱,哪棵是你。”
他说完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那群狗腿子也抚掌大笑。
秋日暖阳下,宋远溪很清楚地看到,绿浓脸上那些碧绿的鳞片,微微泛起了银光。
他不由得掩面叹息,虽说他同江无恙是死对头,但想到他得罪绿浓后即将面临的惨境,他都不忍心去看。
这不,江无恙的现世报,立马就来了。
绿浓只是轻轻打了个喷嚏,顿时间妖风大作,将江无恙及他那群狗腿子吹得四仰八叉,差点裸奔。
被吹得稀里糊涂的江无恙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撞到了布坊送染料的马车,一整桶绿色的染料将他从头染到脚,活脱脱一棵绿白菜。
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的江无恙哇哇乱叫着跑走,宋远溪憋着笑,小声问绿浓:“祖奶奶,那桶染料能维持多久?”
绿浓掐指算算,不多不少,刚好十天吧!
那就是说,江无恙那个死胖子,要顶着一张惨绿的脸招摇过市十天,看他还怎么狂,真是想想就觉得痛快。宋远溪看着绿浓安然静谧的侧颜,第一次觉得,有这么个与众不同的祖奶奶,还是蛮不错的。
“祖奶奶,你在看什么?”宋远溪有些好奇,因为江无恙离开后,她盯着江无恙那群人的背影已经很久了。
绿浓垂下眸,浅笑道:“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个故人而已。”
【祖奶奶的恩怨情仇】
宋远溪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绿浓被幽闭在青灵山两百年,她的故人,肯定不是人,不是人活到现在,莫不成,又是一条蛇妖?
一路胡思乱想地回到宋府,宋远溪沐浴更衣后打算带绿浓去吃顿好的,下人告诉他,绿浓早就出府了。他有些着急,不会又跑到大街上捣乱去了吧?
他怕出事,当然是怕别人出事,立刻召集了一批下人去找。下人们还没走到门口,他就见绿浓光着脚悠闲地走了回来,手上还把玩着一颗黑如墨玉的石子。
宋远溪皱眉,走上前二话没说就将她抱了起来:“我说小绿祖奶奶,你可不可以记住,以后不要光脚出门啊!”
绿浓神色间带有阴郁,闻言不自在地道:“人类就是麻烦。”
“麻烦也要记住,虽然你是妖身,比凡人强健,也要知道爱惜不是。”宋远溪边絮叨边替绿浓穿上绣鞋。
低着头,宋远溪清俊的脸有些看不清。
绿浓的神情有些恍惚,记忆里,好像曾经也有个人教训她要爱惜自己,不要受伤。可那又怎样,最后伤害她的人,不还是许诺要保护她的人?
“宋远溪,我问你,其实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怕我吃了你把我供起来远远看着就是,干吗做这么多事?”
绿浓的声音有些缥缈不定。宋远溪嘿嘿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最开始遇到绿浓,他还以为是江无恙请的哪路武林高手故意来捣乱的,索性将计就计故弄玄虚。绿浓现了蛇尾,他才明白自己遇到的,的的确确是在世间消失已久,只在故事里出现过的妖。
知道绿浓的身份,他是担忧过,相处下来后,他觉得,绿濃本质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没什么杀伤力,而且还因他的高祖受过伤。
于理,他要还债,于情,他觉得绿浓挺让人喜欢的,虽然是妖,却比许多人还要好。
“很久没想起过以前的事了,果然年纪大了”。绿浓伸出手,露出那颗黑石,忽然又话锋一转,“宋远溪,你一直听我说起和宋青山的事,是不是觉得我们有感情纠葛啊?”
不明所以的宋远溪愣愣地点头,除了这个,难道还有别的?
绿浓撇撇嘴,嫌弃地看着他,说有感情自然不假,可感情里包含的,并不只是爱情。
那一年凡间捉妖之风盛行,她没有族群庇佑,在凡间躲躲藏藏,过得非常凄惨。那时她懵懵懂懂,化成人形也只有四五岁模样,在深山找野果充饥时晕倒,醒来时就看见了宋青山,还有他的新婚妻子。
她不会说话,又衣衫褴褛,被宋青山夫妇当成了遗弃在深山的孤儿。
之后她被宋青山夫妇收养,教她读书写字、刺绣绘画,夫妇俩将她当成掌上明珠,疼爱异常。那十年,可以说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宋家世代经商,族人相处融洽,遗憾的是,宋青山夫妇一直没能有自己的骨肉,养母提议过让宋青山纳妾,宋青山却抱着她说:“有此女足矣。”
随后年岁渐长,绿浓的眼珠开始渐渐变绿,身上也开始长出鳞片,这是她成年的征兆。遮掩不住,绿浓干脆将身份和盘托出。
她很忐忑,惊慌失措地等待宋青山的处置。宋青山说:“妖也罢,人也好,你与我夫妻有缘,这是上天注定的。何况你由我们教养长大,要还和深山野林无人管教的妖一样心狠手辣、蛇蝎心肠,那我宋青山就太失败了。”
听到这里,绿浓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后来,养母年近四十梦熊有兆,只可惜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请了无数神医诊治,也断言他活不过十岁。
对于这个儿子,宋青山夫妇疼若眼珠,怎么忍心看他夭折,便想方设法替他续命。既然正路无法走,他们就开始走旁门左道。
两百年前,一颗妖丹可抵半座繁华城池,无比珍贵,而且传言中还说,妖丹有起死回生、增长寿命的功效。
只有修炼成人形的妖体内才有妖丹,正好,绿浓就有。
【祖奶奶相携赴会】
话说到这里,原本还当故事听得宋远溪顿时敛了嬉笑的神情,脸上带着犹豫,又带着点点不忍:“祖奶奶,你可别告诉我,高祖他拿了你的内丹?”
绿浓嘴角泛起凉薄的笑意,拿?那可是实实在在、剜心剜肉地抢。
那时大雪纷飞,她忍着瞌睡,喝下养母替她熬的汤后就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青灵山中,而体内的妖丹也不翼而飞。
宋青山为了幼子,最终还是接受御剑宗诛妖士的建议,挖了她的妖丹,还怕她报复,便用镇妖石将她囚禁在青灵山。
不是宋远溪挖山挖碎了镇妖石,她可能还要待上个好几百年。
这两百年,她被困时嫌无聊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哭过。
因为真正的痛,是已经忘记了如何流泪。
她当他们是亲生父母,他们也是唯一让她感觉到温暖的人,他们说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可,也是狠狠地捅了她一刀的人。
“所以说,宋家后人包括我的命,都是你的妖丹换来的?”宋远溪的嗓音带着点嘶哑,没有丝毫温度。
绿浓看着他,只是笑着却不答话,没有她的妖丹,宋远溪怎么可能看得到她脸上的鳞片,又怎么可能在掉进蛇窟后还安然无恙?
她很想骂他一顿,只是看着宋远溪那副咬唇委屈、眼含热泪的表情,她心底低沉的愤怒和怨恨,眨眼就没了踪影。
“祖奶奶,那……你不会把妖丹拿回去吧?”宋远溪忐忑地问道。
绿浓碧绿的大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要是半月内还有办法,现在两百年都过去了,妖丹早就消散了。”
她碾碎手中的黑石,莫名有些感慨,當年繁荣兴旺的御剑宗,如今毫无踪影,价值连城的镇妖石,都被当成了普通的石子堆在路旁。
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不过,她想想又觉得开心。
宋远溪见她忽然笑得灿烂,立刻跑上前捏腿捏肩,小心赔笑道:“小绿祖奶奶,宋家欠你的,我看是还不清了,不如这样,情债肉偿,我以身相许如何?”
绿浓一口水悉数喷出,嫌恶地瞥了宋远溪一眼,让他有多远滚多远,自己的耳尖,却微微红了起来。
三日后,青州城里飘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室内的火炉烧得旺盛,盎然如春,绿浓躺在软塌上,端起宋远溪每日都给她准备的热茶,眉目敛了敛,一饮而尽。
宋远溪昨日收到江无恙的拜帖,清早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想让绿浓陪着去赴会,绿浓被“魔音”折磨得不行,只能答应,这才得了这么会安静的空隙。
江无恙约他在湖畔大船上见面,江无恙还是老样子,五短身材肚儿圆,一张大绿脸,笑起来吓死人。
“你,你怎么会来啊?”见到宋远溪后,江无恙就开始大吼。
不是你约我来的?宋远溪有些莫名其妙。
“以前给你送帖子你不是都没来过,你这次来干吗啊?”他继续大吼,颇有种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奶奶的,宋远溪有点想骂街的冲动,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走上前,准备狠揍江无恙一顿,绿浓拦住他,面色冷峻地道:“别过去。”
在江无恙滚圆的身躯背后,走出来一个身着黑袍的精瘦老头。老头面容干瘪,浑浊的眼里冒着精光。
“你果然还没死。”绿浓冷冷地道。
这老头,就是两百年前给宋青山出主意、害得她妖丹被挖还囚禁两百年的御剑宗的臭道士。
老道士将江无恙踢到一旁,盯着绿浓,眼神就像看着绝世宝物一样:“天不亡我,老朽寿命将尽,竟然让我遇到了你。”
绿浓嫌弃地撇开眼,被一具骷髅盯着看,还真难受。
其实她觉得每日折磨下宋远溪的生活挺惬意的,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是这送上门的仇人,她是不揍白不揍啊!
绿浓一跃而下,与老道士兵戎相见,电光石火,打得难舍难分。
她瞅准一个时机,正准备偷袭,被老道士发现,还拉了宋远溪当挡箭牌。
“宋青山当年害得我颠沛流离,今日我就要断他的血脉。”老道士说完就要劈掌下去,被绿浓厉声喝住。
见绿浓满脸着急,老道士忽然怪腔怪调道:“喔……原来是心上人,难怪这么舍不得”,他忽然加重语气,“碧蛇,你如果不想这小子死,立刻自废修为。”老道士用力掐住宋远溪的脖颈,枯瘦的脸上满是狰狞。
宋远溪一张脸立刻铁青,还挣扎道:“臭老头你打错算盘了,我高祖曾经伤害过她,她干吗要救仇人的后代……”
话音未落,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绿浓,已经咬牙废去了修为。
“好个有情有义的碧蛇,也不枉当年宋青山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老道士将濒临窒息的宋远溪丢开,轻狂地笑道。
绿浓痛得冷汗淋漓,听到这话立刻咬牙问:“你是什么意思?”
【祖奶奶不知道的曾经】
老道士以为胜券在握,也不遮掩,将真相说了出来。
妖丹可解百毒,可延续寿命,但能起死回生治百病,都是他编造出来的。老道士早就垂涎绿浓的妖丹,知道宋青山夫妇为了幼子焦头烂额,顺水推舟编了个故事,再三怂恿他们对绿浓下手。
只有被绿浓当作至亲的人,她才不会防备。
他骗宋青山只是借绿浓的妖丹一用,治完病后立刻归还,宋青山再三犹豫,便鬼使神差地做了毕生唯一一件错事。
取完妖丹后,老道士才发现,哪怕绿浓没有妖丹,他都无法将她打回原形,为避免她报复,就将她囚禁了起来。
宋青山此时才惊觉上当犯了大错,幼子夭折,爱女被囚,双重打击下,他就将所有的怒气对准了御剑宗。宋青山不懂武功,但他懂权术也懂人心,在他的操纵下,偌大的御剑宗短短数年就分崩离析,人去山空。
老道士也沦为丧家犬,颠沛流离,靠着旁门左道才能延续自己的寿命。
听到这里,绿浓感觉面上一片冰凉,这才醒悟自己原来早已泪流满面。她将目光落在颓然倒在地上的宋远溪身上。
宋远溪勉强咧嘴一笑:“没错,我的曾祖,是宋青山抱养的。”
绿浓的妖丹被宋青山夫妇珍藏起来,用以怀念和见证,怀念他们挚爱却永远不能相见的女儿。
不得子孙后代滋扰青灵山的祖训,也是那时定下的。
一开始宋远溪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想,恐怕高祖是不想人打扰绿浓,或者怕有人再去伤害绿浓吧!
绿浓闭上眼,泪水流出时微微地笑了,她的爹娘,果然是爱着她的。
“那么,你就更该死了。”
她的眼底泛出凛冽的寒光,直直地射向老道士。她的修为已经消散,只能化出蛇尾,以原身和老道士缠斗在一起。这次,是招招见血,刀刀割肉。绿浓翠绿的裙衫上遍洒血迹,脸上的鳞片也掉落不少,暗淡无光,老道士趁她不察,狠狠地刺了她一刀,同时,老道士也被她狠劈一掌倒在地上。
宋远溪手足并用地爬到绿浓身边,惊慌失措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渍:“绿浓,快,把你的妖丹拿回去。”
绿浓的妖丹一直被封存着,十年前他掉进蛇窟垂危,他爹才记起这件祖传宝物,侥幸地救了他一命,所以,绿浓的妖丹应该还没完全消散。
他之前还担心绿浓会拿回妖丹而多次故意试探她,但看着绿浓渐渐失去生机的脸,他才觉得,自己的安危,根本没有绿浓重要。
“如果我收回,死的人就是你。”她笑着摇头,碧绿的双眸璀璨生辉,“我已经孤零零地度过了两百个春秋,实在不想再孤单下去了。”
她说完后展开碧绿的蛇尾,在老道士点燃暗地里布下的火药前,将宋远溪与早就昏迷的江无恙卷上了岸。
震天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映透了整片湖面。
宋远溪呆呆地看着那片归于平静的湖面,无比殷切地希望水面上划过一道碧绿色的身影,可等了很久,也没有动静。
等着等着,雪停月落,等着等着,他的眼泪,也随之而落。
【尾声】
雪覆青山,又是一年冬至。
青灵山的温泉山庄让宋远溪赚得盆满钵满,事业又上了一层楼。同时,他和死对头江无恙也化解了多年矛盾,重归于好。
没有臭道士在江无恙背后出谋划策,江无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和好是早晚的事。
“死胖子近来瘦了很多,你不能再叫他绿汤圆了。”宋远溪俯身从温泉里掬起一捧水,淋在碧蛇身躯新长出来的鳞片上,边轻轻地擦拭边叮嘱。
绿浓不满地翻了个身,嘟囔道:“知道知道,烦死了。”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绯红,衬得那串鳞片也格外可爱。
宋远溪不在意她的小脾气,换了柄细毛刷,继续替她刷鳞片。
那日他回到宋府,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心神恍惚,還是在福伯的惊叫下,他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竟然挂着一条碧绿的手链。
自然不是手链,而是重伤后小得不能再小的绿浓。
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差点就将绿浓摔在地上,那时的她细如绳,真的吹口气都能将她吹走。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两个月,绿浓才长大了些。幸亏她重伤后还能自我修复,不然让宋远溪来养,估计只有被养死的可能。
一年下来,绿浓的伤势渐渐痊愈,但尾巴还不能幻化,宋远溪干脆迁移到青灵山,方便她养伤。
“绿浓,我一直想问你,妖失去妖丹,不是会被打回原形吗?为什么你……”不止没事,还整日里生龙活虎的。
绿浓有些犹豫:“碧蛇本来就有两颗妖丹啊,少一颗又没事,当年我是准备送给弟弟的,只是没来得及……”
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宋远溪立刻转移话题:“那你和我说不想再孤单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掉进蛇窟,命在旦夕,后来吞下我的妖丹,你的寿命才得以延续。这些年妖丹在你体内逐渐溶解,融入你的身体,我若是强行将妖丹取出……你虽不会立刻死去,却也没办法长生不老了,也就没人继续长久地陪着我了,所以我才说不想再孤单啊!”绿浓扭捏了下,微微有点不好意思。
宋远溪眼皮抽了抽,长生不老?原来自己身上还有这异能!不过重点是,原来绿浓只是害怕孤单,亏他还以为绿浓是舍不得他死呢。
虽然心里憋屈,但是宋远溪又很快想到另一个重点:长久陪伴什么的……
宋远溪眼角扬起,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那你准备给我个什么名分啊?”
“哼。”绿浓轻哼了声,眉眼高挑,恢复往昔的高冷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奴隶吗。”
……
他偏过头装作生气,见绿浓没什么反应,便笑嘻嘻地凑上去问:“来青灵山前我清理了下宋家祠堂,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绿浓摇头,表示没兴趣。
宋远溪也不气馁,故作神秘道:“是高祖的亲笔信,你说他那么疼爱你,知道错后,为什么还舍得让你独自被囚禁两百年呢?”
绿浓白了他一眼,这……她哪里知道呢。
“是有高人告诉他,凡事不可强求,随缘即可,他日必然会有人来解救你,不要误了你的大好姻缘。高祖见几次凿山也破不了阵法,只能选择相信。”说到这里,他加重语调眉开眼笑地说,“所以说,我就是你的有缘人啊,这是高祖亲自写的,两百年前你就被许配给我了,你不能赖账。”
半晌没听见绿浓的声音,他急忙去看,发现她果然在装睡。
“又想骗我,没门。”
绿浓气恼地将他捏住她鼻梁的手打开,收回碧尾蜷缩在软塌上,故作迷糊道:“我哪里骗你了,现在是冬天,我要冬眠的好吧。”
宋远溪顿时哑口无言。
那好吧,冬眠就冬眠,大家一起冬眠。他脱下外袍,将绿浓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让寒风有任何缝隙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