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
反思“特朗普现象”
郑永年
郑永年中国问题专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国际中国研究杂志》共同主编,罗特里奇出版社《中国政策丛书》主编和世界科技书局《当代中国研究丛书》共同主编。
特朗普现象是对1980年代以来资本主导的全球化所造成经济社会后果的一种政治反映。概括地说就是两种表现,即对内的民粹主义和对外的民族主义,而这两种主义的背后又是大众的愤怒和恐惧。
特朗普在选举时多次强调,他所进行的不仅仅是一场选举运动,更是一场社会运动。他的选举确实成功地塑造了一场社会运动。选举就是政治,政治就会创造出变革的可能性。在这场选举中,无论特朗普还是希拉里,双方都在玩马基雅维利主义。特朗普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强调的是种族问题、移民问题、全球化问题,并且他把这些问题成功转化成为一种反体制的社会运动。但如果我们只看到选举丑陋的一面,只看到他们玩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一面,我们就不能深刻地理解美国为什么会产生特朗普现象。
特朗普现象的产生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经济上的。从1980年代开始的全球化,一方面创造了巨大的财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创造得多,但财富分配极其不公,导致不同国家、不同区域、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高度分化和收入巨大差异。自这波全球化以来,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其国内民众的收入差异总体上来说越来越大。全球化的好处只有少数人享用;大部分的社会群体相对获利很少,有些社会群体甚至成为受害者,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当然,技术进步本身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技术发展使得劳动生产率提高,机器人、人工智能这些都导致可提供的就业岗位越来越少,尤其是专业工作岗位。全球化促成的资本流动和技术进步,对西方国家产生了很大的冲击。
美国2008年以前的中产阶级数量占了全国人口的70%以上,但是最近这几年下降到50%都不到。欧洲也有这种情况。再者,全球化使得劳动力在全球范围分配,产生了大规模的移民。有一些移民是合法的,主要是专业人才的移民,但还有很多非法移民。这两方面的移民,都对各国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专业移民对本地人构成竞争关系,非法移民则带来大量的社会问题。以前西方的稳定,主要是因为中产阶级占大部分,现在不稳定很大原因就是中产阶级变小了,相对贫困阶层在扩大。
还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全球化的进程主要取决于资本,但是对资本所导致的后果,政府则要负很大的责任。现在这一波全球化是资本主导的,但政府对它所产生的后果则无能为力,甚至推波助澜。例如美国,白宫一直监管不了华尔街。另一方面,政府不仅没有去规制全球化,反而跟资本结合。实际上这波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资本跟政治结合的结果。1980年代美国的里根革命和英国的撒切尔革命,政府助推了全球化,放松了管制。尤其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资本很聪明、很巧妙地把危机转嫁给整个社会。那些大公司的老板的高收入丝毫不减,老百姓很是愤怒,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其中的例子。实际上,任何危机对这些顶层的人都构成不了任何的伤害和威胁,负面后果却要整个社会来承担。那老百姓就要问了:政府为什么不去规制资本?为什么政治权力跟资本走在一起?特朗普这一次的成功就是利用了这种简单的民粹思想。
在老百姓看来,无论资本、白宫、国会,还是华尔街或者传统媒体,都是既得利益群体,他们互相勾结。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提出反体制。他成功地把希拉里塑造成体制的代表,而他自己则是体制外的代表。
另外,知识界也是造成特朗普现象的重要原因。知识界非常重要,因为知识界代表社会的良心。但是西方的社会科学,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越来越脱离社会。社会科学,无论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都在追求所谓的科学完美性。尽管这些是学科发展的需要,但离社会越来越远,解释不了现实,大家也不关心现实。正因为它脱离现实,知识要么和权力走在一起,要么就和资本走在一起。在西方,知识可能更多地跟资本走在一起,像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就是知识跟资本走在一起的结果,这样就使得政府很难制定有效的政策和纠正政策的失误。
特朗普现象还与社交媒体密切相关。没有社交媒体,就不可能有特朗普现象。这里我要强调社交媒体对传统政党所构成的挑战。近代以来,政党是组织政治生活的最有效的方式,但是政党演变到现在变成了精英俱乐部,是精英的政党,精英俱乐部自然就有脱离社会的趋向。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传统媒体、传媒机构,要么受资本控制,要么受政治控制。社交媒体出现以后,这种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社交媒体有很多的倾向性和社会功能,政党的很多功能可以被社交媒体所取代。
特朗普在选举中一方面借用了共和党这个平台,把共和党这个名字放到了社交媒体平台,使政党社交媒体化。这种现象其实奥巴马已经在用了,但这次是最充分的。以前的选举,候选人是借助传统媒体加上社交媒体,现在特朗普排斥了整个传统媒体,他完全靠社交媒体。
对特朗普现象我觉得不可以掉以轻心。特朗普认为,这不仅仅是一场选举运动,更是一场社会运动。问题在于,特朗普将如何把这个社会运动推行下去?这场社会运动的意义是什么?大家现在还不知道。大家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我想首先可以排除的,他不会消灭资本主义,他不会发动一场社会主义运动,更不会发动共产主义运动。他肯定会拯救资本主义。
但特朗普不会走奥巴马式的“社会主义”道路,或者桑德斯式的“社会主义道路”。奥巴马一上台就搞医改,是有一点社会主义色彩的。桑德斯觉得奥巴马搞得不彻底,他要搞更激进的社会主义。但无论奥巴马还是桑德斯的那一套,在美国社会都缺乏土壤,因为这些举措主要是关怀穷人的,侧重于分配,而不是生产,是有利于低薪阶层的,比如像拉丁裔、黑人群体等。而美国的制度从一开始一直强调生产,不侧重强调分配。欧洲福利社会从政府的角度来说,就是分配第一,生产第二。美国的制度永远生产第一,分配第二。那么,接下来特朗普会如何拯救资本主义?
如果特朗普像他现在所说的——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再工业化、反全球化——那他确实是朝经济建设的方向走,美国就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当然,这对其他国家可能会有很大的影响。
但是如果他在竞选过程中所使用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手段,接下来变成他的目的,那就很麻烦。马基雅维利主义,就是目的证明手段正确。他的反全球化、反少数族群、种族歧视这些口号,如果成为他总统议程的一部分,那美国本身将面临很大麻烦。1993年,亨廷顿发表了《文明的冲突》,讨论的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2004年,亨廷顿又发表一本书《我们是谁》,副标题就是讲美国的国民认同危机。这本书上预测,随着拉丁裔人口的增加,美国的国家安全面临严重的威胁。这本书甚至说美国有可能分化成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两种语言。亨廷顿当年认为美国国家安全更大的威胁就是人口结构的变化,白人越来越少,少数族人越来越多。
《我们是谁》在海外引起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在美国国内的影响。为什么美国国内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因为美国国内有政治正确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能谈。但这个问题是存在的。实际上这次选举从投票的人口构成上看,特朗普的胜利就是白人的胜利。从比例看,白人群体中无论是受教育程度高的,还是教育程度低的,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大部分人都投给特朗普。人口结构变化是美国最大的社会变化。所以如果特朗普走发展经济的道路,对美国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特朗普让美国走上了社会分化这样一条路,那就很危险。
特朗普现象就是反建制的。中国改革开放的过程刚好赶上里根、撒切尔革命,也就是这一波全球化的过程。中国自身从全球化获得了大量的好处,但是跟其他国家一样,中国的全球化过程也导致了收入分配不公、权利不平等,以及社会的高度分化。仅从现象来看,美国有的那些现象中国也有,比如社会分化、收入差异、阶级矛盾等问题。(实际上,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已经开始出现政党互联网化的趋向;如果用今天中国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政党+互联网。当奥巴马成功利用互联网当选美国第一个黑人总统时,人们就已宣称互联网政治时代来临了。不过,奥巴马时代仍然是政治人物通过社交媒体销售自己的一揽子政策,只是在传统媒体之上,又加上了社交媒体。就政治来说,社交媒体产生了几个主要的变化。首先,支持者的政治认同,从以往有限选择变成多元选择。第二,因为社交媒体的分散性和个体性,传统政治所具有的那种控制成为不可能。第三,今天人们所说的“大数据”创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即能够把传统政党所没有能力发掘和动员起来的支持者“挖掘”出来,并加以动员。第四,如同传统政党,社交媒体也具有聚集功能,把本来分散的力量聚集在社交媒体这个平台之上。正是这种巨大的聚集功能,使得社交媒体具有了替代传统政党的可能性。互联网尤其是社交媒体的产生,已经改变了所有这一切,为政党政治引入了巨大的变革动力,也足以颠覆传统政党政治。社交媒体的主要几个特征包括:大众性、民主性、个体性、分散性和聚集性。这些特性表明,社交媒体标志着一个真正的大众“政党”时代已经来临。)
其实,中国不仅存在收入分化的现象,意识形态的分化更严重。中国的意识形态领域左右派两个极端一直在争斗,多年来形成了意识形态领域的“内战”状态。还有一个现象是中国现在的知识界在空谈方面和美国的知识界没什么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国的知识界长期空谈,无论哪一派都抱着一个西方的理论或者概念不放,搞极端化,没有多少人去关心中国的现实,没有多少知识分子关怀中国真实的经济情况、真实的社会和政治情况。很多人都在构建自己的“乌托邦”。反建制现象一直是存在的。
中国知识界总体上都是在西方的话语体系下做学术研究和政策研究的。当然中国知识分子喜欢空谈也有其他无奈的根源。但是不管是怎样的根源,空谈是一个事实,这种空谈对决策发生了很大的影响。致使很多政策越来越脱离现实,目标制定得很好,但是一旦要付诸实施时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不仅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可能对中国产生影响,特朗普的地缘政治也会对中国产生巨大的影响,无论是朝鲜问题,东海或者南海问题。美国一旦态度强硬,中国肯定会有强烈的反应,这就会给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强烈反弹的机会。我们还要充分估计到,中国搞了那么多年内需社会,但内需社会还是建立不起来,外贸依赖度还是很高。如果国际资本撤回美国的话,中国怎么应对?毕竟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特朗普还说要把中国列为货币操纵国,这些都不能低估。
我想正确的做法是保护中产阶级,一要完善社会保障,二要善待企业家。很多人把实际上权力对市场的扭曲误认为是资本造成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社会主义革命,欧洲走了一条以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相结合而平衡的道路,即把原始资本主义转型为福利资本主义,所以是社会主义救了资本主义,使得以前非人性的资本主义转型到比较人性的资本主义。这是欧洲的道路。
不过,经验地看,市场经济到现在为止还是创造财富最有效的机制。我们要纠正资本的弊端,同时也要善待资本。我们现在对企业家,尤其是一些地方政府对企业家的态度非常粗暴。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因为很多方面的制度不到位,很多企业家是有“小辫子”的。问题在于,我们要确立的是新制度和体制,而非把责任全推到企业家个人身上。一些地方过度政治化的做法已经促使企业家产生不安全感甚至恐惧感,这个局面要尽快改变。
此外,中国的民粹主义会不会转化成对外的民族主义?这也是有可能的。以前中国倡导公共外交,但现在的中国公共外交(尤其是通过媒体的公共外交)变得相当民粹化,而且都是情绪性的。一个国家甚至只是一届的领导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把这个国家捧得高;一个国家跟你利益发生冲突了,那就全民起来诅咒那个国家。近代很多帝国主义是因为内部强烈的民粹主义促成的,民粹主义延伸到国际社会就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进一步就是帝国主义。这些都是要思考的问题。
总体来说,中国首先要预防特朗普现象在中国蔓延和扩展。民粹现象已经有了,但是还没有强烈爆发出来。其次,我们要认清国际环境,到底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现在中国政府制定的全面实现小康是最重要的,方向是对的。“四个全面”的目标非常吸引人,但怎么真正实施下去?如果国际环境稳定,我们可以全面实现“四个全面”的内容。但如果国际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么情况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我们应该要对国际形势有一个比较正确的判断力。2017年欧洲会发生一些很大的政治变化。世界范围内看,资本主义发展已经到了需要变化的阶段了。在西方制度构架下,政治永远是对资本主义逻辑的反应,社会主义也是一样。这次特朗普主义也是对资本的反应。那么中国又是怎么样?中国和西方刚好是两个模式,西方是资本占了主导的地位,资本主导政治,如果政治不能规制经济就会发生危机,而中国是另外一端,政治完全主导经济。但如果政治主导一切,经济社会那一端得不到平衡,那就要发生变革。说来说去,是政治、经济、社会三者之间怎么平衡的问题。
(本文根据IPP对郑永年、莫道明先生采访改编,获郑永年先生授权刊登)
(责任编辑:李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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