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抛开那场著名的战役不谈,孟良崮周围,有许多可供记录的故事。本文中提到的几位先烈和几个故事,共同诠释了一种超越历史的精神。
在孟良崮周边,老人们会以自己的视角,为那场战役增添诸多正史不载的细节,比如陈毅、粟裕坐镇指挥的老君洞,洞里的千年传说;行军途中,很多战士赤着脚,山上的石头把他们的脚磨得淌血流脓;作为俘虏的国民党士兵排着队,每人怀抱一个搪瓷碗,穿过村前的小道。讲到此,老人问我:“你知道搪瓷碗是干什么用的吗?”我说:“当然是吃饭用的。”老人道:“要是没有碗,就没有饭吃。”
17岁,我将第一次“出走”放在了孟良崮,从县城乘车前去爬山,梳理书上的历史与现实观察之间的距离。20岁,读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约了几个同学,到垛庄作了一篇《孟良崮周边沂蒙老区农民收入调查》的社会实践报告。
有一年,我乘火车去临沂。这是一辆从齐齐哈尔开来的漫长的绿皮车,车厢里夹杂了各种北方口音,以东北话居多。一个老头怀抱一口巨大的原木案板,向周围人讲述他当年如何逃难去东北,唾沫飞溅在周围人的脸上。有人问他老家是哪个县的,他没有说具体的县,脱口而出:“孟良崮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以孟良崮代称故乡,想必在老人的意识中,“孟良崮”三个字要比它所在的县更让人难忘。老人解释,在东北,哪儿有人知道蒙阴?但一提孟良崮,几乎无人不知。
一口东北的原木案板,将会成为故乡亲人每日的饮食必备;孟良崮幻化成了故乡,融进老人的血液。
叔侄俩的青春涅槃
孟良崮烈士陵园内,不时有肃穆的人群穿行。广场上,粟裕将军的雕塑以挺拔的姿势,守护着这片他曾战斗过的土地;广场右边,柏树丛中,一座座休憩的墓碑,那是将军率领的士兵。
一对叔侄的坟墓,在树林的间隙站立——他们并非这场战役的牺牲者,却因一种特殊的荣耀,成为了這里的主人。烈士陵园近旁的垛庄镇,正是叔侄俩的祖居之地——燕翼堂。
“燕翼堂”是20世纪本地最兴盛的家族,拥有5800余亩土地,上千亩山林,地跨蒙阴、沂水、沂南三个县。还有酱园、酒店、油坊、布庄、百货等店铺,雇用工勤80余人,养看家兵15人,长短枪20余支,办小学1处,在济南、青岛、上海等地开设有商号。
简述刘晓浦、刘一梦叔侄的生平如下:
刘晓浦,1903年出生,人称“四少爷”,1920年考入南通纺织专门学校——民族资本家苗海南是他的学弟。因组织学生参加爱国运动被开除学籍。之后,他在济南参加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王尽美的介绍下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加入共产党。
刘一梦,1905年出生,人称“五少爷”。刘一梦几乎沿着叔叔刘晓浦的路径发展,1923年,两人一道就读于上海大学。
刘一梦还是作家,加入了上海共产党人组织的太阳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失业以后》。1928年,日军占领济南,制造了“五三惨案”,刘一梦联合其他作家发表了《中国著作家文艺家自由联合对济南惨案的三个宣言》。
上世纪30年代初,鲁迅著文称:“这两年中,虽然没有极出色的创作,然而据我所见,印成本子的,如……刘一梦的《失业以后》,总还是优秀之作。”此时,刘一梦正在狱中,即将就义。
1928年至1929年,叔侄先后回到山东开展工作。刘晓浦任省委执行委员兼秘书长,刘一梦任共青团山东省委书记。1929年4月和7月,刘一梦和刘晓浦先后被捕。
10月,刘晓浦二哥刘云浦变卖家产,携巨款到济南设法营救。刘晓浦对二哥说:“不要花钱了,只有自首才能出去,是永远办不到的。”
1931年4月5日,刘晓浦叔侄,以及时任省委书记刘谦初等22人在济南纬八路刑场英勇就义。刘晓浦28岁,刘一梦26岁。
刘云浦再次来到济南,用马车将二人遗骸拉回燕翼堂,却没有将两人下葬。抗日战争爆发后,燕翼堂担负起了八路军驻垛庄一带的后勤供应,肖华将军曾住在此。1938年,根据地为烈士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至此,刘晓浦叔侄的遗体得以安葬。
在刘云浦的带领下,燕翼堂竭尽全力抗战,先后有26人参加革命,6人献出生命。其中刘晓浦之女刘增蔼,为中共山东分局机要员,1941年牺牲于大青山战役,年仅18岁。
1994年,刘晓浦叔侄的遗骸被迁到孟良崮烈士陵园。
血色浪漫:战争中的女人
战争波及女人,是时代的悲剧,她们又是血色与浪漫的结合,扩大了战争的外延。孟良崮战役打响的时候,孟良崮以北30公里,野店镇烟庄村,6个姐妹因无意识的举动而进入历史。
男人们要么当兵上了前线,要么作为支前民工上了前线,村里只剩了老弱病残,像极了今日的乡村。6位20岁左右的姑娘——张玉梅、伊廷珍、杨桂英、伊淑英、冀贞兰、公方莲,她们出身苦寒,有的是童养媳,有的是逃荒户的女儿。此时,她们成了村里的顶梁柱。
战斗打响了,六姐妹组织村民,为部队当向导、送弹药、送粮草、烙煎饼、洗军衣、做军鞋、护理伤病员。为了做军鞋,六姐妹彻夜不眠,胳膊和大腿都磨起了泡、出了血,手指也变了形。尹淑英后来回忆:“一只鞋底要纳120行,一行要过30多针,每针都要经过锥眼、穿线、走线、拉紧。当时不分白天黑夜地做军鞋,做鞋搓麻绳要用腿帮忙,时间长了把腿都磨破了,手也不行了,实在累了就躺在地上打个盹。”
六姐妹还承担起了运送草料和弹药的任务。她们翻过一道道山梁,走进一个个村庄,凑足了2500斤草料,把草料送到了预定地点。至于弹药,一箱七八十公斤,两人抬,翻越10多公里山路,一直送到前沿阵地。伊淑英当时怀有身孕,行动艰难。后来,“跑到北边生了个孩子,3天就起来干活了”。
如今,六姐妹成为一张张名片,继续在山区飘扬,六姐妹红军小学、六姐妹纪念馆、六姐妹饭庄、六姐妹采摘园。沂蒙山区最流行的一种食物是煎饼,煎饼的品牌众多,六姐妹煎饼无疑是最有名的一个。
一位记者曾在一篇报道中写道:“在烟庄村采访时,不仅看到这些带有名称的建筑,还偶遇了好几位‘沂蒙六姐妹后人:伊廷珍的儿子徐美福正在村里操持饭庄生意,公方莲的儿媳妇正在果园摘苹果。”
2016年6月21日,六人中的最后一位伊淑英老人与世长辞,享年91岁。沂蒙六姐妹终成绝响。
孟良崮周边,那些柔弱的女人的身躯曾走过的沟沟坎坎,依然有新的身躯走过。她们的后代依然在这片山区,繁衍不息;她们的灵魂依然飘荡在我们的家园,以生活的名义,平凡而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