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玲玲
1
盛夏就要降临,青桐的心里却有些隐隐作痛,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叫羊的瘦瘦的大脑袋男孩。
昨天傍晚,隔着三丈远,青桐就听到了羊和爸爸的对话。
站在水缸边的羊,拿起葫芦瓢“咕咚咕咚”喝了个滚肚圆,接着屁股就一下子黏到了窝棚的稻草堆里,他伸开双腿,直直得躺在那里,摆成一个瘦瘦的大字。
“我们要赶在桃的旺季之前,让桃长成桃的样子,也好多卖几个钱。”正在涮洗喷雾器的爸爸说。
“卖了钱,就给我买颜料,送我去上镇上的绘画班?”
躺成大字的羊羊一个激灵爬起来,朝爸爸的方向问去。
“哎,先给你妈去瞧病、拿药,要是有剩余,就给你买颜料,报班。”羊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半坐着的羊“噗通”一声又躺倒了,一句话没说,他的心里酸酸的,就跟一根刚从醋缸里拿出的酸黄瓜一样,几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流出来。羊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青桐就听到了羊熟睡打出的呼噜声。
这个承诺羊爸早在三年前就许下了,可一直没兑现,第一年桃子收成不好,没卖着钱,第二年好歹赚了些钱,可发疯的妈妈跑到街上,把胖婶家的孙女吓得往家跑的时候摔折了腿,尽管胖婶推搡着不要医药费,但羊爸还是硬塞给胖婶一些,这不,今年是第三年了。
青桐站在桃园三丈远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2
很多年前,青桐还是一棵半大的小树,羊爸要砍去青桐,嫌青桐长大后遮了桃树的阴。
“爸,这棵梧桐树孤零零的,多可怜。”
羊爸听了这话,就撂了手里的斧子。
有一年的盛夏,当一只远道而来的凤收拢起双翼栖落在青桐身上的时候,青桐的身上竟发出了金子般的光芒,不远处的老灌丛旁边土地祠里的土地公告诉他,作为一棵梧桐树,有凤来栖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冬去春来,大概过去了多久,谁也记不清了,但青桐长得越发挺拔了,数不清的枝桠上擎着连成片的叶,宛如被人精心修葺过的伞盖。那时正值初夏,坡上的苦菜开出淡黄色的花,风一吹,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散,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织成一大片阴凉,村里的人都喜欢下地忙累了来这里歇脚,就连附近的一些鸟儿、野兔等也喜欢来凑热闹。
“青桐,还差一只凤来栖。”土地公提醒青桐。
“是呢,提前恭喜你啦,你就要变成精灵啦,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呢。”到处奔波着打食的麻雀停下来,眼里满是惊羡。
“哦。”青桐挺了挺身子,附和着。
按照精灵界的规则,凡是栖过九只凤的梧桐都能化为精灵,作为一只精灵,是可以自由行走的。
“你要是变成自由行走的精灵,你想去哪?”蹲在灌木丛里的一只野兔问。
“我想去海边,见一见真正的大海。”
是呢,其实青桐想见一见大海的念头是从栖落在他身上的第五只凤开始产生的,那只凤就来自一个滨海小城,青桐常常幻想这样的场景——碧绿的天空下,耳畔涌來阵阵涛声,海风吹来花香,化为精灵的青桐时而和海鸥一起盘旋海浪之上,时而和海螺、寄居蟹一起躺在沙滩上晒着肚皮,享受难得的日光浴,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从那时起,青桐就盼着变成一只精灵,飞到海边,如今已经有八只凤栖落到青桐的身上了,还差一只呢。青桐等最后一只凤来栖已经三年了,据说,只有盛夏真正到来的时候,才会有凤打这儿路过。
3
“爸,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蹲在一旁正往喷雾器里兑药的爸爸一言不发,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
最近桃子不知是被日头照射了太久还是怎么的,竟生了蚜虫,羊学着爸的样子把打着卷儿的桃叶展开,就看到叶上排着密密麻麻的虫眼儿,作为家里第二劳动力,尽管瘦瘦的,连个喷雾器都背不动,但羊还是跑前跑后地给爸压喷杆或是递个毛巾给爸擦擦汗。
等爸兑好药,把喷雾器往肩上背的时候,羊就快速绕到爸后面,托一把喷雾器,好减轻一些喷雾器的重量,毕竟爸的年龄大了。爸背着喷雾器钻进了桃林的更深处。
羊从一摞洁白如雪的绘画纸里抽出一张来铺在石桌上,又从身旁的盒子里拿出一只剩半截的蜡笔,开始画画。羊喜欢画画,一勾一圈,隔着三丈远的路,青桐就看到纸上一棵梧桐的样子出来了,没错,羊喜欢画青桐,这是青桐早就发现了的。他用浅灰色涂了青桐健硕的躯干,用褐色涂了粗壮的枝桠,用深绿色涂了伞盖。羊歪着头看了看画,感觉还少点什么,就又在离梧桐不远的枝头旁,画了一只鸟儿。
是来栖息的凤吗?青桐往纸上瞧了瞧。
“嗯,好像是呢。”青桐的枝桠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燕子。
“听麻雀说,还差一只凤你就要变成一只可以自由行走的精灵了。”燕子的消息真灵通。
“是呀。”青桐只是轻描淡写搭着话。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嘛。你应该高兴点儿,毕竟这是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你够幸运了。”燕子跟麻雀一样,喜欢叽叽喳喳。
“变成精灵后,我可不可以去帮羊弄一摞绘画纸或者一桶上好的颜料?”青桐试探地问土地公。
“青桐,按照精灵界的规矩是不可以的,毕竟人类和精灵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那如果不变成精灵,我会怎么样呢?”
“当然,你也可以再变成一棵树,比如椰子树?你不是常念叨要去海边吗,椰子树就长在海边,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海,或者变成一棵胡杨树,长在沙漠里,日日忍受风沙的洗礼,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毕竟那像极了挺拔的战士,当然,还是变成一只自由行走的精灵比较好。”土地公喋喋不休地说着。
“小羊,你的画里透着灵性,很有天赋。”从县城里来支教的玉老师一手拿着绘画本,啧啧称赞。
羊托着腮,想起来暑假前玉老师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说了这样的话:“还需要学习更为精妙的技巧,你的画才能更进一步。哦,对了,你可以趁着暑假参加绘画兴趣班嘛。”
“参加了兴趣班,就能画得更好吗?”
“兴趣班里有更专业的老师指导你,还有好多喜欢画画的孩子,你们可以一起切磋,一起提高。”
支教结束前,玉老师把剩下的一摞绘画纸,还有一盒崭新的蜡笔送给了羊,还笑嘻嘻地说,希望将来可以看羊办的个人画展。
可是眼下,羊没法去参加绘画兴趣班,镇上的兴趣班一个月需要一千二百元,可妈妈需要吃镇静的药,一颗药丸就得四块多钱。
“也不知道绘画班的人会画些什么?”羊实在太想去绘画班里瞧瞧了,他往屋子里瞅瞅,这会儿屋子里安静了,或许妈妈睡着了,“不如去镇上绘画班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羊打开篱笆墙,径直走向了通往镇上的小径。
青桐看着羊远去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样的年纪,本该还是躺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可是羊……
盛夏真的来了,吹来的风就像是一支催眠曲,吹得青桐也有些醉醺醺了,先睡一觉吧。
4
一排排结实的绘画架子,每个学员在洁白的绘画纸上涂抹着五彩缤纷的颜料,真像些十足的大画家。站在前面的指导老师手里握着的那只画笔不一会儿就吐出满纸芬芳的茉莉花。
在往桃园走的路上,羊想着,这次一定要上成绘画班。
路边的含羞草都收拢了锯齿叶,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羊抽了抽鼻子,一股烟熏的味道,是谁家的孩子在地里烤地瓜,或者是烧花生?
烟熏的味道越来越浓,是木炭的味道!羊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想到了妈妈。羊加紧了步伐,等他赶到桃园,站在篱笆墙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桃园里的看护屋子化为灰烬,几根屋顶的大梁歪七扭八地躺着,借着风势,屋后的一片桃树被烧得满目全非,桃恹恹地滚落了一地,爸爸蹲在地上,脸色铁青,妈妈捂着头,蜷缩在水缸边,浑身打着哆嗦,周围的邻居们都跟着惋惜,桃园上方氤氲着散不掉的烟气,连成了一片,织成了一张沉闷的网。
作为一棵梧桐,青桐无能为力,他曾在桃树燃烧的时候,哀求土地公想想办法,土地公摇着头,说精灵是万万不能破坏大自然法则的,但青桐哀求得紧了,土地公才让路过的乌鸦去村里盘旋了两圈,村里的人这才发现桃园里着了火,才赶来救火。青桐的心更疼了,疼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眼下却如六月天里下了冰雹。
当天夜里,青桐感觉恍恍惚惚的,甚至都不忍心站在那里,无能为力,眼前晃动的都是这悲苦的一家三口,尤其是羊。这样想的时候,不远处一道金光闪了一下,一只斑斓的凤朝着青桐飞来,收拢双翼,稳妥得落在粗壮的枝桠上,整整待了一夜——哦,是第九只凤来了。
“青桐,你终于圆满了。”土地公说。
5
“土地公,我想好了,我要变成一片桃树!”青桐斩钉截铁地说。
“桃树?”土地公看看那片烧焦的桃树,再看看睡在被烧焦的桃树下的羊,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真的想好了?”土地公再一次确认。
“嗯,想好了,即使去不了大海,即使只是做一片普普通通的桃树林,我也心甘情愿。”
青桐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健硕的躯干里发出金子般的光芒,粗壮的枝桠消失了,碧绿的叶子消失了,错综盘旋的深根从泥土中拔出来了,青桐像是变成了一只自由行走的精灵,轻盈盈得跃过爬满拉拉秧的篱笆墙,钻到烧成木炭的桃树上,顿时,一大片桃园活过来了,挂满了硕大的桃子,看起来香甜诱人。
“羊,你要知道,這一大片重生的桃园是青桐呀,它最想去海边看看了。”土地公忍不住破坏了精灵界的一次规矩,轻轻地伏在羊的耳畔说。
6
村里的人都说好人终将有好报,总会得到苍天的眷顾,只是人们也好奇,离桃园三丈远的那棵梧桐树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多年以后,桃园里的看护屋子里挂着一幅画:碧蓝的天空下,阳光洒下一地金斑,柔软的海滩边站着一位少年,脚边涌来层层浪花,海风吹来阵阵花香,远处的海鸥掠过海浪,朝他飞来,画的名字叫《青桐》,画的作者叫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