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客

2017-06-10 02:44李佩甫
花城 2017年3期

李佩甫

麦子黄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题记

第一章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地域,地名叫梅陵。

历史上,这是一块水淤地,也叫冲积平原。有的说,这块平原是黄河“滚”出来的。早年,黄河连年泛滥,滚来滚去,就“滚”出了这么一个地方。也有的说,这是黄河跟淮河“斗”出来的平原。两河相遇,黄河想把淮河“吃”掉,淮河想把黄河“撵”走,经多年搏杀,几经改道,水滚来滚去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就淤积出这块平原来。说起来这里曾经是黄河、淮河的交汇之处,但你却看不见水,水在三尺以下或是更深的地方。早些年挖三尺就可以见水了。但现在不行了,得挖得更深些。但水还在,水渗在土壤里。据说,下边有暗河。

这里不仅是楚汉交汇、南北中转之地,还是绵软之乡。当太阳转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和气了一些,就像是一个眯着眼的、没有了脾气的小老头。这里的风也偏柔和,面面儿的,不暴不烈。风刮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面恶心善的老太太。这里也刮大风,但声音大过速度,漫卷着唿咙一阵子就过去了,无伤。就像是要提前告诉人们,注意些吧。

梅陵是一个特别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这里一马平川,雨水丰沛,常年平均气温17.1度,而且四季分明。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土质偏软、透气性好,俗称为“莲花土”,也被称为“中壤”。沙土地为“轻壤”,黏土地为“重壤”;沙土地透气好,但不易保墒;黏土地墒情好,但易板结。而这里的“莲花土”,在轻、重之间过渡,特别适于苗木生长。所以,自古以来,梅陵人赖以天地的赐予,大自然的厚爱,除了种植小麦之外,几乎家家种花、养花、卖花,成了一个出花匠的地方。

花匠老刘,本名叫刘全有,原是梅陵芽口村人。因祖上辈辈养花,家族中常有人在外地给人做花匠。因此私下里曾被人称为“弓背家”。“弓背家”虽略含贬义,但最早是说这家人的“饭辙”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是卖花人的意思。后来的引申义是说这家人辈辈出大花匠,這“弓背家”则成了芽口有名花匠的标志了。

传言说,刘家种花是从宋代开始的。但刘氏已无家谱。记忆中,关于刘家的花卉种植,仅上溯到清代,那也是祖上关于推着独轮车去开封卖花的一些口口相传的往事记述。当年,从梅陵到开封,八十里路,这是刘家祖先用独轮车推出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饭辙”。

到了刘全有这一代,俗称的“弓背家族”已四散于全国各地。留在芽口村的只有刘全有这一支了。改革开放初期,刘全有也曾被人请到黄淮市人民公园做过几年花匠,不知怎的,突然就回来自己干了。老刘这人偏瘦,微弓,深眼窝,耷眉,一脸的古铜,阳光在血管里沉淀成一丝丝的红斑,皱纹里有风霜染就的沟壑,加上腰里常年挂一条擦汗的白毛巾,走路默默的,看上去就像是一行走的老树桩。他平时也不大与人来往,曾被村里人习惯性地称为“弓背刘”。多年后,当他被市里册封为“园艺大师”的时候,就没人再敢这么叫了。熟悉他的人,近人,都叫他另一个绰号:“铁手”、或“铁手师傅”。

老刘的手的确跟别人的不一样,老刘的手是有神性的。老刘抓一把土,在手里捏捏,就知道它是重壤、轻壤,或是中壤。“文革”后期,老刘有一段时间偷偷地去给外地一家公园搞松柏造型,那双手常年与松刺、柏刺打交道,练就了一双扎不透的铁掌。特别是他的两个大拇指,竟长出了“肉猴”,“肉猴”割了一茬又一茬,后來就成了可以当工具使的“肉钉”了。再后他成了有名的植梅人,有了自己的梅园,常年跟古树桩和铁丝打交道,手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指头肚上的老茧已厚到了刀都割不破的程度。土与血、铁与血、梅桩与血已亲为一家。据说,哪株花快要死的时候,抹一点老刘手上的血,那花兴许就活了。当然,这都是传闻。

刘全有被册封为“园艺大师”后,在社会上传得最广的还是他那盆梅花。这株腊梅一直是花匠老刘的心肝宝贝。

这是一株古桩梅花。古桩是从四川大巴山深处挖出来的,至少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种子是从浙江天目山采撷后优选的野生质源,经东西杂交嫁接,尔后精心培育。这期间死了三回,又活了回来。那年冬天,窗外寒风凛冽,瑞雪纷纷,它突然就开花了,黄灿灿的,蜡色如染,晶莹剔透,似倒挂的金钟,奇香无比。在这棵三百年的古桩上,首开的这第一朵梅花,着实惹人怜爱,老刘眼里的老泪突噜就下来了。于是老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化蝶。”

花匠老刘在这株梅树上花了十八年的心血。十八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老刘眼里,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直养到了十八年头上,才成了一株名为“化蝶”、形似“倒挂金钟”、被人称为“中华梅王”的极品。

在一个时期里,花匠老刘最值得骄傲的,并不是他的梅花,而是他的儿子。他那个小名叫“爬叉”,大名叫刘金鼎(小时叫刘金定,上学后他自己更名为刘金鼎)的儿子,很是争气,大学毕业后,从副乡长一路升上去,后来当官当到了黄淮市的常务副市长。还有人说,马上就是市长了……一度,梅陵全县人民都奔走相告:花匠老刘的儿子,当大官了!

这时候,人们再介绍老刘,就说:这是刘大师。或说:这是市长他爹!

很多年过去了,副市长刘金鼎仍然记得,那行走在路上的“咯咯噔噔……”的车轮声。那时他就睡在父亲推着的独轮车右边的第二个草筐里,头上捂着一床破被子,屁股下垫着一铺小褥子,像猴子一样半蜷在筐里,枕着花香,枕着“吱吜、吱吜”的车轴响。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会听见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到洧川了。

洧川离梅陵四十里路,是刘全有中途“打尖儿”的地方。再走四十里,就到开封了,那是他卖花的目的地。

那时候,刘全有是偷着去卖花的。“文革”中,上头不让养花了,所有的养花人都到大田里种棉花去了。花匠刘全有为了挣钱贴补家用,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打了一道隔墙,在夹道墙里偷偷地养花,养到年关的时候,再悄悄地推到开封去卖。

那年月,穷人是养不起女人的,特别是漂亮女人。当年,刘全有的女人,就是芽口村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刘全有一九六○年跑到四川山里挖梅桩时带回来的。当时花了他三十斤全国粮票,还有二十块钱,就带回了这么一个让全村人惊诧的女子。

这女子漂亮极了,看得全村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四川女子都进门三天了,还有人不断地拥到院子里,说是要“借”一点什么。可这女子在村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跑了。她是四川大山里的人,语言不通也就罢了,主要是吃不惯又黑又苦的红薯干面窝窝。她喜欢吃大米,可这里没有大米。刘全有曾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出去偷着给她换过几斤,可没几天就吃完了,于是她说啥也不在这儿待了。

刘全有曾有过一段很熬煎的、四处去寻找女人的日子。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这漂亮的四川女子先后跑过四次。刘全有把她找回来三次。第三次她已经怀孕了,鼓着个肚子。这时,村里人都以为,生了孩子后,有孩子牵挂着,她就不会跑了。可是,等孩子一满月,她就又跑了。此后,再没有回来。

四川女子走后,刘全有就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年月是挣工分的,一年到头,油盐钱都缺。刘全有赶在年关时偷着出去卖花,也是被逼无奈。

洧川在副市长刘金鼎的记忆里始终是抹不去的。这里不仅是父亲卖花途中歇脚打尖儿的地方,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面包的地方。

梅陵离开封八十里路,刘全有推着独轮车赶到洧川的时候,已是偏午时分了。一般情况下,刘全有就近在一个茶摊上坐下,倒一倒鞋窠里的土,把儿子刘金鼎从草筐里抱出来,也好让他活动活动腿脚。尔后,他花二分钱,要上两碗茶水,就着带的干粮打尖儿。他带的干粮分两种,一种是给儿子吃的软乎些的油馍,一种是自己吃的红薯面窝窝。

童年里,刘金鼎记得非常清楚,茶摊后边是一所中学。那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操场,一排排的校舍,操场两旁有高大的杨树和槐树。还有什么呢?还有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从校园里走出去,看上去骄傲极了。他记得,父亲好像很害怕这些人,他勾着头,耷蒙着眼,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喝着茶水,不看任何人。他就是在这一天跑到校园里去的。他在校园门口的小卖部里闻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那是面包的香味。那面包香极了,馋得他直流口水。他看见有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在小卖部里買面包吃,那面包有鸡蛋大小,金黄色,一排一排连着,五分钱一个。当时,他被“馋”住了,他就那么一直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久久不肯离去。等刘全有焦急地找到小卖部门前时,就见儿子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似的,傻傻地在柜台前站着,口水直往下滴。大约,刘全有也闻到了面包的香味,他更是看到了儿子眼里的馋虫。于是,他解开腰带,从束腰的布带里摸出钱来,花一毛五分钱,给儿子买了三个小面包。拽上儿子,重新上路。

在一些日子里,刘金鼎曾作为分管招商的市领导多次去过国外,吃过各样的洋面包,但早年在洧川中学小卖部里闻到的热面包的香味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当然,也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在全国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洧川,却有一所在全国教育界知名的中学,就是这个洧川中学。

这三个小面包,刘金鼎是坐在独轮车的筐里一口一口舔着吃的,伴着独轮车的吱扭声,一直香到了开封。

开封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曾为宋朝的国都,应该说是一座“皇城”。可古老的、真正意义上的皇城早已被常年泛滥的黄河水淹在百米之下了。那些较为高级些的玩意儿,也随着宋代南逃的官员、商贾们带到杭州去了。剩下的只是些小吃、杂耍之类,比如:“灌汤包子”“羊双肠”“花生糕”;比如:斗鸡、遛狗、养花……当然,明清三百年以来,直至民国时期,这里曾是一个大省的省署衙门,慢慢也积攥了些气象,存了些底子。据说,民国时,那些唱戏的,只有先在开封唱“红”了,才能走向全国。所以,这里仍然有许多(后来被改了名字)传统意义上的老街,比如相府街、戏楼街,或寺前街、衙后街等等。偶尔,在市面上两人吵架时,开封人的眼神里仍然会飘出一两丝没落的贵族气,是想说“爷,早年阔过”。花匠刘全有每次来开封卖花,都歇在戏楼街后边的一个小浴池里。因为这里离卖花的市场近些,还因为,这里有他一个朋友。

这个浴池里的朋友,是个搓背工。此人绰号“罗锅林”,罗锅就罗锅,怎么就成“林”了呢?他又不姓“林”,其实他姓朱。这姓朱的罗锅背上有斜着的两座“山峰”,因此右肩高、左肩低,脖子只好往一边歪着。此人个儿虽不高,但走路一窜一窜的,他手里那条毛巾拧干后绳儿一样哗哗地旋转着,常常像鞭子一样连续的在浴池上空发出脆生生的巨响!他虽然歪着脖儿,嗓音却像男高音歌唱演员一样昂然、洪亮:“来了一位——您!”

这浴池原名叫“德化浴池”,“文革”中改名为“红星浴池”。在浴池售票处里坐着一位肥白的女人。这女人初看十分高大健壮,一张大脸像满月一样,胸前堆着的两个奶子就像是两座雪白的山峰。可是你不能再往下看了,往下一瞅,就会看到盘着的、像婴儿一样的、一双畸形的小腿小脚,这时你才发现她是个瘫子。这个下肢瘫痪了的女人,就是“罗锅林”的老婆。

进了浴池的门,花匠刘全有牵着儿子来到售票处窗前,叫一声:“嫂子。”坐在售票处里的肥白女人抬眼看看他,那只正要拿“木牌”的手就放下来了,把写有床号的洗浴木牌重新扔进小筐里,只说:“来了。”老刘应一声:“来了。”那女人就说:“进去吧。”

童年里,刘金鼎最先认识的、就是这个被父亲称为嫂子的女人。这是一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人,可她的肥美仍然保留在刘金鼎的记忆里。很多年后,当刘金鼎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浴室里,在白雾一样的蒸汽里享受“脱皮按摩”的时候,仍然会想起这个下肢瘫痪了的肥白女人。因为,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洗浴。

这个早年建在开封老城戏楼街后边的浴池并不算大,里边有两个三十米见方的热水池,一个二十米见方的温水池,没有搓背间,要求搓背的人就在池边坐着,或者躺在小木床上等着“喊号”。每到年关,池子里就像下饺子一样,堆满了被熱水烫红了的各样屁股。在这个票价一位一毛五、摆有简单木床的、热气腾腾的“红星浴池”里,活跃着一个“灵魂”。“罗锅林”就是这个浴池的“灵魂”。

“罗锅林”这个绰号是人们私下叫的。在白雾笼罩、影影绰绰、人头攒动的浴室里,人们高声喊叫的是两个字:“老林——”或是:“老林,十八号……老林,二十七号……老林,这呢……老林、角里……”于是就有了响亮的回应:“十八号一位!——二十七号一位!角里,三十五号一位!柜前,十六号一位……”随着应声,一条条飞舞着的热毛巾准确地、旋风一般地飞到了客人的手前。

“罗锅林”给人搓背更是一绝。在他这里,“搓背”不叫搓背,他叫“更新”。“罗锅林”给人“更新”的时候,就像是一种表演。那条白毛巾在他手里滴溜溜儿地旋转、飞舞,有时像陀螺,有时像花环,有时像直弓、有时像响箭、有时像绳鞭,不时抖出去、弯回来,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有时他弓着一条腿,有时他拧着脖儿,他的手掌裹在那条白毛巾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片红色的印痕。他给人“更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捶背”。在他,捶背就像是擂鼓,由上而下、由轻而重、先是雨点似的,而后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再后,两掌平伸,起落紧如密鼓,“叭叭叭、叭叭叭叭……”有万马奔腾之势!同时他嘴里还不时回应着各种招呼声:“八号一位——走好!十二号一位——您边上!七号——稍等!”

“罗锅林”还负责给人修脚。稍稍闲暇的时候,他提着一个小木箱来到修脚人的床前,在膝盖上铺一条黑亮的垫布,摆上一排有长有短、形状各异、看上去锋利无比的修脚刀,大喊一声:“——晒蛋!”这句“晒蛋”很像是英文,却是要人躺下的意思。等客人躺下来,他会把客人的一只脚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在半昏的灯光下细细地观察、研究,尔后平着放下去,抱在膝盖上,这才下刀……

在这个热气腾腾、臭屁烘烘的浴室里,“罗锅林”的身影就像是移动着的、半隐半现的“山峰”,不时出现在一个个赤裸裸的屁股后面。这儿,或那儿,喊着、叫着、跳着,麻溜儿得就像是一只窜来窜去的老山羊。但凡当他面对那些肥硕些的屁股时,“罗锅林”就会恭敬地称呼一声:“范科长、刘局长、王书记、秦股长、马主任……”偶尔,那些肥硕屁股们会给他递一支烟,他就夹在耳朵上,蹦跶得更加欢实。他那驼背的峰尖上时常亮着一串明晃晃的汗珠儿,汗珠儿滴溜溜地往下淌,在他背上画出一条条银亮的小溪。他要一直忙到后半夜,等人走光了的时候,他把散落在小木床上的浴巾一条条叠好,这才回到最靠墙角里的那个铺位前,坐下来,喘上一口气。

这个紧靠西边墙角、挨着一个工具柜的铺位,就是他的。这个铺位一般是不卖钱的。现在,赤身围着一条浴巾的花匠刘全有,就在这个铺位上坐着。

虽然已是多年的朋友,花匠刘全有也并不是白住。这时,他已在铺位上摆好了两个黄纸包,一个纸包里是半斤酱红色的猪头肉,一个纸包里是半斤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個锡壶,两个小酒盅。

下半夜,两个朋友,就这么你一盅、我一盅喝着……无话。朦朦胧胧地,刘金鼎夜里起来撒尿,就见刘全有也跟着走出来。他以為父亲也要尿,可父亲没尿。父亲手里端着一茶缸水,走到厕所旁的独轮车前,先是净口,嘴里咕咕噜噜的,把水吐在地上。净口后,再含上水,掀开捂在花筐上的棉被,一口一口地把含了酒气的水喷在花上。父亲说:“这样,花会鲜些。”尿毕,刘金鼎回到浴室,见两人继续喝,还是你一盅、我一盅,酒不多了,抿,无话。偶尔,喝酒的父亲会把一粒花生米顺手塞进儿子金鼎的嘴里。这时的刘金鼎睁开眼,看着两人。在他眼里,这时的两个人,就像是两堆灰。

在童年的记忆里,一年只有一次的洗浴是刘金鼎最高级的享受。正是在开封那个“红星浴池”里,他见识了笼罩在热烘烘的、白色雾气里的、赤裸裸的人生。

于是他认定,“罗锅林”的人生,是卑微的。虽然,那时候,他还不认识“罗锅”这两个字,但意思,他已洞晓。

花匠刘全有曾经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这株梅花长呀长呀,越长越高。梅花原本是先花后叶,可奇怪的是,这株梅花却是先叶后花。三叶、六叶、九叶……片片如羽,叶大如扇。长着长着,突然有一天,开花了,花蕊里竟然长出了一个漂亮的妖冶女人。这个妖冶的女子一跃而下,围着他的床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声声叫着:老刘,老刘,我要吃米。老刘,老刘,我要吃米。她围着床转了三圈后,突然,眼里放射出两道耀眼的金光,一下子就把他的双眼刺瞎了!

醒来后,他揉了揉眼,竟然还有刺痛感。这一梦把他给惊住了。他披衣下床,来到院子里,走进花房,围着这株古桩腊梅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把花刀在他手里举了又举,始终没有落下。

一度,刘全有认为这株梅花有妖气。曾想把它废了。可它的确是太珍贵了。他在它身上花的心血太多,舍不得了。

这棵古桩腊梅,的确是花费了他太多的心血。在四川大巴山深处采桩时,虽然在当地也雇了人,但他还是把腰摔坏了,躺在深山的草窝里半天爬不起来。后来他撮土为香,在古树桩前磕了三个头,说:爷,知道您岁数大了,不想走动了。可咱那地界儿阳光好,风水也好。您说您藏在这深山里有谁知道?爷呀,我是想让您天下扬名哪。奇怪的是,自从刘全有愿吁后,再没有出过事故。

古桩挖出来后,还要“晒桩”。桩要晒上三天,去一去湿气,这是怕霉根。在“晒桩”这三日里,那些“胡子”(细小根须)刘全有都一根根地小心梳理好,用土埋上。然后就地在朝阳的山坡上铺一塑料袋,披着一床破被子陪护着。夜晚,星星出齐的时候,湿气就上来了,先不管自己,把带来的塑料布给“桩”围上,等太阳出来时再一一卸去。三日后,“胡子”半干时,先把那条背来的破被子给“桩”裹上,再包上两层塑料布,整个捆扎好,雇人抬下山去。一路上,刘全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字:小心。小心。

种子则是刘全有跑到浙江那边的天目山深处采撷的。其实,山下就有人卖。这也不单是为了省钱,主要是想选那些野生的、饱满的、母性好的种子。七月,正是天最热的时候,刘全有赤身穿一大裤衩子,头上戴一破草帽,掂一布袋,再背上一瓶水,在山里攀来爬去地采种。一天下来,人被汗水洗了又洗,腌了又腌,那汗渍都晒成了碱,看上去白花花的,还挂一身的“血布鳞”(树枝挂破的口子)。这一东一西,来来回回数千里。一路上苦哈哈的,餐风饮露就不必说了。

梅陵虽然盛产腊梅,却没有现成的野生质源,这里所有的梅花都是从外地采种后嫁接的,只有嫁接后的蜡梅,才有可能生长出极品梅花。当地人都知道,凡是没有经过嫁接长出来的本地梅,只能叫“狗芽梅”,或者叫臭梅。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本地女人生的孩子一样,一般都是土头土脑,脸相扁平。而那些从西南大山里买回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看上去又白又聪明,一双大眼忽灵灵的。这也许就是杂交优势吧(这是芽口一个小学教师,在村口谝闲话时,指着刘金鼎做比喻时说的话)。

种子采回来后,先要晒干,晾放。尔后,播种前还要“沙藏”三日。“沙藏”是为了催芽儿,让种壳在沙土里慢慢变软,发芽后才能移栽进田里。尔后,头一年是育苗,第二年是“定植”,这一等就是三年,到了三年头上才可以嫁接。这三年刘全有就像侍候孩子一样,每天都要到地里去查看苗情。连上鸡粪都要先支上大锅,烧火炒一炒,怕生了腻虫。

嫁接更是一大关口。苗要千挑万选,优中选优。最早嫁接还是用的传统方法,叫“接炮捻儿”。在“老桩”上插一芽苗儿,麻布缠上,再用胶泥土糊住切口,尔后用土封上,待新芽儿长出后,小心翼翼地把封土一点点扒开,三个月后就可以“定活”了。这活儿大多是趴在地上干的,弯腰的时候多,抬頭的时候少,所以这里的种花人被称为“弓背家”。

待嫁接成活后,再往下就是“留头”“定干”“造型”这三步了。这三步是最见心思的,也就是进入艺术的境界了。

这棵古桩腊梅最紧要的妙处是:桩枯梅艳、悬枝凌空。“桩”有近三百年造化撑着,正面看,桩身有两个朽枯了的大洞,就像是“山门”一样,或者说是“别有洞天”,上有两株悬枝迎风飞舞,梅花开了的时候,就像是环绕在山门上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那花儿黄灿灿的,像要飞起来似的,一朵朵鲜艳欲滴,清香无比。侧面看,桩根遒劲,一面桩身上刚好破了一块老皮,上有一老虫眼;另一侧桩身则鼓出一块手形疙瘩;远远望去,就像是一边裸露着肚脐眼、一边拈花在手的“双面卧佛”。佛上的朵朵梅花如一道道四射的金光。

“悬枝”造型是最难的。需要多年人工拿捏,一点点地弯造、拉伸、环绕,让它逐步成型。最后一步,当他焚香净手,把这棵古桩梅花“请”进紫砂海盆的时候,他的心也仿佛跟着栽进去了。花匠刘全有十八年的心血,有相当一部分都用在这棵起名为“化蝶”的古桩梅花上了。

在一年一度的花展上,“化蝶”第一次亮相,就轰动了整个梅陵。此后,不断地有外地客商上门议价。当年,有开口就给五万的,也有给八万的。有一天,一个日本人居然也找上门来。这个胸前挂着一个照相机的日本人,除了不停地鞠躬,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阿里哥多,阿里哥多,估大姨妈死……”可这些日本话刘全有根本听不懂。后来,经翻译,他的意思是要用一辆丰田汽车来换这盆梅花。可刘全有摇了摇头,不换。

再后,广东那边,有一家画院校庆,曾提出要用画家的二十幅画来换这盆梅花,刘全有还是摇摇头,不换。

可是,在花匠刘全有的内心深处,有很矛盾的地方。一方面,他舍不得这株古桩梅花。另一方面,他心里又有些害怕。那藏在心里的“怕”是说不出来的,那个梦境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还是觉得这花妖,有邪气。夜里,每当他独坐在花前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啊,他根本想象不到,这株梅花将会给他带来什么。

在副市长刘金鼎的人生道路上,曾经遇到了两个贵人。一个是大贵人,一个是小贵人。按刘金鼎的说法,这个小贵人,就是谢之长。

这个谢之长,绰号“谢大嘴”,是个“花客”。在平原,“客”是一种尊称。上至僚謀、术士、东床、西席;下至亲朋、好友、以至于走街卖浆之流,进了门统称为“客”。但这里所说的“花客”,名义上是协调花卉交易的中间人,实际上就是掮客。但这里的“花客”,是受人尊重的,不含贬义。多年后,“谢大嘴”成了“花世界”集团公司名符其实的谢总,“花客”那一章就翻过去了。

谢之长第一次登门,正是花匠老刘犯愁的时候。他的儿子刘金鼎,刚上初中二年级,被学校开除了。

刘金鼎抱怨说,这事儿不怪他。他的同桌,一个名叫冯二保的学生,父亲是镇上工商所的所长,家里不断地有人送烟。冯二保常把父亲的烟偷出来,带到学校,偷偷地吸。那是冬天,刘金鼎和他的同桌冯二保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紧挨着教室门口,门板早就烂了,小风溜溜儿的,刺骨。冯二保流着两筒清水鼻涕,缩着脖儿,在课桌下悄悄地用火柴点了一支烟,用两手捂着,他暖手呢。暖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勾下头偷偷地吸了一口,对着门缝儿,一丝一丝慢慢地把烟吐出去。接着,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刘金鼎,悄声说:“尝一口。你尝一口。”刘金鼎也勾下头,脑门贴着桌沿儿,看着他。他把烟递到刘金鼎手里,再次压低声音说,“尝尝。”

就在这时,班主任崔国祥——崔老师从讲台上冲下来。他旋风一般冲到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把抓住刘金鼎拿烟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大声说:“同学们,看看,这是什么?——痛心哪!”

在镇上的天堡中学,崔老师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当年,崔老师说的最著名的一句话是:“醒醒吧!同学们,改革开放,百废待兴,人才呀,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们怎么能睡得着呢?!全班七十二个同学,哪位想成为臭狗屎的,请举手,我一定把你铲出去!”

讲台上放着一个纸盒子,盒子里放着崔老师没收学生的玻璃弹蛋儿。每每见哪个学生不注意听讲,崔老师就从盒里拿出一个弹蛋儿,捏在手里,像子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崔老师弹无虚发,凡在课堂上打瞌睡或走神的学生,常被崔老师从讲台上“发射”的弹蛋儿射中!若是被射中三次,崔老师就大步走来,当着全班同学大声发出一个庄严的“请”字,把你“请”到教室最后,靠墙而立,谓之“面壁”。

在别的班级里,座位都是按个头高低排列。崔老师则不然,他是按考试成绩排座位的。一学期大小测验十数次,每次测验后,都有一次重新排列座位的过程。就为争这个座位,学生们一个个晨读夜背、噤若寒蝉。每每卷子发下来,靠前一位无比光荣,落后一位则羞愧难当,就像当众宣判你不是个东西。分数排在最后的学生,那就不光是羞愧了,简直是无地自容。因为崔老师会在讲台上大声念出来,比如:“刘金鼎同学,测验成绩倒数第二名!请到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位置就座,门外有厕所,风光无限……”这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都回过头来,对他行注目礼。

实际上,当年,刘金鼎在崔老师眼里,就是作为“臭狗屎”被铲出校门的。

刘金鼎自然愤愤不平。烟,他并没有吸,是同桌冯二保硬塞到他手里的。可他又不敢当众揭发二保,如果揭发了冯二保,往后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所以,他百口莫辩,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

花匠刘全有是在儿子被学校开除的第三天才知道的。这三天刘金鼎仍然像往常一样按时背着书包出门,但他一直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逛。况且多次站在卖花圈的小铺前,目视着样品花圈上的“奠”字,暗自哀悼自己的人生。在这个卖花圈的门市前,他脑海里甚至出现过一丝这样的念头:还不如死了呢。就此一了百了。是卖花圈的老者一声断喝,把他给唤醒了。老者说:“年轻轻的,看啥看,傻了?!”

最后,还是同班的学生把这个消息透出来的。花匠刘全有脱了鞋举在手里,卻没有打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这是因为,他知道儿子不会吸烟。他也觉得是老师冤枉了儿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花客”谢之长,就是这时候登门的。“谢大嘴”望着刘全有那张愁容满面的苦瓜脸,一口便应承下来。他说:“铁手师傅,你交给我吧。不出三天,我一准儿让咱金鼎复课。”

花匠刘全有怔怔地望着“谢大嘴”。他知道谢之长是“花客”,一“嘴”托两家(买家和卖家),神通广大。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如果他能让孩子复课,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

“谢大嘴”说:“铁手师傅,咱过去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我服你。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就是头拱地,也不能让孩子没学上。小事,不就是两盆花的事么。”

听他这么说,刘全有明白了。他手一指,說:“搬。你搬。”

当天,谢之长搬走了两盆花,一盆是“素心蜡梅”,一盆是“馨口腊梅”,也都算是珍品了。

刘全有说:“够么?不够再搬。”

谢之长说:“他们懂啥?放心,一准儿成。”

“谢大嘴”是个热心人,第二天傍晚,他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了,笑嘻嘻地说:“铁手师傅,怕你急,我先给你报个信儿。我见了校长,还见了教导主任,都满口承当。明天就让孩子上学。”

谁知,第三天下午,谢之长又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跑来了。他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说:“这人真是‘天下第一拗蛋!真他妈不是东西。教导主任找他,当场就给‘撅回来了。校长亲自出面,这王八蛋竟然当面质问:这是学校还是烟馆?你是收了礼吧?弄得校长当场下不了台……我操,还有这人!”

花匠刘全有闷闷地望着他,说:“真不行,就算了。”

可谢之长不答应了。谢之长说:“那不行。凭什么不让孩子上学?别说没吸,就是吸了支烟,又该如何?能犯多大的王法?操,这不是打我的脸么?铁手师傅,你等我消息。我还不信了,我扳不倒他。我现在就去找我表妹夫去。他是县里管教育的副县长,我让他出面……”

刘全有呆呆地望着他,见他的眼风又扫到了花上,就说:“搬,你挑着搬。”

这一次,谢之长搬走的是两盆“虎蹄腊梅”。

在刘金鼎被停课的九天时间里,谢之长不辞劳苦地一连跑了八趟。最后一次,他蹲在院子里,冒着一嘴白沫儿,哑着喉咙说:“孩儿,咱不在这儿上了。他就是给咱磕一百个响头,咱也不上了!一个镇中,有啥上的?咱去县里上,县一中、三中都是重点,你随便挑……”提起崔国祥崔老师,谢之长破口大骂:“那就是个‘拗蛋筋,是个死夹榆木头。中山装上打补丁,硬充大牌儿。飞机上挂尿壶,都臭到天上去了!你看他‘傲造的?不就是会念两句‘之乎者也么?靠,啥东西!我在县里芙蓉大酒店摆了一桌,好酒好烟候着,管教育的县长去了,局长去了,校长主任都到了,他居然三请不到……”

是啊,天堡中学语文教研组长崔国祥是镇上的名师,据说县一中还想挖他呢,自然是十二分地骄傲。他说:“天王老子也不行!这样的学生,谁想教谁教,我不教!”

谢之长说:“那王八蛋,不得好死!吃饭时,一桌人都骂他。这样,孩儿,我都说好了,天堡这边不算开除,算是转学,转到县中去上……”

可是,刘金鼎却突然蹦出一句:“我不在县里上。”

这一句把谢之长说愣了。谢之长说:“孩儿,那你……”

刘金鼎说:“我想去洧川上。”

谢之长说:“洧川中学?”

刘金鼎说:“洧川中学。”

谢之长说:“我明白了。孩儿是要个脸气。行。我送佛送到西。你等着。”

刘全有嘴里喏喏的,想说点儿什么。谢之长说:“铁手师傅,不说了,都在心里。我这就跑事儿去。”说着,推上他那辆自行车,跑事儿去了。

“谢大嘴”的确是个能办事的人。三日后,谢之长推着那辆破自行车,亲自把刘金鼎送到了四十里外的洧川中学。此后,谢之长就成了花匠刘全有的花卉代理人。

(一直到二十二年后,曾被同学们称为“天下第一拗蛋”的班主任崔国祥,这个曾担任过天堡中学语文教研组长、“射击水平一流”的崔老师,居然也排在了上访的队列里。那时刘金鼎刚刚当上市政法委副书记,他在“上访接待日”里接待的第七个上访对象就是崔国祥。崔老师抱着一摞上访材料,颤颤巍巍地来到他的面前。崔老师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头上架着一副缠有胶布的老花镜,原来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他刚在椅子上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说:“不讲理呀!我的房子,说拆就拆……”刘金鼎说:“崔老师,你还认识我么?”崔国祥慢慢地仰起脸,有些惊诧地望着他:“您、您是……”刘金鼎说:“崔老师,我是刘金鼎啊,你不记得了?”崔国祥脸上出现了一丝惶恐,他说:“噢,是刘、刘、刘书记呀……”刘金鼎说:“崔老师,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交待下去,让他们严肃处理。”这时,曾经无比骄傲的崔老师,一把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竟“哇唷”一声,哭起来了。

事后,崔国祥的“拆迁案”仍未得到解决,他至今仍走在上访的路上。

在刘金鼎人生道路上,起过重要作用的大贵人,是四年后出现的。而且,还是谢之长这个小贵人牵出了大贵人。

刘金鼎上大学后,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这样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想找谁,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只要通过六个人,就可以联系上这个人。这是概率。刘金鼎深以为然。其实,说到底,这就是“关系学”。

“谢大嘴”谢之长就有这个本事。他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不认识”变成“认识”,再由“认识”变成熟人,朋友、“关系户”。这不光是嘴上抹点蜜就可以办到的,也不仅仅是人们俗称的那种“见面熟”,这其实是一种超常的能力。你得有足够的热情和细致,你得有被人连踹三脚爬起来仍然面带微笑的勇气,你得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的耐心,这里边还包含着“仗义”和“尊重”(特别是那些肚里有点墨水的人,“尊重”是打倒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在梅陵,这所有丰富的内容都可以简化成一个“跑”字,谢之长就是用这种办法把刘金鼎“跑”进洧川中学的。这些,都是刘金鼎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品”出来的。

那时候,刘金鼎还在四十里外的洧川中学读书呢。童年里,甜面包的气味一直萦绕在刘金鼎的记忆里。所以,他对洧川中学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一种教育方法可以毁掉一个人,那他就是“臭狗屎”了。另一种教育方法可以成就一个人,那他也许就是未来的市长了。在洧川中学读书的时候,刘金鼎还顾不上思考这些。他只是觉得在这里宽松些,谁也不认识他,精神上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操场。在洧川中学的操场里,刘金鼎跟同学们一样,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在操场上跑三圈,尔后洗漱、吃饭、上课。日子就像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应该说,刘金鼎身上的这股学习动力是崔国祥、崔老师激发出来的。是啊,有谁甘愿当一泡“臭狗屎”呢?虽然换了学校,但崔国祥、崔老师那轻蔑的目光,仍然在他身后背着。他必须得学出个样子来,以此证明,他不是“臭狗屎”。

在洧川中学读书的日子里,父亲刘全有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但这里似乎处处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影子。入冬,刘金鼎发现,校长的办公桌旁边,摆着一盆“虎蹄腊梅”。这是一盆红梅,花瓣儿蜡汁厚,朵朵呈虎蹄状,晶莹剔透,枝叶状若飞燕。冬日里,这盆古桩腊梅香极了,二三十米外都能闻见馥郁的梅香。

记得有一天,刘金鼎眼风扫见,谢之长带着父亲刘全有匆匆走进校长办公室。此后,就见校长室那株古桩腊梅被连根拔出,晾在了校长室的门外,暴晒三日。后来,听班主任老师说,校长无比珍爱那株梅花,因浇水太勤,淹死了。后经高人指点,拔出来晒晒根,居然又给救活了。

学校的教导主任见了他,面带微笑,问:“金鼎同学,在这里还适应吧?”刘金鼎回道:“适应。”教导主任说:“好好学习,将来争取‘保送。”他后来发现,教导主任的屋里,摆有两盆菊花,一盆是白菊“玉观音”,一盆是墨菊“满天星”,均为菊中上品。

班主任徐老师,表面上并没给他特殊的照顾。但每次遇上他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含蓄地点点头。这个“点头”意味深长。徐老师排座位时,在他身边安排的是女同学王小美。王小美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是年级前三名。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徐老师的儿子,高中毕业没参加高考,由学校“保送”上了大学,上的是武汉的重点大学。事前,是謝之长陪着徐老师到武汉去的,带的礼物中有两盆古桩腊梅,一盆是“馨口腊梅”,一盆是“檀香腊梅”,也都是很名贵的品种。

在这里,在相对宽松的学习环境中,刘金鼎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他由天堡中学的倒数第二名,一跃成为班级第二十七名。班里一共有六十五名学生,他的成绩算是中等偏上,不再是“臭狗屎”了。这跟同桌王小美有极大关系。

王小美初看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但是耐看。她人长得白,圆脸儿,眉儿、眼儿都有水儿,鼻尖上常常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嘴角上有俩小酒窝儿,浅浅的。夏天里,她穿短衫,两只胳膊露出来,像藕段一样。她身上隐隐地有一股香气,这香气是说不出来的那种,有韵味。再说,她父亲是梅陵的一个副县级干部,家里不缺什么,从小养成的优越感是有的。这样的女孩子,最初给人的印象是冷冷的,不大与陌生人搭腔的那种矜持。但熟悉了之后,或者说一旦信了你,那热情就变成了一种大度和给予。刘金鼎又是那种白白净净、天庭饱满、讨女孩儿喜欢的相貌。一条板凳两人坐,两人心理上的默契是慢慢“坐”出来的。

最初,两人还是有点“隔”。刘金鼎刚分来的时候,王小美往左边挪动了一点身子,板凳中间空出了半尺的距离,这是有意地疏远。刘金鼎刚刚分来,自然也不敢造次,中间就那么空着。每当下课铃响,屁股离开板凳的时候,谁要是站得稍猛一些,板凳就会翘起来,另一个人就有可能摔着……两人是“屁股”与“屁股”先说上话的。两个人,每每要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屁股”会先“通报”一声,也就是往中间挪动一下。于是,另一个人的“屁股”就会意了,也会主动地往中间挪一点,这样,无论谁先站起,两人都不会摔着了。

王小美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主要任务是擦黑板,收交、分发作业本,还负责上自习课的时候解答各个学习小组提出的问题,相当于“二老师”。所以,刘金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当两人的“屁股”达成默契之后,王小美每每分发作业本时,就会先發其他同学的作业本,把两人的作业本留在最后,一块放在课桌上,交给刘金鼎。尔后,再去讲台上擦黑板……就在王小美擦黑板的时候,刘金鼎会趁机打开两人的作业本,一道一道题进行比对。王小美的作业很整洁,作业本上自然是一个一个的红色的“√”,而刘金鼎的作业本上,有一半是“×”……两人的作业比对后,刘金鼎至少可以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了。有的一眼就可以看出错在哪里,有的仍然不明白,这就需要他慢慢悟了。好在他人聪明,悟性还好。正确与错误有了参照,他学习上自然进步快。

两人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刘金鼎的数学作业得了满分。那一天,王小美把作业本放在课桌上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满分。”刘金鼎说:“不会吧?”王小美说:“真的。”刘金鼎说:“那还不是沾了你的光。”王小美淡淡地说:“我又没帮你什么。”刘金鼎说:“我看了你的作业本,你都是‘对号,我就知道错在哪儿了。”看刘金鼎很坦白,王小美说:“你得洗洗澡了。”刘金鼎闻了闻自己,说:“我身上有味?”

第二天早上,跑步归来,就在操场边上,刘金鼎端了两个脸盆,在水管前,当着众人把自己冲洗了一遍。

此后,两人的关系就近了一步。上英语自习课的时候,王小美去讲台上替英语老师写板书,就悄悄地把自己的“随身听”塞给刘金鼎,那上边录有“英语三百句”……那时候,“随身听”很少见,是王小美的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随身听”放在课桌下面的屉斗里,耳朵上塞一“耳麦”,人趴在课桌上,悄悄地听,别人看不出来。

冬日里,女生寝室靠南边的窗台上,多了一盆菊花。那是一盆名为“雪海”的名贵品种,大朵,静白静白的。阳光照在窗玻璃上,那怒放的、雪一般的花团一瓣瓣儿映在玻璃窗上,很像是洁白、飘渺的海市蜃楼,梦一样的。窗台下,就是王小美的铺位。

再后来,就是更为默契的“纸条”对话了:

纸条一:水的分子式是氢二氧一,即“H2O”。

纸条二:第三题怎么就错了呢?

纸条三:y是x的函数,x叫自变量。

纸条四:“孔乙己”怎么会是坐着用手走路的?

纸条五:腿断了。

纸条六:“桃花潭水深千尺”是李白的。“国破山河在”是杜甫的。

纸条七:汪汪,你的眼圈黑了,又失眠了吧?

纸条八:你才“汪汪”呢。没事,我有“安定”。昨天我爸来了。带的北京“稻香村”的糕点。我给你拿了几块,在屉斗里。

纸条九:食堂里有你爱吃的芥末凉粉,我给你留了一份。

纸条十:注意点,同学们有议论了。

纸条十一:又是胖妞吧?别理她。

纸条十二:邓丽君的《小城故事》真好听……

纸条十三:我喜欢听《北方的狼》。

……

如果不是王小美家里出了事,两人的“纸条”对话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也许走着走着,会发“芽儿”的。

那年春节过后,到校的第二天,女同学还都穿着过年时添置的新衣服,一个个花枝招展。王小美那天穿的是一件款式很新的、束腰的、米黄色的风衣,系着一条雪白的纱巾,人显得优雅大方。只是眼圈儿黑着,看上去反倒有一种忧郁的美。女同学围着她,叽叽喳喳地夸她的风衣样式好……她只是淡淡地说:是么?好么?也没觉得。

往下,就没话了。刘金鼎记得,她当时好像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复杂。可看了没有呢?刘金鼎也吃不准。在座位上,两人落座的时候,屁股上的感觉好像还是一致的。刘金鼎说:“年过得好吧?”王小美说:“好。”但这个“好”字说得很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像过了一个年,把一切都过回去了。那两人间的、一步一步相互越走越近的“紙条”对话,好像都不作数了,一切又要从陌生开始了。当时,刘金鼎心里虽有些犯嘀咕,却也没有多想。

第三天早晨,黎明时分,清冷的校園里响起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一时东、一时西,乱糟糟的。只听校长焦急地喊道:人呢?校医,快去找校医!

仿佛有感应似的,准备去操场上跑步的刘金鼎一个箭步从男生寝室里蹿出来,直奔王小美住的女生寝室。当他跑到被称为“甲字号”的女生住的平房院时,就见一群女学生和老师们已围在了王小美的寝室门口,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此刻,校医也赶来了。校医挎着一个药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边跑一边问:“谁,谁呀?怎么了?”

胖妞说:“王小美,她喝药了!”

校医进屋后,见屋子里乱成了一团麻!有到处翻着找药瓶的、有找遗书的,有企图唤醒王小美的……校医喝道:“校长、班主任老师留下,其余都给我出去!”

过了一会儿,只见班主任徐老师匆匆从寝室里走出来,招招手说:“高二(1)班的男同学,过来几个。”

刘金鼎和两个男同学跑进了寝室,就见王小美在床上躺着,仍然穿着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头发披散着,眼角处好像有泪痕……校医说:“快,背到医务室!”

刘金鼎第一个奔到床前,先是抱起王小美,尔后转过身抓着她的一只胳膊,背起就走。此时此刻,他觉得她身上软绵绵的,很轻,甚至有点飘,像风。

喝了药的王小美是两个小时后被一辆救护车接走的。救护车鸣着笛,惊了全校人。事后,学校里临时颁发了一道“紧急通知”。就王小美喝药这件事,通知全校师生不准议论。不传谣,不信谣。凡造谣滋事者将严肃处理云云。各班班主任老师的口头通知是:王小美同学由于身体原因,休学一年。

可是,在洧川中学,这是一个事件。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在私下悄悄地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有人说,据可靠消息,王小美的父母春节期间闹离婚,锅都砸了!有人说,王小美的父亲,梅陵副县级干部王天恩,跟县统计局的一个女干部好上了。还有人说,不是统计局,是县委招待的女服务员,才二十多岁。那时候,关于王小美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据说,王小美因为坚决站在她妈妈一边,不同意父母离婚,才喝药以死相逼的,她喝了一小瓶安眠药。还据说,王小美是因为家里一天到晚闹矛盾,精神上出了些问题,得了焦虑症,才喝药自杀的。种种。

还有,洧川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一致认为:王小美本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可惜了。

在那段时间里,刘金鼎常常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操场上,仰望夜空。王小美的身影时常出现在飘渺的夜空里,她抱着一摞一摞的作业本,在充满着夜气的星空里行走,微微偏着头,很严肃的样子。偶尔,会回眸一笑,说:“是么?”王小美常说的这句“是么?”在他的舌尖上被咂磨了无数次。王小美留下的小纸条,还在他的书本里夹着。他一直留存了很多年。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拿出来看一看,那些娟秀的钢笔字,就像是一个个小糖人儿,在他的眼里舞蹈。这就是初恋么?他也说不清楚。

后来,班里的那个胖妞成了他的同桌,那屁股上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偏沉。胖妞也给他写过“纸条”,刘金鼎没有回。他揉巴揉巴,扔在了字纸篓里。

七年后,当他再见到王小美的时候,她已是梅陵县农业局的干部了。听说她结婚不久又离了婚,自己一个人过。王小美跟他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背过我。

四月十六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刘金鼎见到了他生命中的大贵人。

高考前,是刘金鼎情绪最低落的一段日子。虽然他一直很努力,但经过多次模拟测验,他的学习成绩在全校应届毕业的二百四十六名学生(加上复读生)中,一直排在百名之外。因此,同学们曾经给他起过一个绰号:“101”。这就是说,他离往年的“一本”录取线,至少还差二十多分。

他心里清楚,这是他人生命运的一个关键时刻,如果考不上大学,他只有回去跟父亲种花了。一年忙到头,到年三十的晚上,洗一次澡。这是他想都不愿想的。如果考得好,也顶多是个“二本”,或上个“大专”什么的,说起来脸上无光。当然,还有个办法。但那是一个“窄门”,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通过的“窄门”。那就是不参加高考,直接“保送”上大学。他知道,班主任徐老师的儿子,学习成绩跟他差不多,就是私下里通过关系,保送上大学的。

在这关键时刻,又是谢之长帮了他。“保送”上大学,需要很多审批程序,教育部门层层都要盖章的。不仅要学校这边推荐,愿意接受的大学还要面试、笔试后审查通过。这一次,谢之长没有大包大揽,他说:“孩儿,关口太多了。有难度。我跑跑试试。”

花匠刘全有蹲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脸上苦。这些年,刘全有虽名声在外,却没有挣多少钱。

洧川中学这边还好说。这些年,谢之长已经把“路”铺平了。可校方也留了个活口:学校可以推荐。但接收的大学,要学生家长自己去联系。这就是说,如果有大学愿意接收,学校不卡你。如果没有大学主动要你,洧川中学不会公开地张榜推荐。这也是不公开的秘密,是怕学生们知道了,给学校惹麻烦。

“花客”谢之长又一次显示了他的神通。半月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谢之长跑到学校把刘金鼎叫出来,说:“走,跟我到省城去一趟。”金鼎问:“去哪儿呀?”谢之长说:“‘农科大。我都说好了,去跟校长见个面。”刘金鼎有些迟疑,费了这么多事,就上个“农业科技大学”?谢之长说:“孩儿呀,我头都磕遍了,才找了这么一个愿意接收的地儿。这可是一本哪!出来就是国家干部了。”

看刘金鼎犹犹豫豫的。谢之长说:“孩儿,就这吧。你也别挑了。我知道,你想去北京上。我都打听过了,别说是北大、清华了,就是北理工,没有个三二十万的,你连面儿都见不上。”

那天,刘金鼎跟着谢之长,是坐火车到省城去的。

这也是刘金鼎第一次进大学的门。“农科大”实在是太大了,似乎比县城还要大,红色的楼房一座挨一座,路是弧形的,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也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尤其是图书馆,建得高大雄伟,像迷宫一样,到处都是拱门和台阶,一阶一阶的,好像要到天上去读书。林阴道两旁是高大的法桐,树枝已搭成了拱形的凉棚。校园里处处都是葳蕤的花草,茂密的树木,简直像花园一样。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林阴道上,一个个像昂头的“鹅”。说是“农业科技大学”,却没有看到一棵庄稼。校园里居然还通汽车,看上去倒是很“洋气”的一个地方。

进了校园后,刘金鼎心里才有了怯意。是啊,虽然名为“农科大”,但它毕竟是省城的高等学府,是国家的重点大学。刘金鼎跟在谢之长的后边,晕儿呱叽的、转来转去的、走了差不多有三里多路的光景,才拐进了校园深处的一处平房院。谢之长擦了把汗,说:“就这儿。”

推開门的时候,刘金鼎终于看到庄稼了。院子很大,院里有一块绿油油的麦田,麦子已抽穗了,大约有三分地的样子。一个小老头(也许并不老)正半跪在麦田里,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一把小尺,嘴里念念叨叨的,正在测量着什么。旁边,还放着一把小锄。

对这个“老者”,金鼎也只是瞄了一眼,没有多想。然而,让刘金鼎惊讶的是,就在这时,谢之长快步走到麦田边上,弯下身子,亲热地叫道:“舅,忙著呢?”

刘金鼎立时傻眼了。他看看谢之长,又看看那“老者”……

那跪在麦田里的“老者”抬起头,看看谢之长,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刘金鼎,像是极力在回忆着什么。

谢之长倒是不卑不亢的。谢之长说:“老舅,我姓谢,谢之长,梅陵的。上次来,咱续过家谱的。我娘跟……”

没想到,这位“老者”拍了拍脑壳,居然哈哈大笑,说:“哎呀,之长,是之长啊。从老家来的吧。你看我这记性?”

谢之长指着刘金鼎说:“这就是咱外甥,刘金鼎。我给你说过的。”接着又对金鼎说:“这是农大的校长,你该叫舅姥爷的。”

一听是老乡,校长亲热极了。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噢噢”了两声,说:“快快,上屋。上屋坐。”听口音,完全是一口梅陵方言。

可是,当两人提着礼物走到屋门口时,谢之长悄悄地拽了刘金鼎一下,低声说:“换鞋,换鞋。”

校长大约听到了,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老家来人,没这个讲究。”可是,话虽然这样说,他自己倒是先把穿在脚上的布鞋给换掉了。于是,谢之长和刘金鼎也乖乖地跟着换上摆在门口的拖鞋。

进了门才发现,这个看上去和一个老农民没有多大差别的农大校长(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其实是副校长),家里是那么干净。干净得让人惊讶!处处都擦得发着亮光,一尘不染。由此,不由地叫人想问:这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主人呢?

当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校长突然沉下脸来,说:“之长,老家来人,是不准带礼物的。你不知道么?”

谢之长忙说:“知道。外甥看老舅,咋也不能空着手啊。”

校长说:“那也不行。你还是提走吧。”

谢之长赔着小心说:“这么远的路,拿都拿来了。下不为例。”

校长摆了一下手,说:“不行。必须带走。”

此时,刘金鼎的心一下子吊起来了。脸,先先的就红了。人家不收礼。他觉得这一次,事儿怕是要“吹”了。看来,“谢大嘴”也有栽跟头的时候。刘金鼎半勾着头,怯怯地打量着校长,生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细看,校长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虽然鬓角处有白发,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张古铜色的脸像丘陵一样,却也棱角分明,三道抬头纹呈沟状,似有老日头晒出的底子。牙根上有陈年黑渍,那一定是吸烟过多的缘故。这人个儿虽不高,但气宇轩昂,两眼放射出逼人的光芒。他穿一件对襟的、手工缝制的、有双排盘式布扣的白棉布上衣,下边是牛仔裤,脚下是一双圆口布鞋(脱在门外的那双是旧的,这是一双新的)。如果单从面相上看,他的底版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特别是口音,是梅陵老东乡特有的,四、十不分,那是含在骨头缝儿里的东西。

也许,见刘金鼎浅浅地坐在沙发的边沿上,欠着个屁股,神色不安的样子,让他陡然生出了怜爱之心。校长突然指着刘金鼎说:“多好的孩子呀。之长,咱老家的孩子,你别给带坏了。”

谢之长说:“也就是看看老舅。让金鼎认认他舅姥爷的门儿,没拿啥。”

校長沉着脸,想了想,又摆了一下手,说:“酒,咱中午把它喝了!烟就不说了。记住,没有下次了。”

谢之长说:“中午就不在这儿吃饭了吧?你忙。”

校长喝道:“胡说!老家来人了,我连顿饭都管不起么?”

谢之长说:“也不是。你太忙……”

校长说:“不是要说孩子上学的事么?就在这儿吃。敢走,下次就不要来了。”

气氛缓和下来了。刘金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校长虽执意要请老乡吃饭,可他看了一下表,却说:“抱歉,内人不喜欢热闹。走,咱去外边吃。”

后来,在去吃饭的路上,谢之长告诉刘金鼎说:“别看校长平易,人家可是大官!”尔后又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惧内。怕老婆。”

饭是在“农科大”小食堂里吃的。小食堂里有几个包间,校长随便挑了一个,领着他们走进去。尔后,由校长请客,点了四个菜一个汤。很简单: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五香猪蹄,一个鱼香肉丝,一个葱爆羊肉,还有一个酸辣鸡蛋汤,主食是两碗米饭外加一碗面。校长说,他还是喜欢吃面,筋道。待菜上齐的时候,校长举起筷子,说:“都别拘束,开吃。”接着,他又补充说,“之长,把酒打开,喝了它。不过,内人有交待,我酒量不大,不能超过二两。”

然而,当酒喝起来的时候,就不是二两的问题了。谢之长很会敬酒,他敬的每一杯都是有理由的……喝着喝着,校长的话匣子打开了。校长说:“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你知道我吃什么?每天一个‘汉堡,就一个‘汉堡。饿得我前心贴后心。没办法,每天囚在实验室里,饿极了的时候,我偷吃过实验室里育的麦苗……”

喝到一定的时候,校长醉眼惺忪,突然指着刘金鼎说:“我就一个女儿。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这时,谢之长不失时机地说:“这就是自家孩子,认你门下吧。回头让他多来看你,有啥事,你就吩咐他。”

此刻,刘金鼎赶忙站起,说:“不能让校长再喝了。”说着,他先是走到包间的门边,从盆架上取了一条毛巾,又从热水瓶里倒了一些热水,拧出一条热毛巾,叠成方块,双手捧着递给了校长。待校长擦了把脸,他又接过毛巾,退回身子,再一次来到校长身前,双手递给他一个牙签。这一切他都是悄没声做的。

校长说:“金鼎是吧?”

刘金鼎说:“小时候,我爹托人给我掐过八字,说我五行缺金,给我起名刘金定。这刘金鼎,是后来我自己改的。”

校长说:“哦,金鼎,重器呀。好。我记住了。”

這个日后被刘金鼎称作“大贵人”的,还真不是一般人物。

刘金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多“闪光”的头衔:留美博士,“农科大”副校长,首席小麦专家,农业部专家组顾问,国家“863”计划评委,等等。四年后,刘金鼎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是主管农业的副省长了。那年他四十七岁。

据说,由于他口碑好,又是国内难得的专家型“人才”,有人预言,他还会往上走。

这人叫李德林,梅陵人氏。每每打电话的时候,自称:老李。

刘金鼎自从遇上老李之后,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认为,他人生的每一步,与李德林都是有关系的。所以,当刘金鼎当上黄淮市的常务副市长时,他不再称“校长”了,改称“老师”,恭恭敬敬的。

“老师”并没有教过他。“老师”是搞“基因工程”的,而他在“农科大”读的是“农机系”。他只是在阶梯教室里听过老师的大课,讲的是“遗传基因”,他没听懂。

说实话,刘金鼎不喜欢“农机”,他压根儿也没想读这个“农业科技大学”。可他是“保送”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当年,当他第二次见到老李的时候,李德林曾经问过他:“想读什么专业?”他嚅嚅的,他不知道读什么好。李德林手一挥说:“读‘农机吧,国家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农科大”这四年,他可以说是一天天熬过来的。功课方面,由于他人聪明,虽然不喜欢,也都还过得去。在这四年里,他倒是读了很多小说。比如《林海雪原》里那个“小白茹”,那暧暧昧昧的情愫是他非常喜欢的,有一段时间几乎成了他的“梦中情人”;还有那个被小白茹追求的“203首长”,他特喜欢这个叫法,“203”,多神气呀!比如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甚至在文字里闻到了女人的香气。当年,这还是一本禁书,是同学们之间相互传着看的,让他看得欲火中烧,半夜在操场上跑了好几圈。比如《九三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造成了巨大的失败。可当失败来临的时候,那个老侯爵,立在战船的一角,炮弹在身边滚来滚去,那种面对失败时的镇静,都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真是个老贵族啊!比如《蓬皮杜传》,一个法国的中学教师,就因为口才好,后来居然成了总统……一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上大学时,他读的不是“农机”,他读的是“人生”。

那时候,他倒是很想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可“农机系”没有一个漂亮姑娘。也许是读小说把他的“标尺”读高了。在他眼里,“农机系”的那些女大学生,一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的。偶尔,他会想起王小美,想起洧川中学那些相互递“纸条”的日子,很美妙呀。可是,他打听不到王小美的消息。

谢之长倒是有到“农科大”来过几次,他是想托校长给帮着联系些花卉生意。可每次都被校长给“撅”回去了。校长一口回绝,毫不客气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里是大学!”私下里,谢之长曾对刘金鼎发牢骚:“这个老李,当这么大的官,一点忙也不帮。”

不过,他还是特意嘱咐金鼎,要多去老李那儿“走走”,眼皮子活一点,勤快一点,将来毕业时,争取能分一个好去处。

可是,作为一名大学生,刘金鼎很难见到老李。校长太忙了。他曾到校园后边那个幽静的平房院里去过几次,见过校长夫人几面,可每一次都被很不客气地“请”出来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每个星期天都去给校长扫一次院子。校长夫人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再赶他走。他也知趣,扫了就走,也不说什么。

有一次,校长夫人突然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说:“听老李说,你是‘农机系的?”

刘金鼎赶忙回道:“是。”

校长夫人说:“老家是梅陵的?”

刘金鼎说:“是。”

校长夫人说:“别扫了。去办公室找他吧。”

这一次,夫人对他和气多了。可校长夫人从没“请”他到房间里去过。一次也没有。

那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刘金鼎在办公室见到了李德林。李德林仍然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对他仍然很热情。李德林说:“小老乡,坐。抽烟么?来一支。”

刘金鼎说:“不会。”

这时,李德林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拿起火柴匣,又放下了,说:“你年轻,不吸好。”过了片刻,他问:“毕业了。”

刘金鼎说:“毕业了。”

李德林摇了摇头,喃喃地自语道:“是啊,我也要走了。”他的语气里竟然带一点忧伤。

往下,他突然问:“你说,走了好么?”

刘金鼎知道,前一段,学校里都在私下悄悄地议论,说李副校长已经内定为副省长人选了。看来,这是真的了。刘金鼎说:“好。太好了。当然是好事了。”

李德林说:“好事?”

刘金鼎说:“好事。咱梅陵老家那边,出一大官,不知有多高兴哪!往后,您就是省长了。”

李德林说:“未必。”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有些迟疑,忧心忡忡的。说着,他“嚓”的一下划着了火柴,把烟点上,吸了几口。

也许,李德林觉得他是家乡人,差着级别,也差着辈分,不妨事。就把话说得更近了些。李德林说:“小老乡,给你掏心窝子说,我其实就是个育种的。种种小麦,给学生们上几堂课,尚可。干别的,实在非我本意。”

刘金鼎说:“您是国家级专家。一个副省长,有啥不能干的?我看,当省长也是早晚的事。”

李德林摇摇头,笑了。说:“年轻人,口气不小啊?你倒说得轻巧。这一步迈出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刘金鼎愣了一下,不知往下该怎么说了。既然都当省长了,还回来干什么?列班“庙堂之高”,那当然是要一直往上走的。

李德林把烟掐了,说:“小老乡,你知道么,当这个副省长,内人坚决反对。”

往下,李德林又自言自语地说:“她是希望我能种出一个‘哥德巴赫猜想……这是不是‘天方夜谭?”

说到“校长夫人”,刘金鼎不敢乱插嘴了。可他也说了一句很重的话。他说:“家乡人民都希望您当这个省长。”

李德林说:“不说我了……头疼。说说你吧。毕业了,有啥打算?”

刘金鼎热切地望着他,却不开口……

李德林说:“想留校,是吧?”

刘金鼎仍不开口。只说:“我听校长的。”

李德林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步,说:“留校么,也不是不可以。可你是学‘农机的,还是到基层去吧。到基层锻炼几年,对你有好处。”

刘金鼎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他仍然说:“我听校长的。”

李德林说:“这样,我给你写个条儿,你拿上,回梅陵吧。”

当李德林说写个“条儿”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在用副省长的语气说话了。

手里拿着校长写的亲笔信,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刘金鼎万分沮丧。他是极不愿意回梅陵的。上了四年大学,又倒回去了。这算什么呢?他甚至有一點怨恨。心说,您老人家都快要当省长了,怎么就不能在省城给找个合适的地方呢?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张“条儿”,居然有很神奇的效用。等过了一些日子,他才明白,下基层,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

那年七月,刘金鼎背着铺盖回到了梅陵。

回家后,他一连睡了三天,心里沮丧透了。是啊,讀了四年大学,又背着铺盖卷回来了。他甚至都觉得没脸见人。

花匠刘全有见儿子回来了,心里自然高兴。可儿子闷闷的,并没有给他多说什么。这些年,常年跟花草打交道,他的腰弯得厉害,人越来越老,话也越来越少了。儿子回来,他就问了一句话:“城里,还好?”刘金鼎觉得他观念太落后,哼了一声,没理他。刘全有见儿子不吃不喝,一直在床上躺着,心里发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去儿子的房里扭过几圈,摸摸头,见他不发烧,就又退回去了。

一天夜里,刘全有蹲在儿子的床头,默默地说:“还有几盆好花,你想送谁,就送吧。”

刘金鼎是回到梅陵的第十天,才把“派遣证”交到人事局的。他想,我好孬也是大学毕业,至少也该把我留在县城吧?在县里,有两个较合适的对口单位,好一点是农业局,差一点的农技站。能去农业局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行,就农技站呗。本来,他还可以托“谢大嘴”,让他再给跑跑。可求人次数太多,不好张嘴了。老李给写的“条儿”,他也没有交出去。他想等等再说。

谁知道,一个月后,分配方案下来了。他分到了全县最偏远的庙台乡农技站。他找人问过,庙台乡农技站就三个人,一个站长,两个技术员,工资都发不下来,还被人称作“卖种子”的(卖了种子才发工资)。他去了,将是第四个“卖种子”的。这时候,他后悔了。他后悔没有早一点把“条儿”交出去。

当时,刘金鼎没有交出副省长写的“条儿”,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偷看了内容。在信上,老李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他派到基层去。这可好,没有“条儿”,他就已经到最“基层”了。

于是,刘金鼎大着胆子,找到了县政府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姓唐,人也面善,看上去甜丝丝的。当天他值班,唐主任问:“你找谁?”刘金鼎说:“我找薛县长。”唐主任笑了,说:“你知道县长有多忙么?啥事吧?”刘金鼎说:“我给他送一封信。”唐主任说:“如果是上访,右拐,去信访局。”刘金鼎说:“不是上访。我送一封省长写给他的亲笔信。李省长说,让我当面交给他。”听了这句话,唐主任站起来了,说:“你请坐。”说完,先是走到一旁,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尔后,匆匆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唐主任匆匆走回来,说:“你跟我来。”

老李写的“条儿”,就是这样交出去的。半月后,不可思议的是,新的分配方案下来了。刘金鼎被分到了县农技站,任副站长。

刘金鼎并不清楚,这次重新分配,有阴差阳错的成分。那天,他面见薛县长后,就把“信”留下了。薛县长反反复复看了这位老同学的信,见信纸上龙飞凤舞的,也就寥寥几行字,没说什么。可不一样的是,这位当年的高中同学,现在是主管农业的副省长了。

于是,刘金鼎走后,薛县长把唐主任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拿起信在手里扬了扬,往桌上一拍,说:“这,啥意思?”

唐主任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信看了看,说:“这,不是说,要他到基层锻炼么?”

薛县长说:“是啊。对啊。不是已经研究过了么?派他去哪个、哪个啥……啊?”

唐主任说:“庙台乡农技站。”

薛县长说:“对呀。这不是‘基层么?还要咋样?”

唐主任说:“这个‘基层,是不是、太、‘基层了?人家不愿意去?”

薛县长说:“操,这都已经研究过了。还要咋办?”

唐主任小心翼翼地分析说:“薛县长,这里边有几个‘意思你要考虑进去。一,李德林现在是主管农业的副省长,他手头掌握着两千万的机动资金。给谁不给谁,他说了算。二,咱是农业大县。县里刚刚上报的一个大项目,最后是要主管省长批的。三,据我所知,省长是不轻易给人写‘条子的。他既然写了,那就是说……”

薛县长拍拍脑袋,说:“是啊。是啊。虽说是老同学,可人家现在是副省长了。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

唐主任又是小心翼翼地说:“这,不妥吧?”

薛县长刚要拿电话,手停住了。迟疑了一下,说:“不妥?”

唐主任说:“不妥。你要打电话问了,他肯定会说,我看他是个苗子,就是要他去基层锻炼,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说?”

薛县长挠挠头,说:“扯淡。很朴实一个人,怎么也绕来绕去的?”

唐主任说:“也许……是吧?文字的东西,必须谨慎。”

薛县长突然说:“不对。副省长的信,会盖上个人长条‘方章,这是规矩。”

唐主任说:“我看了日期。这是他任命副省长前三天写的……”

薛县长说:“那就不是省长的意思了。对吧?”

唐主任提醒说:“正因为是任命前写的,更要……”往下,他不说了。

最后,薛县长说:“这样,我在信上批个字,交给人事局,让他们重新研究吧。”

事情就是这样。一封信,经绰号叫“糖人”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明生这么一分析,分析出了很复杂的内涵。

在梅陵县,谁都知道办公室主任唐明生是个好人。为人低调、谦和、谨慎,从不越雷池一步。但他的精明、干练、细心、周到,又深得领导们的信赖。凡是交给“糖人”办的事,就没有办不好的。

那时候刘金鼎还不认识唐明生。他只知道“条儿”交上去之后,事情有了奇妙的变化。县里本是要把他发配到庙台乡农技站的,转眼之间,他却成了县农技站的副站长。这不是做梦吧?那么,只能说,省长的“条子”,起作用了。

后来,刘金鼎跟唐明生成了好朋友。再后来,他又成了唐明生的上级。但他对唐明生的評价仍然是:好人一个。

对于刘金鼎来说,奇迹是接二连三发生的。办完所有的手续,他是国庆节的前一天才报到的。他报到的那一天,农技站的老站长发牢骚说:“球,我这儿都仨副站长了,又派一个。”刘金鼎问老站长:“我分管什么?”老站长文不对题地说:“先说,没啥球福利。一人一把藤椅。”然而,六个月后,农技站分给他的那把藤椅,他觉得有点凉,加了一个海绵垫子,可屁股还没坐热呢,一纸任命下来,他又成了官庄乡的副乡长了。农技站只是个股级单位。副站长也就是副股级,当了副乡长,就是副科级了。在梅陵,副科以上才是官员,这说明他正式进入官场了。

宣布任命的时候,已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唐明生特意告诉他,清明节,李省长回来省亲,提到你了。就这一句。

唐明生是个很谨慎的人,话点到为止。没有告诉他的,还有很多。其实,在梅陵,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上边来人,无论是哪个“口”的,只要是副厅以上的领导,必须在第一时间里“报备”。所谓“报备”,就是在第一时间里,通知县委书记和县长,并随时做好接待准备。可这个规定是很难执行的,谁知道上边什么时候来人?公事还好说,那会通知地方的。可私事呢,就难说了。倒是唐明生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托人在省委、省政府、加上省委组织部三个单位的办公厅搭了一条“热线”,也可以说是“信息員”之类,每年都去看望人家,送上所谓的“咨询费”。这样一来,只要上边来人,无论公事私事,就可以在第一时间里做准备了。

清明节那天,李德林回梅陵祭祖,本来是没人知道的。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有司机知道。因为报销的原因,司机告诉了司机班的班长,班长报告了分管的副处长。就此,当李德林的车下了高速路,刚进入梅陵县境,他吓了一跳!

在梅陵与文昌县的交界处,浩浩荡荡地,一拉溜排着十几辆轿车。轿车前站着一排人……还有两个穿制服裙的姑娘,在冷风里站着,手里捧着鲜花。

过去,每到清明节的时候,他也回来上坟。可回来就回来了,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偶尔,他也会给县里的老同学打个招呼,在县城里吃顿饭什么的。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他有了副省长的身份。于是,县里四大班子的领导都来了,居然还迎出县界。

车刚停稳,县里的领导就围上来了。他们在车前站成一排,有拉车门的,有捧鲜花的……李德林气呼呼地从车上走下来,说:“老薛,你这是干什么?大马金刀的,折我的寿。”

原县长、新任的县委书记薛之恒仗着跟他是老同学,打着哈哈说:“省长大人,你回来了,也不言一声,还怪我们。这不是欺负人么。”

李德林虎着脸说:“我这是私事,不多停。回家上个坟,看看老爹。你搞这么招摇,不像话!”接着,他一抱拳,说:“你们都回去吧。谢了。给我点自由。”

薛之恒说:“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不是来接省长的。我们是来接专家的,国家级小麦专家。我记得,你还是咱县农科所的顾问呢。你没辞吧?”

李德林说:“我再强调一遍,我是办私事。你这样搞,我以后还能回来么?”

薛之恒说:“知道是私事。也知道你忙。没想多留你。可你总得擦把脸,吃个便饭吧?”

李德林无奈,说:“这样,下碗面,吃了就走。”

薛之恒说:“咱家乡的酒,你给扬扬名,多少喝点吧。”

李德林说:“我回来是给先人上坟的。喝得红头涨脸的,好看么?下次,下次吧。”

薛之恒说:“一滴都不喝?”

李德林說:“一滴都不喝。”

薛之恒说:“好。听你的。这行了吧?”

午饭是在县委小招待所吃的。说是便饭,依旧很丰盛。海参鱿鱼一样不少,空运的大龙虾都上了……李德林说:“这是干啥?说好吃碗面,还搞这么复杂?”薛之恒说:“面一会儿就上。无酒不成席,便饭。”两人过去毕竟是老同学,李德林虽然不愿意张扬,也拉不下脸来,驳这位老同学的面子。两人说说家乡,说说同窗……就这么话赶话地说着,李德林随口问道:“我有个叫刘金鼎的学生,找过你么?”薛之恒说:“找过。已经安排了。”李德林说:“这孩子,咋样啊?”薛之恒随口说:“不错。是个苗子。”这时奉陪末座的办公室主任唐明生插话说:“薛书记把他安排在县农技站了。现在是农技站的副站长。”李德林说:“这么年轻,蹲在县里干什么?不是说让他下基层么?”薛之恒说:“是啊,很年轻,有朝气。”李德林手一挥,说:“年轻人,还是到基层去,好好锻炼。”其实,他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饭后,李德林再一次强调说:“各位留步。就此别过。给我点自由。”

薛之恒说:“这样行不行?就我一个人,陪你回去看看老人。”

李德林说:“你要还这样,我现在就回城去。”

薛之恒说:“好。那好。你说了算。这样,都回去吧。给李省长自由。”

那天,李德林的确是一个人回乡的。他没让任何人陪他。离村一里远,他就让车停下了。尔后,他一个人步行回村。他上下左右的衣兜里装了六包烟,一到村口,他就三叔、二大爷地叫着,挨個儿给人打招呼,挨个儿敬烟……一直到烟散完的时候,他才回家。

不久,梅陵全县都传遍了:说是老李回来了。人家都当省长了,还跟过去一样。这是个“布衣省长”。口碑更加的好了。

李德林走后。第二天,薛之恒带着办公室主任唐明生,专程去看望了李德林的父亲。在车上,薛之恒又提到了刘金鼎。他说:“这个老李,人都给他安排了。怎么又说要下基层。啥关系?啥意思?”

唐明生说:“是啊,安排得好好的。又老话重提……不过,咱县那个大项目,李省长给批了一千万。”

薛之恒说:“还不满意?不会吧。我这老同学,没那么多心眼。”

唐明生说:“薛书记,有个事,正要向你汇报呢。最近,上头不断地下文件,要求干部年轻化、知识化。咱县的中层以上,干部偏老,平均年龄52.5岁,是不是动一动?”

薛之恒挠了挠头,说:“是啊,偏老。会上说吧。把这个啥子、刘金鼎,也给考虑进去,年轻嘛。”

也许,这又是一次阴差阳错。可李德林在饭桌上提到了刘金鼎,这是事实。后来,刘金鼎很快被提拔为副乡长,这也是事实。

校长回来省亲,刘金鼎并不知道。对于刘金鼎来说,唐明生捎给他的那句话,让他激动不已。这说明,校长还一直记着他呢。刘金鼎回梅陵不到一年的时间,连续提拔。这种恩情,刘金鼎觉得,他是不能忘的。

谢之长也跑来对他说:“听说你当乡长了?县里人都知道,省长一句话的事儿。你得去看看老李,这是大恩哪!”

于是,趁着星期天,刘金鼎专程跑了一趟省城。

李德林仍住在“农科大”后边的那个院子里。进门的时候,刘金鼎四下看看,见门口没放拖鞋,就问:“要换鞋么?”李德林趿着一双破布鞋,边走边说:“换啥。不换。毛病。”

李德林当了副省长后,屋子里反而没有以前干净了。茶几上的烟灰缸塞得满满的,茶几旁还摆了一个垃圾桶,里边塞满了方便面盒子……沙发上还扔着一个枕头,显得很乱。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刘金鼎顿时想起,哦,校长离婚了。

虽说是副省长了,李德林依然很家常,他说:“坐吧,随便坐。”

刘金鼎说:“校长,你也该雇个人了。”

李德林随口说:“有。小时工。”

刘金鼎这次来,给李德林带了四条中华烟,用报纸包着,进门后悄悄地放在了沙发角上。可他却说:“校长,想你了,来看看你。我可啥也没拿呀。”

李德林说:“没拿就对了。你不在下边好好干,跑来干什么?”

刘金鼎说:“没事。没啥事。校长待我像自家的孩子一样,就是想来看看你。另外,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李德林说:“你说。”

刘金鼎说:“我想,陪校长吃顿饭。地方你定。”

李德林说:“吃饭是吧?钱带了么?”

刘金鼎说:“带了。”

李德林说:“地方我定?”

刘金鼎说:“校长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李德林看了一下表,说:“那好,跟我走吧。”

那是秋天,临出门的时候,李德林特意戴上了一顶鸭舌帽。他把帽沿拉得低低的,头前先走了。

出了门,刘金鼎望着他,迟疑着说:“不用车?”

李德林说:“不用。”接着又说,“走后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农科大”后边的一个偏门,顺着街道往前走。远远望去,没人能认出这个戴鸭舌帽的是一位副省长,那就是一个小老头。

刘金鼎跟着他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先后拐过了四条街口,尔后拐进了一个相对窄一些的街道,他看了路牌,这叫顺城街。在顺城街一个烩面馆的门前,李德林站住了。说:“就这儿。”

刘金鼎愣愣地站在门前,这是一个只有两间门脸儿的小饭馆,看上去很脏,乱糟糟的。他迟疑着说:“就这儿?这、这地方……”

李德林说:“就这儿。这儿的烩面最好吃。大马勺下的,一勺一碗。我占座。你排队去吧。”

是的,这个烩面馆里的烩面的确是用大马勺下的,用的是羊肉原汤,一马勺下一大碗,放上很重的辣子,吃得人满头大汗。这地方不大,所以总是排很长的队。待刘金鼎排完队,领到了取烩面的木牌,就见李德林已找到位置了。并且,他已要了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还有两个“小二”(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

烩面端上来的时候,李德林说:“尝尝。怎么样?筋道吧。”

刘金鼎尝了一口,说:“好吃。”

李德林说:“这个事,你可不能给我说出去。这是咱俩间的秘密。”

刘金鼎说:“不说。我不说。”

面快吃完的时候,见李德林出汗了,刘金鼎忙站起来,先是递上纸巾、再递上牙签,说:“校长,我多嘴说一句,该找个人了。”

李德林说:“再说,再说吧。”

本来,为请李德林吃饭,刘金鼎专门带了三千块钱,还怕不够。可这顿饭,他只花了十块钱,两碗烩面的钱。两个小菜和酒钱,是李德林先结的。不过,刘金鼎心里很高兴,他终于跟省长有了秘密。

这次,从省城回到梅陵,刘金鼎特意回了一趟家。他跑到花房,对父亲刘全有说:“那盆‘倒挂金钟,你可不能卖。无论给多少钱都不卖。给我留着。”

刘全有望着儿子,说:“这花认主。一般人可降不住。你知道有多少人……”

刘金鼎说:“不管他是谁,一律不卖。等省长进北京时,我给他送去。”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专程去省城一趟,陪李德林去顺城街吃烩面。

刘金鼎与李德林的感情,是吃烩面“吃”出来的。

两人一块吃烩面的时候,李德林会讲到下边各地市、县份的一些事情,说一些官员的名字和个性特点,也都是漫无边际地聊。比如,哪个市的市长,昨天来了,说了一件什么事。哪个县的书记,有个什么爱好之类……刘金鼎就听着,也不多插言,吃完了给他递上一个牙签。在与李德林交往的这些日子里,刘金鼎每过一段,就跑来一趟,说是馋烩面了。可吃着吃着,他由乡里调到了县里,先是给唐明生打下手,当办公室副主任。吃着吃着,他又由县里调到黄淮市,虽然仍任办公室副主任,却已是副处级了。所以,在刘金鼎眼里,李德林就是他命里的大贵之人,是恩公。

刘金鼎自己承认,他的每一次“进步”都多多少少与李德林有些关联。当然,他的机遇也好。刘金鼎虽说是“农机系”毕业,可他在大学时读的大多是文学作品,文字功夫还是不错的。在办公室工作有两条要害:第一是文字功夫要好,第二是眼皮要活。他这两条都占了。那时社会上普遍提倡“年轻化”“知识化”。这么一“化”,就把他给“化”进去了。在不足十年的光景里,他一升再升,后来已是当地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了。同时他还敏锐地感觉到,恩人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升到北京去了,他得紧紧地抓住。

当然,恩人也有翻脸无情的时候。那是让刘金鼎当众出丑、脸面尽失的一件事。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收敛多了。

那一年,刘金鼎刚刚从市政府副秘书长转任市政法委副书记。从秘书长的角度说,那也不过是市政府秘书班子里的一员,“大秘”而已。政法委副书记就不一样了(因为政法委书记是市委副书记兼的),那他這个副书记就是分管公、检、法的主管领导了。刘金鼎新官上任,很有点踌躇满志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有点张狂了。

当年的五月十九日,梅陵县突发一场大火。八百亩已经成熟、马上就要收割的麦子一夜间化为灰烬!就是这个突发事件,让他颜面尽失,当众受了一顿训斥。

那天夜里有风,风助火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据说,夜半时分,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狼烟飘到了几公里之外的上空,就像是扯起了一帆荡荡的黑旗……好在附近的村民拥出来,及时隔绝了火头,不然的话,附近近万亩小麦都将化为灰烬!

刘金鼎是凌晨时分接到电话的。电话一个来自上边,一个来自下边。来自下边的是市公安局的值班报告;来自上边的是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李德林。李德林听到消息后亲自打电话找刘金鼎了解情况,并说他马上要赶过来。刘金鼎自然不敢怠慢,可他接了电话后并没有急着赶往现场,而是匆忙带车来到了高速路口,等着迎接李副省長的到来。

所以,等刘金鼎陪着李德林赶到现场时,天已大亮了。这时候,一块巨大的麦田已是满地黑灰。麦灰像黑色的蝴蝶一样在麦田上空飘拂着,还未熄灭的零星火苗仍扯着一道道狼烟……在这块麦田周围的东西路上,是匆匆赶来的消防车和各级领导的车辆。站在地头上的领导们,一个个也都是满脸黑灰,表情肃穆,很难认出谁是谁了。

李德林从车上下来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往地头上一蹲,手里抓着一把黑灰。

那天,赶巧的是,黄淮市的书记、市长带着整个班子成员都在外地开会,一时赶不回来。于是,刘金鼎觉得这是他该说话的时候了。他一招手,用叱责的语气大声喊道:“过来,都过来。没看见省长到了么?!”

于是,市、县、乡的官员们都转过脸来。尔后,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拥过来了。

刘金鼎用主管领导的口吻说:“市局的,到了没有?”

站在人群中的赫连东山赶忙说:“到了。”

刘金鼎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责问道:“万局呢,万局长怎么没来?”

赫连东山回道:“万局在外地出差,命我第一时间赶到。”

刘金鼎又问:“县局呢,县局谁来了?”

一脸黑灰的县公安局马局长上前一步,说:“到。”

此时,县委书记薛之恒也在人群中站着,也是一脸黑灰,可他一声不吭。

刘金鼎用指头点着他们,声色俱厉:“我告诉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是要追究责任的。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搞破坏?!市局、县局都来人了,我要你们三天破案!该抓的抓,该上手段上手段。老赫!赫连东山,你是叫赫连东山吧?这个案子由你们市局牵头……”

众人默然。赫连东山站在人群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李德林仍蹲在那里,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刘金鼎说:“现在,请李省长作重要指示……”

没想到,李德林忽一下站起来,指着刘金鼎说:“嚓嚓嚓、嚓嚓嚓,我听你嚓嚓半天了,嚓嚓了个啥?你的预防措施呢?补救措施呢?什么叫限三天破案?三天怎么破?胡球说!你的感情呢?民以食为天,还有没有一点感情?!”

李德林手里举着一把黑灰,说:“粮食呀,这都是粮食呀!一夜之间化成灰了,你们不心痛吗?!……”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嘴唇哆嗦着,眼里含着泪花。

眼前是一片烧过的、黑色的麦田。麦田里的黑灰在微风中打着旋儿,像焚烧后的纸钱一样飞向天空。李德林抓着的那把黑灰在他手里摊着,纷纷散落在地上。李德林说:“看看吧,这是庄稼人一年的收成,不容易呀!麦忙天,消防是大事,万万不能懈怠!……”

市、县两级的官员们一个个都默默地肃立在那里,像是被他的话打动了。赫连东山是代表市局来的,他是第一次当面听李德林讲话。他望着这个小个子省长,心里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李德林这人不错,是个好官。

刘金鼎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受李德林当面训斥,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酱紫色。人像是傻了一样,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李德林最后说:“老薛,你是县委书记,你讲。”

到了这时候,薛之恒才从人群里站出来,说:“李省长讲得很好。同志们,这是个深刻教训哪!我们每个人……”

事后,李德林对刘金鼎说:“正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得对你要求严一点。以后不要不懂装懂,胡咧咧。”

刘金鼎呢,虽然挨了训,但他知道,“门生”是不该恨老师的。况且老师也是为他好,自然就收敛多了。

后来,他跟老师越走越近,慢慢就……直到那一天。

第二章

李德林做梦也想不到,他生命中会有三个女人。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会娶上罗秋旖这样的女人。

事过多年,那条围巾至今还在衣柜里挂着,这是他们二人当年的定情信物。

那是一条白色的、细羊毛的长条围巾。这种纯羊绒的细毛线新疆才有,是罗秋旖去新疆看胡杨林时捎带着买回来的。

围巾是罗秋旖亲手织的。据罗秋旖说,她织这条围巾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围巾很长,洁白,柔软,挂在脖子上,就像是“哈达”一样。不过,围巾的两端,各绣了一朵微型的红色枫叶。罗秋旖说,这是她的记号。

那还是李德林读研究生的时候。初春时节,他正在“实验田”里查看苗情,罗秋旖来了。罗秋旖专程从省城赶到梅陵,来到了他那块“实验田”的地头上,把这条围巾挂在了李德林的脖子上。

那时,麦苗正在返青,雪还未化净。罗秋旖穿了一件玫瑰红的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飘逸的风雪大衣,远远地从阳光里走来。站在田野里的罗秋旖就像是一幅油画,看上去高贵、窈窕,美丽极了。他傻傻地望着她,直到她把那条围巾挂在他的脖子里。她说:“我刚刚看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写得太好了。”而他,那时并没有看过什么《哥德巴赫猜想》,也不知道徐迟是谁?只是愣愣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篇报告文学,写的是一个名叫陈景润的数学家的事迹。

这就像是从天边飞来的爱情,很突兀。那天,李德林一直晕晕乎乎的,也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还给他带了一个热水袋。罗秋旖说:“听说你胃不好,夜里暖一暖。”

县农科所的老所长借故把李德林拉到一旁,说:“小子,咋回事?艳福不浅哪!仙女都搞到手了。呀呀呀,抓紧吧,抓紧。”

第一次来,罗秋旖只在农科所待了半天。当天下午,罗秋旖要走了,李德林送她到汽车站。那时候,梅陵汽车站乱哄哄的,人们像羊群一样来来回回地追着汽车跑。李德林陪她进站后,大约是怕碰上熟人,有意跟她保持一点距离。谁知,罗秋旖却故意紧走几步,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惹了很多人看。李德林说:“别。这是县城,咱别。”罗秋旖高高地昂着头,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临上车前,当着众人,罗秋旖贴在他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英语:l love you。

那天晚上,一个女人的香气把他的耳朵烧热了。热得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觉。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不是做梦吧?那条围巾,他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邊上,不时地用手去摸一摸,真软。

可七年后,两人分手了。凡是罗秋旖的东西,她都带走了。带走的,还有六岁的女儿。

留下的,只有这条围巾。因为,他已经围过了。

李德林与罗秋旖的这段姻缘,是他的导师吴教授牵的线。

早年,他最大的梦想是吃上白馍。那时候,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能顿顿吃上白面馍,是他的最大心愿。后来,当他有了抱负和理想的时候,他的梦想是:实现千百年来的民间传说,让一棵麦子上结十二个穗(这是梅陵民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神话),让全国人都吃上白馍。说实话,他是童年里吃红薯面窝窝吃怕了。所以,恢复高考后,他报考农学院是自觉自愿的。

当年,李德林是省农学院(后来才改名为“农业科技大学”,简称“农科大”)最能吃苦的学生。除了睡觉、吃饭,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教室或是图书馆里,很少像其他同学那样去逛街或是跳舞。那时社会上刚刚兴起“舞风”,很多同学连走路都念着“一二三四一、二二三四一……”李德林却从未进过舞场。不,他是去过一次的。“五四”青年节那天晚上,他被同学们强拉硬拽地去了一次,见同学们都在音乐伴奏下翩翩起舞。可他,却一直坐在角落里,伴著一堆同学们吃剩的瓜子皮,就那么单坐着。没有人请他跳,他也不好意思站起来请女同学跳。熬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他逃走了。

这不仅仅因为他内向。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在内心深处,他确有自惭形秽的地方。他个子矮,面黑,抬头纹过重,还长着一张倭瓜脸。跟别人比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丑小鸭”。所以,在班里,他很少参加集体活动。

可他却是吴教授最得意的学生。在整个农学系,他的成绩最好。特别是,大三的时候,他是当年农学院唯一在美国《土壤学会志》上发表论文的学生。同时又有两篇论文经国际上知名的《期刊引用报告》检索。这样一来,他算是为整个农学院争了光。当年,不仅仅是刚当了副校长的吴教授特别器重他,直保他跳级成为自己的研究生连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都向他“招手”了。

是的,同学们都很惊讶,这样的一个人,又没啥关系,他怎么会在国际知名期刊上发表文章呢?可没人知道的是,几乎每个假期,他都是在梅陵县农科所度过的。他凭借着一个远房老舅的关照,成了县农科所的一名借用人员(管吃饭,不发工资)。当然,这也得力于吴教授的看重。吴教授亲自给梅陵县农科所的老所长打电话,让农科所特批给他二分地,做小麦品种研究用。

吴教授是一个极有特点的人,性格直爽,快人快语。他名叫吴天铎,是国内知名的玉米专家。笔名却叫做“吴用”,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意思。“文革”中,他被学生揪斗,就是因为这个叫“吴用”的笔名惹的祸,说他是“投降派”。后来,农学院与林学院合并,他被下放到了淮阳。在淮阳,他跟林学院的罗怀瑾教授分到了一个“牛棚”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回城后,两人成了好朋友,每星期聚一次,下三盘围棋。而罗秋旖,正是罗怀瑾的独生女儿。

每次老友聚会,吴教授总会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提起这届学生,他总是摇头,说:“太差。基础太差。”可说着说着,他就会提到他的得意门生李德林。每当他说到李德林的时候,总是赞不绝口:“凤毛麟角呀!”

说到得意处,他棋也不下了,直着喉咙大声说:“查查,查遍全国四十九所农业大学,有几个能在美国发表论文的?又有几人的文章能登在《土壤学会志》上?这可是世界级的权威期刊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前去奉茶的罗秋旖已不止一次地听到吴教授夸他的学生。在她没见到李德林之前,这个名字已在她的耳朵里磨出茧来了。有一次,当罗秋旖前去奉茶的时候,吴教授故意说:“小秋啊,你以后嫁人,就要嫁一个这样的科学家。”一下子把罗秋旖的脸说红了。

那是一个读书的时代。那个时代,姑娘们都是活“精神”的。像罗秋旖这样的女子,出身于书香门第,她们心中的理想伴侣,或者说她们寻找爱情的“标尺”,大多都活在书本里。

当年,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最早发表在第一期的《人民文学》上,又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先后转载,立时引起了全国的轰动。于是,数学领域里那个所谓的“1十2”,成了全国人议论的话题。可到底什么是“1十2”,没人能说清楚。连写文章的人都没说清楚。这就像是一个迷宫,或者说是一句咒语,谁破译了它,谁就是“神”了。于是,姑娘们一个个疯了一样地打听文章的主角陈景润,成千上万封情书飞到了北京……这可是一个摘取了“皇冠上的明珠”的人哪!

罗秋旖就是在这时候,在《光明日报》上读到“哥德巴赫猜想”的。“猜想”把一个女子的春心烧热了,烧化了。罗秋旖把刊登“猜想”那份《光明日报》放在枕边上,读了很多遍,还禁不住在寝室里大声朗诵,每读一次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北京太遥远了,“猜想”里的陈景润太神秘了,都给人以够不着的感觉。可她身边就有这么一个研究小麦的“准”科学家,或者是未来的科学家。为什么“不”呢?

应该说,是“猜想”使两个人走在了一起。罗秋旖第二次去看李德林,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那时候李德林正在培育一种名为“梅陵七号”的小麦杂交品种。李德林先后培育过“梅陵”一到七号(有抗倒伏的、有抗病虫害的、有提高籽粒重的等)不同的品种。后来,他又开始培育“黄淮一号”。“黄淮一号”是双穗小麦,据说产量可以提高一倍以上。可就在他将要培育出“黄淮一号”的时候,出事了。这是后话。

罗秋旖第二次来梅陵,提着一兜水果,也提着自己那颗忐忑已久、终于定下来的心。她是奔着“猜想”来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猜想”。一个中文系的女大学生,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想”,是可以不顾一切的。其实,最初,她并没有看中李德林。当年,她身边的追求者太多了……李德林个子矮不说,还长着一张倭瓜脸,看上去木疙瘩一样。但是,李德林那雙眼睛,加上“哥德巴赫猜想”的作用,最终还是打动了她。

那是四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天已渐渐热了,罗秋旖穿着一身街面上刚刚流行的裙装,上身是月白色短袖衣,下身是海蓝色的带黑色小圆点的裙裤,披肩长发,看上去款款的、弹弹的、鸢尾花一样,既活泼又性感。

老所长去叫李德林的时候,拍拍他说:“快快,省城那女子,又来了。我看成了。”

两人见面的时候,李德林刚从麦田里回来,还光着脚,居然不敢看她,勾着头说:“来了?”

罗秋旖倒是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是星期天,来看看你。”

那天,阳光很好,温度也适合,正是给杂交小麦授粉的最佳时候。

李德林说:“那你,我……我得去‘授粉了。”

罗秋旖觉得这一切都很神秘。她很好奇,说:“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李德林说:“其实,也没啥看的。”

此时,罗秋旖像个小女孩似的扭了一下腰,说:“让我看看嘛。我就想看看。我还可以帮你嘛。”

罗秋旖扭腰的动作可爱极了,李德林心里颤了一下,说:“行,行啊。那走吧。”

走在去麦田的路上,罗秋旖问:“怎么‘杂交呢?你给我讲讲。”

李德林说:“小麦是自花授粉作物,异父率极低,所以只能人工授粉杂交……”

罗秋旖脸红扑扑的,问:“花粉,怎么‘交呢?”

李德林说:“先要‘去雄”

罗秋旖问:“哪个‘xiong?”

李德林说:“是雌雄的雄。”

罗秋旖的脸更红了,问:“怎么、去……‘雄?”此时此刻,她居然一下子想到了“太监”。

李德林说:“每株小麦的花器,都有三个雄蕊,一个雌蕊。先去掉雄蕊。尔后,套上纸袋,挂上标牌,隔离起来。一至三天内授粉,当然是要选取最好的父本……”

罗秋旖问:“只要开花,什么时候都可以授粉么?”

李德林说:“花性最活的时候,只有二十分钟。”说到“花性”时,李德林不由地看了罗秋旖一眼。

罗秋旖突然转了话题:“我听人说,你说过,你要让全国人民都吃上白馍?”

李德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只能说是、愿望吧。是愿望。小时候,太穷了……”

罗秋旖兴奋地说:“这想法太好了!简直,太伟大了。”

李德林忙说:“小时候,就想吃个白馍……别的,没想过,不敢想。”

罗秋旖一时激动起来,她身子转了个圈,说:“听说,南方有个袁隆平,是‘水稻之父。将来,你可以做个‘小麦之父!”

李德林脸色都变了。连声说:“那可不敢,不敢。可不敢跟人家比。我比人家差远了。”

此时此刻,罗秋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她的爱人将成为中国的“小麦之父”。这有多好!她深情地望着李德林,大声说:“为什么不?要做就做最好的。就做‘小麦之父!你就是中国未来的‘小麦之父!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呢?”

李德林没有回话。他甚至把头都低下去了。罗秋旖觉得他这是谦虚,他太谦虚了。这也正是她喜欢的。

走进麦田,当罗秋旖帮李德林给杂交小麦授粉的时候,一会儿递镊子,一会儿递授粉器,两人的手不时地碰在一起,触电一样的,竟都有些说不出口的激动。

那天,田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阳光灿烂,天上飘着悠悠的白云,小麦正在扬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阴阳交合的气息。她说:“你喜欢我么?”他说:“嗯。”她说:“我的裙子好看么?”他说:“嗯。”她说:“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你嗯什么?”他说:“好。好看。”

这天晚上,罗秋旖没有走,她在农科所住下了。李德林自然不敢造次,他把她安排在一个请假的女工宿舍里。知道她是教授的女儿,很讲究的,还特意去给她买了新的洗脸盆、香皂、毛巾之类。可是,九点钟的时候,她跑过来了,红着脸说:“我不在那屋住了。床上有味。”

李德林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她往椅子上一坐,低声说:“要不,咱聊聊天,我就在你这儿凑合一晚上算了。”

那天夜里,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李德林半拥着罗秋旖,就像是捧着一枚“仙果”。他心里说:真好。

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小虫儿在鸣叫。当罗秋旖枕着他的一只胳膊睡熟之后,他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就像是一面水做的镜子。凭着月光,李德林轻轻地掀开被子,侧过身子,闻着她秀发的香气、她的呼吸,从上到下,一点儿一点儿地偷看罗秋旖那雪白的脸庞、脖颈,起伏的胸乳,浑圆的臀部,还有修长的腿……他禁不住一遍遍地阅读,竟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两人结婚后,李德林曾经不自信地问过罗秋旖,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他不过是个农家孩子,到底喜欢他哪一点儿?罗秋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眼神儿,有光。”

其实,她喜欢的,不仅仅是“眼神儿”。

罗秋旖跟李德林的矛盾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的。

罗秋旖与李德林的婚礼虽然简单,却举行过两次。一次在省城,一次在乡下。

那时李德林刚研究生毕业留校不久,罗秋旖也刚刚大学毕业分到省直的一个单位工作,两人都还没有分房。恰好这时候,林学院的罗教授新分了一套大些的住房,就把原来的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留给罗秋旖。布置新房所需的一切,也都是罗家拿的钱。

省城的那次婚礼,是罗家出面举办的。由于是娘家人出面,一切都按罗秋旖的意思(罗家就这一个女儿),范围很小。只邀请了几个亲朋好友还有作为证婚人的吴教授。在饭店里请了一桌饭,简简单单的。两人就此搬到了一起,这婚就算结了。

可是,两人在省城结婚后,李德林一直闷闷不乐。房是罗家的,结婚的所有费用,也都是女方出的。虽然他知道罗秋旖是好意,但他作为男人,心里很不舒服。

一天晚上,罗秋旖问:“你怎么了?”

李德林说:“没咋。”

羅秋旖说:“没怎么?你拉着个脸。说话呀?”

李德林闷了一会儿,说:“咱都结婚了。总得、给家里说一声吧?”

罗秋旖很诧异地问:“不是让你给家里打电话,请父亲来参加婚礼么?”

李德林说:“父亲岁数大了,腿也不好。再说……”

罗秋旖说:“那你的意思呢?”

李德林眼巴巴地望着她:“秋旖,跟我回去一趟吧。”

羅秋旖说:“回乡下?有……这个必要么?”

李德林固执地说:“有必要。我得给家里说一声。”

罗秋旖说:“你不是打过电话了么?”

李德林仍坚持说:“我得说一声。”

其实,罗秋旖不明白,李德林嘴里的“说一声”,跟她所理解的“说一声”是不一样的。

不知怎的,罗秋旖突然就火了,说:“你站起来。一个学者,蹲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两人接触时间长了,罗秋旖发现,他有一个很坏的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蹲在地上。

李德林怏怏地站起身来,突然说:“你不会是嫌我家穷吧?”

罗秋旖怔了一下,上前一把抱住他,说:“亲爱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嫁的是一个‘小麦之父。我怎么会嫌你穷呢?不就是回乡一趟么?我跟你回去。”

李德林突然掉泪了。他流着泪说:“这次,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以后也就没脸回去了。”

罗秋旖睁大眼睛:“呀?有这么严重?”

李德林说:“你不知道,我欠着乡人的情。我上大学的时候,老村长树山伯在村里敲了钟,集合全村的父老乡亲,当众宣布说:德林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人小力薄的,出门在外,咱得帮衬他一下。头一条:他名下的地,队里不能收回去,得给他留着,收多收少是个补贴。哪一天,他要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回来了,地还是他的。第二条:家家户户,多多少少的,给添个路费……现在我读了研,也结婚了。如果不回去告知一声,他们会认为,我看不起他们了。”

罗秋旖大大方方地说:“你早说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咱回去。多买些礼物。这行了吧?”

李德林知道她有潔癖,诺诺地说:“我怕你、不习惯。”

罗秋旖说:“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的。”

那是刚过年不久,他们夫妻二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高高兴兴地回村了。

冬末初春时节,空气干冷清爽,田里的麦苗经一冬的孕育,看上去绿油油的。两人走在黄淮故道上,罗秋旖一路都很兴奋,指东问西的,反倒觉得回乡一趟,就像出门旅游似的,长了不少见识。她说:“哎,喜鹊。你看,那是喜鹊么?”

到了村口的时候,先是挂在村口老柿树上的两挂巨鞭炸响了!噼里啪啦的,顿时硝烟四起。紧接着,村里有一大群人拥出来,男男女女的,一下子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人们咋咋呼呼地喊道:“回来了!都回来了!德林回来了,新媳妇也回来了!快快,接住,接住……咦,老天,这城里人就是白,咋跟仙女样?!”

顿时,李德林被乡人围在了中间。他挨个给人打招呼,如鱼得水地应酬着,按辈分给人敬烟……罗秋旖也被村里的女人簇拥着、夸赞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奉承话,夸得她头都晕了。到处都是嘁嘁喳喳的声音,也不知该接谁的话头了。

中午时分,酒宴开始了。村长树山伯首先致辞,他举着酒杯说:“都别瞎嚓嚓了,我说两句。咱德林娃子,如今是那个啥、‘说士了。”旁边有青年人提醒说,“硕士,是硕士。”村长眼一瞪:“滚一边去,我知道,大学问!文章都写到美国去了!你听听,多大的学问呢,啊?!今儿个,他带着媳妇回来了。人家可是省里教授家的闺女,大学问家的闺女,多俊俏啊,一掐一兜水呀!嫁到咱小李庄来了,咱可不能亏待人家!总之一句话,咱虽不能大宴三天,也得开个流水席,喜庆事儿嘛,酒管够,得好好热闹热闹!吃好喝好,不说了——开吃!”

从上午十点多进村,一直到傍晚时分,罗秋旖除了跟着李德林在院子里敬了两次酒之外,就再没出门。李德林又被村长叫去陪酒了。

就在这当儿,汉子们一起拥上来,又嚷嚷着让罗秋旖点烟。罗秋旖强忍着没有发作,耐着性子站起身,一个个给他们点烟……可点着后,就给吹灭了,一连三次,气得罗秋旖再也不点了。可汉子们缠着她,不依不饶,推推搡搡的,非让她重点。推搡之间,只听“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把灯给拉灭了。紧接着,不晓得是谁先动手,也不知有多少双手,从四面八方一起伸到了罗秋旖的身上!有摸乳房的、有捏屁股的、有拧大腿的,有趴在地上舔她脚脖儿的,还有冲上来抱着她亲嘴的,臭烘烘的哈喇子流了罗秋旖一脸……罗秋旖忍得时间太长了,她一下子崩溃了!此时此刻,她“哇噢”的一声大叫起来,那叫声十分瘆人,又抓又打,就像是疯了一样!那些个脏手,一个个缩回去了。只听罗秋旖大声喝道:“滚,滚出去!”

黑暗中,嗞溜儿嗞溜儿地,那些黑影儿像老鼠一样,一个个窜出去了。

这天夜里,罗秋旖再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一直坐到了天明。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人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德林给架回来,放在了床上,慌忙退出去了。

鸡叫了。天明了。

一肚子愤怒的罗秋旖,像个火药桶子似的,她忽一下把李德林从床上掀下来,抱着那床满是酒味和呕吐物的缎子被褥从二楼的窗口扔了下去!尔后,她独自一个人走下楼,谁也不理,快步朝村外走去。

顿时,村里有人高喊:“新媳妇跑了!新媳妇跑了!……”

一直到半上午的时候,李德林酒醒之后,才发现罗秋旖已经走了。他被村里七姑八姨的亲戚们围住,指着他的鼻子,数叨了好一阵儿:“回去问问你媳妇,一村人整整忙活了三天,有啥对不起她的?!……”弄得他很没有面子。只好赶忙找一借口,怏怏地回城了。

就此,两人回到省城后,谁也不理谁,冷战了一个月。

回城后的那天晚上,罗秋旖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站在淋浴喷头下,一连冲洗了十几遍,却仍然不解气!她穿着浴衣披头散发地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到卧室里乱翻了一阵,找出纸和笔,匆匆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啪”一下放在李德林的面前,说:“签字,咱们离婚!”

李德林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罗秋旖无比愤怒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朴实、善良么?——愚昧!野蛮!流氓!下贱!无耻!”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恶心得差点呕出来,又快步冲进卫生间冲洗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月,他们家里都是哗哗的水声……

最后,還是李德林首先宣布“投降”的。因为他看到了罗秋旖身上的掐痕。虽然罗秋旖已冲洗了无数遍了。可半个月后,她身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到处是伤。

李德林是在厅里的沙发上睡了一个月后,才“投降”的。

他也是个很偏执的人。心里有委屈,可他不说。因乡人的粗野行为,他曾再三地给罗秋旖赔礼道歉。后来,两人虽然表面上和好了,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再不像往常那样了。

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地,两人都有了试图和好的意愿。在这方面,罗秋旖倒显得更主动些。一天晚上,是她主动把沙发上的枕头重新放回卧室的……临近双节(八月十五、国庆节)的时候,下班后,两人在林阴道上走着走着,望着夜空,李德林自言自语地说:“快过节了。”罗秋旖跟着说:“是啊,快八月十五了……”接着,她突然说,“这样,把父亲接过来吧。”李德林怔怔地,说:“你爸?还是我爹?”罗秋旖说:“傻样儿,我爸还用接么?”李德林眼里一湿,迟疑了一下,说:“算了,算了吧。我回去一趟就是了。”罗秋旖不解地望着他,说:“怎么了?”李德林说:“没咋。”罗秋旖说:“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好。很不好。”李德林说:“我是说……真要接么?”罗秋旖说:“我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么?要过节了。八月十五,家家都团团圆圆的,当然要把老人接过来了。”李德林马上讨好说:“还是你大气。”

那时他们住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为了迎接父亲,在罗秋旖的主导下,两人第一次有了更为密切的配合。他们一起把原作为书房的次卧腾出来,打扫干净,专门买了张单人床和新的被褥。心细的罗秋旖还专门在床前放上了新买的痰盂。

父亲来了。老爹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家门。老爹不知该怎樣讨好这个省城的儿媳妇,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巴结的笑,点着头说:“那边家里老人好吧?那啥,都好吧?”还背来了花生、大枣、小米和南瓜,沉甸甸的两布袋。可老爹只在省城住了三天。

刚来的那天晚上,也许是路上迎了风,老爹咳嗽了一夜。老爹有哮喘的老病,他的咳嗽声就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呼隆隆地响了一整夜!罗秋旖整晚上都大睁着两眼,听着老爷子拉风箱一般的咳嗽声,一夜都没合眼。可她忍了。第二天早上,老爺子在马桶上蹲了一个多小时。尔后,整个卫生间让罗秋旖呕吐着清扫了一个早晨……她又忍了。这还不算完。中午,罗秋旖下班回来,见茶几上堆着一堆剥好的花生,而花生壳却碎了一地。打扫的时候,罗秋旖又发现了老爷子吐在地上的浓痰,一片一片地黏在花生壳上!勉强熬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罗秋旖出门时扶了一下门框,却发现李德林的父亲竟然把揩的鼻涕抹在了门框上,让她黏黏的抓了一手!罗秋旖即刻崩溃了!她逃也似的跑回娘家去了。

这天下午,两人在李德林的办公室里大吵了一架!罗秋旖历数了老爹的种种劣迹后,直言说:“这是人么?这是人的行为么?!……”李德林一时也怒不可遏,他浑身发抖,拍着桌子说:“日你妈,他是我爹!”罗秋旖被骂愣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骂人?!瞪着两眼炸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德林(“日你妈”本是乡人的“口头禅”,李德林一不小心就从喉咙眼里蹦出来了。)自知失言,只好重复说:“他是我亲爹!”可罗秋旖却一直追着那句骂人话不放:“你骂我母亲?你竟然……你必须道歉!你不道歉,我决不原谅!”

三天后,李德林只好把父亲送回了乡下。

后来,李德林再一次“投降”的直接结果是:家里有了约法五章。

第一条:不准乡人再踏进家门(无论亲疏,包括李德林的父亲)。罗秋旖解释说:“这不是看不起他们。是他们自己不尊重自己。真有急事,可以到办公室找他。”第二条:不准在屋内抽烟。保证在一年内戒烟。罗秋旖说:“实在想吸,到门外去抽。”第三条:戒酒。如果有应酬,不能超过二两。第四条:为了保证戒烟戒酒成功,工资卡上交,由罗秋旖统一保管。罗秋旖说:“正当花销,可随时取用。”第五条: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注重仪表。出门换干净衣服,进门换拖鞋。上床前刷牙、洗脸、洗手、洗脚。

这五条,一下子就把李德林给“困”住了。他的生活习惯都是多年养成的,很不适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次回家就像是进监狱一样,很熬煎。渐渐,下班后,他不愿意回家了。他常常在办公室,或实验室里熬到很晚,才很不情愿地往家走去。有时候,都半夜了,他还在楼道里坐着抽烟呢。他特别愿意出差,甚至找各种理由出差。后来,他竟有了逃离这个家庭的念头。他悄悄地给国外的大学发了很多信,希望能出去读博。

罗秋旖跟他想的则完全不一样。罗秋旖认为这是一次机会,改造他的机会。她想让他彻底改掉坏习惯,成为一个(她眼里的)真正意义上的大知识分子,一个有“范儿”的科学家。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从不吝惜钱的。她先后给他置买了三套上等料子的好西装,衬衣、皮带也都是买名牌的。她甚至在星期天押着他去一家讲究的美发厅去理发,让理发师专门给他设计发型。他的头发原来是一边倒的,显得有些乱,此后抹上头油,就“背”起来了。每次出门,她都亲自给他系好领扣、袖扣,说:“这不很好么。”

李德林每次都默默地说:“嗯,好。”

罗秋旖一直想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他、感化他。在外人看来,她确实也做到了。从发型上、从衣着上、从生活方式上,都可以看出来,李德林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一个人的内心呢,却是看不出来的。

当然,夫妻之间,好一阵儿歹一阵儿,还是出现过转机的。李德林虽然对妻子有怀疑,却也没发现她跟什么人有来往。这一年的夏天,突然之间,家里一下子有了两件喜事。一是,罗秋旖怀孕了。二是,李德林想去国外读博士学位有了回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寄来了正式的录取通知书。知道罗秋旖怀孕的消息后,李德林当然高兴,但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他是怕罗秋旖怀孕后,会不让他去美国读博。可罗秋旖看到录取通知后,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一把抱住他,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说:“亲爱的,双喜临门!一定要庆贺一下!”

李德林在美国那三年,是很苦的。

一直到他完成学业,将要离开的时候,李德林仍然不知道纽约最繁华的“第七大道”在哪里。这三年,他节衣缩食,苦苦挣扎。白天上课,晚上大多都待在实验室里给教授打工……累了的时候,熬不住的时候,就坐在实验室外面的台阶上抽支烟,提提神。这三年苦读,他能一天天地熬过来,全靠香烟支撑。

刚去美国的时候,他按照约定,每星期都给罗秋旖写信。把美国这边的情况告诉她。罗秋旖的回信总是很长,诉说思念之情以及对他的关切,还给他写过两首诗呢。后来,女儿出生了,李德林寄过几次奶粉和婴儿保健品后,信也就写得少了。罗秋旖这边,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手忙脚乱的,慢慢地,信也就不大写了。有事,就打电话。

李德林博士毕业的那一年,他本来是有可能留在美国的。他的导师维尼教授对他非常欣赏,给了他两个选择:一,留下继续读博士后。二,愿意推荐他到美国的大公司去。罗秋旖这边呢,也给他打电话说,他如果留在美國,她们娘俩就奔他而去,在美国跟他团聚。那意思是,劝他不要回来了。可李德林还是回来了。他坚持回国有四个理由:一,他挂念着年迈的父亲。二,他想继续完成在国内的小麦品种研究。三,他是公派,如果留在美国,他得退赔“农学院”一大笔钱。四,他水土不服,有肠炎。吃“汉堡”吃得都快要吐了。他很想吃家乡的“烩面”。

李德林回国后的当天晚上,两人就闹得很不愉快。见到女儿的那一刻,他自然高兴。可女儿佳佳还小,刚两岁多,他一抱,孩子就哇哇大哭,弄得他很无趣。他也就很勉强地抱了一会儿,又赶忙交给了罗秋旖请来的保姆。说:“这孩子,还认生呢。”罗秋旖说:“这都怪你。孩子都快三岁了,你抱过她么?”李德林说:“是,我是没抱过。不是你让我、去的么?”两人说着说着,罗秋旖突然发现,李德林变得陌生了。他不再是那个内敛、质朴的李德林了。西方的“文明”好像他一点也没学到,而是单单强化了他的个性。他说话大腔大口的,且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势。

其实,罗秋旖并不清楚,李德林到美国后第一天上课,就受到了导师的训斥。那天,维尼教授让学生们一个个自报家门,互相认识一下。轮到李德林的时候,他站起来,说:“我叫李德林,中、中国人……”不料,维尼教授伸手一指,喝道:“你叫什么?大声点!大声!再大声!你怎么一点自信也没有?一个没有自信的人,不配做我的学生!我要你再说一遍!你的激情呢?一个没有激情和活力的人,也不配做我的学生!这是美国,你懂么?”

是的,就是这个维尼教授,这个美国犹太人的后裔,一旦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两只眼球就像是要炸出來似的,光芒四射,神采飞扬!他对李德林说:“记住,美国是一个张扬个性的国度。从上帝把你造出来那一刻起,你就是‘我。要记住这个‘我!你要大声地告诉人们:我,李德林,来自中国……”在美国,李德林的个性就是这样一天天“喂”出来了。

在美国这三年,李德林并没有改掉他生活上的坏习惯。在某种意义上说,不但是没有改,反而强化了。比如,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回国后,家里自然是不让吸的。所以,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蹲到门外的台阶上,吸完三支烟再回来。他的衣兜里,总是装着维尼教授送给他的一个微型带盖的烟灰缸,随时取用。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还要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门外,一手夹着烟,一手捧着个小烟灰缸,在台阶上坐着。有邻居从楼下来,见小火珠儿一明一灭的,就说:“李教授,抽烟呢?”李德林回道:“嗯,抽两口。”

李德林在美国的时候,两个人还不断地鸿雁传书,写信互诉思念之情,盼望着早日团聚。可打从美国回来后,他与罗秋旖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了。首先,他回国的事,并没有跟罗秋旖商量。那时候,出国是一种时尚。罗秋旖原本打算要带着孩子奔他而去的。为了不给李德林带来生活上的压力,她准备把房子卖掉,然后再让父母给拿一部分钱,一块到美国定居。她想,美国的科研条件更好,他可以在美国研究小麦,同样可以报效国家。她自己呢,也可以借机深造。可这么一来,她的希望落空了。她自然心里有气。

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让他戒烟,不但烟没有戒掉,人还越来越固执,脾气见长。虽然在美国待了三年,喝了洋墨水,穿戴却一点也不讲究,常是邋邋遢遢的,就出门去了。罗秋旖说:“你回来。扣都不系,像什么样子?”他就站住了。无论罗秋旖说什么,他都以沉默相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所以,在他回国后的这段日子里,家里的空气一直冷冰冰的。

是啊,当他们不再年轻,当生活回到庸常的时候,李德林在罗秋旖眼里,已不再是她所期望的“小麦之父”了。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土老帽儿,一身烟草味的农民。要说,他已是留过洋的博士了,却仍然烟酒无度,一身的坏毛病。失望加剧的时候,忍不住的时候,她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你想怎样?”

李德林通常都是以沉默相对。他知道,罗秋旖是教授的女儿,人长得又漂亮,主动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可自从跟了他之后,却没享过一天福,他心里总觉得歉歉的。但这样的生活,处处受管制的生活,实在是……所以,李德林虽然回国了,但不愿回家。他把全部时间都用在教学和实验上了。

这个时期,李德林的家庭生活虽然不幸福,却官运亨通。在他回国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由于是留美博士,他的头上已先后挂了一串头衔:农业部专家组顾问;国务院“863”计划学术带头人;省管专家等等。不久,他先是由农学系的副主任提为主任;到了第三年的秋天,农学院扩建改名,配班子的时候,他又被提拔为“农科大”副校长了。

李德林能越级提拔为“农科大”的副校长,跟他过去的恩师吴天铎——吴副校长有直接关系。这个吴天铎,在临退休前,拄着一根拐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省委七楼,面见省委组织部部长,又是直着喉咙大声说:“……查查,查遍全国四十九所农业大学,有几个能在美国发表论文的?又有几人的文章能登在《土壤学会志》上?这可是世界级的权威期刊哪!人家李德林现在可是留美的生物学博士。博士毕业的时候,美国一家大公司要高薪聘他,可他一口拒绝,回来了。你们不用这样的人,用谁?”接着,他说:“再有三个月,我就到龄了,退了。我主动让贤。让李德林接替我,当这个副校长。请组织上考虑。”部长说:“吴老,你放心,只要是人才,我们会考虑的。”吴天铎顿了一下拐杖,说:“好。我再送部长两句龚自珍的诗:‘我劝天公重抖威,不拘一格降人才!”

于是,一个月后,经过了组织部门的考查和民主推荐程序……李德林的“农科大”副校长的任命下来了。

就在李德林提拔为副校长的那天晚上,他又喝醉了。说实话,这天晚上,他是没有办法,不得不醉。宣布任命的时候,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带人来了。宣布完毕,校长和书记都提出来,请副部长一行人留下来吃顿“便饭”。理由很充分:一是吴教授德高望重,高风亮节,他提前退休,算是组织上给吴老饯行;二是,李德林是留美博士,国内的小麦专家,新任的副校长,也算是祝贺一下。就此,副部长一行人不便推脱,就留下了。当晚,宴席就摆在“农科大”的小餐厅里。敬酒的时候,吴教授年长,况且德高望重,又是主动让贤,自然所有的敬意都对准了他。可吴教授伸手一指,说:“我谢谢各位。我血糖高,医生有交代,不能喝酒。这样吧,我看这样,德林算是我的学生,他能喝一点,就由他代劳吧。”于是,所有的人又对准了李德林。敬老师的酒,他得喝。敬他的,他也不能不喝。然后是回敬部长、校长、书记……就这样,酒席散的时候,他醉得一塌糊涂。

最后,是学校办公室的人把李德林搀扶回去的。两人把他搀到门口时,他稍稍醒了些,一扬手,霸气十足地说:“走,你们都走。没事。”待两人走后,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就上前咚咚地敲门,一边敲一邊大声喊道:“开门!我,李德林,来自中国!开门!我,李德林,来自中国!!……”

可是,门一直没有开。后来,他身子一歪,就出溜到楼道里了。

这天晚上,罗秋旖快要气疯了。她觉得李德林太不像话了,刚当上一个副校长,就醉成了这个样子?他把人都丢尽了!

第二天早上,门开了。罗秋旖站在门口,见李德林酒已醒了,正蹲在楼道里默默地抽烟呢。罗秋旖淡淡地说:“把烟掐了。进来吧。”

他默默地走進家门,换了拖鞋后,李德林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张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

罗秋旖冷冷地说:“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签字吧。”

李德林勾着头,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又是一声不吭。

罗秋旖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说话呀。”

李德林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候,李德林心里倒是愿意离了。他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可他,刚刚当上副校长,这当口马上就去离婚,他怕传出去,沸沸扬扬的,名声不好。再说,他们二人之间,已有了女儿,这样闹下去,对孩子也不好。

李德林捧着头说:“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以后……”

罗秋旖说:“没有以后了。你说过多少个以后?签字吧。”

不用说,两个人的冷战又开始了。李德林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住在他新分的办公室套间里。

一个月后,李德林又“投降”了。这是他第三次宣布“投降”。在恩师吴教授的劝说下,他重又搬回家去住了。吴教授说:“秋旖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家闺秀,聪明、美丽、善良,都没得说。你看看,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生活上处处照顾你,你还想什么?是,她对你要求高一些,你也得理解。再说,你现在是领导干部了,也得注意点形象了!”就这样,吴教授亲自把他“押”回去了。

从此,两人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过着。这期间,好像也有过和解的契机,可两个人最终还是错过了。最主要的一点,两人都过不去。在李德林这边,父亲不能进城,一直是他的隐痛。而罗秋旖呢,一直希望他能切断与乡下那些七姑八姨的联系……可他又做不到。后来就有点心照不宣了。私下里,罗秋旖一直上着外语补习班,她早已考过英语六级了,却还读“雅思”,为将来出国悄悄地做着准备。李德林则一门心思放在了“黄淮一号”的培育上,业已取得了一些进展。

一晃几年过去了,两个人都是隐忍不发。这一年的夏天,学校里传出了李德林要当副省长的风声。风声传出后不久,来找李德林的人一天天多起来。那些所谓的亲戚、老乡、同学、朋友、学生……几乎要踏破他的家门了。梅陵这边就不说了。知道他马上要当管农业的副省长了,周围十几个县份的书记、县长,全都要来拜望李德林……家里的电话,每隔几分钟都会响起来,罗秋旖不胜其烦。一天夜里,她忍无可忍,把电话线拔了!

终于,罗秋旖跟李德林摊牌了。罗秋旖说:“离婚吧。我求求你了。”

其实,李德林也早已死心了。他说:“离了婚,孩子怎么办呢?”

罗秋旖很坚决地说:“孩子不要你管。孩子我带。我只要你签个字。你签个字,咱们都解脱了。”

李德林说:“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罗秋旖说:“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这也是为你好。我知道,要是任命下来,当了副省长,你又要顾忌名声了。赶快,签字吧。”

李德林终于说:“那好,我签。”

两人办完离婚手续那一天,罗秋旖很主动地说:“分手了。最后,咱们再一块吃顿饭吧。”

李德林习惯性地说:“行啊。你说去哪儿?”

罗秋旖说:“就近吧。找个安静的地方。‘上岛咖啡吧。”

两人在上岛咖啡店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点了简单的菜肴。咖啡店里正播放着一首俄罗斯的钢琴曲,那调子广袤、舒缓、忧伤,就像是一条流淌着、诉说着的河流。罗秋旖禁不住眼湿了。她说:“当年,是我主动要嫁给你的。还记得么?我一个人,跑到县里的农科所去找你……”

李德林说:“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你真……”

“漂亮”这两个字,他没有说出来。

罗秋旖说:“幼稚。是吧?那时候,太年轻,把生活理想化了。我的确是幼稚。日子过成这样,我也有责任。别记恨我。”

李德林说:“不,不。是我对不起你。我身上毛病太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孩子是两个人的,回头有啥困难,你给我说。”

罗秋旖说:“虽然分手了。有两句话,我还是想对你说。算是临别赠言吧。”

李德林说:“你说。”

罗秋旖说:“当年,我说过,我要嫁的是一个科学家,是中国的‘小麦之父。你还记得吧?”

李德林说:“那是你……高看我了。”

罗秋旖说:“不。在这一点上,我不后悔。这也是我反对你当副省长的主要原因。副省长谁都可以当,‘小麦之父只有一个。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

李德林若有所思,默默地望着她:“放心吧。专业这方面,我是不会丢的。”

罗秋旖说:“你要想真正成为一个科学家。就要切断‘脐带,切断你与家乡的一切联系。不然,他们会毁了你的。”

李德林沉默了片刻,说:“你对乡人,还是有成见。”

罗秋旖说:“不是我有成见。是你心里有问题。我告诉你,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还在用‘胃思考问题。‘胃是思考问题的地方么?……”

过了一会儿,罗秋旖说:“算了。不管你愿不愿听,这就是我说的第二句话。我再说一遍,他们会毁了你的。”

最初,与罗秋旖分手,李德林还是很纠结的。

罗秋旖的美丽是他一直不能忘怀的……但同时,李德林又有一种解脱感,他自由了。一个人,在外边开一天会,回到家里,无拘无束的,真好。他想蹲着,就蹲着。想横在沙发上,就横在沙发上。躺在沙发上吸支烟,蜷蜷身子,伸伸懒腰,慢慢地把烟灰磕掉……再没有任何人去指责你,真好。饭局也多了,多得几乎应付不过来,偶尔多喝了几杯,也没人怪罪他了。实在不想去了,学校里有小食堂(他仍然住在“农科大”),也可以去吃烩面,喝胡辣汤……不再让人说:刷牙去,你嘴里有味了。

李德林跟罗秋旖分手时,他培育的“黄淮一号”已初步有了成果。这个成果最实际的标志是,他已成功地培育出了一株双穗小麦。虽然仅成活了一株,但已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尤其是在理论上,他获得的成果更大。他的一篇名为《杂交小麦的遗传变异现象》在一家国际著名的期刊上发表后,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关注。由此,他也就成了国际上知名的小麦专家了。

谁也想象不到,他这篇关于小麦的理论文章,灵感却来自于个人婚姻的破裂。对于小麦性状配合力的研究,也就是对小麦杂交优势和劣势的研究,使他发现,所谓的“强强联合”是一个误区。

这就好比他跟罗秋旖的婚姻,罗秋旖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美丽大方,志趣高雅,应该算是一个优秀的女性,或者叫作“母本”;他李德林呢,虽然出身贫寒,可他是留美的博士,研究生物工程的专家,也可以算是一个优秀的男性吧,或者叫“父本”。这一男一女,一雄一雌,一阴一阳,本是可以融合的。两人的结合是“优+优”,本应该是1+1=3,或等于4、5、6、7……可以发挥出更大优势的。然而,在实际生活中,两个人的情感信号,或者叫“语码”却一直不能对接。始终别别扭扭的,有相互排斥的部分,到最后怎么也生活不下去了。这就像是两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车况没有问题,方向没有问题,速度也没有问题,可就是不能对接。这是为什么?由此看来,那就是气场的问题了。每一個人都是一个磁场,磁场与磁场能否对接,不仅仅是缘分问题……可以嫁的,未必就好。于是,一场婚姻的悲剧,如电石火花一般,再次成就了李德林的“小麦理论”。

可自从当了副省长后,一天要赶三四个会场,还有酒场。实验基地是没有时间去了。他的实验室里也落满了灰尘。“小麦”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其实,他很无奈。

离婚后的李德林有一段是很孤独的。那时,他的学生刘金鼎,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专门跑来,陪他去吃一次烩面。此时,刘金鼎已经是黄淮市的办公室的副主任了。他知道老师的脾气,每次到省城来,李德林问他:“你又来干什么?”他会说:“我馋了,想吃顺城街的烩面。”李德林也觉得没什么,烩面是平民的口味,他这个副省长为什么不可以平民化呢?于是,两人就一起去吃燴面。可对刘金鼎来说,每吃一次,都是有收获的。一年不到,刘金鼎就当了主任了。

在刘金鼎担任黄淮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第二天,就又到省城来了。这次来,他衣兜里揣着一叠子姑娘的照片。进门后,他说:“老师,我给你提点意见。”

李德林笑了。说:“你专门给我提意见来了?”

刘金鼎说:“是。有句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李德林说:“你说。”

刘金鼎说:“你如今是副省长了。身边得有个人照顾,不能再这么‘单着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李德林说:“是这个事呀。不忙,我考虑考虑再说。有人说啥了?”

刘金鼎说:“那倒没有。只是,你一个人……再说,老爷子那边,也需要有人照顾。”

刘金鼎这句话,一下子击中要害了。李德林长叹一声,说:“是啊,我老父亲腿不好,我一直想把他接来。可,我天天有会,顾不上啊。”

刘金鼎说:“老师呀,我已经调到市里了。也顾不上去看望老爷子了。还是找个人吧?”

李德林摇了摇头,说:“这个人,不好找啊。”

这时,刘金鼎从兜里掏出了那叠照片,放在了茶几上,说:“老师,这些姑娘,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个个都年轻漂亮,还都有本科学历,你选一个,我去说。”

李德林扫了一眼,再次摇摇头:“我这个年龄,还是要实在一点。太年轻不行,太漂亮也不行……”

刘金鼎见他根本不看照片,说:“是啊,说实话,这些姑娘,都没有师母……气质好。老师,有啥要求,你说。”

李德林想了想,说:“就一条要求,会照顾人,能跟老爹吃一锅饭。哪怕是没文化的,也行。”

(其实,在李德林的潜意识里,那个由研究小麦性状配合力得出的理论,那个关于植物生存质量的“小麦理论”,无形中对他影响很大。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悔之晚矣。)

刘金鼎当即说:“这好说,交给我吧。”

这年夏天,李德林第一次下去调研,就遇上了一件很受刺激的事。于是,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小麦理论”。

在黄淮市调研的时候,他三天跑了三个县。也许是市里领导知道了他和刘金鼎的师生关系,就专门派办公室主任刘金鼎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这天,李德林在市里听了一天的汇报,吃了晚饭,他着实是有些累了。刘金鼎陪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老师,开了一天会,你也累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放松放松吧?”

李德林倒是有几分警惕,说:“怎么放松 可不能胡来。”

刘金鼎说:“老师,放心吧,你身份在这儿呢。我敢胡来么?我是说,我领你去泡个澡吧?”

李德林说:“房间里不是有浴缸么?”

刘金鼎说:“那可不一样。那是温泉。你跟我走吧。”

于是,刘金鼎撇开随从,带着李德林一个人上了车。车开出市政府招待所,一直向西,来到了“花世界”大酒店门前。

这个“花世界”大酒店刚刚开业不久,是黄淮市最豪华的宾馆,号称是中外合资企业。也是集住宿、餐饮、娱乐、温泉洗浴于一身的“五星级”的服务中心。“花世界”大酒店共22层,刘金鼎带着他走专用电梯,直接上了七楼。在七楼的电梯门口,一行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人已在楼道里恭候了。

此时,穿着一身白绸对襟汉装的谢之长大步迎上来,说:“舅啊,老舅,可把你盼来了!”

李德林见是谢之长,很惊讶,说:“之长,这是你……的?!”

谢之长说:“合资。托您老的福,金鼎给牵的线,帮了不少忙,算是中外合资。你来了,就是咱自家的。”

李德林感慨地说:“几年不见,之长做大了。你不是花卉公司么?怎么搞起房地产来了?”

谢之长很含糊地说:“综合开发。现在都行。花也卖……”

李德林说:“好啊。不过,以后也别再喊舅了。都年一年二的,咱俩也差不了几岁。叫我老李吧。”

谢之长说:“你官再大,咱也是表亲哪。”

李德林说:“老李,就叫我老李。”

这么说着,谢之长陪着两人走过电梯间。一招手,酒店经理白守信小跑着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说:“呀,呀,欢迎,欢迎,大领导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呀!谢总早就交待了。这是李……”

李德林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姓李,叫我老李吧。”

刘金鼎赶忙接过话头,说:“对,这是省里来的老李同志,你快去安排吧。”

李德林说:“之长,你忙你的。洗个澡,我不要你陪。”

谢之长会意地说:“那好。让金鼎陪你。守信哪,你可给我侍候好了。这是我的恩公!”

白守信马上说:“放心吧,谢总。”尔后立即吩咐下属,“开门,快开门去。一号,贵宾一号!”

“贵宾一号”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包间,几乎有半层楼那么大。里边摆放着一圈巨型的大沙发,茶几,还有音响、幕布、录放设备之类……李德林和刘金鼎剛刚坐定,有一行穿白制服的人进来了,他们一个个手里举着托盘,托盘里是各样水果、茶点、酒水,一一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尔后,又悄没声地退去了。

過了片刻,门又开了,由白守信亲自引领,一拉溜十二个白衣女子鱼贯而入。这些女子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几乎半透着肉身、薄如蝉翼的白纱连衣裙,胸前缀着红色的胸花,就像是梦幻一般,飘然而至。且每人的腰间都系着一个圆形的小腰牌,腰牌上白底红字、标有1、2、3、4、5、6……字样。她们排成一行,站在了两人的面前。

白守信恭身站在一旁,说:“两位领导,这都是今天刚到的。一水的东北姑娘。还都是大学毕业。二位,挑、挑吧?”

此时此刻,李德林的脸一下子黑下来了。李德林怒斥道:“金鼎,不是说泡个澡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刘金鼎赶忙解释说:“老师,你别生气。我是、我是想、让你先跳个舞,出、出点汗,然、然后……”

李德林仍是怒气未消,说:“不像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刘金鼎赶忙摆摆手,说:“白经理,让她们、都出去吧。”

白守信一看情况不对,摆摆手,带着十二个姑娘退出去了……

待姑娘们退出去后,李德林说:“金鼎啊,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得不说你几句。你在基层工作,三教九流都得打交道,也不容易。现在是市场经济,虽说要开放搞活,可有一条,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分寸,不然的话,会栽跟头的。”

刘金鼎忙说:“是。老师的话,我记住了。我只是想,让老师放松放松……真没别的意思。”

往下,李德林感叹道:“说实话,我在美国待了那么久,也没见过这样的……”

这天晚上,两人一起洗了澡,让扬州师傅给搓了背……当两人回到市政府招待所时,李德林感慨万端,他的确是受刺激了。李德林虽然当面批评了他的学生,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小冲动。他不得不动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好让自己不失态。

是啊,当那十二个姑娘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看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妖艳。且个个都画中人似的,高挑挑、细气气的,还都是高学历。怎么会呢?怎么都出来干这个呢?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靠在床上,点上一支烟,他徐徐地吐了一口烟气。也不知为什么,还是忍不住问:“那些,都是东北姑娘?”

刘金鼎小心翼翼地回道:“可能是吧。一口的东北普通话。”

李德林再次感叹说:“你看那个头儿,一个照一个。都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干什么不好呢?”

刘金鼎说:“老师呀,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

李德林又问:“这些姑娘,真的、都大学毕业么?”

刘金鼎说:“可能吧。据老谢说,这个白经理是个能人。这些姑娘都是他招的。据说,招人时,要求标准是‘三大。”

李德林怔了一下,问:“哪、哪‘三大?”

刘金鼎说:“‘三大是:大个子。大姑娘。大学生。还要看长相,量腰围、臀围、胸围什么的……”

李德林连连叹道:“呀呀呀,这、这、这……风气坏了呀。”

刘金鼎说:“老师啊,你在省里,又常年在学校里搞教育,对社会上的事,还是不太了解。这些女子,都是为钱而来。民间有个说法,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李德林不由脱口说:“啥说法儿?”

刘金鼎说:“她们被人称为‘东北虎。说是‘东北虎下山了。都是‘二毛子的后代,泼辣大胆……我还听说,还有的是湖南妹子,被称为‘湘女团……”

李德林笑了,说:“胡说。哪有那么多‘二毛子的后代?照你这么说,这些漂亮姑娘,一个个都成‘母老虎了?”说着,他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说她们了。”

这天夜里,李德林失眠了。浮想联翩,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他对刘金鼎交待说:“我想好了。我这个岁数,还是现实一点吧,不要什么爱情了。还是在家乡找吧。你帮我找一个传统点的。人要朴实,会照顾人,没那么多心眼。要是找着了,就先让她照顾老爷子一段,试试。”

刘金鼎说:“老师,你是说,先找个保姆?”

李德林很含糊地说:“就这个意思吧。年龄不要太大。若是能善待老人,能吃一锅饭,将来,再说。”

刘金鼎说:“我明白了。”

三个月后,中秋节的时候,一个名叫徐二彩的梅陵女子,出现在李德林的面前。

客观地说,突发的“6·29”事件,对李德林是有一定影响的。

当了管农业的副省长,李德林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突然之间,他就成了一个“陀螺”,旋转在一个一个会议之间的“陀螺”。

说来,这是个内陆省份,也算是农业大省。一个主管农业的副省长(在这里叫“农口”,农、林、牧、副、渔,统归“农口”管辖),要开的会太多了。每个会议都要他去讲话。有时候,一天要奔赴两三个会场,一不小心,就把会议讲稿拿错了。讲话稿虽是秘书提前准备(也有各厅局临时提供的)的,可他最初还是出了些“洋相”。一次,他赶着出席一个全省的“林业会议”,从包里拿出来的却是全省“生猪屠宰会议”上的讲稿。等他开始讲话时,朗声念道:“同志们!生猪、们……”接下去,他沉默了很久,说:“错了。对不起,同志们……错了。”紧接着下边哄堂大笑!如果是别的领导干部,就是念错了也不会这么公开讲,换一稿子重新念就是了。可他就这么公开说:念错了。还有一次,在一个规格很高的座谈会上,他居然又念错了一个同级领导人的名字。这都是犯忌的。会后,那位领导同志很不高兴地说:“老李呀,共事这么久,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么?”他只好坦白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李德林最不适应的是听汇报。各个地市都来“汇报工作”,其目的大多是要钱的。他们一汇报起来就长篇大论,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让他连个撒尿的机会都没有。有很多事情他并不了解,所以常常会走神儿。听着听着,他就想到别处去了。一次,在聽汇报时,他打了个盹。恍惚间突然想起,小麦该扬花了。(这是世界上寿命最短、也是花形最小的花朵了。那么一点点的小花儿,粉嫩中泛一点黄的、几乎用肉眼看不清形状的小小花蕊儿,却又是雌雄同体的。它没有第二者,也永远不会有第三者。它的爱情故事,是在风中用最短的时间完成的,也就是一吻。)于是,他竟然脱口说:“这一吻,神鬼皆惊!”

接着是满座皆惊!等他回过神时,见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他赶忙说:“没事。你讲。很好。很好。”

于是,很快,在省内流传着他的一句“歇后语”,叫作:“李省长听汇报——很好。”

适应是需要过程的。不过,他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博士,是被犹太导师维尼教授强化培训过的。不就是讲话么,在会议是里浸泡久了,也就很快适应了。渐渐,在他不熟悉情况的地方,他也慢慢学会了使用“宏观语言”,按照大政方针总结出“一、二、三、四”来。偶尔还会来上几句美式幽默,也很“GOOD”。

所以,在省直机关干部中,李德林的口碑一直很好。一是他没有架子、为人平和。二是他虽是留过洋的博士,却一口家乡话,让人觉得亲切。再加上他还是全国有名的小麦专家,他的亲和力也是一般的官员没法相比的。特别是他分管农业,每每下基层查看庄稼,戴一顶草帽,说蹲下就蹲下了,一亩地有多少棵麦子、一棵麦穗结多少籽,他门儿清。所以被媒体称之为“平民省长”。

然而,他这个“平民省长”却在“6·29事件”中受到了通报批评。“6·29事件”本是一个因征地引发的群体上访事件,因处置不当,造成了震惊全国的“卧轨上访事件”!

最初,这仅是黄淮市“花世界”集团公司与郊区农民因征地引起的纠纷。客观地说,地是四年前征的,征地的钱也早已付了。当时说定的一千块钱一亩(因地价便宜,征地的用途有些模糊)。

当年的“花客”谢之长,趁着改革开放,先是成了梅陵花卉公司的老总,当他把公司迁到黄淮市后,摇身一变,成了中外合资、更名为“花世界”集团的董事长了。这块地,就是他以“花世界”公司的名义买下的。首先,征这块地时,作为“花世界”公司老总的谢之长是许过愿的。当年,“谢大嘴”曾拍着胸脯说:“老少爷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将来公司要大面积种植花卉,还要开办大型的花卉市场。你们干活的地方有的是。老人给养老金,年轻的可以当花工,把你们都养起来!……”可怎么养,他没有说。

可是,地征到手后,第二年正趕上城区的大开发,市区规划一下子扩大了一倍多。在规划中,原跟梅陵县相邻的郊区变成了市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地价一下子涨上去了。特别是,征地款虽说是一千一亩,可七扣八扣的,最后分到村民手里,五百都不到。这还不算,紧接着,曾拍过胸脯要大面积种植花卉并建花卉市场的谢总,却跟香港商人联手搞起了房地产开发,在这块地上首先建的是一座五星级的宾馆。名义上,花卉市场虽说是开起来了,可当地农民一个没用。答应给的养老金,定到了八十岁以上,而且一月才给一百块钱。

于是,村民们闹起来了。他们老老少少出动了一百多口,首先围住了“花世界”公司总部,以公司二期暴力拆迁(砸伤过一个老人)、不履行合同,私自改变土地用途的名义,强烈要求收回土地并补偿损失!

这件事是当时身为黄淮市政府办公室副秘书长兼拆迁办副主任刘金鼎带队处理的。这也是刘金鼎新任黄淮市政府办公室副秘书长后处理的头一件大事。出发前,刘金鼎把市公安局抽调来配合他工作的局党委委员、副处级侦察员赫连东山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老赫,抽来的五十名干警都到位了么?”

赫连东山汇报说:“按市里要求,到位了。”

刘金鼎说:“带枪了么?”

赫连东山迟疑了一下,说:“带武器不合适吧?”

刘金鼎说:“要带。要全副武装。”

赫连东山只好说:“是。”

接着,刘金鼎又命令道:“带上几张拘留证,要空白的。再带上两挺‘微冲。”

赫连东山看了他一眼,问:“刘秘书长,根据公安法……这样办,合适么?”

刘金鼎不客气地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你给我背一遍。”

赫连东山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刘金鼎说:“那好,带上你的人,跟我走。”临出门时,他拍了一下赫连东山的肩膀,这一拍意味深长。尔后,他低声吩咐说:“老赫,你是内行。枪里不要装子弹,一颗子弹都不准带。”

赫连东山心里松了一口气。即刻回道:“明白。”

这时候,“花世界”公司总部已经被围了三天了。大楼门前的玻璃已经被砸烂了!失地的一百多个村民头上都勒着一个白布条儿,打着白布做成的横幅,上写着:“还我土地、血债血偿!”的黑色大字。闹事的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看上去人山人海的!门前之所以围这么多人,是因为围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失地的村民,还有很多是路过看热闹的。这年月看热闹的远远多于闹事的。

刘金鼎带着民警是从“花世界”公司后门进入的。经商量后,五十名警察一字排开,拉起一条红线,挡在了最前边。刘金鼎命人抬来了一张桌子,放在了楼前的台阶上。尔后,他跳上桌子,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大声喊道:“乡亲们,老少爷们,我是市政府的刘金鼎!告诉大家,我也是农民出身。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所以,我跟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请你们要相信政府。有问题咱解决问题,不能闹事,不能打砸抢!我也明白地告诉你们,‘花世界是中外合资公司,外商是我们请来的。市长说了,谁破坏本市的投资环境,谁就是罪人!所以,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在法律的框架下,什么问题都可以谈,就是不能闹事、搞破坏!”

众人怔了一下,齐声嚷嚷道:“让姓谢的滚出来!……”

这时,刘金鼎对着电喇叭再次大声喊道:“听我说,乡亲们。现在,我代表市政府工作组,宣布一条市里的决定!”说着,他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说,“把谢总、谢之长带出来!”

就此,谢之长终于出面了。当失地的农民看见谢之长在两个民警的簇拥下从楼道里走出来时,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嚷嚷声:“就是他!就是这个王八蛋骗了我们!……”

这时候,刘金鼎弯下腰,从站在一旁的赫连东山手里接过一张盖有红印的“拘留证”,高高举起,亮在众人的眼前,举着喇叭大声喊道:“据查,此人作为中方总经理,有行贿受贿的重大嫌疑!现执行拘留审查!——带走!”

在众人愣神的当口,谢之长被几个民警簇拥着架走了。

只听人群中“哄”的一声,炸窝了一般,齐声嚷嚷道:“不能走!姓谢的不能走!”

紧接着,刘金鼎举着电喇叭又大声喝道:“八里庄的村长呢,老黑,吴老黑!来,来来来,请到前边来!”

八里庄的村长吴老黑,一直是躲在人群后边的。听见电喇叭叫他,且电喇叭里还用了一个“请”字,便大声应道:“在呢。我在呢!”说着,拨开人群,敦敦实实地从后边走出来了。

当吴老黑走到桌前的时候,刘金鼎问:“你就是村长?”

老黑说:“是。我是。”

没等他往下说,刘金鼎使了个眼色,赫连东山一挥手,他便一下子被四个民警按住了。紧接着,刘金鼎又接过赫连东山递给他的第二张拘留证,高高举起,对众人说:“据查,八里庄村村长吴老黑,私下里与开发商勾结,涉嫌贪污公款并收受巨额贿赂!现执行拘留审查!——带走!”

片刻之间,只听“叭”的一声,吴老黑被当众戴上了手铐,由四位民警架着带走了。

此时此刻,人们像傻了似的,一个个疑疑惑惑地,愣了足足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了。村长一被带走,八里庄人群龙无首了。顷刻间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蜂房,人们议论纷纷(村长又黑又胖,已当了二十年了。他们心里本就怀疑,村长是不是把钱贪了?)……过了会儿,失地的农民悄悄地商量了一阵,在吴老黑家人和亲戚们的极力撺掇、鼓噪下,再一次拥上前来,一时大乱!有人大声喊道:“凭什么抓村长?村长不能走!”

就在这时,刘金鼎举起电喇叭大声喝道:“站住!都给我站住!看清楚了,谁敢越过面前这条红线,民警就开枪了!有敢于挑战法律的,到前边来!我最后再说一遍,凡贪没土地款的,一定严肃处理,十天之内,按国家规定,给乡亲们一个交待。凡在这里闹事的,我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撤离现场!”

站在桌上的刘金鼎扫视了一下人群,见仍有人蠢蠢欲动,再一次高声喊道:“市局老赫,我命令,執法!给我瞄准了,谁胆敢上前一步,凡越过红线者,腿给我打断!出了事我负全责。”

赫连东山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在刘金鼎的严令下,只得喊道:“預备!——举枪!”

只听“呜”的一下,人群里一片哭喊声。只见一群老太太和女人们忽地拥到了最前边,拽着、拉扯着他们的男人、儿子往后退去。一边拽扯一边哭叫着说:“走走,咱走。也不是咱一家的事……”

按说,此事到这里应该说是平息了。这也是刘金鼎官场人生中最为精彩的一笔。尤其是,当天晚上,他接到了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口头表彰了他,说:“好。处置得当。很好!”就这么一个“好”字,让他高兴了一晚上。

可三个小时后,“花世界”公司的谢总、谢之长,却被悄悄地放回来了。

不用说,事儿平息了。谢之长自然是要请客的。在当晚的答谢宴会上,刘金鼎因为心里高兴,也因为多喝了几杯,话自然就放开了。在一片夸赞声中,当有人问道:“刘秘书长,你真敢让人开枪呀?”刘金鼎很得意地回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枪里没有子弹。我下了死命令,不准带子弹。”又是一片赞扬声。众人说:这招妙,绝了。接着,又有人问:“刘秘书长,你敢抓八里庄老黑,他真有问题么?”刘金鼎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在众人的注目下,刘金鼎又放出了一条此后广为流传的名言。他说:“你猜,这老黑当了多少年村长了?”尔后又自问自答说,“二十年。他当了二十年村长……你想吧?我告诉你:不查没有问题,一查准有问题。”众人听了,都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这时候,号称“谢大嘴”的谢之长也觉得刘金鼎的话说“过”了。赶忙替他掩饰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当时在场的赫连东山对这位刘秘书长的话极为反感。他什么也没有说,站起身来,悄没声地走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在市郊八里庄当了二十年村长的吴老黑也不是吃素的。首先吴家在八里庄是大户,他弟兄四个,亲戚就更多了,在村里有很大的势力。尤其是他家老三,在城里是开金店的,在市里有较为广泛的人脉。刘金鼎在酒桌上的话,很快就透过来了。

七天后,突然之间,八里庄的失地农民以先分散、后集中的方式,突然拦住了途经黄淮市的一列火车!他们打着一面“拥护中央,拥护宪法,泣血上访,还我土地!”的白色横幅,一个个头上勒着白布条,三百多人一齐卧在铁轨上!

这样一来,事闹大了。如果处理不好,全国整个铁路交通线就会面临瘫痪!于是,黄淮市的市委书记、市长全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了被拦截的火车前。这时,因李德林刚好在黄淮市搞“调研”,也奉省委、省委政府之命,赶到了现场,参与处理事件。

到了这时候,再做说服工作已经没有用了。市长的喉咙都喊哑了,也答应了一些条件,可仍然没有效果。李德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他不相信农民会闹事,想亲自去做些说服的工作。可是,他刚刚站到人群前边,刚喊了一声:“乡亲们……”不料,一个生鸡蛋就朝他砸过来,好在紧跟在他身后的刘金鼎及时扑上前来,挡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挨了一记,碎了一脸的蛋青……这一次,村民们像是豁出去了,谁也不信了。二十多个老太太挡坐在最前边,一个个高声说:“开枪,开枪吧!”

这时候,刘金鼎在李德林耳边悄声提议说:“省长,抓人吧。把那些挑头喊话的,跳得高的抓几个,他们就老实了。”

李德林喝道:“不行。胡闹!这时候,一个也不能抓。”

在如此紧急情况下,京广大动脉瘫痪两小时四十六分后,经李德林请示省委和公安部,只好由武警出面,搞了“大清场”。调集武警支队从最边上开始,由武警徒手四个人架一人,一个个架上汽车,清理出了现场,这才算恢复了交通。

这个事件由于影响太大,黄淮市委书记和市长双双被免职。副省长李德林等一干人也受到了通报批评。李德林觉得既然市委书记、市长都被免职了,自己作为参与处理事件的副省长,也该主动辞职才是。于是,他主动给省委写了辞职报告。也许因为他是专家的缘故,省委没有批。省委书记在他的辞职报告上批了四个字:“引以为戒。”

然而,当新任市委书记薛之恒到职后,始作俑者刘金鼎因不是“卧轨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却未受任何处理。

不过,临别时,李德林还是批评了他,说:“金鼎,这是个教训哪。你以为官就那么好当?”

可是,在个人感情上,两人又近了一步。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李德林是天黑才到家的。

这一次,李德林没有让司机送他回乡,而是悄悄地给刘金鼎打了一个电话,让刘金鼎带车在黄淮高速路口等着,尔后接他回村。还特意交待,不准他告诉任何人。

于是,刘金鼎按他的吩咐,一个人亲自驾车,在黄淮高速路口候着,尔后接上他,直接去了梅陵。

一路上,刘金鼎什么也没说,只告诉他:“老师,过节了,我什么也没给你拿,就拿了两盒月饼。”

回老家探亲,李德林是带了月饼的。所以,他觉得两盒月饼,也不算犯忌,就“噢”了一声,说:“以后不要这样。”

刘金鼎问:“到了县城,停不停?”

李德林说:“不停。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样,你把我送到离村一里地的地方,就回去吧。明天上午,老地方接我。”

车下了公路,拐过一块玉米地,天已经黑下来了。李德林下了车。此时暮野四合,风声萧瑟,前边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说:“这路,不错吧?”

刘金鼎说:“不错。现在的路,变来变去的……”

李德林说:“行了。那就到这儿吧。”

刘金鼎从车后备厢里把月饼拿出来(一共四盒,有李德林从省城带回的两盒),提在手里,说:“老师,这儿的路我熟。我把车停这儿,送你到村口吧。”

李德林说:“也好。黑灯瞎火的,我还真有点迷。”

两人走了大约有半里多的样子。到了村口,刘金鼎说:“老师,到了。”

李德林看见村头那棵老柿树,心一下子定了。此时,他回頭看着刘金鼎,不由心里一热,接过金鼎手里提的四盒月饼,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劳烦你跑一趟,你也快回去跟家人团聚吧。”

刘金鼎说:“老师,这话就见外了。你回吧,老爷子还等着你呢。”

这时候,月亮从云缝儿里游出来了。月色像水一样地泻在地上,好大的月亮!村子里静静的,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厌厌的,就像是给人招呼,并不暴烈。走在凹凸不平的村路上,月光下,树影儿婆婆娑娑,一片灰白。恍惚间,李德林像是回到了童年……不由地,他叹一声,眼角里溢出了泪。他心里说:爹,对不住了。

可是,当他推开门,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月光下的一个剪影。堂屋里,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女子,背对门坐着。她的对面,是他衰老的父亲。父亲两只腿伸在盆沿上,这个女子正准备给父亲洗脚……她把手伸在水盆里探了一下,尔后说:“试试,烫么?”老人两脚伸进水盆,说:“咦、嗯,好。正好。”

那女子一边洗,一边说:“你这脚指甲也该剪剪了。洗了,我给你剪剪。”

李德林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走进门来,说:“爹,我回来了。”

父亲说:“是德林吧?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李德林说:“回来了。这位是……”

父亲高兴地说:“彩,这是德林,我儿子。”接着,他又说:“你得好好谢谢人家刘主任,人家刘主任可帮了大忙了。”

这时,那女子扭过头来,低声说:“回来了?”说着,忙站起接过他手里提的月饼,放在桌上。尔后问:“吃饭了么?”

李德林点点头,问:“哪、哪个刘主任?”

父亲说:“说是你的学生,叫个啥?你看我这记性……”

那女子接过话头,说:“说是市里的。刘金鼎,刘主任,是他让我来的。”

李德林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给你添麻烦了。”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说:“照顾个老人,不麻烦。”

当天晚上,当爷俩儿坐下来的时候,父亲一个劲儿地夸这个名叫徐二彩的女子,说她来有两个多月了。天天晚上给他洗脚,饭也做得好,他每天都能吃上应时饭。而且很懂事,很会照顾老人。

再晚些的时候,一直在灶间忙活的徐二彩,给李德林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叶儿,上面還卧着两个荷包蛋。徐二彩把碗放在桌上,说:“你跑一天了,垫补垫补吧。多搁了些醋,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李德林立时就有了很温馨的感觉。这是地道的家乡饭哪!很多年前,冬日里,他发烧了,母亲曾给他做过。李德林说:“好。闻着就香。谢谢。谢谢。”

徐二彩说:“谢个啥。”

吃了那碗面叶儿,李德林头上出了些许微汗,心里更是暖洋洋的。他说:“你擀的面叶儿,真好吃。我想问问,刘金鼎让你来的。是吧?”

徐二彩说:“是。刘主任开车过来,找了俺村村长,村长又找了我。是刘主任开车把我送过来的。”

李德林说:“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你帮我照顾老人,还照顾得这么好,我非常感谢。可有句话,我还得问问,工钱的事,刘金鼎跟你说了么?”

徐二彩说:“啥钱不钱的。刘主任说,老人年岁大了,你在省里工作太忙,先让我帮着照顾老人……我应下了。就这。”

李德林说:“噢噢。那也不能……”

徐二彩接着说:“刘主任去我家时,放下一万块钱,说是给的什么安家费。俺不要,他硬是塞给俺娘了。我说了,回头退给他。”

李德林马上说:“应该的,钱不用退。我给他就是了。”

由于是初次见面,在李德林面前,徐二彩还是略显拘谨了些。她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勾着头,问一句就说一句,也不多话。人呢,中等偏上的个头,看上去虽单薄了些,也还干净利落。在夜晚的灯光下,她的脸虚成椭圆形,只是下巴尖了一点,眉眼也都过得去,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她的一口乡音,使李德林觉得没有疏离感,倒是在无形中给她加了分。当她站起来拿什么东西的时候,屁股扭动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可爱之处的。但是,在她的眼神里,仿佛还有一点什么,是执拗,或是坚韧?李德林说不清。

两人又说了一些家常话。李德林问:“你来这里,家里老人……”

徐二彩说:“俺姊妹兄弟四个。我上边有一个姐,下边两个弟弟。父母都还结实,不用我操心。”

李德林说:“大徐庄的,离这儿不远吧?得空常回去看看。”

徐二彩说:“二十里地,不远。”

李德林迟疑着,问:“你,多大了?”

徐二彩说:“户口本上,二十九。实际,我二十八,虚了一岁。”

李德林“噢”了一声,故意笑着说:“找对象了么?”

徐二彩舔了一下嘴唇,摇摇头。

李德林说:“太挑了吧?”

徐二彩不语。

后来,徐二彩告诉李德林,她大学考了两年,运气不好,都差几分。她之所以二十九岁还没找婆家,完全是因为她姐姐。她姐在黄淮市上了个师范,跟她的同学好上了,在外地找了一个,每年都开着车回来。她咽不下这口气,也想在外边找……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

第二天早上,李德林起床后,发现饭已端桌上了:碗里盛着熬好的小米粥,小筐里放着现烙的小油馍,还有煮好的熟鸡蛋、一碟小咸菜,都是给出门人吃的,很可口。

李德林走的时候,徐二彩送他到村口。李德林原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可她什么也没说,就默默地跟在他后边……恍惚间,李德林竟有了亲人般的感觉。

一里外,刘金鼎的车已候在那里了。李德林上了车,问:“人是你找的?”

刘金鼎说:“咋样?不行再换一个。”

李德林说:“行啊。老爷子很满意。那一万块钱,回头我给你。”

刘金鼎说:“只要人行。钱算啥?”

李德林说:“那不行。这钱,我必须给你。你要不接,我马上让她回去。”

刘金鼎忙说:“好。好。我接。”往下,他又试探说,“老师,你看这女子,长得虽一般,也还、朴实吧。”

李德林“嗯”了一声,说:“不是说好,让她先照顾老人么?”

刘金鼎说:“是。是这样说的。”

李德林说:“那就、再说吧。”接着他又说,“人嘛,看着朴朴实实的。没啥心眼。不过,我都五十的人了,比她大得多呀……”

刘金鼎说:“只要你愿意。她还有啥说的?”

李德林说:“主要是老爹这边。他有人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刘金鼎说:“那就先试用一段。”

这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李德林接到了刘金鼎打来的电话,说他父亲病了,高烧不退,已送到县医院了。

当李德林匆匆赶到县城医院的时候,他一下子傻眼了。这哪里是医院,简直就像是赶庙会?!在医院的走廊里,竟挤挤搡搡地排起了长队。居然、居然还派有一名警察在维持秩序……当李德林绕过排队的人群往前走时,那个警察拦住他说:“同志,排队,排队去。如果是省里来的,可以提前……”李德林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说:“我就是省里来的。”那警察说:“真是省里的?省长他爹在二楼……那你、探视吧。”

一时,弄得李德林哭笑不得。他怔了一下,慌忙上了二楼。在楼梯的拐角处,李德林看见村长树山伯正咋咋呼呼的让人排队呢。树山伯看见他,招呼说:“德林,你可回来了。”李德林说:“树山伯,你这是……”李树山很兴奋地说:“来人多,我得替你招呼招呼。你爹这一回,可病得不轻啊。县里唐书记都来了,在病房里,你快去看看吧。”

此时,李德林虽然气恼,也不便多说。在二楼的楼道里,他又看见几个乡亲正在往楼道里搬花。那些鲜花、果品之类顺着楼道走廊已摆成了两行……李德林刚要跟乡人打个招呼,就见梅陵的新任县委书记唐明生等一干人从病房里走出来。李德林赶忙上前,责怪说:“小唐,你这是干什么?”

唐明生说:“李省长,看你这话说的?老人生病了,我能不来看看么?”

李德林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多人?乱糟糟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唐明生說:“省长,这你不能怪我呀。我也是刚听说信儿才来的。市里,还有别的县份,人家非要来,我就管不了了。谁让你人缘这么好呢。”

李德林進了病房,一看住的还是套间。外间已站满了人,大多都不认识。他顾不上跟前来探病的人打招呼,直接来到病床前,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正输液呢。李德林问:“还烧么?”

站在床前的徐二彩说:“输了一天水了,还烧着呢。”

李德林问:“到底咋回事?”

徐二彩说:“下雪那天,去地里搬了几棵白菜。不让他搬,非要搬,冻着了。”

正在这时,刘金鼎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他一进门就说:“老师,市里薛书记听说了,马上要过来。”

李德林急了,说:“千万别让他们来。你就说,已经走了,回省城了。”

刘金鼎说:“这,这,不合适吧?”

李德林当机立断,说:“现在就走。金鼎,你替我要辆救护车,悄悄的。马上走,回省里治。”

这时,徐二彩说:“那,还有这么多东西,咋办?”

李德林不耐烦地说:“东西统统留下,不要了。都给树山伯他们,让乡亲们带回去。”

徐二彩怔了片刻,很茫然地说:“那,我呢?”

这时,刘金鼎已全都安排好了。他打完了电话,走进来说:“那还用说?还愣着干啥,跟车一块走。”

其实,这次老人生病,最受刺激的,当是徐二彩。她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最初,她以为老头也不过是下雪天搬了几棵白菜,受了风寒。躺一躺,熬一碗姜汤喝喝,就过去了。乡下人都这样。可躺了一天后,高烧不退,她害怕出什么事,这才用架子车把老人拉到了县医院。她是到了医院后,才想起打电话的。她就给刘金鼎打了一个电话(他给她留了电话号码),事情就起变化了。不到一个小时,先是病房换了,四个人的病房换成了套间;接着一群医生围过来,这个听听,那个听听;再后……这个变化让她目瞪口呆!

似乎在一天之间,让她长了不少的见识。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谁也无法说清楚的。

李德林说不清楚。徐二彩也说不清楚。后来,他们各自都在想,这是命运么?

大年三十的晚上,李德林在“农科大”的住处终于有了家的氛围。不管怎么说,父亲住到城里来了。这个家现在有三个人:一个是刚刚病愈出院的老父亲,一个是忙里忙外的徐二彩,一个是他自己。门口已贴上了新的对联;锅里煮着徐二彩包的饺子,还有下酒的几碟小菜……门外爆竹声声,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新年联欢会就要开始了,一切都很温馨。

就在这时候,在李德林很模糊的意识里,还是把徐二彩当保姆用的。腊月二十七,老父亲病好出院那一天,李德林用很感激的语气说:“二彩,这么多天,让你一直忙里忙外,太辛苦了。这样,马上要过年了。这三千块钱,你拿着。上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再买些礼物,回去陪家里的老人过个年吧。”说着,他把准备好的三千块钱,放在了徐二彩的面前。

徐二彩迟疑了一下,说:“老人的病刚好,你这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要不,还是等过了年吧。过了年,我抽个空儿,回去看看。”

其实,这些天,李德林对她已经有了些依赖。她要真走了,大过年的,连个做饭的都没有。他自己还好说,还有父亲呢。李德林说:“也好。不过,你还是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

徐二彩却突然说:“鸡,鸡还在锅里炖着呢。”说着,慌忙跑厨房去了。

这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老头喝了两杯小酒后,看着新年晚会,不时呼噜两声,已开始歪在沙发上打瞌睡了。徐二彩把一盆热水端到他跟前,轻轻地拍拍他:“老爷子,醒醒。咱烫个脚,睡吧。”

老头睁开耷蒙着的眼,说:“中。中啊。看你累的,一头汗。也早些歇吧。”

徐二彩给老头洗了脚,扶他进房间里睡下。这才坐在电视机前,陪着李德林一块看电视。看着看着,她说:“大冬天,怎么这么热?”说着,她把穿在身上的外衣脱掉了。

李德林见她把外衣脱了,上身只穿一件粉红色的内衣。就说:“还是披上吧,小心着凉。”

徐二彩说:“不会。我一头汗。这屋里太热。”她一边说一边“叭、叭”地嗑着瓜子。

李德林说:“过年嘛,暖气会烧得比平时热一些。猛一下,你不习惯,习惯就好了。”

看了一段相声后,李德林见徐二彩嗑的瓜子皮撒在了地上,就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可徐二彩即刻站起身来,说:“我扫,我扫扫。天干,我把地再拖一遍。”说着,径直进了卫生间,拿抹布先把茶几旁的瓜子皮撮掉。尔后,又把拖把湿了,拿着拖把拖起地来。拖到沙发前的时候,徐二彩说:“你别动,把脚抬起来就是了。”

李德林抬起脚,看着她一扭一扭的样子,说:“不是、有加湿器么?”

徐二彩却说:“你喝了些酒,待会儿,我给你做碗醒酒汤吧?”

李德林说:“不用了。你坐下,歇会儿。”

徐二彩说:“我这个人,闲不住。越坐越热。”说着,她放下手里的拖把,又去打了一盆热水,端到了李德林面前,说:“你也烫烫脚吧。”

水盆已放在了李德林面前,他只好把鞋脱了,两只脚放在了水盆里……徐二彩搬了張小凳,坐在了他的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来,给他洗脚。

这一刻,李德林的神色有些恍惚。说来,是他的脚趾头先有感应的。他的脚指头在热水里泡着,经徐二彩的手这么一顿抚摸、揉搓,一股滋润、滑软、微微发痒的感觉直冲他的脑门。真舒服啊,太舒服了。尔后,不知怎的,他就有了生理上的反应了,下边硬硬的。他想忍住,可下边不听指挥,就像闸门开了似的,怎么也忍不住。于是,他不好意思了。身子慢慢地往沙发上靠,嘴上说:“这暖气烧的,就是热。”

李德林一边往后移着身子,一边借机再次打量着徐二彩。徐二彩毕竟年轻,年轻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一股熟桃子一样的气味。那还不光是熟桃子的气味,那是一种有光泽的、灼灼的、火焰一般的、混合着湿漉漉汗气的肉香。还有,她的头发上飄散着一股好像是来自田野的、熏熏的、野草一般的气息。那气息有别于往日记忆,却又像是在唤醒什么……拉开一点距离看,她那张脸,虽然说不上美丽,但被汗水浸着,倒也有几分生动。单眼皮下,那双眼睛被睫毛遮着,像是有一点点羞涩,一点点波动,眼神儿一躲一躲,惊鹿似的,不由地让人怜爱。两只耳朵像是扎了眼儿,却并未挂耳环什么的,耳垂儿薄薄红红,透着光亮,映出那一脉一脉的细小血管。这是一个既陌生又近在眼前的胴体呀!

到了这时候,李德林内心还是有些挣扎。刚好,电话铃响了,李德林穿上拖鞋,站起来去接电话。徐二彩也端起水盆,倒水去了。

电话都是拜年的。大多是地方上的市长、书记,也不多说什么,意思到了……李德林打着哈哈,一一应付着。

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徐二彩说:“还是热,我冲个澡去。”

李德林说:“电的,知道怎么放水吧?”这句话有些多余。徐二彩在这个家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徐二彩说:“知道。就冲一下。”说着,跑卫生间去了。

李德林坐在沙发上,又吸了两支烟,脑子里依然很乱。他掐灭烟蒂,站起身,走了几步,准备回自己房间。这时候,徐二彩刚好裹着一条浴巾从浴间跑出来,两人不期而遇,一下子撞在了一起。李德林几乎是下意识地赶忙扶住她,两人就这么贴在了一起。当一个年轻的肉体贴在身上的时候,“轰”的一下,李德林内心起火了。

就在这时候,徐二彩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具有爆炸性的效果。徐二彩身上披着的浴巾已滑落在地上了,胸前的两只小乳房直朔朔地、像跳兔一般地耸在他的眼前。她赤裸裸地偎在李德林的怀里,颤抖着说:“你尻我吧。”

这个“尻”字,完全是来自乡野,来自无边的高粱地,带着刀叶和绿光、甚至带着刀耕火种时期的原始兽意,有野合一般的飒爽,是李德林童年里从汉子们嘴里学到的第一个字。这个字带着几分野性和匪气、带着强悍与蛮力、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雄性意味,太刺激了!

李德林二话不说,拥着徐二彩往房间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从睡梦中醒来,李德林蓦地发现,他身边怎么还睡着一个人呢?他怔了一会儿,于是,昨晚的事历历在目……李德林扭过身,问:“你,还热么?”徐二彩什么也不说,扭动了一下身子,像小猫一样地偎过来。尔后,她抓住李德林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悄声说:“你摸摸,还烫呢。”李德林再一次冲动起来,他换了个姿势,又做了一次。他一边做一边问:“你昨晚说什么?”徐二彩哼叽着说:“没、没说啥。”李德林说:“你说了,你再说一遍。”徐二彩迷迷糊糊地说:“没没没、没说啥呀。”李德林说:“你再想想。”徐二彩想呀想呀,忽然就明白了,她大声说:“尻、尻、尻,你使劲尻,尻死我吧!……”李德林一泻千里。

此后,两人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徐二彩先是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包烟,抽一支,给李德林点上。尔后,她再一次偎过来,把烟放在李德林嘴边,说:“咱俩都这样了,你可不能不要我。”

李德林缓缓地吸了两口烟,尔后说:“等过罢年,咱就去登记,好吧?”

徐二彩说:“中。这中。”

李德林说:“不过,我有几条要求。”

徐二彩说:“你说,我都听你的。”

李德林说:“我的情况你都清楚。第一,照顾好老人。做好家务。

徐二彩说:“那还用说?放心吧。”

李德林说:“第二,不能假公济私,干预政事。”接着,他又补充说,“就是说,你只负责管好家里。外边的事,一律不准过问。”

徐二彩说:“中。也中。我不问。”

李德林说:“第三,不经过我同意,不准接收任何人的礼物。特别是红包什么的,一分钱也不能收。”

徐二彩说:“那要是亲戚呢?”

李德林说:“亲戚也不行。”接着,他说:“凡送礼,都是找你办事的。你又不能给人办事,收人家的礼干什么?”

徐二彩想了想说:“中。中。我都听你的。这行了吧?”

李德林觉得语气重了些,拍拍她,又缓和说:“这约法三章,不光对你,也对我。你记住了吧?”

徐二彩说:“记住了。你想吃点啥?”

三个月后,徐亚男怀孕了。

当上副省长的夫人后,徐二彩到乡派出所悄悄地把户口迁了,名字也改了。她自己把名字改成了徐亚男。进了省城,见了一些人,她就觉得“徐二彩”太土了。都有人称她为“夫人”了,她还能叫“彩”么?她心里说,她再也不能让人“踩”了。她想尽快地把土气洗掉。从此,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叫她徐二彩。

迁户口的时候,按惯例,派出所的小民警本想刁难她一下。说:“你放这儿吧,办户口的不在。”徐二彩还像往常一样求告说:“同志,我是从省城来的,跑一趟不容易,你就给办了吧。”那民警斜了她一眼,说:“你从天上来也不行。哪有跑一趟就办成的?回去等着吧。”徐二彩立时火了,她把结婚证“啪”地往桌上一拍,脱口说:“你眼瞎了?看看我男人是谁?!”这个小民警还有点不识相,见她放了狠话,就用蔑视的口吻说:“你男人是谁呀?”徐二彩气昂昂地说:“李德林。”小民警一时没回过味来,说:“我管你马德林、牛德林,啥球德林也不行!”徐二彩立时抓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气嘟嘟地说:“好,省长你不认识,县委书记你总知道吧?我现在就给老唐打电话。我要问问,唐明生这个王八蛋,是咋教育的?……”

立時,那小警察回过味来了。他终于明白他惹麻烦了。他一把抓住徐二彩的手,说:“嫂子,对不起。我错了。错完了。你饶我这一回。我马上办。現在就办。”说着说着,眼看着就要急哭了。

徐二彩“啪”地撂下电话,说:“我看你是欺负人欺负惯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办,赶紧办。名字也给我改了。”

那小民警一边办手续一边巴结说:“实在对不起,我想起来了,李省长是从咱县出去的。怪不道呢,嫂子也是咱县人……”

就此,徐二彩摇身一变,成了徐亚男了。

徐亚男回到省城,关于迁户口遇上的事,她一字未提。李德林问:“户口办好了?”她说:“办好了。”李德林说:“你都怀孕了,别成天跑来跑去的。户口,早晚都可以办。你急什么?”徐亚男说:“我没事,还早着呢。咱的孩子,肯定皮实。”接着,她贴近李德林,扒着他的肩膀,说:“你猜,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李德林说:“这我哪知道。”徐亚男悄悄地说:“我回去找瞎子算了,是个男孩。”李德林说:“算卦都是骗钱的,你别信那一套。”徐亚男说:“不骗你,瞎子算的可灵。真的是男孩。”李德林说:“好。我家三代单传,要真是男孩,你就是我李家的功臣。”徐亚男撒娇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德林应道:“是我说的。”徐亚男说:“那,今晚上,你该交‘公粮了。”李德林迷瞪了,说:“这都啥年月了,交啥子‘公粮?”徐亚男说:“就是那个嘛。”李德林说:“哪个?”徐亚男说:“你非让我大声说的‘那个……”李德林明白了,说:“这个时候了,还敢?”徐亚男说:“敢。可敢。”

自从当上了副省长的夫人,自从改了名字后,徐亚男已有些醉意了。这当然不是酒醉,是什么“醉”呢?那又是说不清的。首先,她见的人与以往大不一样了。那都是些有学问、有头衔的各路人物,或者是一些市长、厅长之类,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很有讲究。其次是,她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尊重”。这样的“尊重”也是她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自然是十二分的受用。一个出身于小门小户人家的农家女儿,一个从徐家庄走出来的乡下姑娘,猛一下有这么多人“尊重”她,她焉能不醉?可她不知道的是,有时候,“尊重”是一剂慢性毒药。当一个人习惯被“尊重”的时候,她就危险了。

李德林是管农业的副省长,在外开会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每每李德林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先把老爷子扶到门外去,说:“晒晒暖儿。”尔后,徐亚男就不由自主地背起手来,在屋子里巡视一般地走来走去。看看這里,又看看那里,翻翻这里,又翻翻那里。那些放在桌上的、盖有省政府大印的“红头文件”,她手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又翻过来,鼻子里“哼”一声……十分惬意。

一天,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长条的细羊绒围巾。这条围巾太漂亮了,洁白、柔软,像雪一样。徐亚男把围巾挂在脖子上,站在镜子前,头慢慢地昂起来。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断喝:“放回去!这不是你的东西。”

徐亚男吓了一跳!她回过头,见李德林匆匆走回来,一张脸黑风风的。

徐亚男说:“你,怎么回来了?”

李德林沉着脸说:“有份文件,我忘带了。”

接着,他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把徐亚男挂在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匆匆走进里屋去了。

徐亚男有些发懵,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德林拿了文件,匆匆从里间走出来,看徐亚男眼里含着泪,又有些不忍心,解释说:“那是别人的东西,你不要动。你想要,买一条就是了。”说着,就往外走。

徐亚男说:“你站住。那东西,是谁的?”

李德林说:“别人的。我还有会。回来再说。”

徐亚男说:“我知道,是你前妻的。”

李德林说:“是。”就这么随口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了。

李德林走后,徐亚男心情极坏。她先是跑进里屋,把那条藏在柜子里的围巾找出来,“呸呸呸!”一连往上边吐了三口唾沫,尔后又扔在地上用脚跺了三脚,仍不解气,就找出一把剪子来,把那条围巾剪成一条一条的,用塑料袋装了,扔到门外的垃圾箱里去了。

这一天,她的心绪糟透了。刚好,正没窟窿儿犯蛆呢,碰上一卖藕的。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刘金鼎夹着两条烟,推门走进来。因为是熟门熟路,刘金鼎也不客气,对徐亚男说:“彩,咋样啊?还习惯吧?”

不料,徐亚男火了:“彩什么彩?彩也是你叫的?你谁呀?你也想踩咕我?谁都想踩我?做梦去吧!”

刘金鼎一下子愣了,说:“怎么生这么大气?谁惹你了?”

徐亚男没好气地说:“给你说多少遍了?我改名了,我叫徐亚男!”

刘金鼎即刻意识到了。马上道歉:“好。好。我知道了。亚男好。这名字好。小嫂子,我以后一定注意。”

可是,徐亚男却不依不饶地,突然发难(也不再称他“主任”了,过去她总是一口一个主任),直呼其名:“老刘,刘金鼎,我问你,你到底跟谁是一头儿的?”

刘金鼎懵了,说:“啥、啥意思?”

徐亚男气呼呼地说:“你是我的媒人,对不对?是你把我日白(介绍)来的,对不对?”

刘金鼎说:“是。是呀。怎么了?”

徐亚男说:“那我问你,你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偏了吧?”

刘金鼎问:“你到底想说啥?”

徐亚男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给前窝儿(前妻)的钱,都是通过你送的,对不对?”

刘金鼎明白了。李德林给女儿的扶养费、学费,的确是通过他转交的。刘金鼎说:“小嫂,你误会了。那是给老师女儿的学杂费……”

徐亚男说:“我不管你这这那那,以后你少掺和前窝儿的那些烂事。离婚了,还成天勾勾搭搭的,啥意思?从今往后,断绝来往,一分钱都不能给。我只要再听说一回,你以后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一听这话,刘金鼎气坏了,二话不说,夹起皮包就走。如今他已是黄淮市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了,好歹也是个正处级,哪受得了这样的叱责?出了门,他忍不住骂道:“什么东西?!”

中午,徐亚男做饭时,下水道堵了。污水一下子从水池里漫出来,整个厨房都臭烘烘的……她没有办法了,也不知找谁才好。于是,情急之下,她發现电话机旁有一电话号码本,拿起来翻了翻,见上边有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就拨过去了。对方是一个办公厅副主任接的,说:您好。找谁?徐亚男泼口就说:找谁?你说找谁?你们也太不像话了,那下水道是咋搞的,污水横流,臭烘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办公厅副主任怔了一下,郑重说:请问,你哪里呀?这是省府办公厅。徐亚男学着说:这是李德林,李省长家!办公厅副主任说:我明白了。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你稍等,我马上派人过去。

徐亚男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冒冒失失的电话,二十分钟后,省府办公厅后勤科的科长带着三个维修工,急匆匆地赶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农科大”后勤科的人也匆匆赶来了(李德林住的仍是“农科大”的房子)。一下子竟然来了两拨人,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管道全换了一遍。临走时,连垃圾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地提出去了……徐亚男站在那里,乍撒着两只手,一直愣愣的。

到了下午,徐亚男的心情才慢慢好些了。可就在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心里的火又蹿上来了。这个电话是找她的,她的亲弟弟旺家在电话里说:姐呀,你得管哪,狗蛋出事了!她一听就恼了,对着电话吼道:别给我说小名,啥狗蛋驴蛋,多难听。说事儿。旺家说:老二旺才,让人讹住了。抓到派出所去了!徐亚男说:在家好好的,人家讹他干啥?旺家说:他骑一机动三轮,在公路上撞着人了。撞的也不重,人家非讹他两万块钱,他没钱,派出所就抓人了……徐亚男对着电话说:该找谁找谁。我不管!说着,“啪”一下把电话撂了。

过一会儿,旺家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旺家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姐,家里都坍天了,你真不管哪?娘都哭晕过去了,老二媳妇也闹着退婚呢……徐亚男说:你姐夫说了,不让我管家里的事。别找我。我不管!说着,就又把电话撂了。

徐亚男心烦意乱地在屋里走着,她不时地瞄瞄电话本,又把头扭过去了。过一会儿,她再看看电话……身不由己地往电话机前走。到了电话机前,她又迟疑了,心说:老天,我打给谁呢?电话机旁有两个小本本,一个是省直的、一个是地市的。她拿起来翻了翻,翻着翻着她翻到了梅陵唐明生的名字,名字后边是手写的电话号码。她骂了句:娘那脚。

尔后,她拿起电话,拨起号來。电话接通后,唐明生说:哪位?徐亚男说:唐书记,是唐书记吧?我是德林家的……唐明生在电话里笑了:小嫂子,你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有指示?徐亚男說:本来不该打这个电话的。德林也不让我打……可有点事想麻烦你。唐明生说:说。啥事,你说。徐亚男说:是我亲兄弟的事。他开三轮车出了点事,事不大,但派出所把人抓了……唐明生迟疑了一下,说:小嫂子,要叫我说,这事你真不该管。不过,你既然说了,我问一下,哪个派出所?徐亚男说:花镇,花镇派出所。

下午六点,旺家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姐呀,你放心吧,旺才放出来了。是县委唐书记亲自打电话……徐亚男说:我知道。以后别给我惹事。

到了晚上,徐亚男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李德林,可李德林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吃饭的时候,李德林说:“谁让你打电话的?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给办公厅打电话。这样不好。很不好。”徐亚男很委屈地说:“水漫了一厨房,臭烘烘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李德林说:“我在这儿住了七年,从来没堵过。怎么你一来就堵了?还是你不注意。”

徐亚男说:“好。好。我以后注意。”

饭后,徐亚男低眼蹙眉地偎在沙发的角上,一只手捂着肚子……

李德林看看她,说:“怎么了?不舒服。”

徐亚男蹙着眉头,小声说:“孩子踢我。”

李德林忙走过来,蹲在她面前,说:“是么?我听听。”

徐亚男说:“你听听,还说不是儿子。呀呀,又踢呢,又踢呢。”

李德林头贴在她的肚子上,听了好一会儿……说:“回头,咱得雇个人了。”

徐亚男说:“雇人干啥?”

李德林说:“雇人照顾你呀。”

十一

李德林跟徐亚男结婚不到三年,他后悔了。

李德林心中的愧意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几乎肠子都要悔青了!

特别是徐亚男生了个男孩后,她就像是打了个翻身仗似的,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处处以李家的功臣自居。最先,她只是对请来的小保姆呼来唤去、横眉竖眼的,动不动就把小姑娘给吵哭了。她训斥道:“那冰箱里的鸡蛋是不是你偷吃了?吃了几个,给我吐出来?!”对老父亲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老爹想抱一抱孙子,她没好气地说:“你一边去。老木呵嚓眼的,把孩子摔了咋办?”到了后来,她竟然开始给李德林立规矩了,也是约法三章。

徐亚男刚生孩子的时候,李德林对她的关心的确是无微不至。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在医院的时候,她让李德林给她洗脚,李德林就慌忙去打热水,给她洗脚……那时候,李德林也觉得她给李家生了个男孩,李家终于有后了。她就是李家的功臣,尽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是啊,孩子太可爱了。那小脸、小手、小脚丫儿,肉嘟嘟的,李德林百看不厌。徐亚男也总是把孩子举起来,让他看孩子的“小鸡鸡儿”。李德林则生怕摔了孩子,连声说:“慢些,危险……”在那段时间里,李德林可以说是百般呵护,一直宠着她。可这么一宠,把她给宠坏了。

徐亚男生了孩子后,七天出院。出院后的当天晚上,徐亚男坐在床上,敞着怀,奶孩子的时候,总是让李德林先吮两口,等吮出奶来,再让孩子吃。李德林自然很乐意干这事。往下,不管徐亚男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后来徐亚男变了花样,一边让孩子吃奶,一边让李德林抚摸她的乳房。她说:“奶子胀,你得给我揉揉。”李德林心里美滋滋的,说:“不正吃着么。咋揉?”徐亚男说:“小乖乖吃那个,你老乖乖揉这个嘛。”李德林刚伸出手揉了一下,竟“嗞”了他一脸的奶水。徐亚男笑了,说:“看你笨的。”李德林也笑了。这时,徐亚男就说:“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李德林说:“算数。保证算数。”徐亚男说:“你说过,只要是男孩,我就是家里的功臣。以后凡是家里的事,你都得听我的。”李德林说:“好。好。听你的,家里的事,都听你的。”徐亚男说:“咱有儿子了。以后,这个家,都是咱孩子的。你心里不能有别人。”李德林说:“这你放心。除了爹,我女儿,不会再有别人了。”徐亚男说:“爹是爹。你闺女是前窝的。我说的是咱一家三口。”李德林不想再争辩,就说:“是。你说的对。就咱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徐亚男说:“说起过日子,我也得给你立个规矩。”徐亚男说着,给孩子换了乳头,李德林又接着抚摸那个小乳房,一边应道:“你说。”徐亚男说:“头一条,家里吃喝都是我管。你的工资和奖金,得按月上交。第二条,孩子满月后,每隔三天交一次‘公粮。只准你交‘公粮,不准卖‘余粮。第三条,不准跟你的前(妻)一窝儿有任何来往。”李德林听了,默默地,什么也没有说。也就算是默认了。

孩子满月的时候,徐亚男非要给孩子做“满月酒”,还要大宴宾客。李德林坚决不同意。李德林说:“我现在这个情况,太招摇不好。有人会说闲话。自家人一块吃顿饭就算了。”徐亚男说:“这孩子是偷的、拐的?卖×卖的?谁敢说闲话,我撕烂他的×嘴!”

李德林看她说得这么难听,一下子怔住了。

徐亚男昂着头,说:“我给李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我为啥不能露露脸儿?我就是要让亲戚朋友们都知道,我给你李家生了个儿子,你李家有后了!咋?!”

李德林仍然坚持说:“不行就是不行。”

徐亚男说:“你不让摆酒,我娘家这一关都过不去!哼,你不让在省里摆,我去乡下摆。这行了吧?”

李德林迟疑了一下,仍然说:“不行。”

徐亚男二话不说,上前在孩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她抱起孩子,对小保姆喝道:“跟我走。”

李德林只说了一个字:“你——”

就这样,徐亚男不顾李德林的反对,径直带着孩子回乡了。

孩子满月这一天,可以说是徐亚男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在这一天里,她的头一直高高地昂着,尊严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后来,徐亚男曾私下里对人说:她这一辈子,值了。

“满月酒”是托梅陵县委书记唐明生预订的。由于是唐明生出面,不光酒水的费用全免,还打了五折。酒店的老板知道是省长大人喜得贵子,一直跑前跑后地张罗,头点得像孙子一样。

这一天,梅陵大酒店门前摆满了花篮;酒店的一、二、三层全包了,整整摆了六十六桌。在一楼大厅右首,靠门的地方,站着徐亚男,她旁边是抱着孩子的小保姆。这天,徐亚男是特意化了妆的:嘴唇鲜红。眉毛是剃了后新描的,乍一看很浓。头发是新烫的,波浪式卷着。身上穿着(城市白领们上班时穿的那种)天蓝色的制服套裙,也像模像样地缀了一朵红色的胸花。脚下是一双半高跟的缀有蓝白条纹的软面羊皮鞋,肉色筒袜,乍一看就像是摆在橱窗里的模特,很惹眼。她站在那里,学电视里的样子,两手放在胸前,摆出了一副接见外宾的姿态。在她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摆有一张长条桌,桌上铺着绿呢桌布,还有笔墨字砚,那是专门给贺客们登记用的。长条桌两旁,是两棵高大的“发财树”,桌子后边,坐着徐亚男的两个弟弟,一个是旺家,一个是旺才。他们二人一个负责收红包,一个负责登记。

最先到的,自然是乡亲们。娘家人,婆家人,沾亲带故的,一群一群地拥进酒店。娘家村里人由“老驴脸”带着,“老驴脸”是他的绰号,他是村长,人们喊习惯了,都叫他“老驴脸”。“老驴脸”走到徐亚男的面前,说:“彩呀,哟哟,打嘴打嘴,男,咱亚男,生龙子了,不赖。大喜呀!省长没回来?”徐亚男望着这个在她童年里曾多次呵斥过她、见了他就打哆嗦的“老驴脸”,瞬间像是报了一箭之仇。笑着说:“来了,支书伯。德林也想回来,我没让他回,怕影响不好。”“老驴脸”说:“那是。那么大官,不回来也对。”接着又招呼说:“都记着,不能再叫彩了。亚男,咱亚男,是吧?这孩子,多虎势……”众乡亲围上来,有的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有的扛着毛毯、有的提着一串新做的“虎头鞋”、有的拿着红包……有叫姐、叫妹的、有喊姨、喊姑的、叫闺女叫侄女的……夸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婆家人由树山伯领着,也都拥来了。李树山说:“彩呀,彩呀,头一眼见你,我就觉得德林找对人了。还是咱梅陵人啊,一炮就中。你看生了不是?李家有后了,大喜大喜!德林呢?这么大事,咋说也该回来一趟啊?”徐亚男听他还是“彩呀彩”地叫,心里很不高兴,可她忍了。说:“树山伯,咱家里人都来了吧?”李树山说:“来了。都来了。咱自己的事,亲一窝,能不来么?”众人拥上来,有喊小嫂的、有喊弟妹的、有喊侄媳婦的……有核桃、有红枣、有花生、有柿饼,一布袋一布袋的。当然,还有红包。

来贺的第三拨人,是一些做生意、辦企业的。这拨人大多是本县的、也有从外地专程赶来的。这拨穿西装、拿手机、夹皮包的人,徐亚男大多都不认识。他们来的目的,也就是想让省长夫人“认识”他们。他们大多想的是“也许”和“以后”的事情。所以,他们围徐亚男的时间要长一些,话说得非常亲近。一个个递上名片,自称“表兄”或是“表弟”,特别希望徐亚男能记住他们的脸和名字……自然,红包也厚。

到了十一点后,才陆陆续续地,有官员的小轿车开过来了。李德林得子做“满月酒”的消息,是梅陵的县委书记唐明生有意无意传出去的。在市里开会时,他把消息透给了市委书记薛之恒。薛之恒开初有些迟疑,说:“这不好吧。李省长回不回?”唐明生说:“他夫人没有说。好像……”薛之恒挠挠头,说:“在县里大酒店办的?”唐明生说:“是。让我给安排的。”薛之恒说:“我这老同学,娶一小嫂子,高兴过头了。你说,不去不好。可我一个市委书记,要是去了,免不了让人说闲话……这叫什么事?”接着,他问:“别的市呢?咋说。”唐明生说:“好像,也有人打电话问……”薛之恒说:“这样,你打电话问一下,看其他几个地市是咋安排的。中午时,我去一下,不在那儿吃饭。”唐明生说:“好。那,市里各局委呢,通知不?”薛之恒说:“你看着办吧。”就此,电话打来打去,邻近的几个市的书记、市长和一些县里的官员都知道了。

官员们大多是踩着点来的。十一点半左右,官员们到了。他们分两拨,一拨是一些地市的市长、市委书记、县长、县委书记们,他们都各自带着办公室主任,一来就跟徐亚男打哈哈:“小嫂子,祝贺祝贺。咋弄的,这么年轻,跟十八样?好,好,孩子多好!跟省长说,他欠我一顿酒。”尔后,由办公室主任去后边的长条桌前交上红包。交上红包后,也不多停,立马就走了。另一拨则是“农口”的干部。他们大多是地、市、县的科、局长们,这帮人多,也不敢太造次,一口一个“小嫂子”地叫着,送上红包,说几句祝福的话,匆匆来匆匆去,也不吃饭。徐亚男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小嫂子”,只要有人叫她“小嫂子”,她即刻眉开眼笑。她说:“你看,你们怎么知道了?德林不让说。来的都是老乡……”

最后一个到的,是黄淮市新任的市委书记薛之恒。这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整个大堂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闹哄哄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房。这时,徐亚男刚坐下喘口气,正在给孩子喂奶。唐明生陪着薛之恒走进来。薛之恒打着哈哈说:“小嫂,在我这地界上,你来办事,也不打个招呼?”徐亚男说:“谁说没打招呼?你大书记忙,我给小唐书记说了。”薛之恒说:“跟他说了不算。他能当家么?”徐亚男说:“那不怪我,德林不让说。”薛之恒说:“不让说你就不说了?下次一定告诉我。”徐亚男说:“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有事就找你,你可别嫌烦?”薛之恒又是一阵哈哈,尔后眼瞅着唐明生。唐明生马上说:“你弟弟,回去了吧?”徐亚男说:“回去了。还得谢谢你小唐书记呢。你下回去省里,我请你喝酒。”唐明生说:“谢啥。回去就好。”往下,薛之恒说:“对,以后有事就找小唐。”接着又哈哈一阵,就告辞了。这一次,薛之恒并没有送红包。不过,他吩咐唐明生,悄悄把办“满月酒”的账给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