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母亲的路

2017-06-10 12:12林贤治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母亲

林贤治

他并没有找到重返母亲故乡的路。

十四年前的那个清晨,夜雾未散,我同亲人一起在呜咽的唢呐声中把母亲送出村外,然后让她孤身一人耽留在荒丘之下。细想起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然而我无力抗拒。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面容,和那熟悉的佝偻的背影了。

每逢清明还乡,进门便看见堂前燕子的空巢,那么刺眼;庭院里种植多年的铁树一直恣意生长,旁若无人。厅堂没有什么布置,显得有点寥落,原先的一张大方桌不知被摆放到了哪里。墙壁张贴的年画早已褪色,也没有更换。神台仍在,炉香仍在。我常常独自走进里屋,在暗影中站立片刻;或者伸手摸一下母亲的眠床、木箱,用过的米缸、箩筐,偶尔打开柜子看看她年轻时纺织的白麻布匹……目睹几十年、一百年的旧物,以及蒙覆其上的灰尘和虫蛀的细屑,心里不能不感到一阵空虚、恐惧与悲凉。

墓草一年年照例地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与母亲相隔绝竟然有了十四个年头!

惊觉之余,不免失悔于母亲在世时,自己太过悭吝,舍不得匀出更多一点时间陪伴她。对此,我当然可以拿出关于谋生的各种理由为自己宽解;事实上,这种无意的疏远,正因为长期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平素,我便很少和母亲交谈,即使谈话,也多限于日常事务,不曾触及内心。对于母亲,我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所能做的,惟在物质的供给上面,即所谓“赡养”而已。

可诅咒的文字加深了彼此的隔阂。作为文盲,母亲根本无法阅读我的著作,虽然她会把书捧在手里细细抚摩、翻弄,并且准确地记住书中的页码。而我,在意识和潜意识中,竟也像从前那些傲慢的士大夫一样,把母亲看作“愚妇人”;她的说话,听起来总是觉得琐碎、冗长、没有意义。

母爱是自然的,无私的,没有边际,盲目而伟大;而子女之爱——如果存在的话——是反应的,被动的,有限的,到底是自私的。唐代诗人孟郊有诗比喻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把慈爱施与儿女,从来不图答报,就像太阳把光辉无言地洒落大地,而大地上的生命,获得它的恩泽却浑然无觉。

时间之流深且阔。十四年来,我寻不到通往母亲的路。唯一的可能,兴许是乘坐记忆之舟了,然而,这又是多么虚妄的事情啊!

我不禁想起古代的一则刻舟求剑的故事。我就是那个涉江的楚人,如今坐在船上,且在船边刻下许许多多的记号,而到了最后,不是照样寻不到已然失落的珍爱之物吗?水流迅疾,逝者如斯,我发觉过往与追寻的距离是愈来愈远了。

Ⅰ 土匪的女儿

母亲是邻村廉村人。说是邻村,其实同我们村子相隔十多二十里路,只是中間见不到其他村子,由一片山地逶迤相连。在当地,两个村子都算是大村,有好几百户人家。不同的是,我们村子面朝大海,廉村则陷落在茂密的山林中间,小时候跟随三姐出城路过,印象有点阴郁。传说过去土匪经常在廉村一带出没,想来是有根据的。

我的外祖父恰好就是一名土匪。

母亲七岁那年,他被他村里的人砍死了。

所谓匪,大约可分两类:一类劫夺富人,一类反抗官府。不管属于哪一类,外祖父铤而走险,终不免同贫困有关。或许,比起其他佃户,他的血液中会多出一种容易着火的燥烈的物质。三姐从祖母那里得知,由于外祖父的行动过激,他在同伙中死得特别惨。

母亲从来不曾告诉我们这些,不但不说外祖父,也不说她自己。她不会说故事。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外祖父死后一年,外祖母偷偷改嫁。她把母亲一个人弃留在家里,托一位堂嫂照管;随后,又托嫁到我们村里的大姑母物色可靠的人家。这样,母亲不久便成了我家的童养媳。

三姐说,母亲过门之后,外祖母一共拿到九吊铜钱。在农村,婚姻是一桩买卖,九吊钱就是母亲的生命的价格了。

母亲失去父爱,继而失去母爱,完全成了一个孤儿,被抛入感情的无涯的沙漠里。土匪的女儿是受歧视的。这时,母亲连一个玩伴也找不到,只好独自躲在家里,直到肚子饿了才会跑到堂嫂家里去。

我们周围一带农家,往往是同房的几户合住一座祖传大屋,即便单门独户也是极逼窄的,只有少数富人的住家才有院子,有窗户,配享屋外的阳光。母亲整天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无异于小囚犯,幸好她的嫂子教会她纺线,有活可干了。

在我们乡间,每逢收获时节,麻农就会到田里把成捆成捆的白麻搬到河边或水塘里浸泡,数天之后,再捞起来去除表皮,晒干,将纤维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然后用纺车纺成细线,这样就可以上机织布了。小时候,我亲眼见过母亲和祖母坐在一起纺纱织布。织出的麻布非常粗糙,叫夏布。母亲用夏布漂染成蓝色和黑色,裁制过多件衣服,一直穿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纺纱原本是大人的劳作,需要耐力,现在却缠住了一个孩子。

受困于无援的孤境,我有时会想,母亲作过抵抗的尝试吗?我知道,母亲喜欢歌谣,几十年过后,当她在床上拍着我的小手唱起来时,还是那么兴奋。我想,当她感到孤单难耐的时候,一定会低低地唱起来。让沉默的四壁多出一个声音也是好的,况且歌谣会唤出些花鸟、星星、月亮,唤出母亲和众姐妹,灯笼、花轿和新嫁娘,唤出一片想象的天地。除了歌谣和想象,母亲没有属于她的多余的东西。

不幸吞噬了母親的童年,把她过早地推入了成人世界。我从懂事的时候起,看见的母亲就是严肃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幽默感。几十年间,我从来不曾听见她出声地笑过。她把忧患藏在心底,不轻易向人倾诉,哪怕是朝夕相处的亲人。生活教育了她,使她觉得说话是没有力量的。她是行动主义者。她倾向于内心,孤独使她的内心强大。

外祖母离开廉村,远嫁到海边一个叫清秋园的村寨。厄运之手继续追捕她,生下两个男孩之后,丈夫就病死了。农村家庭没有了男人,田地又少,日子的艰窘可想而知。

母亲把大舅父领到我们家,让三舅父照顾外祖母。大舅父那时年纪小,就教他放牛,长大再干庄稼活,后来还给娶了媳妇。直到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大舅父才返回老家。

母亲很孝顺外祖母,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母亲对于外祖母所做的一切,包括改嫁时把她抛弃在家,卖作童养媳等等,都有同情的理解,并不记恨。去看外祖母时,母亲总是设法多带粮食,大米薯芋都有;卖柴草攒下的几个小钱一定是给了的,有时还从父亲那里要一点。要是外祖母来看母亲,母亲一定挽留久住,让外祖母多吃上几顿白米饭。当然,也得看我祖母的脸色,要是发觉不对,就赶紧打发外祖母走。

我喜欢外祖母,因为她来时,总会带上我爱吃的糖糕。她身材颀长,面貌清癯,性情沉静,不像是一个饱受磨难的人。我见过母亲的堂嫂,我们叫她通舅母;母亲很敬重她,感念她在少时的照顾。通舅母的命运也很惨,丈夫死了,儿子和儿媳也都死了,一个人拉扯三個孙子长大。她长着一副娃娃脸,人很开朗,说话快而响亮,仿佛从来不曾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农妇的瘦小的躯体里,怎么会储存着那么大的能量!

看见母亲,有时候会无端地想起外祖父,猜度他的样子,并且往往同土匪联系起来。

母亲长得不像外祖母,中等身材,圆脸,细眉,但不是女性常见的新月状,而是末端翘起,有点剑眉的样子;鼻子略短,眼睛不大,有一种坚定的光。最惹眼的是一头浓密的鬈发,这是外祖母所没有的,我想一定得自外祖父的遗传。有一条谚语道:“鬈毛狗,鬈毛羊,鬈毛汉子恶商量。”大约因为天生鬈发的人少,所以在乡下人眼中,会把它看作叛逆的、不驯的象征。

我也长着一头鬈发,母亲给的鬈发。不问而知,在我的身上,一样流着土匪的血液。

Ⅱ 一生走不出村子

母亲做童养媳那年,才九岁,留在出生地的时间太短,剩下可记忆的东西只有梦魇。大约为此,在我们面前,她从来不提廉村的名字。

如果有做自我介绍的场合,母亲定然说她是旦祥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暗暗地把接纳她的村子当作故乡了。

因为平时没有什么买卖,家中的各种事体都有父亲操持,母亲便很少到墟镇去。她不喜欢闲荡;白天大部分时间耽留在田地里,若有少许空闲,也不走门串户,来来去去不出左右三条巷子。村里的男女似乎也都这样。我们把村里人分为“南头人”和“北头人”,鸡犬之声相闻,而村南村北的人们确实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1962年,三姐得了重病到县城医院治疗。这时,母亲才有机会一睹城市的风貌。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洁净的公厕,花花绿绿的商店,玻璃橱窗,霓虹灯,公园,花圃等等,都让她感到无比新奇;可是,对于这一切又毫无倾慕之意。她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人,她根本想不到葡萄;她是一个习惯啃酸果子,而且能够从酸苦中嚼出甜味来的人。

八十年代初,妹妹在县城找上对象,安了家,母亲相随着一起生活。没住上几天,她嚷着要回老家;家里没亲人照顾,过了一段日子,妹妹又得接她出来,弄得非常麻烦。后来,我把她接到省城居住,也是一样的情形。省城距老家近三百公里,途中要两次改乘渡轮,八十岁的人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什么车马劳顿,一点不以为意。总之不管人在哪里,最后还是要回老家。

家在哪里呢?父亲已经去世,仅有的两個密友也已先后故去,所谓家,只残留一间老屋的外壳,我不知道母亲归去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我臆想的这样。

在母亲那里,老家明显宽广得多,除了家人,家畜,灶房,还有周围的人,那毗连着的蘑菇般密集而低矮的农舍;甚至村子上空的太阳,远近的山冈,河流,田野,大路和小路,都同家有关。凡是她所经历的,日常亲近的,为她的双手所触摸过的,都是她所挚爱的。凡是她所挚爱的,她都依恋着,不愿舍弃。故乡牵系着她的心,收摄了她的灵魂。我的所谓“意义”是什么呢?它太抽象,太理性,硬而且冷。母亲不需要什么意义,只需要爱。对于她,家乡就是家与乡的连结;如果说有意义的话,这意义便完全蕴含在爱中间。

母亲晚年几次向我提到同一件事,就是举家返回乡下造屋。连房子选址都有了,可见未来的家庭图像,在她的心里摹画已久。她说,房子就建在村头大榕树旁边,紧靠远英家的南墙。那里离市场近,人多,热闹,有大块空地,小孩子可以跑动嬉耍。再有,南面是稻田,没有房屋遮挡,要是大热天,南风那个吹呀,不知有多凉快。关于职业,她让我重做乡村医生,为大家看病没有什么不好;给妻买一部缝纫机,为大家做衣服。她还担保说,勤勤恳恳地做事,饿不死人的。说到未来之事,母亲有一句口头禅就是“假如饿不死的话”。预设这样的前提,是因为她长期以来把温饱看作生活的最高纲领。对于饥饿的恐惧,和对不可测的命运的敬畏,已经深植于她的内心。她还嘱咐说,等男孩大学毕业,也回到村里去,到邻近的五羊村讨个能干活的媳妇。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只顾及眼前的事务,想不到还有这样深远的谋虑。只要想到将来,想到后一代的幸福,她就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

母亲在城市生活多年,然而漠然无感,远离家乡却依旧一往情深。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就被我和小妹当做一件老家具一样搬来搬去,实际上沦为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尊严的人。我们思量着怎样把她安顿好,买席梦思、空调机,安装抽水马桶,却始终无法安顿她那颗彷徨的心。

中秋节晚上,我拉着母亲步上行人天桥赏月,观览脚底下闪闪烁烁的远去的车流。母亲凝望好一会,回头感叹着说:“不能说这里不好,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住烦腻了,我会送你回到四妹那里去。”

“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那么说,老家才是家吗?”

她没有回答,然后又摇了摇头。

俗话说:“叶落归根。”虽然儿女们都远离了乡土,作为归宿地,这里终究成为母亲最后的选择。

住医院期间,母亲一再要求返回老家,我没有答应。由于院方对母亲的病情缺乏明确的诊断,因此我一直心存幻想;考虑到乡间恶劣的医疗条件,只好让老人家像一段木头般地躺在原处,一天天输液,一天天耗着。她没有办法,毕竟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作为抗议,惟有整天阴沉着脸,不言不笑。

有一天,主治医生找到我说,办法已经用尽,还是出院吧。

我要了救护车。当车子慢慢驶近村口,母亲望见窗外的绿树,已经灵敏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村子。待看到自家熟悉的门楣,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难过。

Ⅲ 永远的劳作

从做童养媳的那天起,祖母便领着母亲上山打柴。

祖母为母亲特制了一根“担枪”和一双“皮底”。担枪是一种两头尖利的圆形扁担,便于穿刺柴捆,犹如枪刺,故名。皮底用汽车轮胎削制而成,前端有小胶圈套住中脚趾,后端由麻绳绾系。这种土凉鞋轻便,稳当,攀走山路最合适。担枪和皮底都是大人的用物,除了母亲,据说没有人用过“小号”的。

打柴要到罗琴山一带大山里去,那里的木柴质地好,草也茂盛。七十年代,我曾同两位药工一起进山采挖草药。山深林密,遮天蔽日,我们分头行动,也得不时地呼唤一声,以防迷失。从我们村到大山要走三十里羊肠小道,路上满是石子和荆棘。想象一个孩子挑着重担,跟随大人翻山越岭,涉溪过涧,是何等艰难。因为路远,上山的人天明前就要结伙起行,一天的粮食就是布兜内的几根番薯,外加一瓦罐稀饭。祖母领母亲一个月后便不再上山,剩下母亲一个人跟着别的大人跑,向晚才到半路接母亲的担子,叫“接柴”。三姐说,母亲曾经重重地摔过一回,瓦罐打破了,只好从草间寻得一点碎裂的番薯,再喝上几口溪水充饥。

一次砍伐间,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大虫!”接着放声大哭。村人闻声赶来,忙问大虫在哪里,母亲指着一片草丛,上面栖息着一只红色大甲虫。

“这就是大虫?”

母亲哭着连连点头。众人捧腹大笑,从此,母亲遇上大虫的故事成了村人的笑谈。

几十年后,三姐说起来,仍然是边说边笑,因为在她看来,母亲实在是一个愚妇人。不过,那时的母亲还不是一个妇人,而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長大的孩子。她只听说过大虫的可怕,并不知道大虫就是老虎,而且是庞然大物。

据说当时母亲在众人的笑闹间,并不觉得羞惭,只是不停地呜呜哭着。

她太小了。

母亲十五岁时在一个极简的仪式中成婚。婚后未久,父亲远赴白沙墟附近教私塾,留下母亲一人在家侍奉祖母,生儿育女,垦殖田地。日常开支及涉外事务是不用母亲管的,父亲将家用钱交给三叔父,由他全权支配。

几年过后,父亲返回本村行医。这样,母亲一样不用管事,只是辛劳如故。

天还未明,母亲就悄悄起来做早炊了。入学之前,我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一觉醒来,发觉不见了母亲,不免有点着慌。在黑暗的屋子里,只要听到灶间传来的番薯跌进木桶的隆隆声,搓洗筷子的哗哗声,心里就会踏实许多,觉得母亲仍然睡在身旁,不再害怕老鼠和鬼怪从床底下爬出来。

起来后,不见母亲的形影,原来她又得赶到三五里外的瓜菜地忙活去了。播种,移植,接枝,搭架,当然还有浇灌,当母亲干完这些活计之后,才挑着新摘的菜蔬瓜果之类回家。她见我喜欢金黄的菜花,次日就摘了满满的一束番芋花,后来还摘过几次。番芋花真是美丽极了,那红色之红简直无以伦比,近似美人蕉,花形却没有美人蕉的夸张,有点亭亭浄植的样子。我想,母亲摘花全然是讨我的欢喜,因为平时并不见她喜欢野花,许多农妇好像也都这样。审美是需要余裕的,没有闲时光,便把最朴素的美学给暗暗扼杀掉了。

从园圃回来,这时太阳升起,一天劳作的序曲算是奏罢,真正的戏剧上场。舞台是水田和坡地,这是多幕剧,转场或不转场,直到夜色沉降,不用落幕的。

过去,据说我家的水田很不少,大忙时节要雇请短工,土改时差点被划为富农。此后,父亲忍痛割弃了远处的一些山田,又不敢请人帮忙,母亲作为田地中的主角,戏份就更重了。三姐说,有一年六月,母亲妊娠水肿非常厉害,几乎走不动了,仍旧要下田。那时三姐念高小,功课也顾不上,跟着母亲割插。一天,三姐贴近母亲身边插秧,听见母亲呼哧呼哧直喘气,实在忍不住了,叫她放下秧盆休息。母亲不听,三姐立刻罢工抗议,她才勉强上田,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喘息,连走上田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六月是农家最难熬的季节。在南方,这是台风季,雷雨季,而我们村子又惯发大水,割插连在一起,人们实在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

我中学毕业回乡,在田野中度过六个盛夏,尝受过此中近于残酷的体验。天上烈日烤炙,脚下田水蒸腾,十足的“赴汤蹈火”。假若大雨倾盆而至,根本无须躲避;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我们是惯常的事。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时候,母亲已经年过半百,跟我们青年人一起干着同样的重活:割稻,脱粒,挑谷,担草;時间长度也一样,甚至更长。不同的是,青年人干活是运动式的,母亲却不赶速度,干活时一直垂着头,像一头老牛一样,只晓得慢慢地做,不间断地做。

在旱地里的劳动耗费母亲更多的心血和筋力。除了随生产队出工外,她几乎把白天余下的所有时间都沤在自留地里。合作化以后,农民没有了自己的土地;经历过公社化,“共产风”,大饥荒,然后有了所谓的“自留地”,自然当命根子看。在自留地里,母亲成了“园艺家”。她尽日整弄,总是设法在有限的几分地里播下更多的品种,收获更多的果实。

在母亲那里,最受宠的是番薯,因为能填饱肚子,所以种的最多。地里也种花生和各种豆类:黄豆、黑豆、红豆、绿豆,各种颜色都有,还有形体窈窕的眉豆;瓜类有甜瓜、黄瓜、丝瓜、节瓜和南瓜;蔬菜的品类更多,除了常吃的白菜、芥菜、萝卜,还有芥兰和娇贵的荷兰豆。母亲不时地会摘些豆角叶子、南瓜花煮给我们吃,比起簕菜、灰仔菜一类野菜来,味道好得远了。

母亲有自己的盘算,最看重粮食作物,所以又间种了高粱和小米。北方的农作物很少人种,小米简直无人问津,但母亲年年种,而且长势都很好。她怕孩子们吃了小米“上火”,用许许多多坛坛罐罐藏起来,隔些时候再吃。

季节性收获诱惑母亲,沿着自留地的边界,不断地向外蚕食、拓展;这种野心后来发展到开荒,试图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耕地。有两块很大的荒地,完全是凭着她一个人的力量用锄头一锄一锄地啃出来的。可是,种不到一年,两块地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被没收了。母亲不死心,临时改变策略,在生产队耕地的边缘和角落里,又开出若干巴掌大的地块,想不到形势迫使她成了“游击专家”,依靠“化零为整”的战术,赢得和往年一样丰实的收成。

我始终把参加生产队劳动看成是惩罚性劳动。倘是“双抢”季节,就得从天明以前开工,一直忙到深夜,干活时间长达十七八个小时。因此,对于母亲那种寸土必争的侵略野心,非但不加赞赏,反而有所鄙夷。可是,目睹了她起早贪黑的劳苦,心里不免怜惜,于是不自觉地被她拖入开荒的热梦之中。祖先发明木犁是有道理的,锄头显然更原始;木犁翻地一天,用锄头就得费去一个月。我用犁,当然也用锄,一气在山上和海边又开出了几块番薯地、豆角地和菜地。其实,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稼穑的艰难;我做的这一切,全然是为了讨好母亲。

在我们村子,不论男女,不但耕田种地,还上山下海。上山打柴除了用于炊事,多数挑到墟镇或砖瓦窑卖,是最现成的生计之一。下海不像打柴要外出一整天,有点业余的味道,只需一两个小时,采获的海鲜就够自家食用一两天了。

村子背山面海,其实是一个小海湾,有潮有汐。退潮的时候,男人纷纷手持竹竿出动“赶鱼”,也有用撒网,垂钓,用药或自制的手雷捕鱼的。女人则在沙滩或泥涂上作业,采海菜,拾贝类,用钉耙捕虾,更多的是挖掘螺贝或泥虫。“文革”后期,“农业学大寨”,动员全数男女围海造田,结果造出来的田是一大片盐碱地,寸草不生。村人却从此失去了一个偌大的菜篮,再也无海可下,只得望洋兴叹了。

围海之前,像那样一个聚众劳作的地方,母亲是不可能不在场的。

到了海滩上,母亲还是喜欢干力气活,带了锄具和竹篮,做“掘地派”。她很少拾螺,特别是那种很常见的小钉螺,叫青螺或白螺,小姑娘们上学时喜欢随身带着,咬掉尖尾巴一路吮吸。母亲虽然随群下海,却大多单独行动,自选一块洲渚挖掘。不知道是凭自家的经验,还是跟谁习得的本事,她善于辨认“螺眼”,即露出滩涂之上的不同形状的小孔,照孔开掘,往往事半功倍。平时,我只知道母亲是个一味苦干的人,想不到还能巧干,每次在海边列队归来的妇女中,都数她的采获最多。

一年四季,夜以继日,母亲不知疲倦似的,从来不曾间断手中的劳作。如果她真的感觉疲倦,会变换另一种劳动方式,总之不会让双手闲下来。

我们常常称颂劳动者对劳动的热爱,殊不知热爱劳动是后天习得的,是劳动习惯所培养起来的一种带依赖性的情感。对于惩罚性的劳动,强制性的劳动,包括为家庭的温饱而作超负荷的劳动,居然可以做到全力以赴,不眠不休,实质上是一种变态。闲静下来,念及父母劬劳,往日的尊敬不免更多地为哀怜所代替。

母亲想不到,纺麻线—— 一个原始性动作——竟然暗示了一种宿命: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走不出循环往复、永无休止的劳作的一生。

Ⅳ 休闲与娱乐

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休闲的时候,除非遇上大雨天,或者在夜晚。

大雨天,母亲会留在家里,通常不是选种,就是缝补,都是一种替代性的工作。母亲选种极其细心,把豆子或别的种子倒在筛子上,然后把那些干瘪的、有蛀孔的、缺边的,连同碎石子,一颗一颗地放进另一个盆子里。只要种子不够饱满匀称,都要被淘汰掉。

对种子的珍重,使每个农户都不能不重视它的贮藏。母亲竟由此引起了对容器的兴趣。先是大小陶罐,后是各种式样的铁罐,再后来连塑料小盒子也成了她的藏品,简直为收藏而收藏了。

在乡下,凡农妇都会针线活。母亲做针线的程度,大约算得及格,因为她只能缝补,不会裁剪衣服。看着母亲粗大的手拈住小小针线,常常会生出一种滑稽之感;实际上,她带出的针脚是很细密的,一点也不粗糙。小时候,她在我右肘的地方给补了一小块红色补丁,非常耀眼,结实,蹭也蹭不掉。

母亲自认手拙,却又不肯守拙。这样,做针线也就不再是闲工夫,反而增加了她平日的负担。

有一個过去曾经给我家做过短工的老实农民,我们叫他松二叔,土改后妻子死了,两个男孩没人照料,褴褛肮脏得不行。他们家住新村,离我家很远,母亲每隔几天便过去把父子三人的衣服抱过来缝补浆洗,直到大儿子成家为止,这中间少说也有七八年时光。

还有附近的两个单身汉子,母亲也会经常替他们缝补,其中一个叫阿和的,及后在运动中被动员起来批斗父亲,结果成了仇人;另一个叫阿赏,对母亲的感情倒是一直很好。母亲把他当作儿女一般看待,见他住的房子小,又老旧,便让他搬进我们家,又到处张罗说媒给他娶媳妇。

到了晚年,母亲在城里,还惦记着种田的阿赏。她搜集了好几个大麻袋,拆洗过后,亲自缝补得熨熨帖帖,说是阿赏装肥料要用的。

乡下人与城里人不同,生活受制于天气的影响。若是晴天,村中是很少闲人的;换了风雨天,巷道反而变得热闹起来。这时,无论男女,大多不是聊闲天,就是打扑克;赌博风气经年不绝,听说近年更加炽盛了。

在妇女中间,雨天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做糕点。她们轮流做出各种花样:糖糕、咸糕、煎糍、炒米饼、叶贴,还有下锅煮食的刀切粉……多达二十几种,给贪婪的男人和孩子们吃。乡下的女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满足男人和孩子的欲望似的。她们天性柔弱,却如此慷慨地奉献自己,实在令人惊叹。

小学课文讲过“千人糕”的故事,说做出一块糕,要费去上千人的劳动。且不说粮食的由来,即使有了稻麦,要做出糕这种精细的食品,也很不容易,尤其在乡下。

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村子里还没有碾米厂,更谈不上制作米粉和面粉的机器。我们吃的大米,全靠磨和碓,還有筛子这样几种极原始的器物的帮助才给弄出来。到了要做糕的时候,先把大米用水泡透,然后找到石磨,一勺子一勺子地舀到磨盘凹陷处,用手慢慢地推。也有用木碓的,叫“舂粉”。操作时,把泡好的大米放入石臼内,扶着固定的栏杆,一脚一脚地蹬着木碓的一端;利用杠杆原理,装有铁杵的另一端随即对准石臼一上一下地撞击。估计大米粉碎得差不多了,于是双脚停下,蹲下来用木杈子支好木碓,分多次把碎米掏出来,放入一个名叫“箩斗”的用铜线织成的极密的圆形筛子内,慢慢地摇、拍,一点点筛出粉末。最后,把残留在筛面的碎米再行倒入臼内,于是一切从头开始。

除了田间劳动,农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这类活计上面。老天,这是怎样地拿有限的生命开玩笑啊!

小时候贪吃,为了吃到喜欢的滑糕,我常常抱起箩斗自告奋勇说要跟母亲一起舂粉去,结果十有八九因为无法忍受那种沉闷的劳动而中途逃了出来。糕煮熟时,我忙着吃,完全顾不上站在身旁的满头大汗的母亲了。

雨天多暇,毕竟过于短暂。在公社时期,下小雨也要出工的;即使雷雨交加,南方的天气说晴就晴,只要生产队长一声哨响,多热闹的牌局也得顷刻解散。

其实,暮晚是最安闲的时候。这时,牛羊下山,炊烟升起,家家寻唤孩子和四散的禽畜。有时我在海滩散步,会远远听见村中传来的喧呼,细而清晰,犹如在山间听到松针落地的声响,幽静极了。倘若不是农忙季节,又没有遇上政治运动,入夜,就会看见火把、马灯和手电光缓缓游动;人们继续聊天、打牌,在有限的活动中寻找无限的快乐。可是,不用多久,整个村庄便沉入到黑暗的梦乡里了。

对母亲来说,夜晚倒不见得有更多空闲。由于父亲帮助料理晚炊,她便安心留在自留地里,到家时往往要掌灯吃饭。饭后她要做好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到草垛搬柴禾,清理猪圈和鸡埘,等等。我和妹妹小时候,还得她照顾洗澡,哄我们玩耍、睡觉。等到一切归于安静,她才会腾出手来,用火,用凡士林,疗治多发的“猪尿疱”和严重的皲裂症。

什么闲情之类,于母亲是没有的;一个埋头劳作、寡言少语的人,自然更谈不上娱乐。如果说,她也曾参与过一些娱乐活动的话,那么,除了春节看挂灯、舞狮舞龙之外便只有看大戏和看电影了。

可怜的乡下人,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场电影;如果不是庙会,甚至连一台大戏也看不上。所谓大戏,是说的粤剧,一般是县里才有的演戏班子。大戏里唱的咿咿呀呀,全场都听不懂;生旦末丑,搽脂抹粉,一招一式,也都异于常人,所以,大家其实是看稀奇一般地看。再说,大戏有气派,光是袍服,镶金绕翠,珠光宝气,就把简陋惯了的乡下人震住了。小姑娘们迷上穿在旦角身上的闪闪发光的衣服,第二天争相起早赶到戏场,在地上四处搜寻可能散落的珠子。

公社有一个电影放映队,住在镇上的电影院里,大约上头指定下乡任务,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十多个大队间巡回一遍。村里要是轮上放电影,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放映队员成了全村最惦念的人,男女老少都熟悉他们的名字,常常探听他们的行踪:到了邻近的大队没有?哪个村子放电影了,十里之内,人们必定闻风而至,翻山涉水不在话下;有时传言有误,十天之内白跑几趟也是有的。一部《地雷战》,少说看过十遍八遍,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追看下去。县城放映朝鲜影片《卖花姑娘》,一时成了特大事件,四方男女纷纷进城,据说邻村还发生了在电影院丢失孩子的事。

露天影剧院就设在小学操场上,操场后面紧挨着一个小土坡,观众太多就可站在那上面,成为天然的后座。听说当晚要来演戏或是放映,从早晨开始,小学生就会陆续从家里把竹椅、板凳、条凳统统搬出来,抢先占据前头的位置。为了争占地盘,小家伙们常常吵架,甚至动起手来。

如果不是亲历者,真不敢相信母亲是最忠实的观众,尤其钟情于电影,没有哪一个场次是缺席的。当她得知放映队进村之后,下午必定早早收工,决不会像往日一样待在地里;到家之后,立刻生火做饭,草草吃过,便找来孙女领她提前进场。

开映以后,母亲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银幕,像是课堂里的一名专注的小学生。银幕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场景、风景,对她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叫她感到亲切、紧张、同情或忿恨,以致不时地叫出声来。国产片子的蒙太奇组接不太离谱,以母亲的思维,还能跟得上故事发展的逻辑,因此,人物的命运会紧紧地牵动她的心。她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有时候居然也发表一点评论。

祖母看大戏,不看电影,说电影中的人物全活在一张布上,所以是假的,是骗人的把戏。母亲不同,把电影世界看得跟生活一样真实;她从来不知道,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不真实的事物存在。这种电影观非常奇特,直到晚年看电视,仍旧是一样的态度。无论新闻,还是连续剧,只要打开电视机,母亲就会马上进入角色,如果有人坐在身边,她会指着画面说:“你看,这个人前天来过,今天又来啦!”或者:“有这么狠打人的吗?唉哟!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完全信以为真,那种认真投入的程度,使我感到十分吃惊。

对于母亲如此热衷于观剧,父亲觉得好笑,只好照例归结到愚妇人的名下去。

在母亲的潜意识中,一定向往着一种新奇的生活,生活以外的生活。这种生活和原先的生活并不脱节,都是现实中的生活。从小时候开始,母亲就被寂寞、孤独和恐惧所笼罩,被无尽头的沉重的劳作所压抑,长期处在一个幽闭的世界里,所以需要释放。

到了晚年,我们看到她果然变了一个人:爱社交,爱说笑,爱游览,爱玩耍,爱穿花衣服。她买玉手镯,买金耳环,冬天买绒线帽,夏天买皮凉鞋……她买所有这些,都不曾想到“显摆”,只是看到别人穿戴起来漂亮,她也要漂亮罢了。书本子有一个词,说是“返璞归真”。“真”是母亲的本色,不存在归与不归的问题;而她一生朴素,需要返转的,只能是热闹繁华。

三姐跟我谈起母亲时,常常拿村里的农妇做比较,认为母亲晚年大体称得上“幸福”。因为她终竟有了余闲,而她的希望也都得到了满足,姑不论这希望是多么的微末;而许许多多农妇,自始至终被淹没在死水般的生活里,连一个希望的气泡也没有。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称得上“幸福”,对母亲来说,也来得太迟了。

Ⅴ 与祖母

过去,童养媳在农村并非是罕见的现象。

在我们村里,就有好几个童养媳。童养媳其实是小女奴,她们的身份从小就被确定了,而且大多数遭到家人的虐待。婆婆的權威至高无上,不能忤逆。一个童养媳跟婆婆顶嘴之后跑回娘家,当天被娘家遣返。婆婆掌嘴,还用烧红的柴炭烫她的脚,一边烫一边骂:“小母狗,看你还跑到哪儿?”

祖母心肠软,膝下又没有女儿,母亲过门以后自然充当了婆婆兼母亲的双重角色。祖母教会母亲生活,劳动,待人接物的各种礼仪。虽然,母亲得一刻不停地干活,但是从来不曾遭到祖母的打骂。要是到远处干活,祖母会留给母亲最好的饭食;两个人在外面干活,祖母会给她吃稠的,自己喝稀的。遇到挑担子,祖母也会把重擔撂在自己肩上,有时还得接应母亲。平时,母亲很少与人争执,遇事时祖母总是袒护她,使她特别感激。

母亲想不到,有一天,怜爱她的祖母竟然也会伤害她。

大哥早夭,母亲接下来一连生了三个女孩。这时,祖母按捺不住了。她认定母亲“命水”不好,从传宗接代的方面考虑,决定让父亲纳妾。这是一个根本无法还手的打击。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既不敢哀求,更不敢抗辩,天天晚上跑到大姑妈家里哭。

父亲是有名的孝子,但是在納妾这件事上,他没有顺从母命。而祖母也不肯妥协,从此母子间冲突不断,直到我出生之后,才算有了和平的局面。

按逻辑推断,母亲对祖母一定会怨恨在心。然而没有。母亲记住了祖母所有对她的好处。就在纳妾的事情上,她也不会觉得祖母有什么错处,天底下毕竟有那么多男人纳妾;只是火落到了自己头上,能逃脱算是幸运,逃不脱便只好认命。

因此,母亲一直保持着对祖母的敬爱。

我上高中的时候,祖母卧病不起,时间拖了整整三年。回过头看,祖母大约得的是肺结核,或者其他心脑疾病并发支气管扩张出血,床头置放着一只痰盂,每天都有痰血吐在里面。在乡下,老人得了重病简直是无须医治的。父亲没有送祖母到公社医院去,只是偶尔给吃几服中药;不过,他会时常看顾祖母,站在床前跟祖母说说话。有时,为讨祖母高兴,还会像“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一样,打拳给祖母看。至于祖母生活中的诸多事项,除了煎药,全都包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其中包括供给饮食、照顾便溺、清理痰盂、洗换被服,等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照例做着日课,毫无怨言。

而且,母亲并非专职的陪护,她要在野外劳动归来之后做着所有这些,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家务缠身。周围的女人替她抱不平,说:德奎婆不是有两个媳妇吗?另一个呢?于是怂恿母亲和三婶母轮值照顾祖母。母亲听了,并不在意,也不搭理,照例做她的日课。

祖母去世时,村里正好发大水。我家老屋的外墙坍塌了,全家搬到邻近的草间居住。母亲发现,先前一直陪伴祖母的老黑猫恋着老屋,在那里走来走去,不肯跟我们迁移。我们捉它的时候,它就逃上祖母住的屋顶,在那里守着,不吃也不喝。母亲很是悲戚,把黑猫认作祖母的魂灵,于是一天三顿,每顿都端着盛了猫食的瓦盆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到老屋的墙头上去。

去世前,祖母把金耳坠解下来交给母亲,连同祝福。

临到母亲,最后也像祖母一样解下耳坠子,郑重地交到妻的手上。

Ⅵ 与父亲

夫妇之间,城里人称“爱人”。这个称呼始终没有在乡下流行起来,大约由于乡村讲究“从一而终”,一旦结合,哪怕“怨偶”,毕竟也是“偶”,因此自然舍弃这个多少有点张扬的酸溜溜的字眼,而采用另一个平实的公婆的称谓。夫妇互相招呼,便称“孩子他爹”,或是“孩子他娘”,故意拉大距离,显得不那么亲热。

对于父亲,母亲从来直呼其名,这在上辈人来说是少见的。妇女的名字,称呼时一般不被提起,只说丈夫的名字,再加一个附带性的“后缀”。比如村里有一个男人叫德利,辈分很高,却起了一个叫“二妹”的小名,这样晚辈称呼他的女人就只得叫“德利二妹婆”,像“艾森豪威尔”一样又长又别扭。合作化时候,村里的妇女给起了一批新名字:“丽英”“玉珍”“翠芳”之类。虽然大同小异,但是有着独立的意义。父亲填表入社时,并不替母亲起名字,仍用原来的小名阿慈。在他们之间,似乎谈不上恩爱,彼此尊重应当是说得过去的。他们从来不曾打闹过,这在上辈人来说也很少见。

平日里,父亲和母亲两人很少对话。父亲见识广,有主见,凡家庭的大计划,比如修房子、买田地、卖猪卖牛,都用不着跟母亲商议,但是会“照会”母亲。而母亲是一个事务主义者,今日重复昨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通报的新事;只有涉外事务,比如亲戚来了,该如何打发一类,才会“照会”父亲。

母亲在人前常常自言蠢笨,对于父亲的作为,大致上是诚服的。但是,她并不把父亲当权威看,对于父亲的意见,决不肯违心地服从。母亲有一个特点,只要心存异议,从不争辩,只是保守沉默,甚至几天几夜不说话。沉默时,她有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就是把嘴唇撅起来,父亲说是可以挂一个油瓶子。初中时,一次周末回家,父亲很着急地告诉我,午饭时对母亲数落了几句,她就空手出门去了,至今没有回来。这时,天已擦黑,全家不得不分头去找,惊动半个村子,依然不见人影。直至午夜,母亲才闷声不响地踽踽归来。

这是一种消极的对抗态度。父亲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根本受不了这种冷战气氛,所以到最后,还是自己投降了事。

在农村家庭,无论女人多么能干、强悍,在男人面前都是弱者。打闹,罢工,出走,以致服毒,上吊,都是弱者的武器。其目的无非为了维护自我有限的尊严,改变不平等的地位。母亲跟别人不同,她使用的武器惟有沉默,这种武器实质上将火力对准自己,对别人构不成伤害。至于出走,很可能是她看透了父亲跟祖母一样的软心肠,因此借此恐吓一下,让父亲懂得退让。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只是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完全与别人无关。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此后,这种行动再也不曾出现过。

父亲读书人出身,有着不少的传统观念,其中之一是不弃“糟糠之妻”,平时对母亲是宽容的。他坚持不纳妾,大概也同这观念有关,致使母亲为此感激一生。还有一个观念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两个观念,在母亲这里是有冲突的,因为她永远记得来自“手足”的伤害。

祖母生下父亲和三叔父兄弟两人,从小疼爱三叔父。祖父死得早,家庭的重担落在父亲的身上,但因此,也磨练了他的生存的勇气和能力,正式结婚过后,就早早外出教书挣钱了。父亲把挣来的钱按月寄给三叔父,让三叔父当家。可是,他想不到三叔父沾染了纨绔子弟的习气,游荡,赌博,几乎把钱花个精光。三姐说,那时已经有了大哥大姐,可是连他们长达一个月也尝不到肉味。父亲假日回家,母亲将真实情形告知他,而祖母为了保护三叔父,却是极力加以掩饰。父亲走后,三叔父迁怒于母亲,冲突之下,竟然大打出手。

母亲恩仇分明,看来有点乃父之风。她记恨三叔父,还有土改的事。那时,兄弟俩已经分家。我家差点被评为富农,幸好有贫协主席多人为之解脱,而三叔父是贫农小组长,却不曾出面为我们说话。这种袖手旁观的态度,在母亲看来等于见死不救,用她的话说就是“等沉船捡舢板”,居心叵测。母亲不知道,当时不少地主富农是由亲人检举揭发最后定案的,因为亲人的证据最具杀伤力。这其中,有出于工作队动员的,也有主动请缨的。主动有什么好处呢?目的是可以合法地侵占亲人的財产。借亲人下手,很有点“以夷制夷”的味道。比起这些“踩水入船”分子,公平点说,三叔父的态度温和多了。

至于三婶母对母亲的伤害,则是人格上的伤害。伤害之大,她们都想不到,竟然成了当时方圆几十里的一个新闻事件。

我家,三叔父家,还有不同房族的阿祖婆一家,合住一间大屋。靠门口的一半属于阿祖婆。我家住里间,三叔父家住廊间,两家共用一爿厅堂和天井。阿祖婆在厅里设置牛栏,养了一头母牛,一头小牛;三叔父家的稻草就堆放在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里。

一天,母亲刚刚从地里回来,阿祖婆就从屋里冲了出来,揪住母亲的襟领破口大骂,说母亲心肠歹毒,打死她的小牛。母亲一头雾水,当然不会承认,这时阿祖婆再次拽住祖母,说:墙没穿,屋没破,哪个恶人进来啦?不是你媳妇是谁呢?祖母猜定是三婶母干的,因为她多次抱怨堆放的稻草被小牛叼走、嚼食,这次可能被她亲自撞见,一时性起,失手把小牛打死了。为了息事宁人,祖母背后劝说母亲包揽在自己身上,说:你是大嫂,大人大量,就饶让她这一次吧。又说:吃亏是福,善心积德益子孙。

母亲居然听从了。

母亲供认之后,阿祖婆立刻告上村公所,要母亲挂牌到镇上示众。据说示众时,母亲得敲着一面小锣,一边敲一边说着自渎的话。阿祖婆和三婶母本来很要好,后来不知为何闹矛盾,把小牛事件给翻了出来。阿祖婆凑近三婶母的脸骂:“你这烂毒妇!昧良心!打死了小牛,反赖自己大嫂……”三婶母始终不敢吱声,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有了这段屈辱史,母亲也没有和三叔父一家断绝外交关系,对双方儿女间的往来也不设关卡,算是“和平共处”。三婶母嘴巴不饶人是出了名的,周围的妇女都怕她,大约因为背了历史上这笔精神债务的缘故,独独对母亲还能保存几分敬畏。

父亲始终贯彻他的“兄弟如手足”的原则,对于三叔父一家,在经济上一直提供援助。父亲的援助尽量不让母亲知道,而母亲也装做真的懵然不知。三叔父家有一天断炊,父亲深夜摸黑起来,拿着准备好的布袋走近米缸,悄悄装满了便提着走。可是他粗心大意,竟不知道布袋破了一个小洞。第二天早上,母亲起来做饭时发现,有一行大米弯弯曲曲清清楚楚地从里间一直通向廊间。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叫醒父亲说:“你起来看,老鼠偷大米啦!”父亲连连摆手,又指了指廊间,意思是不要让三叔父家听到难为情。

这是三姐说的故事。在母亲晚年,我曾经当面问她是否有过这样一回事。母亲说:是呀!你父亲一辈子都记挂你三叔父,怕他饿死。她大概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说完便笑了。

除了“文革”,从土改到合作化的几年,是父亲一生中最阴郁的日子。这种阴郁的心情,连母亲也看出来了,劝慰父亲说:“现今有个饭碗端着就好了,整天忧心什么呢!”父亲多次说起来,笑着说:“你母亲说得轻松,她可知道这碗里的饭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不懂政治,委实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土改仅评议阶级,便足够让父亲寝食难安,更不要说后来斗争地富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最可怕是运动接连而至,没有终结的时候。合作化来了,迟迟不被结合入社;入社之后不久,又要“整风整社”了。

村子里这时揪出几个典型的不满分子,其中还有一个是土改根子,村人称是“贫农骨”。白天,乡文书把他们的言论抄在黑板报上,大概相当于后来的大字报;晚上,民兵将几个人一起拉到乡政府门前批斗。

有一个青年人叫阿让,家境比较富裕,土改时被评为中农。他体态魁梧,长相端正,以牧鹅为业,出工时提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身边是一个浩浩荡荡的鹅群,很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乡政府判定他对合作化不满,有人检举他说入社损失太大,引用一句歇后语,逢人便说:“水瓜打狗,不见了一大截哇!”水瓜是我们乡下很常见的一种瓜,性脆易折。阿让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再就是在会场里不肯认错,于是被单挑出来斗争了好几场。

十几年过后,他突然疯掉了。他在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模仿当年工作队的样子;经常到镇上和县里去,不分日夜,说要找政府,又自称是中央派下来的人,总之行为很政治化。他们家族没有精神病史,不知道是不是同当年遭批斗有关。因为闹得厉害,几个弟弟用锁链把他锁了起来,一两年后死了。

最惨的是阿让的独生子阿基,人非常聪明,在他父亲发病时正念初中,不得不中途停学。随着阿让去世后不久,他同样疯掉了,死了。

农村不是世外桃源,父親的忧患是有根据的。整风刚过,公社化就来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阶级斗争转变为生产斗争,到处“大跃进”“放卫星”“超英赶美”,这种即将进入“天堂”的乌托邦的狂热,反而给了父亲稍息的机会。不过,母亲却得经受高强度的劳动考验,同乡亲一起忍着饥饿挖运河,建高炉,日夜苦干,不眠不休。大灾荒吞噬了许多人,公共食堂旁边,还特地建造了一间房子,专门薰治因饥饿引起水肿的病人。等到整个村子复苏过来以后,大小“四清”运动接踵而至。运动本来是整干部的,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环节,就是重评阶级。这样一来,父亲又得悚悚危惧。好不容易侥幸过关,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随即把他冲倒了。

開始时,公共食堂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母亲在外看到,以为是演戏放电影的海报,很高兴地告诉我。其实,那正是针对我的一个预警,过了两天就把我揪出来批斗了。到了“清理阶级队伍”时候,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民兵用绳索绑起来,挂上黑牌,拉到批斗大会上经受众人的拳打脚踢,然后押解到镇上的监房里。父亲是“二进宫”,被“解放”之后三年,来了“一打三反”,又被揪斗了一次,而且依旧押送到老地方。

在这个非常时期,母亲看起来很镇定,一样早出晚归,一样悉心料理她的自留地。她不曾到会场上观看批斗的场景,也不曾向我打听大会上的详情,只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她的理解中,人祸同天灾一样,以她个人的能力是无法应付的,只好等候结果。我每次从镇上探视父亲回来,她都会问道:“你父亲怎么样了呢?”然后长久地沉默不语。后来父亲中风瘫痪在床,她每天看望几次,偶尔才问一句,但都是类似的话:“你父亲怎么样了呢?”母亲似乎有意回避事情经过的细节,或许以为所有这些细节于事无补也未可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变故,对她的精神的震荡是巨大的。

当事情过去许久,“文革”已近尾声,一天她劳动回来,还没放下工具,便惊恐地告诉我说,外面墙上又贴了许多大字报。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征兵宣传广告。

父亲去世当晚,我从命把巫师请来,刚刚在厅堂里站定,就听见身边“咚”的一声,只见母亲双膝一齐跪下,放声哭道:“夫君呀——”接着用了乡间哭丧歌的调式,一边哭,一边唱起来。我不忍面对这种场面,把三姐撇在原处,径自走出门去。

母亲一直唱了一个多钟头,哀嚎一般,在村头也能听到。

第二天早上,我问三姐,母亲唱了小半夜,都唱了些什么?三姐说,母亲唱父亲一生怎样受苦受屈受累,唱到后面,净唱父亲待她怎样地好……

我听了,眼泪夺眶而出。

Ⅶ 与儿女

比起城里人,农村妇女的生殖能力特别旺盛,每人膝下都有一大群儿女。乡下人的生殖是同生产连在一起的,单纯的、吃喝玩乐的生活不是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们需要劳动力,需要更多强壮的臂膀,需要男丁。近三十年来,国家积极推行“计划生育”运动,而农民仍然不顾一切,冒着严厉的惩罚,包括被追捕和关押的风险,也要更多地生育。

听三姐说,母亲也曾生下七八个男女,大半夭折了。即使剩下三姐、我和四妹三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重组家庭,母亲相随着不知道损耗了多少心力。父亲是乡村医生,虽然在经济上无须太多忧虑,重大事务上可以代替她承受压力,但是,作为一名农村妇女,童养媳,妻子和母亲,始终无法摆脱悲剧性的角色——有事或无事的悲剧。而生活可以给她的喜剧的戏份实在太少了。

我是独生子,在家里自然成了宝贝。出生后,据说接生婆说是痰火大,要母亲天天到田野里采集崩大碗和田铎菜煎水给我灌饮。由于体弱多病,母亲信拜观音菩萨。我有一个小名“观雨”,母亲一直这样称呼我,这名字就取自观音。母亲还用襁褓背着我走很远的地方,认巫师为契父母,以保佑我无病无灾,四时平安。从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常常把我带到庙内,面朝众多土偶,烧香、叩头、跪拜。我断奶很晚,在此数年内,母亲严格忌食,糯米、鲤鱼、牛肉之类从来不敢食用。农村重男轻女,母亲虽然未曾贱视女孩,但是对于男孩的我,确实特别钟爱。

入夜,老舊的大木床成了我的乐园。煤油灯站在装满稻谷的大瓮的瓦盖上,橘红的光镀亮四壁,蟑螂在壁间不时地踱来踱去。母亲忙完手头的活计,然后坐到床沿上陪伴我,看我玩火柴、弹珠,盖房子和造车子。她插不上手,只是静静地看。我学会做手影,做出各种人和动物给她看;她觉得有趣,捉住我的手教她,可是怎么也学不会,惹得我得意地大笑。这时候,她就会把我揽过来,或者双手将我高高举起。许多时候,我会给母亲捶背,涂凡士林,递给她剪刀、针线、火篱子,做完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勋业似的兴奋。困了,大多在母亲的臂弯里入睡。在蹭来蹭去睡不着的时候,母亲也不会像别的母亲吓唬孩子那样,拿凶神恶煞或古灵精怪的东西来吓唬我,只是轻轻地拍打我,一边拍,一边唱古老的歌谣……

入学前夕,父亲命我到他兼做诊室的小屋子里睡觉。从此,我便永远失去和母亲在一起的温馨的夜晚了。

比起母亲,父亲是一位严厉的教官。为了不让我和野孩子混在一起,他把我看管起来,给我安排念诗和习字的功课。而这些,母亲是不能教给我的。其实生活中还有许多知识,如如何穿夹衣、系鞋带,睡觉时如何预防着凉等等,都是来自父亲的教习,更不要说翻查字典一类事情。这样,母亲自然下降到了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习字时,她会站在我身后,看我一笔一画地写,那么安静和耐心,却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

一天,母亲很郑重地告诫我,说字纸要存放起来,不能随便扔在地上踩踏,好像平日教我爱惜粮食,必须把丢在饭桌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一样。大概是从哪里听来“敬惜字纸”一类古训吧,总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在学习方面给我的唯一的教诲。

刚到镇上念初中,有一段时间天天逃学。由于从小被家人溺爱,一旦离家便得了“恋家症”。每到黄昏时分,一定想母亲,想祖母,想村里的炊烟,想得不行,就拔腿往家里跑。

当然这是父亲所不容许的。他强令我次日一定要回到学校里上课,这就苦了母亲。她得比往常提前一個多钟头起床,先给我做好饭,然后再为全家做早炊。全家吃的是稀饭和番薯,而我吃的却是白米饭,外加鸡蛋、鲜鱼和干虾。我不但毫无愧意,还受罪一般吃得抽抽搭搭。吃罢饭,四周暗黑,母亲怕我在路上受惊,总是护送我,到了一个叫新河的地方,天色大亮,这才在高坎上站定,目送我一个人走。

高中毕业后回到村子里,不久,同一位女同学结了婚。那时,我依然沉湎在小布尔乔亚的好梦里,想象在文学方面如何一鸣惊人。母亲对于我们的作为是不满意的,我们不但不曾设法减轻她的家务负担,也没有按照生产队的规矩出牌,吊儿郎当,经常缺勤。在母亲看来,我们肯定做不成殷实的庄稼人。过去,她大约受了父亲的影响,认为读书是少年人的正途,对于书本有所敬畏。现在不同了,我的身份已然改变。母亲会认为,书本的神圣性,或者说用处,只限于学校的范围内,是供那些饱食终日的“斯文人”使用的,村子里有哪一个庄稼人是沉迷于书本子的呢?她不能不把对我懒散的不满迁怨于书本。我多次发现,要是她安排我干活,而我因为耽于看书而迟迟行动,脸上就会露出愠意,甚至不屑的神色。在母亲那里,劳动是至上的,不论是何种劳动,绝没有世俗的那种贵贱之分。只要勤勤恳恳地劳动,她认为,建立一个小康之家应当不成问题,起码不至于饿死。母亲嫉恨书本是有道理的,她担心书本会勾引我走向堕落,成为二流子一类人物,以致毁了一生。

在实际生活的压力下,我们老实了许多。妻靠着一部老掉牙的华南牌缝纫机,以“搞副业”的形式,赢取了全队妇女的最高工分;而我已能娴熟地掌握各种农具和技术,在生产队的男劳力中,也曾一度积分最高。此后,母亲在我们面前变得和悦许多了。几年过后,我戏剧性地变做了卫生站里的医生角色,书本成了在场常用的道具。我不曾问过母亲,不知道她这时对书本还抱成见否。

无可否认,自从长大并亲近了书籍之后,我同母亲的关系确实变得日渐疏远起来。及至后来,我由医生改做了编辑,干起了做书本子的行当,离母亲就更远了。这是我想不到的,母亲更是想不到。那天,我手提简单的行李,登上手扶拖拉机,头一次远离故土,奔赴省城工作。这时,在送行的行列里,独不见母亲的身影。母亲呢?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老屋里暗暗哭泣?

可怕的是,这个发现来自几十年后的回忆。至于当时怎么想的,如今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台风过后许久,记不清是一年中的第几次台风,我从省城回家探望父母。乍见之下,母亲便嗔怪说:“刮那么大的风,也不回家看看,家里要是被洪水浸没了,你也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我当永远记挂着老家,就像她记挂着我一样;当她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时,当然要感到失望了。

省城离村子迢迢千里,而且,我是一个有工作的人,那时又正值“清污”,受到报刊公开批判,哪里能够说回来就马上回来的呢?可是,她不晓得这些,也不管这些,她看重的只是情感,乡土的情感,家的情感,这才是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论命运,三姐非常不幸。为了三姐的遭遇,母亲益增了许多忧患,直至终其一生。

三姐比我大七岁,和柳青《创业史》中的徐改霞是同一代人。她们在合作化时期小学毕业,毕业后,同时走向城市,到处寻找招工的单位,最后同样以碰壁告终。

公社化时候,村里成立了一所“农业中学”,三姐最早成为其中的学生。学校延请了两位教师,年老的姓罗,年轻的姓梁。一年后,三姐开始同这位姓梁的教师闹恋爱了。所谓命运,往往取决于一念之差。当时,邻村有一位姓关的青年军官追求三姐,拼命写信,还寄了相片,结果因为三姐不喜欢军人而作罢。倘若她做了军官太太,一生将顺遂许多;可是,潜在的土匪血统支配了她,她为自己选择一条叛逆的,不问而知也是坎坷的道路。

很快,大跃进下马,农中解散。姓梁的教师是地主的儿子,父母早已亡故,真可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无法可想,只好远走省城讨生活,一边跑工地,一边做点黑市小买卖。三姐在全国实行人口管制的情况下,竟敢离家出走,紧随恋人而去,而且一去就是三年!一天醒来,不见了三姐。父亲说是失踪了,母亲在一边不说话,眨巴着眼睛,脸上布满泪痕。

父亲反对三姐恋爱,何况对象是地主的儿子。“阶级”是父亲一生中最畏惧的字眼,他亲眼看到,在这字眼后面牵系着的许多无告的亡魂。但是,三姐无所畏惧,她确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大约十天左右,父亲接到三姐的来信,报告她已经到了省城。据说信很短,留下一个通信地址,说目下有工可做、无须远念云云。一个年轻女子,远在千万里外流浪,无亲无故,如何不让父母挂念呢?那时没有长途电话,远近只靠信件联络,于是母亲天天催父亲写信,向父亲打听三姐的情况。为了使父母放心,三姐在信中编造了许多玫瑰色的故事。十几年后,她告訴我真实的情形是:天天跑工地,省城郊县的许多工地她都跑过。倘若做上临工是幸运的,至少有地方可以歇宿,不然就得露宿街头。由于省城严查“黑人黑户”,她无处安顿,曾经有过许多个夜晚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直到天亮。那时候没有通行证,出门需要单位证明,好在她事先让村里的一位干部朋友给了一沓加盖了大队公章的便笺,随机填写,才不至于像许多外出的青年人一样进收容所。可是,怎么可能如实陈说所有这些呢?在父母面前,她必须扮演一个喜剧的角色。直到有一天,她除掉面具,背着行李面容憔悴地出现在父母面前。

半年前,三姐同她苦恋的男人在广州的一位朋友家里悄悄举行了婚礼。后来,她把情况写信告诉了父亲。木已成舟,父亲没有异议,而母亲在儿女婚事问题上并不介入,她是任由他们自己做主的。一周前,广州出现“大逃港”风潮,传闻政府开放海关一周,内地人可以买火车票直达香港。三姐的男人就在头两天买票去的,而她因患病不能同往,从此,“各自天一涯”,两人相隔整整二十年不能相见。

命运有一种偶然性,它那种反逻辑的力量是难以抵御的。三姐没有世俗所称的所谓“夫家”,只能在“娘家”长住,这是她难以接受的,然而又无可奈何。她每天发烧,迅速消瘦,几个月后颈部出现肿大的淋巴。父亲作“瘰疬”处理,又延请中医外科朋友治疗,使用各种民間验方,均无效果。一天深夜,三姐突然昏迷,抽搐,急忙送往镇上医院,诊断为结核性脑膜炎之后,再转送到县医院去。住院长达半年,多由母亲陪伴照顾,在此期间,母亲还要不时地抽身返回村里看望自留地里的作物。三姐和瓜菜杂粮都是母亲的儿女,此时同样离不开她。

三姐与死神擦身而过,可是脚部留下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在村子里,她没有户口,生产队不给口粮。她连劳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好给我们带孩子,兼起保姆和家庭教师的双重角色。开始时,男人常有信来,也寄了些钱和药物,后来渐渐冷落,有几年全无音讯。于是,媒人陆续上门,劝说三姐改嫁。三姐烈性,斥退了来人,当她转过身去,心里一定很苦。也有媒人找到母亲,试图以父母之命施加影响,母亲一样摆手回绝。她了解三姐,尊重三姐的选择,但心里也一定很苦。

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据说内地逃港者有一百万之多,沿海地区多采用偷渡的方式,集体集资买船,经海路去香港。三姐自知在大陆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何况男人就在香港,因此加盟偷渡是很自然的事。她一面联络同人,一面凑集经费,有三两个月,天天带着一条病腿,上山割草卖。每天卖草的收入不足两元,在今日菜市场上买不到一两肉,可是她记得“聚沙成塔”的古话,在这个世界便没有困难可以阻挡她。可是出师不利,不是毁于告密,就是中途受阻,三姐无论如何奔走挣扎,最后仍旧被命运扔回原地。

因为偷渡,三姐在县城的监狱里关押过两次,又因为有过这种“投敌叛国”的行为,在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的时候,被拉到大会上陪斗。记得中秋节的一天,我到城里探监回来,母亲蹙着眉,还是那种熟悉的语气问:“阿三怎么样了呢?”我说话哄她:“三姐很好,人胖了。看门的让我们说了许久许久的话,还告诉我,她很快就出来啦。”其实,狱方根本就不让我见到三姐。

“文革”结束后,三姐向公安部门多次提出申请,终于在1980年获准去了香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她告别家人时高兴的样子。直到她踏足港地,才得知她的男人已经另立了家庭。

夢想破灭了。可以设想,对于三姐来说,这是一个何等沉重的打击。她第一次回乡探亲时,两个眼圈黑黝黝的,看起来像熊猫一样,明显是失眠的病征。

母亲第一句问话是:“阿梁成家了没有?”可见问题在她的心里盘桓已久。三姐强颜欢笑,自然说没有。但是,母亲始终感到困惑的是,她的女婿并没有随同女儿一起回来省亲。她向三姐提出,她很想到香港玩玩,实际上无非希望借机探听两口子的底细。孝顺的女儿迁延没有答复,母亲当然不可能成行,为此,三姐不知怎样地痛恨自己。

三姐是劳工阶层,收入少,假期也少,每年回来一两次,每次最多逗留三几天。在香港,她租房住,那里的房租昂贵是有名的,这样可支配的余钱并不多。她头几年回来都会多带些钱给我,怕我孩子多,薪金不敷家用,后来就把钱全给了母亲。母亲从来不懂得花钱,给那么多钱干什么呢?三姐说:她要留着就留着,送人就送人,用不着管她,只要她高兴就行。对三姐来说,与其说是答报母亲,不如说在救赎自己!

十几年来,三姐只有一次长假,足足有半个月时间,早晚和母亲在一起。她返港之后,母亲好几天躺在床上不出门,我看她的时候,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她对我说:“阿三走了不习惯,心里老挂着。”

母亲去世那年,刚好三姐退休,她在广州买了房子一个人住,有充足的空间,也有充足的时间,只是母亲已经用不着陪伴了。

四妹的婚事问题,同样困扰着母亲。

我自从做了乡村医生,而母亲又吃了“老人粮”之后,四妹便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除了跟随生产队出工以外,从前母亲做的家务活大半落在她的头上。她年纪轻轻,可是没有一天闲着,如此累月经年,过三十岁还没有出嫁。

母亲平日不大管事,这时不免向我嘀咕几句,意思是要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够负起责任。如果要在乡下找一户人家,应当不是难事,但是,我對生产队体罚般的劳动和农村死气沉沉的氛围已极其反感,四妹和她的伙伴其实并不想待在农村,至于母亲自己,多年恪守的关于劳动致富的信条也开始动摇了,于是开始托人在城里找出路。城市与乡村的地位太悬殊了,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城里人的优越感根本无法让人接受,我作为先遣代表,到城里看过两家,谈判结束事情也就结束了,连向四妹交代的勇气也没有。

不久,因为到省城工作,不得不把四妹的事情耽搁下来。好在四妹经常出城走动,自己找到了对象,这样才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两年后,四妹生下一个女儿,母亲宠爱得很,担当外婆的新角而乐于操劳。小女孩成了家庭的中心,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母亲也就退向大家不复关注的边缘,一天天地衰老了。

在老家,我的几个孩子都是三姐抱带的,母亲整天戴着竹帽出门,亲近的机会自然很少。茜儿至今清楚地记得在大屋重修入伙的那个清早,母亲负着双手背起她点灯、传唤、颠来颠去的情景,就因为平时很少抱过,所以成了稀罕事,有一种受宠的感觉。

母亲把她对儿孙们的爱完全移情到自留地的农作物中去了。她自觉不会赚钱,无法购买珍奇的东西给孩子,惟靠自己的体力,种出番薯瓜果供他们吃用。她的谦卑在这里,骄傲也在这里。每当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嚼番薯、甘蔗时,母亲常常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样子,仿佛在欣赏大家的吃相,其实她是在告慰自己,满足自己。

孩子们都深爱着他们的老祖母,正如她深爱着不知不觉地在身边长大的一群。

母亲从医院回来,躺在厅堂里接受输液治疗,人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母亲去世的当天,全家大小从城里赶了回来,都在等待着那样一个自然而又不期而至的最后时刻。人们彼此交谈,走来走去,只有小女儿卡伊一个人待在母亲的身旁,让母亲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适好我从旁经过,卡伊突然告诉我说:“祖母的手变凉了!”我立刻伸手摸母亲的手、脸和前额,果然变得冰凉!我俯身大声喊叫:“母亲!……”

母亲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这时,卡伊柔嫩的小手并没有立刻抽出来,依然留在老祖母的青筋暴突的大手里。我暗暗庆幸,母亲在辞别人世的时候,还有一只小手,在静静地给她传送人世间的温暖。

Ⅷ 与村人

自从发生了打死小牛的事件之后,对于亲人和邻居,母亲再也不抱信任感。因为是妯娌,节庆祭拜都在一起,所以母亲和三婶母之间偶尔还有对话的机会;对诬她打死小牛并强令示众的阿祖婆,即使是近邻,出入常常碰面,母亲也不打招呼。传统的宗法观念讲亲疏,亲指“宗亲”,母亲没有这种观念。当然也不认同“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她不是战略家,根本无须理会“地缘政治”。母亲的外交原则是良心原则,以恩仇划界。

阿祖婆的媳妇坐月子,不能挑水,被迫亲自出马。她人太胖,步态有点龙钟,想不到头一遭就掉进井里。戏剧性的是,同时打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三姐。阿祖婆在井底大呼“阿三”,三姐连忙招呼路人过来,备好绳索,然后翻身下井把她救了上来。从这天开始,三姐一直给阿祖婆家挑水,直到她的媳妇身体复原为止。三姐的行为受到母亲的夸赞,但是面对阿祖婆时,母亲仍然是一副冷面孔。

除阿祖婆以外,四周都是睦邻,大小战争不曾发生过。文化大革命时,有两户人挟了私仇,批斗父亲特别卖力,甚至拳脚相加。此后狭路相逢,母亲不相向,也不回避,平静一如往常。

八十年代初,母亲有一项外交行动引起许多人的注意。那时,我去了省城,三姐去了香港,大约是母亲有生以来心情最好的时候。一天,她在村南市场买了五六斤猪肉——这在当时很少吃肉的村人看来是一笔很大的买卖,又到供销社买了两包冰糖之类,径直到村北找两位老太太。她们迎她进屋、收纳她的礼物时,都感到诧异莫名。原来土改时,风传我家将要评为富农,父亲的恐惧传染给了母亲,据说她一度为之垂泪,两位老太太在路上遇到她,向她说了安慰的话。至于说过些什么,她们至今已经全然忘记了。时间过去了三十年,母亲却还清楚地记得,所以特意前去道谢。

我发现,母亲从来不曾在邻家闲坐过,只要有闲空,就往两位密友家里跑。数十年如一日,完全固定的两位,我们晚辈称一位是发三姆,一位是贵二姆。背地里,我和妻戏称她们是“岁寒三友”。

两位妇女在村子里都是贫贱的人。人称发三姆为“地主婆”,她家是我村唯一的地主。她丈夫在城里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米行,有点余钱,在村里建了一座“金包银”宅子。所谓“金包银”,即用泥砖砌里墙,外墙则用青砖镶嵌,取其耐用美观。倘是有钱人的豪宅,必定全用青砖,没有使用泥砖的。可是村子大而穷,没有哪一家房屋使用过青砖,于是“金包银”显得特别刺眼。一个这么大的村子,土改队认为不能没有地主,于是,房子的主人即使没有田地,也逃不掉这顶铁帽子了。

评定阶级之后,接着召开斗争大会,没收房屋,搜挖浮财。记得三姐牵住我的手去了会场,发三姆和她的丈夫被大人团团围住,我们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一阵阵打雷似的咆哮声。人们散去以后,会场摆放着来不及分掉的家具,记得其中有个镶镜子的木架,供妇女梳妆用的,听说那是新媳妇带来的嫁妆。我在周围转来转去,很高兴捡到几颗彩色的珠子。

不久,发三姆的丈夫死了,新媳妇跟着跑了,剩下母子两人相依为命。

发三姆的儿子进潮高小毕业,合作化时期,各个社队组建一支修筑海堤的专业队,他被抽调到队里记工。上级号召发展农村社会主义文化,乡政府在专业队的基础上成立了俱乐部。从此,他学会唱粤曲,不时地哼上一段《胡不归》之类,还曾上台表演过。这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擅长玩牌,喜吃喝,酒后漫天胡吹。他常去的地方是小学校,每到星期天或假日,便拉上几位教师喝酒。半年后,他遭到逮捕,判了七年徒刑。据说罪名是“组织偷渡”,告发者正是其中一位姓黄的教师。村里没有人相信他会偷渡,认定那是吹牛的结果。蹊跷的是,姓黄的教师同他一样,出身同为地主。

发三姆脸色苍白,上面布满皱纹,像胡桃核一样。眼睛白多黑少,显得特别忧郁。原来她在生产队管制劳动,儿子入狱之后,又得上山割柴草卖,积攒费用,买些儿子所需的物品邮寄出去。她生怕儿子在狱中被糟蹋掉,所以每收到儿子的来信,都很高兴,带到我们家里叫念给她听,念一遍不够,再念一遍。信里如果说胃病又犯了,她便皱着眉,默默走开;如果说不必寄药物,便笑着逗我们的孩子玩。到了月底,她会准时带着一块白布来,要妻给她缝制包裹袋子,嘴里重复念着儿子的小名“阿眉”。

父親被打成“反革命”期间,发三姆再没有来过我们家,大约害怕连累我们,或者因此生出其他事端。母亲好像也没有找她,她们之间似乎有过约定似的,我相信这都出自发三姆的主意,母亲不会有这种“阶级觉悟”。那时,我家是缺粮户,除了在大隊劳动没有别的收入。每隔一周十天,还得送钱送粮给监营中的父亲。长达半个月,全家吃不上一顿干饭,孩子也吃不上肉。一天,三姐和孩子开门进屋,发现有人从“猫洞”里塞进一包鱼干。拿起来一看,知道是发三姆的东西,因为包鱼干用的是先前从我家取走的旧报纸。后来她还送过几次食物,都是经由猫洞的特殊通道进来的。

进潮释放的当日,发三姆高兴得要命,特意来我家派糖给孩子。经过一场牢狱之灾,进潮的性情一点也没有改变,仍然像个大孩子一样。他照样玩牌,喝酒,哼曲子;诡异的是,又找上姓黄的教师做了酒友,常常到小学校去。好在发三姆对他不存什么希望,活着就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反正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不可能的了,除此之外,人生还有什么大事呢!所以儿子想做什么就任由他去,发三姆并不加干涉,很豁达的样子。倒是母亲看不惯,有时就数落进潮,要他多在家里吃饭,陪陪他母亲。可是,进潮对任何事情都已经满不在乎的了,不在乎他母亲,也不在乎他自己,照样的过活。发三姆病倒之后,进潮也很少在家,我母亲经常过去照看,陪她说话。没有多久,她就病殁了。

另一位密友贵二姆是个寡妇,很早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以想见生活的艰难。

这样的人家在房族中也容易受欺负。两个女儿出嫁以后,儿子迟迟未能成婚,这就给贵二姆带来太大的压力。她开始发作一种怪病,歌哭无常,又净说些死人的说话。村里人说是神灵附体,发作时男女老幼都围过来看,像看社戏一样。贵二姆是有名的老实人,不像村里的几个女巫师那样装神弄鬼,游仙赚钱;当她长长地打了几个嗝,做完表演性质的所有动作之后,人就显得很疲惫,气若游丝,差点要死去似的。父亲说这是“脏躁症”,过于劳心所致,给开了药方,又嘱母亲留在她家里照顾。这样的病症,贵二姆发作过好几次,直到讨到儿媳妇以后才告痊愈。

贵二姆家和我家隔一条巷子,不算太近,而且入社以后也不在同一个队里,母亲何以会同她建立起一种亲密关系的呢?我始终找不出一个理由。

在乡下,像邻居互相间送一些食物是很常见的事,但是,母亲常常问计于贵二姆,在我看来觉得颇为滑稽,因为贵二姆同母亲一样,都不是那类脑筋活络的人。总之,无论何种事情,母亲都要推贵二姆为高明,自己甘拜下风。譬如做糕,就常常把贵二姆请来,特别是清明时节做的“松糕”。在乡下,松糕又叫“发糕”,如果发酵成功,那糕就会蓬蓬松松的膨大许多,这叫“发”。发取发家、发达之意,所以,母亲到了做发糕时,必定如临大敌,小心备至。几十年间,大凡清明做糕,好像没有一次不是由贵二姆亲临督阵的。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我被一群教师、民兵和“积极分子”拉出去批斗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为了防备抄家,我把藏书分做两个部分,留下少数马列和鲁迅著作,其余的古代和外国的著作,不论政治的、哲学的和文学的,在当时都属于“封资修”范围,因此必须设法转移并且立刻烧掉。我用装稻谷用的竹箩把书装上,包好,到了深夜,让贵二姆的儿子分多次挑去。据母亲说,贵二姆和她的媳妇把书投入灶膛里烧,一边拆,一边烧,一直忙到天亮。

贵二姆的媳妇后来难产死了,遗下一个小男孩和领养的小女孩。她平时带着两个小孩放牛,牧鹅,走到哪里都是婆孙三人。母亲经常到他们家里,两个孩子也会经常拉着母亲,相跟着到我们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亲热。

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时,贵二姆已经故世。女孩出嫁,男孩迎娶,母亲都送了厚礼。母亲去世当天,男孩从老远的地方跑了来。当他带着老婆孩子进入厅堂,见到母亲的遗容时,禁不住号啕大哭。

Ⅸ 与陌生人

母亲回避亲人、熟人、邻居,却并不回避陌生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逻辑。《水浒传》有一个英译本,名叫“四海之内皆兄弟”,看来梁山泊的土匪是喜欢接纳陌生人的。因而想,天下的土匪大抵都如此,土匪的儿女也如此。

是一个墟日。

在离村子两里地远的海堤转弯处,有一小群人围聚在那里。恰好母亲到田间施肥路过,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蜷曲着不断号呻,她的身边搁放着一个装着什物的竹篮子。路人愈来愈多,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不见出手相助。母亲把粪桶放在路边,静静分开人群,扶起病妇,架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家里。她差人把父亲从卫生站叫回来,煎药给病妇吃了,又拿出干净衣服给病妇替换;等病妇恢复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再也回不到大山里去,只好留待第二天吃了午饭再走。

第二个墟日,病妇的丈夫带了一些山货,特意上门道谢:后来,山里人还来过几次。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三姐说山里人刚走,接着笑道:“这个人说不要礼银,把女儿送给父亲做儿媳妇呢!”

父亲告诉母亲,这样把病人带到家里很危险,说:“好在病人得的是肠胃炎,要是霍乱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呢?”母亲听了不高兴,立刻把嘴撅了起来。

对母亲来说,她根本不需要知道肠胃炎和霍乱的区别,只知道眼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四清工作队进驻村子之后不久,母亲又收留了一个人,而且在我家住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父亲对政治运动一直怀有警觉,这回却是忽略了,他没有想到,这是比霍乱病更危险的事情。

这个人姓关,名字叫君汉,是百里之内有名的一家大地主的儿子。土改时,他念中学,在学校报名参军,后来加入志愿军文工团。从朝鲜回国后,据说犯了“错误”,至于是“生活作风”问题,抑或政治问题,是做了“右派”呢又或是刑事犯罪,都没有人知道。他自己透露说,原来有老婆孩子,现在没有了,成了典型的流浪汉。

不久前,君汉回到老家,家里被镇压的被镇压,上吊的上吊,病死的病死,一个亲人也剩不下来;房屋早已分给了贫下中农,结果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时,他想起有一个姑妈在我们村里,于是前来投靠。关于他,一来路不明,二没有口粮,一个老姑妈如何可能提供保护呢?给他塞了点东西填肚子之后,对不起,扫地出门了。

君漢从到来到离开,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招来了一大群人跟着看热闹。刚好事情发生在我家所在的巷子,母亲听到人们纷纷议论,不禁可怜起这个无家可归的汉子,于是把他带到家里,说是暂时住下来再说。

那个周末我很迟离校,到家时,家人已经开始吃晚饭了。我发现座中多出一个陌生汉子,大约此前他听说我在学校,看见我立刻站直了身子打招呼,没有多说话,坐下来继续闷头吃他的饭。母亲向我笑着,了眼,不知道什么意思。饭后有几个人进来闲聊,君汉背对那么多人,竟然大模大样地走向天井的猪圈小解。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故意大声说话,装作没看见,只听得粪桶咚咚咚地发出一阵钝响。

晚上他在我们的小屋子里睡觉。我发现他的全部家当,只是一条军用被单和一只大口袋,内中装着几件旧军装和黑色短裤,外加口盅牙刷之类。还有一本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书很破旧,边角全卷了起来。睡觉时,他赤着上身,鼾声弄得很响,第二天起得早,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搁在大板凳底下的口袋上面。他刷起牙来十分细致,要是穿上军装,一定把风纪扣给扣上。

君汉块头大,小眼睛,宽脸膛。天性中有几分幽默,喜欢说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但是,笑着笑着,他会突然把笑容收敛起来,变得十分嚴肃,像出庭一样。这时,那苍黄的脸色开始泛青,让人担心他害了重病。我从来不曾见过表情的转换可以这般迅速,一点过渡也没有。

在那个年代,像他这样没有户籍的人是很危险的。我注意到,他一直在护卫着作为一个军人的身份。他告诉我,有一次坐火车,靠窗坐着看风景,咣当咣当,不料放在几上的口盅在车身晃动时摔到窗外去了。他一刻不敢怠慢,马上跳车,把丢失的口盅捡回来抓在手里。为什么他为了一只小小口盅,竟要冒生命危险呢?原来这是他出朝时的军用口盅,他指给我看,在白色搪瓷上面,印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红色字样。显然,他要夺回来的并不是一件纪念品,而是一个有关他的履历的唯一的证据。我因此怀疑他身上的军装虽然褪色发白,却依然保存得那么完好,也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一周后回家,发现小屋子多出一把小提琴。原来村里的青年人知道君汉是文工团的人,便找来俱乐部时代的遗物,带给他演奏。当晚,我总算见识他的技艺了。

为了取悦众人,或者不无炫技的欲望,剩下一点当年作为纨绔子弟的嬉玩的习性也是可能的。当君汉演奏军歌的时候,常常出现两重奏多重奏,是我在别处未曾听到过的。他还奏出许多五十年代流行的苏联歌曲,边拉边唱,有一种回忆的深情。及至演奏《拉兹之歌》,他的整个头颈紧贴琴身,像倚靠在亲人的肩膀一样。

他唱道: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呼唤我奔向远方……

孤苦伶仃,露宿街巷,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那四处空旷没人烟,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活在人间举目无亲,

任何人都没来往,

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当中……

这时,他的声音低沉,近于呜咽,眼睛闪着泪光。不一会,他仰起头,大声吼道:

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

请回答我——

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

如果夜晚没事,母亲不会轻易到小屋里来,这个晚上她来了。她一边听,一边环视众人,看到大家为她的客人的琴声所陶醉,一直笑吟吟的,显出很荣耀、很满足的样子。音乐确实是上帝的语言。大家都听不懂琴手的唱词,母亲更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们都能随着琴声的旋律而亢奋,而哀戚,而沮丧。当母亲发觉汉子情绪低落,无心弹奏时,便提前走了。

幸好客人聚众喧哗的举动未及引起工作队的注意,就离开了我们家。由于他的姑丈多次求情,生产队长同意他入队;他不懂农活,便安排他放牛,大家调侃说是“放牛司令”。从此,他拎起大口袋,搬进了队里的牛舍。

我到过君汉住的牛舍。在一间屋子里,拴着三头大牛和一头小牛,他在靠里的角落里铺了稻草,没有席子,垫上军用被单就直接睡在那上面。牛舍只有三个小小的日字形窗口,整个屋子充溢着稻草和牛粪混合的气息。在青年的眼中,这是一个有文化、有阅历,古怪而随和的人,所以常常结队来访。这时,小提琴不知被谁拿走了。据说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常常哼歌,吹吹口哨。

屋子里没有铁锅,只有一个铝煲,饭熟以后倒出来再煮菜。君汉没有钱买菜,对他来说,凡是容易到手而无毒者皆可做菜,譬如暴雨过后死在路上的蛇、鼠、蛙,他都会捡起来一古脑儿放进煲里煮食,大家笑他胡来,他回答很独特,说是“动物营养比植物营养好得多”。

我家有一个草间正好与牛舍相邻。母亲在搬草堆粪的时候,时常看望他,有时候给他带去一些食物,番薯白菜是最常见的,鱼肉也有,当然更多的是吃剩的饭菜。

十多年以后,我来了省城,君汉也早已离开我们村子,到了粤北的一个农场工作了。一天,他突然来访,我在珠江岸边找了一个小馆子和他相叙。他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脸色还是先前一般的蜡黄,只是军服换成了灰衣服,头上多了白发。他说在报上见到我的名字,就径直找过来了。话间,他特别问起母亲的情况,我答说身体还好,奇怪的是,他的眼眶红了,接着眼泪线一般流了下来……

而今,母亲已经故去,不知君汉平安否?

Ⅹ 与世界

有一件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实在匪夷所思。

假日,全家到酒店吃饭,经过一幅大镜子,母亲忽然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瞧这老婆子,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快要走不动了。再过十年,怕我也要变成这样子了呢!

我们觉得荒诞,可是都不敢笑出来,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她。就是说,到了最后,母亲仍然不认识自己。

镜子与妇女密不可分。小时候,家里有一把手掌大的长方形镜子,是当时家庭流行的一种,镶着铁框,背后有支撑的铁线支架。至今已经忘记是母亲用的还是三姐用的,还是两人合用,总之,印象中母亲梳洗时是不用镜子的。城里的新家镶有一幅壁镜,想来母亲出入其间一定会照见自己。可是,妻告诉我,母亲曾经说过,她害怕照镜子。这使我想起史书中关于镜子发明以后,人们惊恐和迷惑的记载。大约母亲在镜子面前弄不清楚为何有两个自己,如果撇开光学知识,惟忠实于个人感觉的话,那么,把映像看作幻象、异象或幽灵,不是没有因由的。

母亲说到底是一个前现代的人。

世界太大了,而且,变化太快,花样又多,母亲怎么可能认识它呢?

母亲活了九十三个年头,一生走不出小村子;即使晚年迁居城市,仍然走不出小村子。她不知道有一个地球,在她的眼中,大地是平的,望不到头。所谓世界,就是一个村庄接连一个村庄,一个城市接连一个城市,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她知道有一个中国,别人说她是中国人,她就是中国人。当然还有外国,但是外国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不曾见过外国的国旗,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所谓国家,有所谓普选和公投,那投票就像习惯的拈阄一样。她知道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知道那里是出产皇帝的地方,却不知道有著名的中南海。不过,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广场,很大很大的广场。

世界上的大人物,除了毛泽东,她一个名字也不认识。土改时,家家户户派发了毛泽东像,父亲小心翼翼地贴到墙上,从此母亲知道了那是皇帝一样的人物,根本不懂使用“领袖”这个词。“文革”时流行“老三篇”,人人知道毛泽东说的“为人民服务”,她也弄不懂“人民”是什么东西。人们把毛泽东說成“红太阳”,她更不解,人和太阳有什么干系呢?除了毛泽东,所有人在她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就像一堆番薯,没有重要和不重要的区别,也没有彼此依附的关系;由于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组织的存在,因此,众多的人对她来说,都成了番薯,一个一个的番薯。

父亲常常笑话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事也不管,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着。她是本分的人,凭什么去管天下的大事?何况许多大事连大家都不知道。对于她,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家人害病、坐牢、被批斗和被管制,其次是她的两个密友的事,再就是村南发生的事,连村北也管不到。比如,我们巷子里一共十多户人家,有两家的女儿上吊死了,另外两家的妇女跟别村的男人跑了,两个小青年吸毒,一个被关进戒毒所里了,又有一个青年人加入了黑社会,最近失踪了……这许多事情,她都没有打听的兴趣,别人告诉多少她便知道多少。她知道了也不做宣传家,不报道,不议论,只是将消息透露给自家的儿女,暗地里为别人的灾难叹息。《史记》云:“桃李无言”,说的是“圣人”。母亲不是圣人,不是桃李,连灌木丛中的一枚浆果都不算,她只是低地里的一片草叶。

母亲是一个实在论者,不依赖逻辑、联想、形式主义,做不成形而上学家。面对世界,她一再坦承自己的蠢笨无知;但是,这并非苏格拉底式的策略,她不用策略,从来不懂策划和算计,那是聪明人的事情。她惟用自己的眼睛静静地看世界,感受世界。她在有限的范围中使用她的知识和智力,不同他人比较,不追求完全和完美,不存佞妄之心,不希图超越自己。让他人超越去,她不羡慕,也不嫉妒。她只想一个人留在原地,其实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只是过去在那里,现在还是在那里。

母亲留在原地,正如生长在旷野里的树木,惟其不是世系名贵的嘉木,所以无须栽培,无须修剪,无须合乎规格的使用。她吸收的是自然的养分,向天空生长,向四周生长,更多地向自己的内心生长,所以特别结实坚硬。

像许多农村妇女一样,母亲不曾受过正统的学校教育,她的知识、理性、道德,都来自生活自身的教育,野性的教育。在古老的歌谣、传说、戏文、格言、谚语,和各种风俗习惯中,母亲伸展她的根须和枝丫,默默收集散布其间的光明、愛、向善的一切。她的生活是劳动者的生活,劳动赋予她许多美德;在劳动中,她是主角,她主宰生活。她知道种子是怎样成为果实的,所以她坚守自己,不指望他人的赏赐,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从不怠惰,从不屈服,直到最后。

人们常常称引康德的话,他说始终仰望头顶的星空,同时倾听内心的道德律。母亲虽然不曾像圣哲那样想往千万里外的神秘的空间,却也能俯视脚下的土地,恪守一种道德。不是抽象的道德,而是劳动者的道德,实践的道德,与大地结合为一体的道德。

Ⅺ 与神明

母亲笃信观音菩萨,但不是佛教徒,而且不知道世界上有佛教。自然,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众多的宗教也不知道,由宗教引发的战争更不知道,正如不知道由各种主义引起的纷争一样。其实,知道或不知道于她都没有关系,她不关心也不干涉别人的信仰,这里谈不上宽容,她只是相信属于她的灵魂的神祇,如此而已。

在乡间,人们大多信神,也信鬼。母亲从来不曾对我们说到鬼,大约在她的认识中,人死后都会上升为神,而神是善的,正如活着的大人总是设法庇佑孩子一样。所以,每个家庭的厅堂都供有祖先的神位,布置着香炉和烛台,在节庆日或纪念日中接受后人的拜敬。大凡在这个时候,母亲显得特别虔诚,早早准备好祭台杯盏,从不肯仓促完事。所用的祭具,也要擦洗得非常干净,生怕玷污了圣洁的神。而且,事前一定要把孩子们找到,让大家鞠躬,跪拜,为先祖把香烛点燃。

村里原先有三座庙,供奉不同的神祇,土改后把里面所有的神像都捣毁了。公社化时,建造公共食堂缺少砖瓦木石,于是拆毁民舍之余,将庙堂统统夷为平地,并改造成为小学校的运动场。

八十年代初,民间兴起一股造庙之风,村里顺势重修庙宇,按人头收费。据说母亲踊跃得很,除她以外,连同已经迁往城市的家庭大小成員,也要额外替我们缴纳。每次庙会,包括祭神活动,母亲也都一样主动捐资。在敬神的队列里,她认定了她的家庭是不能缺席的,因为她的子孙是神的子孙。

母亲随我来到省城居住的时候,父亲去世不久。她向我提出买一座小观音坐像摆在家里,说是留意到许多城里人家都设有神龛,有的甚至使用通电的红蜡烛,我们家不大,摆放一个瓷像就可以了。又說,家里有观音在,祖先有个聚集处。她的意思是,只要把香烛点燃,远去的魂灵就可以被招引回来。我始终觉得,这种做法很荒谬,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向她做出解释。后来,她还向我说过好几次,说明在内心里一直很坚持。

母亲敬畏神明,却从来不曾为她个人祈求什么。她几次住进医院,治疗不佳,迁延时日,都没有像乡下许多妇女那样,要家人请示神巫。面对神明,她一面缅怀先人,带有感恩性质;另一面为后人祈福,希望在于将来。她一定想不通,一个亲近神明的小小愿望在儿子这里为何无法实现。

母亲希望把已故的亲人和生活中的亲人连在一起。其实不只是希望,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确信。在此期间,她一定想念父亲了。她会想到他在阴间的凄苦无依,希望通过香火和小神像,让他重新回到从前大家庭的氛围里。

这是母亲去世十多年来,只要想起来就让我痛悔莫及的一件事。

母亲最后住院回到老家,我买了一座崭新的电子钟,挂在她卧床对面的墙上,让她看得见时间的走动,寂寞中也算多出一个陪伴。其实,母亲的生命只维持十多天就完结了。百日过后,按照乡间的习俗,择了某日清晨,我们为母亲举办了“上花”的仪式。这个仪式办过以后,祭期便告结束。

就在这个清晨,我们吃惊地发现:壁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时间凝固了。指针停在原处,一动不动。

Ⅻ 告别

母亲!

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曾一百次拒绝医生,却又第一百零一次寻求医生,寻求针药。直到母亲停止呼吸,布满针孔的淤黑的手上,仍然接连着针头和输液管,氧气瓶仍然站在身边。其实,我早就应当听从医生的劝告,让她安静地眠息,可就是不愿放弃希望,期待有一天出现奇迹。希望是固执的,它使母亲徒然受苦,而人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在这个时候,我固执地相信,母亲仍然不忘保护我的心灵,让生命一点一点地耗尽,以使我做好准备而免于在瞬间碎裂。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不得不请来风水师,为母亲寻求最后的安息地。

我把地方选择在父亲墓地的旁边,让母亲的头顶有松树的荫蔽,让金鸡湾的流水从脚下逶迤穿过;让面前空旷,可以望见不远处的西边园,那里的木麻黄丛林曾经是母亲和我们劳作时休憩的所在;让望牛岗、梅子坑、鸽岔、白的田地依次展开在母亲的眼底,让高高的罗琴山从白云那端唤起母亲的迢遥的记忆。这是一片开阔地,没有遮拦。

选好墓地之后,我必须为母亲远行探寻一条平坦的道路。次日,我佩带柴刀,扛起锄头独自出门。经过村边的水塘、竹林、田垅、山坡,沿途斩除棘木和刺藜,搬走大小石块,填平水洼和低地。然后,坐在山冈上,四顾苍茫,顿时感到无比的孤独。父亲去世之后,因为母亲的存在而减轻许多苦痛;如今当母亲相随而去时,我才真切地感到作为一个孤儿的境遇。

最后的时刻。

我无力阻止他们把母亲搬走,像搬走一段木头。这是一群冷酷无情的人,他们不会尊重任何一个逝者,不会尊重母亲,可是我无力阻止他们。我扶着母亲的棺木,跟随着他们,穿过缭绕的雾气,伴同不时响起的唢呐声和爆竹声,直到墓地。那时,我像一个驯顺的孩子,听从他们的指定,为远去的母亲准备好一切:粮食,水,陶罐……我烧了纸钱,点燃香烛,照亮黑暗中的母亲,让她带着这有限的物质上路,一个人去走那无限的行程……

太阳升起时,母亲缓缓沉落大地。

母亲从小同泥土在一起,而今她把整个人交付给了泥土了。我同众人一起,抓起泥土撒向母亲。撒土,撒土,我不知道撒土是什么意思,但是在那个时刻,我的心突然恢复了宁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母亲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我凝视隆起的新土,惟含泪默默祝祷。

十四年过去了。

时间之流深且阔。母亲,我无法等你回来,也无法泅渡到你身边,多少纷纭往事已随流水远去,剩下的碎片如何可能拼凑真实岁月中的图景?十四年来,无论从奉祖传的习俗烧香、跪拜,或者像其他文人一样在追忆中书写,我一样是形式主义者。母亲,我知道:我找不到你,没有道路通向你。

别了,母亲,永远别了!

2016年8月20日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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