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译本中的叙事聚焦重构

2017-06-10 02:37刘著妍��

刘著妍��

摘要:

叙事聚焦作为重要的叙事技巧,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不同的聚焦方式,就会塑造不同的文学作品。因此翻译过程更应该关注小说本身的叙事聚焦的重构。文章试图运用叙事学中叙事视角理论,深入探讨莫言小说《生死疲劳》葛浩文英译本中如何重构原文本中灵活多变的叙事聚焦模式,从而再现叙事聚焦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叙事聚焦;聚焦重构; 《生死疲劳》; 葛浩文译本

中图分类号: H085.3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7)03009904

作为叙事学中重要的理论之一,叙事聚焦研究目前大多停留在对莫言小说原文本的研究上,而对小说英译本的聚焦再现与重构研究略显不足。翻译家Mona Baker认为“翻译的本质是再叙事”;“不同译者只能依赖其所属的文化视角观察某一特定文本,从而进行‘再叙事”[1] 95。《生死疲劳》中怪诞传奇的叙事情节造就了复杂多变的叙述视角,翻译家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充分尊重中文文本的叙事聚焦特征与原文中的叙事视角变化,尽量保留了原作品中视角的转换,同时进行创造性重构。译本有效避免了各类聚焦模式的局限性,展现了优秀译者对叙事的驾驭能力,显出译者驾驭题材方面的非凡艺术才能。

一、莫言作品中叙事聚焦特点

(一)聚焦与分类

研究中发现,国内外对叙述视角的界定与分类是比较庞杂的问题。叙事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 [2] 88。法国著名的叙事学家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1980)中提出“聚焦”(focalization)的概念,取代了以前“视角、视野和视点”等“过于专门的视觉”术语。并将“聚焦”分为三类:零聚焦(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3]129-130。他指出:“聚焦就是对传统的全知叙述意义上的叙述信息进行选择和限制”[4]74 。其贡献在于,确立了对于作品的叙事视角的研究方法,比较宏观地归纳了三种聚焦方式,并对叙述者与叙事對象之间即叙事主体与叙事客体之间的关系加以整理(见表1)。

如表1所述, “‘零聚焦或 ‘无聚焦,即无固定观察角度的全知叙述” [2]97。

无论内聚焦与外聚焦,其“内省”与“外察”范围皆受到限制,因此属于“限知视角”。“所谓‘限知,是人物自己的视野有限,这种模式可称为‘人物有限视角”[5]163。因此,聚焦可以分为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以外聚焦为例,《生死疲劳》第五章的“莫言视角”(莫言作为其他人物的朋友登场)“完全依照一个不知内情的目击者的视点来讲述”,“这类高深莫测的手法”[3]130 仅通过人物外在的语言和动作,有限地、客观地叙述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结局,快速推动故事的发展。有效规避了叙事对象的内心世界,增加了几分神秘效果。而全知聚焦形式往往隐藏在限知聚焦的背后,偶尔跳出来参与叙事。这种零聚焦和限知聚焦叙述方式的结合,能够使故事中不同的人物交替登场,使叙述生动且完整。

(二)聚焦转换

莫言作品中叙事聚焦的分析可以大体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模仿阶段,基本采用全知视角的传统叙事模式。 第二个阶段始于1985年,他的叙事视角摆脱了以往的单一性,变得更加灵活多变。他尝试以多变的叙述视角叙述事件、塑造人物,提升主题。莫言在对西方叙事方式的理解、借鉴、模仿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叙事风格,在全知视角(零聚焦)的基础上,独立运用内视角、外视角、有限视角与全知视角相互结合的方法进行创作,并实现了内聚焦、外聚焦和非常态叙事聚焦之间的顺利切换。其叙事聚焦特点可以概括如下(见图1):

二、英译本中的特定聚焦重构

《生死疲劳》运用六道轮回的叙事模式,将西门闹死后的灵魂嫁接到驴、牛、猪、狗、猴、大头儿体内,成为不同的聚焦者(focalizor)和聚焦对象(focalized object),通过操控特定聚焦与实现聚焦间的转换彰显主题意义并实现各类艺术效果。葛浩文的译文中对聚焦的处理游刃有余,将聚焦艺术发挥到极致。《生死疲劳》前四章主要采用人物内聚焦的模式,部分采用动物外聚焦的形式作为补充。其功能在于叙述者能够深入人物内心,拉近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有利于揭示故事人物的内心世界。

(一) 内聚焦重构

此例选自《生死疲劳》中的第一章节。西门闹被枪杀后投胎为西门驴,原文采用了以“西门闹的灵魂”为叙述者的内聚焦的叙述模式,通过内聚焦中不同聚焦者的交替使用深化了西门闹初为驴时的耻辱和羞愧。这里以西门闹的灵魂观察了他(蓝脸)的一系列动作,西门闹灵魂的视线随篮脸的动作移动,读者跟随着西门闹的视线,感受着故事中的悬念,惊异,悲愤。

在英译本中,译者在内聚焦的框架内没有干预原文中的直接引语的使用,双引号的使用保留了原文中人物独特的发音、标点、用词(“Ha ha, the foal is out!”)等生动的特点,产生的音响效果足以展示西门闹转世为西门驴后内心的耻辱和羞愧。译文中将第一人称内聚焦的部分“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巧妙处理为以第三人称“他”为单一的聚焦对象形式:“causing me more shame and anger than I care to think about.”在内聚焦的模式下整合了多个聚焦对象,弱化了“我”(西门驴)的角色。使读者更清晰地理解了聚焦者与聚焦对象之间的关系,更加彰显了聚焦主体西门驴的内心的悲愤与羞愧,使主题更加鲜明。

例1:“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

“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闹!”(1)11-12

译文:“Ha ha, the foal is out!” he shouted as he bent down, reached out his large hands, and helped me stand, causing me more shame and anger than I care to think about.

“I am not a donkey!” I roared. “I am a man! I am Ximen Nao!”(2)13

(二)外聚焦的重构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作者莫言在第五章的开始就交代了“就让我们的叙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1)513这里就预示着作者将以 “莫言”的外聚焦的模式展开叙述,基本不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对人物的思想、情感也不做评点,而是客观且冷静地描写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外部行动、语言。读者便可从人物的语言、行为中探知人物一些内心隐秘的思想、情感。其打破了前文中叙事聚焦连惯性,创造了一种神秘且陌生的手段,加快了叙事的推进节奏和人物结局的产生。

此例文中着重描述庞春苗悲惨命运的结局。如果缺少前面的铺垫,小说的叙事聚焦形式很容易被理解为“零聚焦”的固定视角类型,像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客观的描述,其特点正如表1中所示,叙述者讲的比任何人物所知道的多,但是原文末尾提到“我的朋友蓝解放”,使读者恍然大悟,外聚焦的叙事模式一直存在于本节中。

例2: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了呼吸。(1)514

译文:Chunmiao had bought some stewed donkey meat on Theater Street and was on her way home, singing happily to herself as she turned into Liquan Boulevard, where a Red Flag sedan coming from the opposite direction ran into her. The bicycle was turned into junk, the meat splattered on the ground, and she flew over to the side of the road, where she hit her head on the curb. She died before Jiefang arrived on the scene.(2)516-517

译本中,译者首先打破了外聚焦的叙述模式,并没有出现“我的朋友蓝解放”,因为这个指代无明示先行项,也就是说前文中没有出现,因此很容易产生歧义。而是采用了全知视角(零视角)。最后一句中以第三人称单数“she”指代“春苗” 使聚焦对象得到统一,符合英文的语篇构造特点,同时巧妙地整合了原文中多个聚焦对象并保留了原文中生动意象,如“驴肉”、“小曲”、“红旗牌轿车”等,塑造了幸福的场景(singing happily),悲惨结局的发生实际上是突降修辞手段的实现。达到了与原文对等的艺术效果。

三、 英译本中聚焦越界的重构

越界是指小说创作中的聚焦转换。生死疲劳中的视角越界非常普遍。“聚焦方法并不总运用于整部作品,而是运用于一个可能非常短的特定的叙述段。另外不同的聚焦之间的区别并非总像考虑纯类型聚焦时那么清晰。”[4]191

《生死疲劳》小说整体上包括两个形式,第一是内聚焦与外聚焦之间的转换,另一个形式是零聚焦与限知聚焦之间的转换,实际上有限聚焦包括了内聚焦与外聚焦两种形式,视角之间的转换可以用图2来展示。

(一)内外聚焦模式之间的越界与重构

《生死疲劳》第一章节,“西门驴”与他的主人蓝脸在回家的路上,听说在西门闹的原来院子里被发现有一个大罐子,里面装满金子和珠宝。此事件唤起了西门闹对其生前的所发生事情的记忆,当时因私匿财产之事,其妻妾曾受到村长洪泰岳的审问。原文用“……”省略号实际提醒读者场景与时空的转换,标点的使用不仅隔开了生前和死后两个时空背景而且顺利从“西门驴”(动物)的内视角切换为人物灵魂的外聚焦。“这种省略通常由故事外叙述者予以概述,提醒读者‘很多年过去了或者通過‘多年以后这样的模糊时间概念开始故事时间中下一个时期的叙述。”[2]121 第一场景就是西门驴以动物的内视角叙述蓝脸家中正在发生的情况,六个逗点省略号之后,“西门驴”已经淡出了“西门闹”灵魂,身处此故事之外的西门闹的灵魂因触景生情,回忆起生前所发生的其妻、妾受审的情景,显然是外聚集的叙述模式。

例3: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了苦头。

……起初,黄瞳、杨七他们, 把白氏、迎春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1)35

译文:I didnt recall ever hiding any gold, silver, or jewelry in that place; we had hidden a thousand silver dollars in the animal pen as well as a trove of wealth in the walls of the house, but they had been found by the Poor Peasants Brigade in searches during the land reform movement. Poor Ximen Bai had suffered grievously over that.

At first, Huang Tong, Yang Qi, and the others had locked up Ximen Bai, Yingchun, and Qiuxiaiig for observation and investigation, with Hong Taiyue in command.(2)42

实际上译者葛浩文采用了不同的方式保留了原文中的叙事聚焦转换模式。译文中没有使用省略号标点,而是巧妙提前完成聚焦转换即从内聚焦过度到外聚焦。把原文中“我的老婆白氏”直接译为“Poor Ximan Bai”,以西门白作为聚焦对象,此时聚焦者与聚焦对象发生变化,与下文中的西门白受审形成同一时空背景,将西门白置身于“我”(西门闹)生前的故事之中。

(二)全知视角与有限知聚焦之间的越界与重构

《生死疲劳》并不像传统的小说一样完全采用传统的全知视角(omniscient point of view),而是主要采用内、外有限聚焦两种模式。故事中真正的全知视角是隐形的,往往隐藏在限知视角的后面。

例4: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西门闹的脑浆涂抹在桥底冬瓜般的乱石上,散发着腥气,污染了一大片空气。想到此处,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争辩,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1)19-20

译文: An explosion, a burst of light, and Ximen Naos brains were splattered over the gourd-sized stones beneath the bridge, polluting the air around it with a disagreeable stench. These were painful thoughts. I could say nothing in my defense; they refused to let me. Struggle against landlords, smash their dog heads, cut the tall grass, pluck out the thickest hairs. If you want to accuse someone, youll never run out of words.(2)23

这里用了“西门闹的脑浆”,而不是“我的脑浆”, 似乎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在客观描述西门闹被枪决后的场景。莫言在此运用了全知型的零聚焦的叙述方式,而不是聚焦到故事中的某一人物身上。第二句中“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主要聚焦者是“我”(西门闹),从而转换成限知聚焦。

译文保留了原文中以“西门闹脑浆”(XimenNaos brain)为聚焦者的叙述模式, 但是他推迟了由全知聚焦向限知聚集的转换,原文中的“我心酸楚”是以“these were painful thought ”来终结全知视角,推迟了限知聚焦的生成,没有遵从原文直接聚焦到西门闹个人的悲哀,而是以相对客观的评述论及西门闹被枪毙后的痛楚。视角已经跃升为界定主题的地位。

四、 结语

本文在国内外对叙事视角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对莫言小说《生死疲劳》的叙事聚焦、聚焦越界及葛浩文英译本中聚焦重构做了系统的剖析。莫言作品表现出来的丰富的聚焦方式,精湛的叙事技巧拓展了读者的审美空间,同时深化了主题色彩。对其译本的研究表明,译者葛浩文充分尊重莫言作品叙事聚焦特點,尽量保留并彰显原作的叙事艺术效果,在处理原文的视角转换时,译者巧妙采取人称的转换实现视角之间的整合,并以留白、前置、延迟等方式独创性地处理原文中视角之间的灵活跳跃、交迭,彰显了译作在处理叙事聚焦时巧妙且独到的翻译风格。

注释:

(1)本文中引用的原文均出自于莫言《生死疲劳》,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2.

(2)本文中引用的译文均出自于Goldblatt H.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M]. New York: Arcade Publishing, 2012.

参考文献:

[1]魏欣欣,林大津.“翻译的本质是再叙事”——Mona Baker讲座题解及其他[J].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6):95.

[2]申丹, 王丽亚. 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 [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88.

[3]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30.

[4]Genette G. Narrative Discourse [M]. Oxford: Blackwell, 1980: 191.

[5]申丹. 叙事、文本与潜文本[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 2009: 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