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霞
400多年过去了,每到雪花纷飞的时候,江户老幼便纷纷前往东京泉岳寺参拜,祭拜那些为主殉葬的死士的魂灵。
由池宫彰一郎的小说《四十七个刺客》改编的电影《最后的忠臣藏》(2010)讲述了日本江户幕府中期发生的“赤穗事件”中两名赤穗浪士带着不同的秘密任务,在民间隐名埋姓、忍辱负重十六载,最终完成使命的故事。
关于赤穗事件的起因,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可以确定的是主要当事人有二:吉良上野介(“上野介”为官名)和浅野内匠头 (“内匠頭”为官名)。事件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浅野没有朝贡吉良,吉良便报复他,以各种理由不传奏圣旨、教授礼法,让浅野在巡礼接待工作中出了大丑。日本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国度,信奉儒教,尤其重视“礼”。于是浅野发了武士脾气,拔刀刺伤了吉良。20世纪的江户幕府时代,天皇无权,将军是全国最高统治者。这件事让将军德川纲吉觉得丢了脸,便对浅野处以极刑:切腹并废其赤穗藩主职位,而吉良却没有受到责罚。按室町时代的刑法,应该是“喧哗者两成败”,通俗讲就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于是浅野家忠诚的武士们蠢蠢欲动,准备杀死仇家后集体切腹。
《最后的忠臣藏》里,浅野家的总管大石内藏助忍辱负重,带领复仇团在元禄十五年(1702)1月30日夜,才拿下吉良的头颅并供在主君墓前。他的两个下属——濑尾孙左卫门 (“左卫门”为官位名)和寺坂吉右卫门 (“右卫门”为官位名)为执行主君的秘密任务,背负着“逃跑”的恶名,悉心潜伏十六载,拼死效忠,从而成就了电影里的大英雄。
爱情遭遇武士道
影片以雪夜袭击吉良府为序幕,引出了寺坂吉右卫门和濑尾孙左卫门两位“临阵逃脱”的赤穗浪子。紧接着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日本传统国剧——净琉璃。特写镜头下,大石内藏助的女儿可音坐在茶屋里,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人形净琉璃剧。
从没有看过净琉璃的人,也许会心生厌烦,因为穿黑衣的木偶戏演员、慢死哀绵的节奏实在让人压抑。然而,一旦喜欢上它,便会长久痴迷。净琉璃的故事本身就带有悲剧色彩,电影以它率先出场并贯穿全剧,渲染着一种关乎生与死的悲情意味。
可音的入戏,是因为净琉璃的情节和人偶生动逼真的表演,牵引出豆蔻少女怀春的情愫。回到隐居的竹屋,可音还沉浸在缠绵悱恻的爱情剧里,她暗自将自己和身边朝夕相处的濑尾孙左卫门进行了配对。天真又认真的她只想求证:濑尾孙左卫门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在寂寞的时候想念着对方?濑尾孙闪烁不迭的眼神告诉了她肯定的答案,令她欣喜不已,而涉世未深的她无法想象一个武士的宿命是什么,对于她来说,和濑尾孙厮守一生就是最重要的事。幕外,也许难以理解可音对一个既像父亲又如长兄的濑尾孙那毋庸置疑的渴慕之情。
其实,在幕府时期,废藩不仅是对藩主最严厉的惩罚,家臣们(浅野家的家臣武士有两百多名)也将遭受灭顶之灾,绝大多数会成为浪人,陷入更为贫苦的境地,因为其他大名府是不会收留那么多武士的,各府财力也有限。可想而知,承担养育可音之责的濑尾孙左卫门和负责将赤穗事件的实情传诸后世的寺坂吉右卫门十六年来的艰辛。
濑尾孙武士的荧屏形象既柔情又硬汉。幕府时期商人的身份卑微,贵族之下的四个世袭等级是士、农、工、商。濑尾孙做的正是“札差”(吃差价)生意,但利润也是极其微薄的。穷得揭不开锅的他通过“太夫”(最高级别的舞女和妓女)引荐,到茶屋老板茶屋修一郎家去沽售传家古董。多年贫寒的浪迹生涯并没有改变他作为武士诚实而朴素的品质。修一郎被他打动的同时也对其身份产生了怀疑,因为只有武士才是重义而轻利的——伏笔在此埋下。
武士是硬汉,但往往也是随心所欲的施暴者,只要他认为谁辱没了武士的名誉,挥刀即砍。濑尾孙却不是这样的武士,他有极强的自制力。他本身已落魄潦倒,还要独自抚养大石内藏助的遗孤,可谓难上加难。没有家仆,他只请了当时的太夫教授可音才艺,把襁褓中的可音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和茶道、香道、音律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有意思的是,被富贾天下的茶屋老板赎身的一代太夫却偏偏仰慕落魄武士濑尾孙。濑尾孙完全可以接受太夫的爱情,活得很生动,但他拒绝了最难抵抗的生理和物质上的需求。
剧情在可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继续向悲剧一点点逼近。
濑尾孙去茶屋找修一郎卖古董反倒惹来麻烦,他“受托”寻找像公主一般纯净的人,与其说受托,不如说被迫交出他十六载的作品——惊美绝尘的可音。他做得到吗?即便自己不承认,他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爱上了纯洁无瑕的少女。
他在剧场目睹了茶屋四郎次郎看可音的眼神,都是男人,他懂。如果他要改变主意,完全可以立即消失在茶屋修一郎的眼前,和可音浪迹天涯。何况四十六浪士都已死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可音的存在。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度过一生难道不是所有人追求的梦想吗?
说起可音的身世,其实是赤穗事件的衍生故事。早在元禄十五年(1702)浅野周年忌日后,有远见的大石内藏助就把妻儿送回了妻子的娘家,只有长子大石主税良金参与了复仇行动。为了计划顺利实现,大石内藏助借以女色麻痹敌人,他先是在 “笹屋”里和“天神”(指比太夫低一级的舞女、妓女)逢场作戏,后来又和被商人包养过的可留假戏真做,才有了可音。为此,大石内藏助的叔叔和姑父同他决裂,且没有参加复仇行动。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随着茶屋修一郎的步步紧逼,原浅野家臣中的第二把交椅——奥野将监出现了,寺坂吉右卫门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和发现都汇报给了这个权威老家臣。奥野将监要知道濑尾孙存在,濑尾孙决不可能苟活在世上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16年前的真相就要被揭开了,濑尾孙必须交出可音,矛盾和痛苦骤然升级。
净琉璃艺术中的生与死
我和你是牛郎织女星,一定要相遇又分离。
二人皆落泪,泪水漫过了河边的芦苇,不能这样下去。
迟些死去是奇耻大辱,现在就是我的死期。
这柄剑,一下子拔出,把刀刺进肌肤,慢慢虚弱死去。
我寂寞的灵魂,终归于两个人的灵魂。
随着净琉璃演出的脚本,镜头在两个人的脑海中切换。一边是可音的回忆,她心中已经萌生出对濑尾孙强烈的依赖和清晰的爱情,她决定摊牌。一边是濑尾孙踉踉跄跄地从竹屋走出来,他对可音的爱情在极力压抑中,这种彻肤的痛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作为一个绝对忠诚的武士,武士道的精神像一道又一道催死符,让濑尾孙在死亡的荒野里探索,他该怎样对可音热烈的爱情有所交代?
低荡回沉的净琉璃,迫使濑尾孙做出切腹抉择。耻辱感和自豪感是武士的根本思想,如果贪慕儿女情长,又怎么对得起主君?其他四十几位浪士们可以放弃一切,自己又怎能贪恋凡尘?想到这些人,濑尾孙又有点无地自容了:除了大石内藏助,86岁的间喜兵卫拉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参加了复仇行动,后来喜兵卫的未亡人靠卖祖上留下的刀惨淡過活;伊助灭藩后靠退职金开了一家古着屋,他宁愿放着好买卖不做而去监视吉良家,还将自己的生意所得悉数交给了复仇团;更有气节的是,败类小山田庄左卫门偷了恩人的钱财后逃亡,但他81岁的老父亲替他自绝谢罪……作为苟且偷生的人,濑尾孙比剖腹的浪士们多活了16年,他深知自己死期将至。
寺坂吉右卫门的跟踪让可音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濑尾孙和自己是无半点可能了,自己父母双亡,濑尾孙就是家长,她没有自主婚姻的权利。濑尾孙告诉她,母亲可留交代过,让可音嫁个商人,这样可以得其善终。本来武士阶层追求门当户对、保护血统和维护门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她默默地盘算着,如果嫁给茶屋四郎次郎,她能做的就是亲手为濑尾孙做一套吴服(源自中国古代三国时期的东吴,缝制方法也是那时传入的。明治维新以后才叫和服),而不是普通武士穿的那种棉麻布垂领上衣。在当时,做一件吴服是非常昂贵的。可音为了做这件衣服,特地去茶屋家挑了最好的蚕丝料,她用料的颜色也很单纯,不像贵族们喜欢的那般艳丽。此时,影片将针刺破手指作为可音把爱情缝入其中的意象特写,珍贵的礼物是她和濑尾孙之间的永恒记忆。
吴服做好了,可音亲手给濑尾孙穿上,他们生死决别的时候就要到来。
濑尾孙看到吴服,百感交集,要死的人哪里需要穿那么尊贵的衣服呢?但濑尾孙还是穿在了身上,在可音动情的请求下,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亲人和情人般的拥抱,作了最后一别,忽明忽暗的光影带给人一种虚幻而心动之美。
影片最后以可音的婚礼和濑尾孙的自杀谢幕。强抑的热和强铺的冷产生了极大的对比。
当未亡武士们听闻大石内藏助的女儿将要大婚时,都自愿为可音充当送亲护卫。可音下了驾笼转身进茶屋之前,目光留在濑尾孙身上,恋恋不舍的眼神,令濑尾孙心里巨痛。他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舍,一边他又狠狠地告诉自己,这边已放手,那边就该自绝了。
他从热闹非凡的婚礼中只身来到住地,拿起白布包着的肋差(短刀)放在三宝(方木盘)上。他穿着可音亲手缝制的吴服,向主人大石内藏助禀告自己的大任已了,然后将肋差慢慢刺入了左腹……血汩汩而流,他神武地完成了一个武士光荣的使命,脑海里却闪现着自己和可音朝夕相处的一幅幅画面,也许,正如净琉璃里唱的:
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死得迟才是奇耻大辱,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赴死之生,脚步渐远,梦之又梦,可哀可怜,
虽然我死得有些迟,请带去我三世之缘,重入因果轮回。
孟子和托马斯·卡莱尔英雄所见略同,认为羞耻是一切善行和美德的土壤,正如深爱可音的濑尾孙却抛下可音,或许“只有死,才能提高爱情的纯度”。
《最后的忠臣藏》无疑是凄美的,它符合日本传统的审美标准,也准确道出了喧哗两成败所引发的系列政治事件的必然性。昔日的武士,不仅成为统治阶级的利器,也成为时代的牺牲品,他们是高贵的,也是卑贱的,他们是神武的,也是悲哀的。
影片很好地通过净琉璃艺术诠释了日本文化所独有的悲剧意识。武士道虽然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那“腐败带着灿烂的意象,活力留下满是鲜血的伤的印象”的生死纠葛,包容生死、尊重生死的生死观,依然深刻影响着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