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男生特特越来越忙,连打呵欠时都要想一想:能不能比昨天少打一个哈欠呢?因为打一个哈欠的时间至少能够写一个字。更不用说,他忙得连看日出的机会都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光芒在他的记忆里也变得异常模糊。
只要回到家里,特特就会像虾米一样趴在桌子前写啊写、背啊背,有时候亢奋,有时候唉声叹气,有时候全身僵硬如木头人,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当一个孩子也会这么忙,这是特特上学后才知道的事情。
这天,特特的妈妈推开门,对俯身在书桌前忙个不停的孩子说:“特特,楼下的小原们要搬走了,你去见见小伙伴吧,我给你十分钟时间。”
“噢,不!妈妈,我很忙,”特特没有抬头,左手呼呼啦啦地翻着课本,右手沙沙地抄写着什么,“我还有87个字要写,43道题要做,我还有——”
“特特,妈妈知道你很忙。孩子们都忙着成长,你不忙不行。可是小原是你最好的小伙伴,你去看看他,也不用送他,以后你们才能更好地见面。”
“妈妈,你没见我的速度被加快了吗?我害怕手中的钢笔马上要逃走,我害怕一下楼,再回到家里,连书桌、椅子和课本、作业都飞走了。不行,我不能去见小原,他会明白我的——除非你让我做完作业……”
妈妈突然很生气,粗重地呼吸着,让特特感到背后矗立着一头狮子,而狮子马上要吼叫起来。于是特特甩了甩手,仍旧没有转过身,声音却变得软软的,说:
“妈妈,我真的很忙。这时候我也忙得正有劲儿,我好快乐,除了做作业,我什么也不想去做。但是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一定能行——它一定能够替我去见见小原,握手、拥抱,它也许做得比我还好呢!”
妈妈长出一口气,口气重新亲热起来:“我相信你,特特!但是,‘它是谁?”
“我的手套,那双红色的手套,”特特回答,“你给我买有一年时间吧,小原也知道我很喜欢这双红手套。”
“红手套,我请你替我去见见我的好伙伴小原,你一定行的!你看我忙得都没有办法站起来;如果我一松手,这一切可能会乱套的;我正像马一样在轨道上加速奔跑,突然停下来会很危险,这时候脱离轨道也是不可能的呀。”特特一边忙着翻书、写字,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妈妈有些烦了,却又不得不妥协:“好吧,就让你的红手套去见见小原,如果出丑的话……”
只见特特的红手套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又飘飘悠悠地飞起来,绕过特特的妈妈,飞出门,朝着楼下,顺着楼梯,拐了弯儿,向着小原原来的家门飘去,像两片树叶那样轻,也像孪生的云朵那样飘忽。
还没有十分钟时间,红手套飘飘悠悠地飞回家里,默默无声地躺到原来的地方,不知道它心情是好是坏,也看不出来它是变得更红了,还是微微浅了一些原来的火红。
特特只顾忙,既没有跟红手套打招呼,也没有瞥它一眼,反而像一个正在战斗的士兵,陶醉在没有硝烟、没有声音的战场上,只是腰更弯了,衣领跟脖子彼此如同敌人一般远远地对立着,露出很大的空隙。
刚才一路跟着红手套的妈妈再次来到特特的书房里,很高兴地说:
“特特,我还是想给你报告一下。你一边写,一边听吧。我没想到红手套这么能干,它很聪明地来到小原们的家门前,很有礼貌地敲了敲,就跟你戴着手套敲门一模一样。声音有些低沉,但小原感觉到‘你来了,亲自来开门。看到你的红手套,他一点儿也不惊讶,竟然高兴得满面红光。小原自自然然地伸出手,红手套就那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像你真的在跟小原握手一样。我忽然想,它马上、马上就要说话了,就像我的儿子在跟他的好伙伴话别,但是我的期待落了空。手套怎么会说话呢?它跑下楼梯替你跟小伙伴告别,已经够棒的啦,何况你给它的命令就是只有握手和拥抱。红手套真的跟小原拥抱了,可惜你没有在场,那个场面太感人了,我感动得想流眼泪呢——那种感觉真的就是你戴着手套在跟好伙伴拥抱、告别……不,那哪里是手套,空空中仿佛就是你的手臂,你的手;你在怎么动,怎么绕过小原拥抱他,我全看到了,当时的画面是多么印象深刻啊!一双从没有被训练过的红手套,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直到此刻,我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心还在惊喜地跳动着,难道一个会忙爱忙、在忙中奋斗成长的孩子真的会带来奇迹?”
特特仍旧在不停顿地忙着翻书、忙着写字,他在“战场”上赢得的战利品一定很多很多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他已经消逝得很远很远,只留下左手和右手在忙忙碌碌,不停不休。
妈妈满意地离开,因为孩子始终没有转过身,她并不知道两行眼泪已经悄悄地滑下特特的脸颊。
从这以后,特特更多地请他的眼镜去替他观看春天的花草、博物馆里的展览和动画电影,请他的耳套去替他听收音机、音乐演奏和演讲辩论,请他的鞋子去替他远足爬山、踢足球和跳舞……
特特仿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镜、耳套、鞋子这么能干,可以独立地去做这么多事情,而且它们也真的没有出过什么丑。它们安静、听话,看就只是看,听就只是听,活动就只是活动,既不出风头,也不招惹谁,遇到其它眼镜、耳套和鞋子,也不打招呼、聊天和约会,任务一完成就立刻返回,躺到原来的地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特特也不用关心它们都看了什么,听了什么,玩了什么,只顾自己像虾米那样弯腰趴在书桌前,马不停蹄地写啊写、读啊读。
除了忙着做作业、背书默写和练习自己考自己,特特在家里从来不做家务和其它事情。妈妈很高兴自己的孩子能够这样忙,她认为对孩子最大的保护就是让他在家里和学校里忙起来,忙更是对孩子未来的保护。她给特特购买的新手套、新眼镜、新耳套和新鞋子越来越多,因为需要它们替孩子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跟考试无关的课外活动和兴趣班、特长班越来越多,不去参加又不行,只要交了钱、安排了替身,就没有人再要求他们做什么,特特就能够安心地在家里或者学校里忙来忙去,每每废寝忘食,顽强得像一个战士;也许他也很快乐吧,因为妈妈知道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即使有新的小伙伴邀请他去游戏玩乐,他也总是从不起身、从不扭头地叫一声:“我很忙,不去!”
然而终于有一天,特特病倒了。医生告诉特特的妈妈,这个忙得过头的孩子需要在医院里治疗一个月时间,然后带上孩子去疗养、游玩一段时间吧。
妈妈终于像狮子那样吼叫起来:“我们都很忙,这根本办不到!”
在迷迷糊糊中,特特也跟着妈妈说:“我们真的很忙很忙,请我的新衣服来住院吧,再请我的新帽子去疗养,还有新鞋子,我有办法请它去游玩……”
医生不由目瞪口呆,既心疼又恼火地说:“谁又能替孩子生病呢?看來我还不是你们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生是——你们再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