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明
歌手与写手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动态的声音与静态的文字,两者产生的想象是不是一样丰盈?陈绮贞一直被人视为才女,这显然是她的歌曲创作为她塑造的形象。每个音符,每句歌词,几乎都是由她亲笔创作。然而,从抽象思维到具体演出,这样的过程很难被轻易窥见。同样的,幻化的感觉变成确切的文字时,究竟要经过怎样的过程?
几年前的秋天,陈绮贞出现在我的教室里。那年的气温很早就下降了,穿着厚实而朴素的服装,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当时,我只发现一个陌生女子坐在学生中间,以为是旁听生,所以未多加关注。下课后,一开门,发现许多学生拥挤地站在门口。原来这些都是等着与陈绮贞合影,请她签名的学生。那种热闹与拥挤,是我很少见到的盛况。
那天回到研究室,我立刻请教助理,陈绮贞是谁?这样提问,足以把我划入另外一个时代。助理推荐我聆听陈绮贞所写的一首歌——《旅行的意义》。无论是歌词内容,还是曲调旋律,听来都是那样干净,还略带忧伤。这是我第一次听陈绮贞的歌,也是第一次感受才女的魅力。音乐与文学,同样属于艺术。凡是没有读过的书,都是新书;没有听过的歌,都是新歌。真正的艺术,没有新旧之分。我纵然迟到,但也终于赶上了。
陈绮贞是中国台湾政治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那年秋天,她病后不久,希望能够重新出发。她选择回到学校听课,并在下课时,前来我这里作自我介绍,有些内向羞怯,但谈吐落落大方。
后来,她寄来贵宾券,邀请我出席她在台北小巨蛋的演出。走进室内时,四望楼上楼下的座位,满满是人,我才意识到陳绮贞的魅力。在台上演出的她,与坐在教室里的那个女子,判若两人。她的歌声,充满了生命力。那种震撼,排山倒海而来,使几乎所有的心灵失去抗拒力。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缺席,那个晚上仿佛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充分见识了陈绮贞的艺术感染力。
当她唱那首《别送我回家》时,观众才发现她的母亲就在现场。幼年时,家庭破碎,这让她与母亲、外婆的感情非常亲密。她不忍看到母亲在街的对面目送她,也不忍回头,因为这给她的感觉好像回望彼岸。短短的一首歌,可以意会她生命的某些缺口。
以曲折、暗示的方式,唱出生命的痛,这正是她内敛含蓄的艺术。这种表现手法,也正好彰显在她的散文创作当中。
身为歌手,或许不能只倾听自己的声音,而是要聆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声音。半夜的大海、早晨的市声、关不紧的水龙头……到处都可以接收神奇而陌生的音响节奏。对不同声音的向往,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执著。
在她的一篇短文里,她便写出使人回味的句子,大意如下:我听到垂直降落的不满,不如落叶潇洒躺在充满生命气息的泥土上。它任人践踏,发出庆祝自己远离死亡,即将重生的欢呼。有人看到落叶,会联想到死亡,她反其道而行,竟是嗅到重生的气味。她的敏锐,竟到如此地步。
对自己,对世界,如果充满了太多幻想与虚构,也许会被视为不切实际。但是,她说:“这个世界难道不是由虚构再加上生存本能建构起来的吗?”她对于虚无缥缈的执著想象,是如此有力地雄辩着,又是如此无可辩驳。
虚与实的辩证,歌手与写手的互补,才有可能奏鸣出起落有致的歌声,也才有可能成就如此动人的散文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