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编纂元小说视角下《女勇士》中主人公身份的确立

2017-06-08 11:07林梦
文学教育 2017年6期

内容摘要:汤亭亭创作的《女勇士》是美国华裔文学的代表作。作品通过描写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揭示了华裔女性所面临的种族与性别两方面的双重边缘困境,反映了主人公建立自己身份的艰难过程。加拿大文学理论家琳达·哈琴在研究后现代主义小说时,提出了“历史编纂元小说”的概念。《女勇士》的文化移植、多重叙事等手段以及作品所呈现出的虚实结合的风格,符合典型的历史编纂元小说的特点。也正是运用这样的方式对原有中心进行质疑,作者最终构建起自己独特的身份。

关键词:汤亭亭 历史编纂元小说 性别种族 身份寻求 华裔美国文学

《女勇士》是华裔美籍作家汤亭亭的处女作,作品于1976年发表,一经面世即收到热烈反响。汤亭亭1962年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从她毕业到发表该作品前的那段时间正是20世纪60年代,人们开始认为挑战与质疑具有正面价值。这种对中心观念的质疑具体表现为反主流文化、反战运动以及女性主义等。在这样的浪潮中,美国华裔文学得到了最初的发展。70年代以后,华裔作家在美国文坛上的表现越来越活跃,逐渐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汤亭亭即是其中的代表,她的《女勇士》获得美国国家图书评论界非小说最佳作品奖,被誉为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并选为美国大学华裔文学的阅读书单。随后出版的《中国佬》、《孙行者》等作品更加奠定了其在美国华裔文学界不可替代的地位。

这些作品并不意味着作者能够拥有与美国本土白人男性作家同样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只是基于一种对异国情调的猎奇心理。同样汤亭亭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观性创作也使得她不能被中国读者理解。尤其小说第二章“白虎山学道”,虽然根植于母亲讲解的中国花木兰,但在作者笔下呈现出的却被读者认为是美国式的花木兰。这点受到了另一位同时期男性华裔作家赵建秀的抨击,他认为对中国历史中的花木兰进行改写的汤亭亭及其他这样做的作家是“第一批大胆从家喻户晓的亚洲文学和历史知识中伪造作品”[1],这样只会加深美国人对华人的刻板印象。这也正如美国华裔评论家林涧在其文章《华裔作家在美国文坛的地位及归类》中提到的那样,这类作品被选为经典“是因为她们身上的种族标签和性别标签”,同时“她们常遭到自己同胞的拒绝和批评,认为她们没有正确地表现她们的文化和身份。”[2]林涧认为,由于主流社会的批评家们并未对汤亭亭的作品投入同样的关怀尊重以及審美,这才将她作品视作少数民族女性文学。毫无疑问,该类作品都应归为后现代主义小说,正如该小说本身所体现出来的虚实结合、神话移植等特点那样。只有正视作品中的这些后现代主义特征,才能更加全面地探寻主人公是如何在处于一种后现代语境的边缘地位上建立起自己的身份的。

汤亭亭作为第一代中国移民的后代,没有像其父辈那样拥有在中国生长生活的经历,她所获得的关于中国的概念源于其母亲零散的讲述以及她自己的幻想。虽说生活在美国的土地上,但她从小所处的群体却是由中国移民组成的唐人街。生长在这种同时被中美文化渗透着的复杂环境下,加上本身的女性身份,必将会在其作品中呈现出一定的迷茫。因此,《女勇士》中充满了这样的不确定性。本文运用加拿大著名文学理论家哈琴提出的历史编纂元小说的概念,结合作品呈现出的后现代主义特点,试图对主人公是如何建立起自己的身份的进行新的解读。根据哈琴在她关于后现代研究的著作——《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一书中所总结的那样,历史编纂元小说是指那些广为人知的小说“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人物有关”。[3](P6)历史编纂元小说常常有意暴露自己的叙事方式、写作技巧或者不真实性。同时,这种小说具有一种矛盾性,它立身于常规,却又试图对常规进行颠覆,有意混淆事物的明确界限,对各类处于中心的一统化概念提出质疑。通过这种方式,引发读者对习以为常的概念进行思考。在当时那种充斥着普世价值观,存在着一个传统中心的世界里,《女勇士》这部作品也在试图进行非边缘化,重塑自我。作品涉及到了上一代女性的生活、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巾帼英雄等。本文遂通过历史编纂元小说这一视角对小说主人公如何成功界定自己身份这一主题着重进行剖析解读。

哈琴在其上述作品中提出“中心曾经在二元对立之间起着支点功能,总是特别眷顾其中的一半:白人/黑人、男/女、自我/他者、思想/肉体、西方/东方、客体性/主体性”。[3](P85)汤亭亭的华裔女性身份使得她分别处于性别与种族文化的两种非中心位置,但是“民族主义的、性别歧视的、种族主义的语言成为叙事人谋求界定她与众不同(美国华裔女性)的主体性的基础。”[3](P100)要在这样的困境下建立起自己的身份就必须立身于边缘化的位置,对中心化的概念进行质疑。同样在这部作品中,哈琴还提到,后现代小说拒绝复原或消解两个对立面的任何一方,更倾向于将两者都加以利用。[3](P143)所以,汤亭亭在为自己构建身份时对于男女与中西文化对立两方面都有所涉及。

如小说题目那样,《女勇士》整本书都是关于女性的故事,鲜有涉及男性的部分。但从这部作品中读者仍可窥探到男性对女性生活造成的影响。在长期以来占据主流思想的女性与男性这种中心与附属的二元对立背景下,作品中的“无名女人”、“西宫门外”两节分别描述了两位处在传统父权社会下受压抑的女性的悲惨境遇。姑姑因有失妇道而自杀,未曾与丈夫离婚的姨母来到美国以后,得知身在美国的丈夫组建新家庭,没有任何愤懑,反而说“他没有抛弃我,他给我寄了那么多钱。吃的、穿的、丫环,我应有尽有。他也供养了女儿,尽管她只是个女仔。他送她上大学,我不能给他添乱,一定不。”[4](P113)不难看出,作者塑造的这两位女性形象中女人所处的弱势地位。在第二节“白虎山学道”里,同样身为女性的叙述者小时候也曾遭到唐人街上重男轻女观念深重的邻居们的冷嘲热讽,“养女等于白填。宁养呆鹅不养女仔!”[4](P42)小时候的“我”在听到这些时会大声哭喊,非常反感,“我很讨厌一帮华侨邻居冲着我和姐姐摇头‘一个女孩还不够,又一个女孩。”[4](P42)

基于生活中两位女性亲属的悲惨经历以及主人公小时候的遭遇,作者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女性一直以来的附属地位,建立新的性别身份。比如她在这一节中的开场白:“当我们中国姑娘听大人讲故事的时候,我们了解到长大了不过当别人的妻子或佣人,那真是我们的失败。我们可以当巾帼英雄,女剑客。”[4](P16)联系这一章节对于花木兰的改编,我们可以知道在作者眼里,她们即使身为女性也是可以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谁伤害了女剑客的家庭,即使打遍天下,她也不会善罢甘休。”[4](P16)花木兰女扮男装上山学艺的情节在原文本中是没有的,从这里作者便开始赋予这一角色男性的特质,成为两种性别兼具的个体。主人公在一男一女两位高人的指导下学习武艺,即使是月经初潮也未影响她的修炼,她感觉跟平常一样强劲有力。这说明即便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女性特征,她也在试着努力为自己注入男性的强大基因。当要上阵替父杀敌时,“我穿上男装,披挂上甲胄,头发挽成男士。‘啊,你真美!大家赞叹地说,‘真美。”[4](P33)这里的花木兰领导着男性组成的军队,打败的还是男人的军队。这一切预示着她打破了传统女性角色的束缚,拥有了男性一样强健的体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她女性特征的摒弃,在她怀孕挺着肚子跟敌人打仗的时候,性别的混淆融合达到了极致。汤亭亭通过艺术加工重新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对传统两性分工提出了挑战,表达了两性融合的一种意愿。

其次,文章中隐含的另外一种对立则是主流白人文化与边缘少数族裔文化的对立。从作品的副标题“一个生活在‘鬼中间的女孩的童年回忆”可以看出,华人在白人社会中的不安全感。小时候的“我”便趴在窗口看那些邮递鬼、送牛奶鬼、黑鬼以及白鬼;“我”曾经在一家美术用品店工作,老板让“我”多订一些黄肤色油彩,“这颜色停鲜亮的,是不是,黄鬼?”[4](P44);在土地开发公司上班时,也遭到了种族主义分子的歧视。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前者对她而言是一种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陌生感的熟悉,她身为第一代移民的后裔,注定了她在中国文化里既没有合法的主体地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后者虽然是她从小生存的环境但却无法像土生白人那样顺利融入,这使得她与自己的父辈一样,处于无语或微弱的呼喊状态。比如,“我”认为自己之所以说话古怪是父母的原因,“我幼儿园不及格,唯一的原因是你们不能教我英语,你们给了我零智商。当然,我提高了自己的智商”“我要离开这里。”这正是父母身为少数族裔,在以白人为主的美国社会没有什么发声机会的体现。哈琴在她关于历史编纂元小说的论述中提到,“中心之外的事物:不可避免地与其渴望的中心发生联系,但又被拒之门外”[3](P87),作者处在种族与性别两个方面的边缘境地。虽然生活在美国,但是来自于遥远的中国的深刻烙印并不能使她完全“美国化”。她对两者加以利用,从中国文化中获取斗争的力量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现实生活中又通过努力学习美国文化以融入主流社会。最终汤亭亭以文字和笔杆,用英语创作了新的中国文化里的女性形象。中文译本的最后,附有张子清与汤亭亭的访谈,题为“东西方神话的移植和变形——美国当代著名华裔小说家汤亭亭谈创作”。在谈及“白虎山学道”这一节中的移植时,汤亭亭坦白说小说有混合东西方神话,“例如,当花木兰进山时,我穿插了刘易斯·卡罗尔《艾丽斯奇遇记》的情节。”对于这種“混淆”,[4](P194)作者解释小时候听父母讲故事时便将它们混在一起了。

那么这种融合是如何达到的呢?哈琴在谈到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叙述特点时,认为有两种方式将主体性概念问题化——“多角度或者是公开掌握一切的叙事者”。[3](P158)在《女勇士》这部作品中,作者正是通过多重叙事的方式提供了多种可能性,逐步撼动了这两种中心话语的地位。首先,对于全部的五个故事,都是由母亲讲述,然后通过写作在《女勇士》中呈现给读者。这样这部作品的叙事就有三个层次,一是原有的真相;二是母亲的讲述,作者听到的故事已经包含了母亲的主观评价,对部分情节的选择性讲述以及对故事的释义;三是作者本人对故事的加工改编,修正甚至挑战。比如第一章“无名女子”的故事,讲述了处在农村的姑姑因与人私通怀孕而饱受群民歧视谩骂,最后在生下孩子的第一个晚上跳井自杀的故事。叙述者通过反复推测姑姑与其情人的相识过程,列举出数种假想,或许两个人是两情相悦又或许姑姑身为弱者只能逆来顺受。就这样,作者为原本是惩罚私通的故事提供了一种男女自由恋爱的色彩。通过多种可能性的并列,作者并未给出确定的唯一的故事版本。同样,在“西宫门外”一章,作者从头至尾采用了全知视角将姨母来美寻夫的情节呈现在读者面前,似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紧接着,在最后一章开头作者写道“弟弟实际上是这样说的:‘我开车送妈妈和二姨到洛杉矶,去看另有妻子的姨夫。”[4](P146)又写道“事实上弟弟并未对我说起去洛杉矶的事情,我的一个妹妹转述了他说的话。”[4](P147)这样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迫使读者在事实与虚构之间摇摆不定,也反映了主人公要建立自我身份时的复杂、矛盾环境。

在汤亭亭笔下,这种东西方文化的混合与男女两性的融合其实与她幼时的生活环境有关。这也是哈琴提到的后现代具有的矛盾性,这种局内局外的双重位置使得她们生活在一个双重分裂的世界。作品中的主人公生活在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从母亲口中流传下来的中国神话传说故事以及主人公亲身经历的美国文化;华人家庭的小社会与主流的白人社会,两种不同的社会背景,唐人街邻居对女孩的轻视,“养女不如养呆鹅”以及那种氛围下营造出来的对于结婚生子成为“奴家”的抵触。她在这样交织着两种不同力量的背景下成长并进行反思,使她建立的自我必定拥有多重特性。后现代语境下,性别与种族的差异显示了多样性与多元性而非二元对立。

《女勇士》不仅仅是一部描写移民在美国生活的作品,也不单单是讲述遥远的中国的故事。而是记录了作者在自己所处的女性及少数族裔的非中心位置上试图找寻自我的过程。小说最后一章“羌笛野曲”提到了另外一位中国历史上的女性——蔡琰。历史记载她是汉末文学家蔡邕的女儿,丧夫后因匈奴入侵而被掳走。在匈奴生育了两个儿子,十二年后终于得以归国。关于蔡琰在匈奴的生活,汤亭亭写到她和着匈奴人的笛声,唱给远在家乡的汉人。歌词似乎是汉语的,但是匈奴人也从中感受到了伤感。这说明身为华裔女性作家的汤亭亭终于在两种文化中间构建起了自己独特的身份。作者运用历史上蔡琰这一女性形象,对她进行文学的再次创作,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感,处理自己所处的困境。现实世界里的汤亭亭,游离于中国文化与现实世界里的美国文化中,她虽然无意回到中国去但也无法摆脱中国文化的影响;虽然在美国曾遭受种族歧视,但也不得不努力融入美国生活。但是如同蔡琰在他乡唱出了自己的歌声一般,汤亭亭也借助写作,通过建立与中国文化传统的联系,在美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我。

参考文献

[1]Chin Frank,eds.The Big 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Merdian,1991.

[2]林涧.华裔作家在美国文坛的地位及归类[J].戴从容译.复旦学报.2003.

[3]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M].李杨、李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汤亭亭.女勇士.李剑波、陆承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5]Kingston Maxine Hong,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M].New York: Vintage Books.1976.

[6]Linda Hutcheon,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Theory,Fiction [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8.

[7]张子清·“东西方神话的移植与变形”,女勇士.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193-201

(作者介绍:林梦,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