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然而,母亲不相信,她一定认为我那狼狈不堪的哥哥,根本没有到达对岸,只不过为了不堪一击的尊严,在自欺欺人而已。
打我记事起,我的母亲就总是呆呆地盯着河的那一边。那里是看不见的彼岸。
河很宽阔,平静的时候,是躺着的天;愤怒的时候,是站立的浪。
“你说,河那边有什么好呢?”母亲不时絮絮自语,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就飞过去,亲眼看一看。”我用嘴巴梳理着娇嫩的羽毛,说。
母亲——一只毛色昏暗、双目浑浊的老鸟,立刻张开褪色的翅膀,把我紧紧地护在下面:“傻孩子,尽说梦话,河这么宽、这么凶险,我们飞不过去的。你瞧,这里多好啊,有花,有树,有溪水,还有一辈子也吃不完的野果子,这里才是我们的乐园啊!”
是的,这里的确是我们鸟类的乐园,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歌唱、觅食、生儿育女,然后在风中静静地死去。
但是,真的没有一只飞到彼岸的鸟吗?
我知道,有一只,那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哥哥。
“他可真傻啊,”母亲每次提起哥哥,就眼含泪水,“放着这么好的家,这么多的亲人、朋友,他却非要到那边去……”
母亲肝胆欲裂,因为,哥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飞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可能飞过去的,这么大的河、这么险的浪,他怎么能飞过去呢?他就是心太野了,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母亲发出了声声哀啼。
我的心也被撕碎了,可憐的母亲,可怜的哥哥。
“好孩子,你可不能再犯你哥的错误,白白地送了性命。如果再失去你,妈妈就活不下去了!”母亲的泪落在我的脸上。我郑重地点点头,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孝顺的孩子,也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一天又一天,母亲哺育着我。我慢慢长大了,开始和母亲一起捕食,一起衔草搭巢,在美丽的丛林里,幸福而平静地生活。
可是,母亲仍旧时时望着对岸,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冥想,嘴里也依然絮絮地重复着:“河那边有什么好呢?到底有什么好呢?”
“妈妈,你还在想哥哥吗?”我问。
母亲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到底是,抑或不是。
母亲越来越老了,我也恋爱、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女。年迈的母亲每天待在鸟巢里,昏花的老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河,盯着苍茫的远方。我就指着母亲,对我的儿女讲述着哥哥的故事:“孩子,听话,瞧瞧你们的姥姥,她多可怜啊!”
孩子们温顺地点着头,我放心了。
深秋时,母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萧瑟的风摘着萎黄的枯叶,也让浩淼的大河澎湃起震耳的涛声。谁也没想到,我那音讯杳然的哥哥,会在这时残羽凌乱地飞回来。赶在母亲咽气之前,奇迹般地完成了我们一家久违的团圆。
意外的惊喜,让母亲枯竭的生命之灯跃出了最后的火焰。
“孩子,告诉妈妈,你……你飞到对岸了吗?”
哥哥点点头。
“河那边……有什么好呢?到底……有什么好呢?”
“那里,只是一片荒滩。”哥哥沮丧地回答。他的九死一生,终于见证了彼岸的真相。
然而,母亲不相信,她一定认为我那狼狈不堪的哥哥,根本没有到达对岸,只不过为了不堪一击的尊严,在自欺欺人而已。她用全部的力气,爆发般地说了三个字:“你……骗……我……”
母亲死了,但她死不暝目。她依旧倔强而执着地望着河,望着无边无际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