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
真的,这些事与奇迹无关,睁开你的狗眼吧!
查房是例行手续,走过场罢了,哪怕是礼拜一早上的大检查。科室主任的身后簇拥着乌泱泱的一帮实习生,高矮错落,不发一语。病人像一具尸体停在床上,鼻脸和胳膊上插满了各种塑料管子,仿佛不同型号的充电器,怕他随时会断电死机。主任掰开了病人的眼皮,用一束手电筒的微光照了照,随后关闭了。一个护士取出了体温计,读完数字,一直在甩手。另一个护士换完了两瓶液体,掖住了被角,冲着主任点了点下巴。刚开始,朵芸就发现这个头发打卷的主任身上有一丝夜场的阴影,红眼睛像兔子,即便隔着口罩,一种宿醉的酒气令人作呕。稍顷,待朵芸折转身子去瞧时,病房里已经冷清下来,恢复了常态。
朵蕓打开苹果普拉斯,写了一条微信,第一时间送了出去:新的一天开始了,陛下!
在感叹号之后,朵芸追加了一枚“叩首”和三枚“亲吻”的表情符号,方觉得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连下了一周的阴雨,病房的墙上都霉出了水渍,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应该是入伏的天气了吧。朵芸拉开窗帘,打开了阳台门,蓦地闭上了眼睛。此刻,日光跌落下来,跟一场严重的雪崩似的,浑身的骨骼却霎时一轻,龟缩于骨缝和关节里的斑斑锈迹应声而落,每一个细胞都醒来了,明眸皓齿的样子。花园对面也是一座住院部大楼,朵芸看见不少的陪员在晾晒被子和床单。眯眼一瞧,仿佛一幅巨型的拼贴画,煞是抽象。朵芸也打算这么干,趁着好天气消消毒,万一陛下突然驾临,丧失了一次表功的机会就不划算了。
吱呀一声,门切开了一条缝,一只胳膊伸了进来,攥着一份早餐。
朵芸假嗔一句,滚进来吧,别吓人。果真,贾红滚了进来,弥勒佛似的,笑得两只眼睛成了牙签,将早餐递给了对方。老样子,塑料袋子里是一只茶鸡蛋,一个豆沙包子,一份醪糟。朵芸没接,一个空虚的饱嗝在嘴里破了,厌食症一般。朵芸努了努下巴,继续收拾茶几上开败的花篮。贾红搁下其中一个袋子,一屁股横在了沙发上,一只手照顾嘴巴吃喝,另一只手找见了遥控器。朵芸戏谑说,你连婆家都没找下,还天天追看《金婚》,我服了你了。贾红回说,哎哟,你不知道,我就喜欢看戏里的张国立和蒋雯丽遭罪,他们越扯心,我就越想笑。朵芸说,这次你爹好了的话,你回去抓紧解决自己的问题,说不定等你嫁人的那一天,我专门去乡下给你贺喜。贾红谦逊地说,老妹子,我要是能减掉五十斤,我就是韩红,要是减掉八十斤的话,我绝对不比蒋雯丽差,可惜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哟。几个花篮是病人单位上送的,刚来时还枝繁叶茂,馨香四溢,现在却蔫头耷脑的,委屈极了。朵芸这才看见,花篮上别着一枚小卡片,上面有一行潦草的字:集团全体员工祈祝赵家俊同志早日康复。这一刹,朵芸忽然蹙住了鼻子,咆哮地说,死胖子,你吃的!
韭菜盒子呀。
朵芸的表情中了毒,忙起身开了门,手势频频,下了驱逐令。
贾红咀嚼着,陷在沙发上,无辜极了。朵芸掐住了她腰里的一坨肥肉,用了吃奶的劲,慢慢掐她站起来,搡出了门。朵芸最后通牒说,今天甭想看电视,除非去刷三遍牙,嚼一包口香糖。这时,《金婚》的片头曲响了,贾红浑身肉颤,拽了一下领口上的乳罩带子,悲愤莫名。朵芸吓唬说,病人为大,我叔最见不得这个味道了,你这是谋杀呀,知道么?闻听此话,贾红咧嘴一笑,惭愧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老妹子,我刷五遍牙,不刷不是人。言毕,贾红扶着墙,呼哧呼哧地走了。朵芸相信,这世上的胖子一般都是好人,藏不住心眼的缘故吧。朵芸随手将那一份早餐丢进了垃圾桶,敞开门。风像一个踉跄的家伙,跑了进来。
氧气管滑脱了,被一块胶布挂在脸上,强劲的气流胡乱扫射着。朵芸忙将管子塞进了病人的鼻腔里,又调慢了速度。床头边码着一排仪器,指示灯闪烁着,一根根绿色的波纹线上下浮动,充满韵律,至少说明这一具生命还有指望,没有拉成一根绝望的横线。病人是半个月前突发的脑梗。当天傍晚,他打电话让楼下的满江红餐厅送了外卖,一份是红烧肉,一份是自制的腊肠。病人还喝了酒,量不大,大概在二三两左右吧。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佐餐一般靠酒和秦腔折子戏。饭毕,他有点心血来潮,将碟子洗干净,提着袋子打算去餐厅还给人家,而平时这都是服务员的分内事。他站在电梯里,按了楼层,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一股恶心塞在了嗓眼上,晚上咀嚼下去的内容蓦地喷射了出来,人随即栽倒在地。
朵芸庆幸的是,在赵卡最无助、最煎熬的一刻,自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噩耗——如果这算是噩耗的话——是零点过后传来的。在万达影院,一部好莱坞的大片举行全球零点首映,一票难求。朵芸花了三倍的价钱,从黄牛的手里抓了两张,好说歹说,才将赵卡从自己的出租屋里哄了下来。开场十分钟,赵卡便塌在了椅子里,涎水挂在嘴角上,细微的鼾声时断时续。朵芸心生不悦,但也不忍叫醒他,因为赵卡第二天要去河西走廊一带,一列北京直达敦煌的旅游线路即将开通,赵卡所属的公司买断了列车和沿线上的全部广告位,他是首席设计师,自然不能缺位。身陷黑暗之中,朵芸其实也没咋看进去,当然也看不进去的。赵卡的一只手很从容地搭在了她的小腹上,像一团炭火,让她一直觉得身体里头在涨潮,在沸腾。当天晚上,她给赵卡讲了自己近期的焦虑,说这两个月身上没“挂彩”,要是下个月还没动静的话,一定是怀孕了。赵卡本来能吃三碗米饭的,闻听此话,便搁下了碗筷,径自去修改他的设计小样了。朵芸害怕彼此红脸,忙下楼去抓了电影票。赵卡的梦一定很甜吧,因为他的手那么温存,像在验证朵芸的话,在究问答案。朵芸甚至想,多好哇,在我和赵卡的手之间,或许真的挤进来了一个小家伙、小鲜肉、小萌兽,只不过他现在仅仅是一棵芽苗。这么想时,赵卡也心有灵犀地坐了起来,摸出手机一瞧,居然有十几个未接号码和一大堆短信。
噩耗来了,赵卡却没像青蛙那样蹦跳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朵芸也看了短信,身体里的潮汐一干二净了,出现了一片焦山渴水,仿佛荒凉的戈壁滩一样,木讷地盯视着赵卡。赵卡的表情像一张用烂了的砂纸,把什么内容都擦掉了。朵芸问,脑梗是什么病呀?赵卡说,就好比街上堵车,血液和氧气输送不及时,交通会瘫痪的。朵芸央求赵卡说,这不过是叔叔单位上的信息,说不定没这么严重,不看了,咱们去医院吧。赵卡发着呆,拼命往喉咙里灌着一瓶脉动。这一瞬,矛盾爆发了。朵芸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不管咋说,都应该让她知道病情的。孰料,赵卡怒目起来,切齿地说,你脑子进水了呀,他俩早就离了,我妈都已经改嫁三年了。声音很响,黑暗中出现了一张张警告的脸。朵芸急了,语态软了下来,玩笑说,陛下,臣妾听你的就是喽。赵卡起身,用手机的微光照着脚下,气呼呼地钻进了卫生间。朵芸觉得自己嘴贱,简直贱到家了。
那晚上,赵卡干脆失踪了。
电影散场后,朵芸查了男厕,没他。后来去了出租屋,赵卡的样稿和行李统统不见了。朵芸明白,叔叔自打退下来之后就一直独居,赵卡这一走,自己得有所担当,有所表现。不为别的,只图这一份感情吧。次日一早,待朵芸去了医院,找见了那一间重症监护室时,才从叔叔单位的陪员们嘴里得知,赵卡压根儿就没有现身,也不曾回复过任何信息。陪员们一听朵芸的身份,哦地一声,脸上都晴朗开来。抢救得很及时,三十六小时后,病人就被转移到了独立病房。叔叔一直享受的是厅局级待遇,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份功绩。
病情一稳定下来,朵芸便察觉出了不祥的苗头,因为她天天接到陪员们的电话,问这问那,每一份单子还需要家属签字。朵芸刚开始也乐得扮演赵家俊同志准儿媳的角色,可渐渐的,她的头上起了火,冒了烟。陪员们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竟而变成了公然的离岗。一个偶然的机会,朵芸才知道,现在的集团一把手对病人煞是轻慢。当初在考察继任者时,叔叔推荐了另一名人选,却对这个人评价甚低。透露消息的这名陪员是集团公司车队的一个司机。他说,在谁的勺子下盛饭,就得看谁的脸色,没办法,等待奇迹出现吧。于是,朵芸越来越入戏了,她把积攒了两年的假期写在一张申请单上,开始了休假,从这天起全天候地扑在了病人身上。朵芸感觉自己换了一种职业似的,充满了献媚与讨好。
这一切,朵芸暂且保密,没告诉赵卡。朵芸想给赵卡一个惊喜。朵芸不想让赵卡分心。朵芸天天在微信上汇报一些病情向好的讯息。比如刚才的那一条,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了,还有“陛下”二字,不言而喻。
病人凝止不动,昏迷攫取了他,将他扣在了床上。朵芸绞了毛巾,一寸寸地推進,擦拭完了他的脸。病人很听话,没一句反对的意见。朵芸讶异地发现,赵卡跟病人有着一样的发际线,一样隆起的额骨,一样优美的鼻梁与深目,一样饱满性感的双唇,简直像一个模子里镌出来的。刚和赵卡确立恋爱关系时,朵芸就赞美说,赵卡有一张丘比特式的脸,现在她终于找见了出处。肯定的,这是一位老丘比特,虽说病魔在身,但仍未丧失那一种弧线和轮廓。这一刹,朵芸的心里又浪花飞卷,泌出了一种湿润的感动。朵芸想到了白头偕老、牵手一生这样的词语,慢慢将冰帽箍在了病人的头上。冰帽有降温的疗效,可以让脑部的毛细血管冷却下来,不至于破裂出血。朵芸做完了这一份早课,长吁一声,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玻璃管,转身打开了门后的卫生间。恰在此时,贾红像一堵墙横在了面前,泪水盈盈的。
未及问话,贾红一下子扑了上来,搂住了朵芸。
的确,先前的异味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贾红身上肥腻腻的汗腥气。朵芸被搂得骨折了似的,却发现贾红落泪了,抽抽搭搭的。问了几遍,贾红方说,老妹子,检查结果刚下来了,我爹的瘤子变小了,还良性的。一席话,令朵芸心生愧疚,悔不该刚才那么颟顸,对贾红指手画脚的。朵芸说,死胖子,这是天大的喜讯呀,哭什么哭,走走走,到你爹的病房祝贺一声,把这个花篮送给他吧。贾红身上火烫,鼻涕眼泪糊在了面颊上,嘀咕说,人就活一口气,真的,我爹一听说瘤子不要命了,蹬上鞋子,去楼下抽他的老旱烟了。胖子大多是没心没肺的家伙,朵芸再一次确信了。贾红又说,菩萨显灵了,也没枉费了这一个月来我的念叨,我以后就认菩萨当干娘,我发誓。朵芸嗤笑一下说,真是奇迹,好人总归会得好报,菩萨一定会答应你的。
闪身往卫生间时,贾红生疑地问,你干么?
朵芸扬了扬手里的玻璃管说,憋不住了,早上的第一泡尿,我去化验一下。
哦,这个我帮不上你。一脸憨笑。
半晌后,朵芸料理完了,捏着卷纸裹紧的玻璃管出了门,忽然钉在了地上。病人赤条条地躺着,像一枚蜡黄的“太”字,下面的那一点衰弱地耷拉着,毫无生命的体征。这是朵芸第一次看见病人的裸体。此前他由陪员照料,后来又归一个男护工管辖,但护工不告而辞,也是莫可奈何。电视的声音很大,张国立和蒋雯丽在斗嘴。贾红站在病床前,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将病人的双腿并拢,扣住了脚踝,老鹰捉小鸡地拎了起来。病人的身体打个对折,下半身便悬在了半空。贾红撤掉了旧床单,一只手猛地抖擞,一面干爽的床单便平滑地铺了过去。朵芸的脸红了,一瞬间想起了赵卡。赵卡醉酒时,她也是这么替他脱衣盖被的,所不同的是,自己并不像贾红接下来的动作。贾红喘了几口粗气,扳住了病人的臀部,先左后右,将爽身粉扑了上去。霎时,病人的两坨屁股白了,仿佛戏台上丑角的鼻脸。
屁股烂了,这大夏天的,没人操心呀。
贾红盯着电视,像在质问。
褥疮,都快臭了。又道。
朵芸悄悄撤了,去了门诊部大楼,挂号,排队,将一瓶尿液放在了化验室的窗口。本想一直待着等结果出来,但走廊里气味恶劣,人满为患,不如去外面的花园里透透气。况且,朵芸发现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有点儿芒刺在背。
花园里有一棵庞大的龙爪槐,浓荫四盖,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朵芸坐下来时,看见头发打卷的男人也慢慢尾了过来,坐在自己身旁,跷起了二郎腿。朵芸终于想起了他,红眼睛,没戴口罩的科室主任,遂歉意地笑了笑。主任说,你是他女儿吧,这年头,人情像一张纸,我听说陪员们都撤了,就你一个人顶着。朵芸凉了半截儿,心猜,主治大夫一定是来谈病情的,恐怕不妙啊。朵芸说,请你如实告诉我,人都已经昏迷了半个多月了,我们有精神准备的。孰料,主任摆摆手说,病情一直稳定着,再观察一下吧,我临时有个会,如果晚上方便的话,我请你去对面的凤栖梧茶楼,聊聊别的。别的什么?朵芸追问道。哦,也没什么,你单身吧,看你一个人天天跑医院,怪辛苦的,一定没有男朋友。对方妖娆地搔着卷发,有些亢奋。
朵芸笑了,率直地说,你经常这么干?
什么意思?
乘人之危,撩妹高手!
主任窘了窘,尴尬地起身欲走。朵芸伸出一条腿拦住他。朵芸说,抱歉,请教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得到首肯后,朵芸坏笑说,一个女孩怀孕了,第一次,那她最应该注意点什么?主任愣怔一下,敷衍说,我不是妇科的。哦,看我这死脑子,你是脑系科的,朵芸收回了腿,放生了他。临走前,主任撂下话说,我给你找一本书吧,你可以参考一下的。鸡同鸭讲,这样明晃晃的暗示都没了效果,朵芸便挥了挥手机说,不必了,怀孕的是我一朋友,让她问度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