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毅
雪 径
一夜大雪。
开门,看厚厚积雪,愁了,我怎么去叶子家呀?
叶子家在我们村子东边,与我家隔沟相望。她小我一轮,在县一中毕业,高考落榜回乡。据说,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下。我因舞文弄墨,在乡里有了点名气。故昨天一到家,叶子就上门了,热情邀我今天到她家吃饭,她说,她也酷爱文学,大概是也想步我后尘。
不能不去,于是,早饭后我在院里寻到一根棍子,半前晌就起身赴宴。蹚着尺把深的雪,下了东沟,爬上东梁,一抬头,叶子红着脸,手操着一把大扫帚,热气腾腾地笑着站在崖畔上,她嬉笑着说:张哥,你这人还真说话算数。
我目光绕开她,吃惊地发现,为了迎接我,她竟然用扫帚在雪野上扫出一条小径,雪野是白的,小径是黑的,从她家到沟畔,足有一里多长。
至她家,我认真看过她的几篇习作,诚恳提了意见,并鼓励她凡事贵在坚持。
回城后,又收到她的信和习作,可惜还不能发表。
我到南方几年,再归来回乡时,却听到她的噩耗,她死于村里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究竟是事故,还是自尽?谁也说不清。
打那,每年每逢下雪天,我总会想起那条洁白雪野上的黑色小径,还有那个手操扫帚热气腾腾的少女。
上 当
小男孩在山坡上追逐一群刚出窝还不会飞的黄嘴小石鸡。
小石鸡在母亲的庇护下没命地跑,小男孩亦撒丫子穷追。
那小男孩就是我,那年十二岁。
问题是跑着追着我面前就剩下一只小石鸡,接着,连这一只也眨眼不见了,我哪能甘心?!就四下搜寻,终于找到,在一条小石缝里,一看,我就扑哧笑了,它仰面朝天躺着,两个小爪抱着一块和它颜色相当的土坷垃。我伸手进去一把将其抓住。我正高兴着,却发现它不对劲,两只小眼紧闭,细小脖子瘫软,试着往左,头往左边掉,往右,头往右边掉,前后左右皆如此,它死啦!我很沮丧,就叹口气将这死鸟丢在面前的草地上,正要走开,却见那死鸟突然复活,头在地上杵了一下又没命地跑了。
我已再无心去追它。
回到家,我照着镜子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想想小石鸡那指甲盖大的脑袋,我竟然上了它的当,死也不能想通!
启 蒙
儿子上了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
新丰客身为作家,自觉为儿子写作启蒙天经地义。
老师出的题目是《冬天来了》,新丰客拧眉蹙额了半天,考虑如何指导儿子破题下笔,谋篇布局,却看到儿子已在作文本上写下如此一句:“我家的暖气片叭叭响了几声,是冬天来了,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管道来了。”
新丰客看了,再无一言。
烈 羊
世上有好多烈士、烈女的故事,我来讲一个烈羊的故事吧!
为了政府招待工作方便,某乡政府大院南墙下的白杨树上,每天总是拴着几只本地山羊。
这一天,是三只。随着第一辆小车跃进乡政府大门,第一只山羊在树下被就地正法。中午,又来了三辆小车,第二只山羊也前仆后继。傍晚,一下子有七八辆轿车鱼贯而入,当屠夫手提刀子去寻拴在那儿的第三只山羊时,却被吓得跳了起来,刀子掉在脚背伤了脚。原来,这第三只山羊在亲自目睹了两个同胞的命运后,选择了撞树自尽。
烈士死了,有纪念碑;烈女死了,有牌坊,可惜这只烈羊,最后,终究还是被人们食肉寝皮了!
母 亲
去年年前,母亲去世了。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求一梦总不可得,我们实在想知道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情形?
身为长子的我,不论何时何地,总是突然会想起母亲,奇怪的是,好多时候,画面总是年轻的母亲在一团白色水雾中。这是怎么回事?细想,明白了,这是母亲留在我记忆中最最深刻的一幕。故乡准格尔乡村的房子,总是家里的灶台与一家人睡觉的土炕紧紧相连,每天鸡叫三遍,母亲就要起来烧火做饭,这就会有锅里的水蒸气,尤其是在秋冬天气寒冷之时,当然,有时也有溢出的柴火烟。而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不用说肯定还在炕上的被窝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昨夜,我终于梦见了母亲,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隐现在一团白色水雾中……
我起了一个念头,赶快去请一个画家,把我心中的这幅画面画下来……
奇 迹
故乡有句俗语,顽童伤多。
且不说我少小时到底算不算个顽童,身上却至今还留下不止一两处伤痕。最明显的是左手中指,指头处有斜痕,延至指甲,任怎么长也永远是两瓣……
母逝后,我常無意中举手看这只伤指,也就清晰地回忆起遥远的往事。不是五岁就是六岁,早春二月,我在外公家的院子举起一把锋利的斧头砍一根柳棍,大概因人小力气不逮,一斧头下去,左手半个指头就分裂了,只连着点皮肉……
之所以没有终成断指,归功于母亲,她用一条破布扎紧我的伤手,拦腰将我抱起就往四里外川畔的公社卫生院奔……这只指头终于保住,可是,母亲一个女人,哪来那么大力气竟然能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儿子,中途连歇都没歇一下,一口气跑四里山路?这是当时直至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和家人,甚至母亲生前自己都没法回答的一个问题。
泼 散
故乡准格尔,一直有这样一种风俗:无论哪家,无论是否节庆,家里但凡吃一顿好饭,饭做好后,首先要用净碗洁筷捡出一份,由男女主人或子女晚辈端着到大门外,向天向地向四面八方抛洒,其意是好吃的一定首先要供奉天地神仙、先人祖宗、已逝亲人以及孤魂野鬼飧食,这个风俗,叫泼散。
泼散之后,人才可以安坐下来,共享美食。
我二十一岁离开故乡之前,就常干这种事。可惜,近三十年以来泼散这种风俗不仅在城里早已绝迹。即便在准格尔,也越来越淡薄了,即使偶尔见到,也是老一代人所为。下一代人,不但早就没有了这种意识,对这种风俗的意义更完全不懂了!
村 姑
那年,随领导到准格尔山地下乡扶贫。
夜宿一独孤人家。饭后,我一人出院外散步,恰逢这家辍学的女儿负草牵牛归来,少女见我,哂笑说:不见得我们农村就处处不如你们城里,她说着抬头用手指天,说:就说这月亮吧,我们一家就有一个月亮,你们城里人,能够么?!当时,面对她,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记得先是唯唯,后仰天大笑。真的,那么好的一轮月亮,只照着她家这一户人家!
这当然是件小事,可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忘却。在城里,只要哪天看见月亮,我就立刻会想起准格尔山地那户独孤人家,想起那个负草牵牛的辍学少女。
楦 世
在我的故乡准格尔,当一个老人活过七八十岁后,亲友故旧说起、问起,这老人就会自嘲:阎王爷一定是打盹啦,叫我还在楦世着呢!
乡亲们认为,人活不到一定寿数,是短命,可活得太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自个儿受苦不说,还要连累儿女子孙,所以故乡的老人并不以高寿为福。曾有一位高姓老爷爷,九十岁还能咯嘣咯嘣咬豆子,被晚輩耻笑,自觉对不起子孙,就自寻无常啦。这场葬礼是当喜事办,叫白喜。
前些年,我们西营子梁村的人纷纷进城,最后只剩下我二舅一户人家。一年我回沙圪堵镇与父母过年,见到三爹,提起我二舅,三爹哈地笑了一声,大声说:你二舅一定是给咱西营子梁楦世呀!
正因为二舅一家坚守在那儿,西营子梁村还在,才没被撤销。近两年,世事又变了,走了多年的人纷纷回乡,不种田也要盖房子,二舅也被大家送了个新外号:楦世宝。言外之意又有了夸奖功劳之意。
乡 井
村里的水井一眼一眼干枯了。
西营子梁上那些散落的农家院屋顶上的烟囱也接二连三地不冒烟了,村民们纷纷离开,向大小城镇而去,远的,近的……
这是近二十年来的事情。
待到全村只剩下二舅一户人家时,我担心西营子梁恐怕是要从大地上消失了,可是,它还在,用三爹的话说,是有二舅在那楦世着呢。
去年秋天,弟弟从沙圪堵镇来,告诉我,我们家门前井沟里的水井又忽然有水啦!这是真的吗?我立刻兴奋起来。
今年春天,政府大力倡导新农村建设,出台优惠政策,西营子梁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当年搬走时走得还嫌慢的那些人,如今大多已老了,仿佛约好了似的都回来了。村庄又炊烟袅袅,鸡鸣狗吠……,我和弟弟也在旧屋基上盖起了一处三进农舍。
最奇怪的是,村里那些干枯多年的水井又一眼一眼流出了清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