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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笔下的库页岛,是俄据后辟为苦役地的萨哈林,由昔日的僻远宁谧之地,一变而悲怆喧嚣,满布疮痍与罪恶。到处是犯罪和受罪,犯罪的也难免受罪,受罪的往往更为卑劣凶残。很多的人没有自由与尊严,很少有人会施以同情和互助,暴虐欺凌存在于所有的村屯场监。就连文中不多的景物描写,那自然而及的抒情笔墨,都如同笼罩着一层层凄迷之雾。
一个从故国割离的海岛之悲情,或可由它纷乱的名称见出。库页岛的异名实在是太多了,就像一个失去母亲呵护的孩童,任由人指称喝呼。譬如台湾岛被荷兰殖民者呼为福尔摩沙,日据时期又称高砂、高山国,云云。库页岛先是俄日相争、南北分割,接着是俄据、日据、再俄据的反复更替,烽烟相连,一去而无返期,岛名也随之变来变去,岂不悲夫!
乘坐“贝加尔号”驶出黑龙江入海口时,契诃夫凭舷而望,“前方有一长条模糊的黑影隐约可见—那就是苦役岛萨哈林”。作家道出当时俄国人对该岛的双重命名:萨哈林,是官方认可的正式岛名,而苦役岛则揭破它的政治用途与悲惨境况。这一带水域的航道甚险,驾驶者变得小心翼翼,“有时我们甚至听到船骨擦过沙底的声音”,作者接着写道,“欧洲人长期以来认为萨哈林是个半岛,其主要原因就是这条浅水航道以及鞑靼海峡和萨哈林沿岸的景象造成的”。此处的欧洲人,特指来此做过考察的几位地理学家,他们千辛万苦地赶到这里,做了许多努力,却被江口与海峡最窄处的复杂地形所迷惑,将一个东北亚大岛指为半岛。
因其北部正对着黑龙江入海口,该岛曾得名“黑龙屿”。此名见于清人著作,准确地表明了库页岛与这条中国北方大河以及东北大陆的地缘关系和历史渊源。而不甚准确的是,屿者,小岛之谓也,如此称呼,仍在于缺少完整认知。该岛南北绵延将近一千公里,东西最宽处逾一百五十公里,面积约七万六千平方公里,超过台湾诸岛与海南岛的总和,历史上为我国第一大岛。岛上高山大川,密林广甸,近海有大量的湖泊沼泽,山中则物产与矿藏丰厚,久有渔猎之利。又以东北临鄂霍次克海,南与日本的北海道一衣带水,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诚为一宝岛也!
对于该岛的记述,很早就出现在中国典籍中。反言之,中世纪以前,只有我国的历史地理文献记载了这个岛。西方尤其是俄苏的一些学者曾讥评中国典籍所记过于简单,先后有重复抵牾处,但还是不得不加以引用,无法否认其史料价值,也难以抹杀唐代以后该岛已归属中国的事实。远古时期,也许库页岛真的与东北大陆有地峡连接,但在见于记载时,它就已经是一个海中大岛。对于中国人,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不要说生长于斯的当地部族,即便内地学者,也都在简约文字中肯定其是一个海岛,未见有过半岛之说—
《山海经·海外东经》:“有毛人在大海洲上。”大海洲,即海上大岛,虽未能勾画出其高峻袤远,却比“黑龙屿”显得更为准确。费雅喀与爱奴人以身体多毛发,古代有“毛人”之说。而将之称为“大海洲”,也形象描绘出库页岛迤逦远去、护持着东北大陆的长条形状,尤觉贴切。
汉代史籍将此岛附入“东夷”。《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汉光武帝时,“辽东太守祭肜威詟北方,声行海表”,东北各部落万里朝献,同时也记述北沃沮“海中有女国”。沃沮又称窝集,丛林、密林之谓也,下江地域(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下游)标称某某窝集者甚多。北沃沮,所指為黑龙江下游濒海一带。所谓海中女国,应指女多男少、女子地位较高的库页岛,为表述其幅员广大,以“国”称之。
至唐朝在黑水靺鞨设黑水府,置黑水经略使,组建黑水军,此地已正式列入中华版图。黑水府所控之地广袤,“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东北行十日得窟说部,亦号屈设”(《新唐书·北狄传》),方位与距离指向大致准确。窟说(读作“悦”),与“库页”音近,当即唐代该岛之名。《新唐书》还写到这里仍沿承肃慎古法,用石块磨制箭镞,长达两寸,与有关肃慎入贡的记载相呼应。千余年后少有变化,也说明此地发展之缓慢。
大宋立国未久,女真首领即频频遣使入贡,往来不绝。后宋室积弱,辽金相继崛起于北疆,黑龙江下游与近海岛屿各部落血脉相连,皆所统属。这里是海东青的故乡,是大辽鹰路的起点,也邻近女真统治者的根本之地。而元朝的征东元帅府、明代的奴尔干都司,辖地都包括库页岛。岛上的部族与黑龙江下游关系密切,或以种姓,或以地名,农耕渔猎,各安生业,来源之说种种不一,族群构成难免交互参杂,信仰与习俗则大致近同。所谓熟女真、生女真、野人女真,意在区别,却也反证了他们共通的本质民族特征。后金时期,建州女真勃然而兴,努尔哈赤倒也未忘生活在更北方的族裔,几次派员前往招徕,并有乘船登上海岛的记载,所登应该就是库页岛。
其时正值与明军激烈交战之际,努尔哈赤派遣手下大将北行至此,目的主要是“抓壮丁”。方式方法虽欠详,推测必也是软硬兼施,首先以血统相号召,再诱之以富贵,实在不从就捉拿捆绑。不管是在起兵之初,还是入主中原之后,满族的人数劣势一直很突出,用各种办法,大量吸收“新满洲”加入,便成为当务之急。下江一带首领,也颇有率部来归者。而不管是投奔来的,还是捉拿裹挟来的,清廷对来自大金旧地的部众一律善待,并仿照明朝在辽东建立安乐州、自在州之例,筑三姓等城加以安置。
随着清朝政权的逐渐巩固,也随着清廷皇室的日趋汉化,很多人对金朝心生鄙夷,另造神女佛库伦在长白山天池“感朱果而孕”的爱新觉罗统绪,拒绝与金朝相连接。有人开始论证满洲与完颜各为一部,不相统属,连带着对其旧边也愈来愈忽视。乾隆帝大不以为然,授命编纂《满洲源流考》,亲自撰作序文,坦承与金朝完颜氏同源同种,肇兴于白山黑水,并说满洲旧称满珠,属于珠申(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转音)。乾隆帝说爱新觉罗氏的满文字义即金,“可为金源同派之证”;复说祖先“系大金部族”,长期作为其属民,就像也做过明朝的属民一样。其实明朝开国时也有过同样的故事,学士危素拟写“皇陵碑”,对当朝天子的卑微家世百般遮掩粉饰,朱元璋阅后极不满意,亲自动笔,直写父祖与自身的凄惨境遇,具有前稿无可比拟的感染力。这种精神气度才是正常的,惜乎为许多帝王所缺乏,更不消说那些为趋奉不惜篡改史实的文人。
虽说有着正视历史的胸怀,乾隆帝也并未对东北地区予以应有的重视,黑龙江下游地区包括库页岛的人口仍快速减少。这个原本就人烟稀疏的地域,那些吃苦耐劳、不畏艰险的淳朴部民,成为女真贵族的宝贵兵源,已很难确知经历了多少次人员流出的浪潮。但至少在大金兴盛和进占中原后,曾有过一次族群大迁徙,一批批青年走出屯落,走向血污战场;如果能侥幸存活下来,再走向温柔富贵之乡。满族崛起和清朝入关,形成第二次的举族大内迁,连带生女真与野人女真,也同上一次一样,基本都是有去无回。由于各种战事的需要,乾、嘉、道、咸诸朝仍不断从东北调兵与移民戍边(如迁徙索伦戍守新疆),不光黑龙江下游,就连辽宁也是四望萧疏、村墟无人。胜利者最爱将故土挂在嘴边,而容易忽视故土的发展。催人离去的还有艰苦的生存环境,以至于许多普通满人宁愿在京师闲逛混穷,也不愿返乡务农。国家提供住房、耕牛、种子、农具等补贴,对他们也无太大诱惑。
与满洲统治者目光向内、不断从东北“抽血”大致同期,沙俄开始谋求从西伯利亚向南扩展,不断有哥萨克武装结队而来,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探险”在先,移民继之,能占即占,不让占就抢,大开杀戒。清军边防的薄弱与当地人口的空疏,给了哥萨克可乘之机,不光在黑龙江北岸设立村屯,还建立了雅克萨这样的堡垒城市。所幸是康熙帝在位,毅然决定用兵驱逐,这才有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才有了东北边界一百余年的基本安定。我们注意到,兴兵前有不少大臣力图阻拦;当地根本没有像样的守边部队,调兵进击的过程漫长而周折,更不要说军费之昂。大清水师是作战获胜的一支重要力量,沿松花江经黑河口西进,虽说距库页岛尚远,却极大提振了赫哲和费雅喀抗击俄人的士气。
正是由于这次收复国土的战争,康熙帝发觉旧的舆地图笼统难凭,而传教士所带的西方地图更为实用,开始酝酿使用当时先进的测绘技术和仪器,绘制中国地图。回国筹办此事的白晋不负委托,说动法王路易十四,提供了一批优秀专家和必要设备。清廷也在国人中选配助手,再令各地官员通力支持,终于纂成《康熙皇舆全览图》。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库页岛作为全图之始,列于第一排第一号,明确作为一个大岛,绘于黑龙江入海口外。东三省的测绘,是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底开始的,由传教士雷孝思、杜德美、费隐负责测绘吉林。因库页岛荒遠难行,时间也不充分,他们大概没能登岛,应是一个华人测绘小分队到了岛上。《皇舆全览图》所载为今存第一张库页岛地图,北粗南细,呈蝌蚪状,以满文标示主要的山川屯落,也证明曾有过实地勘察,只是比较匆率粗疏。
将库页岛置于“全览图”首幅,虽不必过度解释,但其重视程度也自彰显:以十排单页图拼成全图,该岛虽说位于极东之地,向北至外兴安岭还有大块领土,近海处亦多有海岛。库页岛的悠久历史,其在国人心目中的“地标”意义,是无可替代的。清廷将该岛载入皇朝版图,并开载在岛费雅喀、鄂伦春噶珊等地名,主权意识不容怀疑。由于《皇舆全览图》系在法国制版印刷,法国地理学家丹维尔得以先睹为快,并据以编成《中国、中国所属鞑靼和西藏地图册》。这里出现了一个历史谜团,也给契诃夫造成了较大误解,说丹维尔对这幅地图持怀疑态度,在岛屿和大陆中间画了一个地峡。本人曾向李孝聪教授请教此事,承他从电脑中调出丹维尔原图,完全沿袭《皇舆全览图》所绘,库页岛与大陆之间没有地峡。不知这幅图辗转传播至俄国的过程,更不知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做了这种手脚。
雍正和乾隆两朝增修《皇舆全览图》,库页岛皆被清晰标示出,却不再列于卷首:《雍正十排图》,在四排东三、东四;《乾隆十三排图》,在四排东三、东四,七排东三。两图的岛上地名基本没有增加,岛的形状也没有变化,当是沿承了康熙朝的初步测绘成果,未能再次登岛,进行全岛的实测。由雍正、乾隆间拼图的位置变化,似也能看出对库页岛重视程度有些降低。三朝的“全舆图”均未见标注全岛的名字,但乾隆图由满文增注了汉文,标明东西两岸,由北端至中部的一些地方行政机构。在三姓副都统衙门的档案中,能看到其中一些噶珊的名字。
契诃夫在书中记述了康熙朝绘制库页岛地图之事,却误认为该图“使用了日本的地图”,并说“日本人是最早考察萨哈林的”。这是由于作家未能阅读中国图典所致,证明西方科学界对中国的隔膜,也能证明以天朝和天下之中自居的大清,与外部世界有多么疏离。
尽管早已有《皇舆全览图》存在,尽管这份地图早已流传至西方,萨哈林是一个“半岛”的看法,还是误导了欧洲人很多年,一直到十九世纪中期,这种说法仍有较大影响力。但总有人会有所怀疑,也有人想亲自进行探测。那是欧洲人以地理发现引领殖民浪潮的晚期,俄国人后来居上,东北亚乃至北美洲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契诃夫登上库页岛之际,“半岛说”已成陈年往事,而他在梳理该岛的“发现”过程时,特别列举了三位欧洲人的探测之误—因为有所怀疑,他们决定亲临勘察;复因有权威说法在先,他们的勘察船即便已到达现场,仍是心中狐疑不定,半途而废。
一七八七年六月,法国的拉彼鲁兹在库页岛西岸北纬四十八度稍北处登岸,当地人明白告知这是一个岛屿,“同大陆和北海道中间隔着海峡”。这本来是正确的,拉彼鲁兹也很兴奋,但随着向北航行,海水越来越浅,海流愈见平缓,便推想可能已驶入海湾,进而判断该岛与大陆有地峡相连。拉彼鲁兹不敢贸然前行,又不愿轻易退回,再次靠岸,询问岛上的费雅喀人。经过一番连说带画、连蒙带猜的沟通,他觉得推测得到证实,然后掉头而回。这位老兄是经过库页岛与日本所属虾夷(今北海道)之间的海峡来此的,顺便以自己的名字将之命名,也算是不虚此行。
九年后,英国人布罗顿航抵鞑靼海峡,也是由南向北,行至水浅处也开始产生疑虑。布罗顿更为审慎,派出助手驾舢板前行探测,“水越来越浅,忽而把他引向萨哈林岸边,忽而把他引向另一侧低矮的沙岸……仿佛两岸在向一起靠拢,海湾在这里已到尽头”,不敢再往前行。根据间宫林藏的记述来判断,这位助手应是到达拉喀岬水域,黑龙江口已然不远。只因布罗顿脑子里先有了拉彼鲁兹的结论,听到描述后顿觉心中释然,也是半途折返,判定此路不通。
一八0五年夏,轮到俄国人登场了。海军军官克鲁逊什特恩从东岸始行,绕过库页岛北端的岬角,沿鞑靼海峡由北向南航行。这是一个与前两位相反的方向,很快就接近黑龙江口外海域,到处是浅滩和礁石,海风强劲,险象环生。他使用的是拉彼鲁兹所绘地图,误导先已入心,当海水渐浅、沙丘出现时,克鲁逊什特恩便以为靠近地峡,害怕船只搁浅,一阵犹豫后也掉转船头离开了。
俄国人一直觊觎着黑龙江出海口,也早早就盯上了库页岛。他们不太相信一条滔滔大江竟然没有通海航道,可先有了被篡改的丹维尔地图,接下来又是这三位航海家的亲自探险,似乎都证实江口紧挨着一个半岛,地峡横阻,海道不畅。沙皇与他的大臣闻知后有些灰心,顿时失却对黑龙江的兴趣。世界上的事情常是这般错综复杂,误判有时也会带来一些福音,库页岛又获得数十年的安宁。
虽说早知库页不是半岛,中国史料却多将该岛与相邻大陆视为一体,综合记述。这里为古肃慎地,周朝时就开始与内地交流,所贡“楛矢石砮”,释为以荆条为箭杆、硬石为箭镞,盖言其质朴多力与贡品之简陋。楛,字义为粗劣,“与苦同,恶也”(《荀子·劝学》,杨倞注)。这是先秦典籍对肃慎方物的描述,也传递出其时内地人的看法,代名词是僻陋、困苦。
后来的史志文献中,写到东北极边之地与当地居民,也难免一个“苦”字。唐代的“窟说”,语义来源不明,或指岛民穴居的特点,字音则与“苦”同。到了明朝,干脆径称为苦夷、苦兀,由是就有了“苦夷岛”之名。清朝起于东北,或觉得明代的岛名不雅,且含有贬损之义,改称“库页”“库野”和“库叶”,字面不同,读音则一仍其“苦”。
也有人试图了解岛上原住民的说法,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自己的岛。据刘远图《早期中俄东段边界研究》,费雅喀人的叫法有特罗—米胡、达拉凯、却卡、诺姆、西让、特列普恩—莫斯普勒等,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恰也能说明没有一个定名。而居于南端的爱奴人,据说称岛为“kamuy kar put ya mosir”,意为“神在河口创造的岛”,词义甚美,却显得有点不太靠谱,河口一带直至中南部是费雅喀人的地盘,爱奴人生活的地方相距很远。没有人能确定当地部族公认的叫法,没有人能准确解释一些叫法的含义,甚至也不知道初民是被迫还是乐于居住在这里。漫长严冬的冰雪,夏季肆虐的蚊虫,他们会把本岛当作洞天福地么?怕也未必。西谚有云:上帝不能赐予人类幸福,就用习惯来替代它。费雅喀、爱奴等民族世代居住于此,应已习以为常,在习惯中觅得安适与快乐。沦为外国殖民地和苦役地之后,备受入侵者挤压欺辱,应有一些人离开了,而更多的人还是留了下来。
殖民者惯于见缝插针,似乎喜欢用探险的名义,也总能抓住较为有利的时机。明清易代之际,雅库茨克督军戈洛文派遣一支哥萨克探险队,以波雅尔科夫为队长,翻山越岭进入黑龙江流域,历时约三年,一路抢劫杀戮,一路勘测绘图,也不断受到达斡尔等族众的反击,最后沿黑龙江顺流而下,辗转返回。他们在黑龙江口驻留越冬时,从费雅喀人口中得知对面是一个岛。费雅喀语的“岛”,俄人音译为“善塔尔”,由此便成为他们对库页岛的第一个称呼—善塔尔岛。根据刘远图的研究,除善塔尔之外,俄人对该岛的早期叫法很混乱,如奥斯特罗胡、科里雅克、博利梭伊、卡拉福托…… 五花八门,难解因由,也都是昙花一现。十八世纪晚期,基本上统一称为萨哈林。
契诃夫将库页岛称作萨哈林,是当时沙俄政府的正式命名,也是西方地理学界通常的叫法。实际上,应是法国人较早使用了这一岛名,所依据的则是大清《皇舆全览图》。《萨哈林旅行记》第一章:
这幅地图引起了一番小小的误解,由此产生了萨哈林的名称。地图上,在萨哈林西岸,恰好对着阿穆尔河口的地方,传教士写道:“Saghalien-angahata”,蒙古语,意思是“黑河的峭壁”。这个名称可能指的是阿穆尔河口处某个悬崖或岬角,但在法国却给做了另一种解释,被认为是指岛屿本身。由此产生了萨哈林的名称,并被克鲁逊什特恩所沿用。此后,俄国地图上也就使用这个名称了。
大清全境舆图的测绘制作,揭开一个东方大国(也包括库页岛)的神秘面纱。吊诡的是,英察严谨如康熙帝玄烨,将制成的《皇舆全览图》藏入内府,且关外部分只用满文标识,却对外国传教士全不设防,委托他们把该图带至法國镌制铜版,也让欧洲知道了“萨哈林”。契诃夫认为,这个名称很可能出于误判。他的理解和阐释是有道理的:萨哈林仅是传教士写在黑龙江口对面崖壁上的标记,不一定是岛名;即便以此命名,也首先来自黑龙江的满文名称(萨哈林乌拉),然后才是传教士写入图记,才是法国地理学家的采纳、俄国地图的因袭。待到克鲁逊什特恩在俄国地图上标注“萨哈林”,已在十九世纪初。
因库页岛横亘于黑龙江入海口对面,更早的时候,应也有俄国人经行或到过此岛。《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三版“库页岛”条,提出在一六四四年的博雅尔科夫探险队之前,即有莫斯克威金率小股哥萨克人到过库页岛。这种说法缺少确证,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那些被称为“阿穆尔歹徒”或“哥萨克匪帮”的亡命之辈,仅从当地人口中知道对面是一个岛,至于这是个海岛还是半岛,他们是经过还是登临,并不详悉。黑龙江口岛屿众多,甚至令人怀疑是否确指库页岛,称为“发现”尤为可笑。一百年后,据说白令探险队也有人到了库页岛东北岬角,也仅仅是航经时匆匆一瞥,即行离去。
《皇舆全览图》的库页岛图,仅有少量地名,多为山川与屯落,未见全岛名称。萨哈林,又译作萨哈连,满语“黑”的意思,以此命名的绝非个例。黑龙江中游有萨哈连部,跨越南北两岸,或即黑水部;在三姓辖区又有“萨哈连窝集”,意谓黑森林。趁着清王朝的国力衰弱与战败惊恐,沙俄“黑”了超过一百万平方公里中国国土,包括库页岛,又给它坐实了“黑岛”这样一个伪名。
(《萨哈林旅行记》,[俄]契诃夫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