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宫燕
★生活秀★
爱的练习曲
文◎天宫燕
她爱上一个人,这个人长着一双很忙的眼睛,看不见路旁的风景,只看得见一块块的脚踏石。
荣宪淘和陈路璐住在同一栋公寓四层A座和 B座。虽然比邻而居,见面无数次,却从来没讲过话。
陈路璐成年之后开始独居。父母亲尤其担忧,因为女儿患有名为“乐观过头”的绝症,不管是谁她都相信,不管多邪恶她也能从中感悟到美好,不管上当几次她也学不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向她借钱她也借,自称她大学学弟的家伙求她做他银行贷款的担保,她也答应做,路遇破衣烂衫的珠宝商要她帮忙保管装着“传世之宝”的黑匣子,她会一直等到半夜。
搬到单身公寓四层 B座的第一个星期天,她亲手烘烤了可口的蛋糕,装进蕾丝小花篮中,送给新邻居,几乎所有人都被美味收买,除了对门的荣宪淘。
蛋糕和卡片摆在荣宪淘公寓门前的地上,它们在收集了三天的灰尘后,又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去一半儿,她才又收了回去。
荣宪淘并非没有看到蛋糕。他每天回到公寓,都跨过它进门,亲眼看着它被经过的猫吃掉了一半儿。
他在一家律师所实习。不做多余的事,不浪费多余的时间,是他的原则。他相信抵达成功的正确的路只有一条,为此必须目不斜视地笔直狂奔。他没空儿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唯一交情还不错的是一个从高中起就互相较量着成长的学长抑或是前辈。前辈教诲:“世上值得认识的人,值得做的事是有限的。这些人和事有回报。不管多小的投资,只要没有翻倍,就等于血本无归。”
工作就是这样,恋爱也是这样。恋爱是最容易血本无归的投资,荣宪淘还没恋爱过,更没这个打算。他患有“很赶时间”的绝症,到死都会很忙,坚信在高处有更好的东西等着他。
相比之下,蕾丝花篮里的自制花生蛋糕,就免了吧。
有几次,他出门时刚好碰见陈路璐。陈路璐总想和荣宪淘说几句话。她并不是笨蛋,当然知道闭门羹即是拒绝。左思右想,得出结论:他若不是对花生过敏,就是太过害羞。独居、忙碌、艰辛,又害羞,在大都市中只身打拼的想象画面感动了陈璐璐,她认为自己不可见死不救。朋友骂她:“给予人家需要的关切叫做博爱,不需要的关切叫做犯贱。”
而每时每刻期待着接受和给予不必要的关切的犯贱行为就叫做“恋爱”。
荣宪淘很了解人类不可取的一面,所以他要求自己孑然一身,不和人有瓜葛,也就不需容忍人的缺点。
男性对不抱有幻想的女性,想要有多冷淡就有多冷淡。他甚至懒得看陈路璐一眼。
而陈路璐发现荣宪淘不敢对接自己的视线,更加确定他是一个害羞内向的家伙,一时间体内母性本能肆虐,他的举止害她很想摸着他的头说:“不用怕喔,姐姐不会伤害你的”。但她不想打草惊蛇。她认为他就像头一次亲近人类的夜猫一样,既叛逆又胆怯,也许需要自己的循循善诱。
终于有一天,暴雨倾盆,她跟朋友约好在百货公司见面。冒雨赶到时,见荣宪淘就站在门口,一手夹着购物袋,焦急地看天看表,也看见了自己。她如视珍宝,缓缓探近,不着痕迹地收好了的伞放在了空荡荡的“公共用伞”存放架,不动声色地离开。到百货公司二楼往下看,雨中果然多了一把米黄色花边的女士用伞。野猫肯喝她倒的牛奶了,她不知不觉的满心欢喜起来,像在饲养一只猫。
荣宪淘对自己“被驯养”这件事毫不知情。他这一天过得糟透了。为了临时交到头上来的工作没日没夜地查找资料,已经三天没睡。前辈比他更糟,几年没准时吃过饭,结果身体垮了,边输入资料边往屏幕喷血。他还没时间去医院,只叫荣宪陶出门买件衬衫,替换染到斑斑血迹的身上的那件衬衫。
他吃不饱睡不好,更不满的是在他出门买衬衫的时候,同事竟然整理好资料交上去,电话里语气不满地通知他“在外面待久一点也没关系,其他人已经替你完成工作了。”
然后,下起倾盆大雨。公共用伞架里的伞被游人一扫而空,他忍着冲天怒气站在大门口,看见陈路璐好像靠近虎笼般地小心翼翼地接近,眼神闪烁地把伞放进公共区,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也不客气地拿走使用,这细小青涩柔软的善意,根本无法弥补他你死我活的世界中阴冷虚无的空隙。
空隙虽然还在,但扔进深渊里的善意似乎悄然萌芽。
荣宪淘不想欠任何人情,正好公司刚结束的与娱乐公司的合作案件,被赠予了旗下艺人的几张 CD。时机正好,于是他要了几张,借花献佛,和捆好的雨伞一起整齐地放在报纸上。
陈路璐拿到手里,乐得手舞足蹈。在她看来,这一幕演的是野猫报恩,叼回了一根鱼骨头送她。她虽不追星,但也不想浪费好意。她认真地听过CD,按照背面的地址寄去一封入会申请表。在歌友会寄来的信封中,陈路璐惊讶地发现一张带有明星亲笔签字的卡片。上面谦虚诚恳地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这样努力。从今以后也请支持我,近期即将发表的 CD很好听,请一定要买喔。”陈路璐心想,既然被一个美男如此诚恳地拜托,哪有不买的道理?无论如何,能帮助别人总不能算是坏事。
荣宪淘也很努力,为了不让多年来投进私立高中、大学法学院的钱一去不返,他准备连命也拼进去。他没再收到陈路璐的蛋糕,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就算多出一秒钟,也希望用在工作和睡眠上。他长着双很忙的眼睛,看不见路旁的风景,只看得见一块块脚踏石。
他每天跟许多条文和数字打交道。他从不打算抱怨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然而,人际方面,他也不得宠。同期进入公司的几个实习生里,他自认投入的努力最多。但交游广阔八面玲珑的家伙,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他的前头,不但抢去头功,还反过来怪他能力不足、托人后腿、落井下石。
前辈教诲:“本身游手好闲,一文不值,却能钻入精英中心,笼络人心,也是了不起的能力。只要你能再无耻一点,也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他几乎动摇。
他偶尔还是会碰见陈路璐。见她优哉游哉地拎着零食、杂志、做手工的针线之类的小玩意儿慢吞吞地往家走。碰到猫猫狗狗还去跟人家说说话,喂喂食。遇到乞丐,她还把零食再分一点儿给人家。
陈路璐可不晓得自己被看。她经过荣宪淘家时,从来都是大门紧闭。虽然内心深处她已认定他是她的交往对象,但是她的猫爱搞自闭,她也不能轻举妄动。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感谢荣宪淘带她进入崭新世界。愿意去爱人的人,就应该和渴求被宠爱的人在一起才对。
临近圣诞,明星在附近的城市举办“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独自完成”的“握手会”。陈路璐感到使命的召唤,立刻订下车票前去。离开之前,又做了一次香草小蛋糕,插上圣诞卡片,放在楼层各家门前。给荣宪淘的卡片上,什么也没写。她想他大概不会看,又想如果真的看了,写太多字反而会吓到他。
这天,四层 B座的住户陈路璐就这样离开了。
傍晚,A座的住户荣宪淘气势汹汹地归来。他这一天过得糟糕透顶。一大早走进办公室就闻到周遭苟合密谋的味道,交头接耳,窸窣不定。原来上司已经确定了从实习生变成正式员工的名单。排在前头的全是阿谀谄媚邪门歪道的强手也就罢了,仅剩的最后一个正式员工名额竟然要在他和前辈当中抉择。他当然不想输,但就算赢了,也笑不出来。前辈说:“事关生计,就算你使用什么强硬手段,我也不会怪你。”
他默默地听进去。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是败局。他气恼地走回家,又没带伞,又是一路淋雨夹雪,到家门前还差点儿被带蕾丝包装盒的蛋糕和粉红色卡片绊个跟头。定睛一看,是蛋糕,香草蛋糕。不仅有蛋糕,还附带一张卡片,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写,根本搞不懂这是在附庸哪门子的诗意。这甜腻、简陋、自以为是的小温暖,根本无法填补任何空虚。他想也没想地一脚狠踏下去……
香草变泥泞。
幸好陈路璐远在另一个城市,没机会见证这令人心碎的“蛋糕屠杀”。她正兴高采烈地站在黑暗中,翘首等待舞台发光。
她跟着大家挥手、笑、跳,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持续不断的声浪人墙好像铜墙铁壁,她喊不动了,蹲下去喘气。正在此时,头顶的人群好像突然被什么消息点燃,巨浪一样向前涌来。她还来不及讶异,只觉得肩膀和头部被重击在地。接着,被迫紧贴在地的身体各处也被千军万马蹂躏碾压而过。
意识如抽丝剥茧,逐渐淡出。
一大早,荣宪淘顶着黑眼圈起床。正要如常上班,电话铃声大作,是同事,通知他前辈再次胃出血,情况危急,对方那被电缆扭曲的声音轻巧地对他说:“这可是好机会,趁现在来公司,位子就是你的。”他于是狂奔出门。
纵使只是清晨,街道也已经很繁忙,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风驰电掣,都急着赶路。他跨步飞奔,陷身人山车阵。“挡在我面前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他想。
蛋糕,工作,前辈,都消失就好了。
听清自己的想法时,他煞然止步,从表皮恶寒到内脏,好像再往前一步,就到了回不来的境界。
他抬头,原来自己到了医院。
他报上前辈的名字,按照指示来到虚掩的病房门前。
病床上是空的。
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倒退了两步。医生说:“还没做检查,病人就先走了喔,好像很急的样子。你是他的朋友吗?请叫他快点儿回来喔!小问题不注意也是会死人的。”他点点头,一时僵立在原地。
这时,身旁一间半敞着门的病房内传出呼唤声,他循声望过去。
陈路璐的脖子有一点儿痒。她很想按铃,又不好意思。她额头受伤,纱布一直缠上眼睛。视线模糊,行动不便。正要开口说话,她突然察觉病床旁边有个隐约的人影。但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没有动作,怪异无比。
她感到对方欲言又止的忧郁,又闻到好像不便宜的男性古龙水味,将一切已知条件输入她那思维奔逸的脑袋里搅拌片刻,终显端倪,她恍然大悟,心中雀跃。谁说善人死心眼儿?温柔没好报?面前这位日理万机众星捧月的明星先生啊,不就真的跑来看她了吗?
对方始终不说话,一定还在为自己身上发生的意外事故感到抱歉,真是个好孩子。她想。
沉默半晌,她还是先说:“你,你有要赶去什么地方吗?”苍白的纱布下是少许潮红的脸,以及讲话时露出小巧的虎牙。
陷入不知名沉思的荣宪淘,被陈路璐的声音敲回现实。
他先是一愣,注视她羞赧红润的双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好像明白过来。
他不确定她把自己当成了谁,只觉得好笑。因为想笑,就真的笑了。
窗外细雪纷飞,应该好一阵子不会停了。
“没。”他回答,拍拍她欲伸还缩的苍白手指,拉过一张椅子,稳坐一旁,“我哪里也没有要去。”
而陈路璐笑得尤为灿烂,因为这是他们两个爱情开始的地方。
编辑 /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