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邦治
屠守锷:严谨、严肃、严格
□ 谭邦治
屠守锷:1917年12月5日-2012年12 月15日,浙江省湖州市人。火箭总体设计专家,长征二号火箭及远程导弹总设计师。194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系,1943年获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航空系硕士学位。中国科学院院士,“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国"航天四老"之一。
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当这个振奋人心的喜讯传到美国,屠守锷激动得彻夜难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回国去,赶紧回国去!抗战胜利后,中国将迎来规模宏大的和平建设局面,需要大量的工程技术人员参加建设。
第二天,他来不及做任何准备,毅然辞职。他要回祖国去!
当然,屠守锷在美国的工作环境和物质待遇,比国内要好很多,可这一切物质条件对一个热爱自己祖国、甘愿无条件为之奉献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说屠守锷所做的回归祖国的决定本身是简单和迅速的,而他要实现这个理想的过程却是艰难和曲折的。
屠守锷的回国之旅,整整花了3个月时间。
他和朋友们原先设想穿过白令海峡尽快回国,这是一条最理想的捷径,但是经费不足,而且船只起航的时间也太晚。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听说一位美国朋友要开车回加利福尼亚的家,他立即决定搭乘朋友的汽车先到加利福尼亚,毕竟那儿离祖国更近一步。此时的屠守锷,只想着向祖国进发,浑身充满了幸福感,早忘了搭车是件很辛苦的事。
屠守锷(左二)与钱学森(左三)、任新民(右一)、黄纬禄(左一)、梁守槃(右二)在一起
乘汽车辗转到旧金山回国,所需的费用比从纽约乘船少很多,虽然路上劳累些,屠守锷也决定试一试。1945年9月,他开始了横贯北美大陆的长途跋涉。从美国东海岸辗转到西海岸,用去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起伏的车轮,仿佛在述说着他内心世界的不平静。
他想,美国这个只有不到200年历史的国家,却在人类文明的基础上,通过融合新兴工业革命所传播的先进科学技术,一举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领头羊;而自己这个曾受到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濡染和熏陶的游子,却不得不远涉重洋,跑到地球的另一端,拼命吮吸现代科技的精髓,期待能够肩负起复兴中华民族的重任。
屠守锷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有识之士,为了撑起中华民族的尊严,忍辱负重,投身到世界科技的竞技中。
一路颠簸中,他常常倚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思绪像海浪一样起伏着:人们习惯于把学无止境的知识天地称为海洋,可谁都知道海洋脾性的暴戾无常。那些乘风破浪的弄潮儿,不知要喝多少苦涩的海水,经历多少九死一生的磨难,才能到达胜利的彼岸。
突然,他从梦中惊醒,眼中掠过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风貌。美国中东部广袤的田野,中西部险峻的山峰,却在他眼前变幻成为中华大地壮美的版图和家乡的风土人情,南浔古镇、西湖苏堤、母亲的笑容,是那样的清晰、生动。他被这些画面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踏上祖国的土地。
为了实现梦想,他日夜兼程,向着心中的圣地进发。
历尽干辛万苦,屠守锷到了旧金山,却遭遇尴尬,近期的船票早已卖光。
冥冥之中,也许上苍真被饱受磨难的华夏儿女殷殷期盼的赤子之心感动。屠守锷遇见一艘军舰还兼做生意,更巧的是它的目标也是大洋彼岸。几经周旋,他梦境般地搭上了这艘军舰,完成了横渡太平洋、回归祖国的最后里程。
屠守锷第一次真正看到导弹,是苏联提供的P-I导弹(俄文P,音“埃尔德”)。他清楚地记得,当钱学森见到这枚导弹时,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不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人研制的V-2火箭。这家伙的模样,钱学森早在十几年前参加美国国防部科学咨询团到德国考察时就见到过。
P-I导弹运来了,其中一枚是供教学用的解剖弹,另一枚是完整的可供拆装的导弹。钱学森命令将解剖弹用于教学,将另一枚导弹搬进简易仓库,用于开展“反设计”。
“反设计”工作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步是拆卸,十分简陋的仓库里只有两个三叉架、一根横梁以及一副手动的起吊用具,凭着这些原始设备,大家先把每个零部件编号、造册,然后按专业组即弹体、发动机、伺服机构、惯性器件、电子器件等一一拆卸,分门别类地摆放。这项工作昼夜不停地干了10天。
第二步是对照实物测绘、测量,并通电检测、试验,还要化验、分析材料的成分、规格和性能,按专业送到各相关研究室,由各专业技术人员分解、测绘和复原。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初步画出图纸。
第三步是对导弹全貌、分系统及主要部件、组件有了清晰的认识后,“照葫芦画瓢”,按照自己画的图纸,再把大卸八块的导弹恢复原样。
这是一场智力的消耗战,在没有图纸、甚至连零件名称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要记住它们原来的位置和彼此联系。这又是一桩非常细致的工作,不能有一点差错,就连一颗螺丝钉也不能走样。
在此过程中,屠守锷带领着结构强度研究室的年轻人,把“反设计”工作干得热火朝天。之所以说是热火朝天的“反设计”工作,是因为当工作真正干起来后,屠守锷发现要补的课太多了。虽说他在航空教学领域有着很高的理论水平和专业成就,还从事过理论到实际的实践,但真正了解导弹原理、结构、配制、生产材料,还缺少很多专业知识。屠守锷自学了陀螺、控制、可靠性、计算机、低温传热等相关专业知识。按照老习惯,他把一些需要再思考和推理的问题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抽空就拿出来选一个题目思考或进行数据演算。有时现场工作和他小本上所记的问题碰巧相似或吻合,他便会与年轻人一起展开讨论,需要理论支撑时,还会讲上一课。遇到一时不能讨论清楚的问题,他会就相关内容布置几个题目让大家思考,抽时间再接着讨论,直到最终达成共识。
屠守锷与同事们在一起
在进行测绘的过程中,屠守锷还经常组织年轻人开展技术课题的研究与论证,并在具体工作中给予指导。他凭借自己深厚的航空专业理论与实践功底,将优势发挥到极致。他一边学习导弹专业知识,研究摸索导弹设计原理,一边与大家积极探讨总结导弹设计工作的基本规律。在年轻人的心目中,屠守锷俨然是一位能为大家排疑解惑、可以信赖的导弹结构专家。
为了更好地给大家讲课,屠守锷研究了自己收集的相关资料和P-I导弹样机,在课堂上讲出许多精彩内容。听过屠守锷讲课的人,这样说道:“听屠守锷讲课很过瘾,但必须全神贯注,因为他讲课非常精练,没有一句废话和一个多余的字,而且讲话基本不重复第二遍,如果稍一走神,后面的就有可能听不懂。”许多人至今难忘屠守锷当年讲课的场景:“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就是气场太强大了,不仅吸引听课人的注意力,还能抓住听课人的精气神。”屠守锷作为型号研制的技术负责人和部门一把手,主持会议有鲜明的特点:主题明确,内容清晰,场面肃静,聚精会神。
就这个“惜字如金”,在“文革”中也成为屠守锷的主要罪证之一。围绕他讲课和作报告的文字简洁,被打上了很多个引号并冠以所谓的屠式“简洁”和“简练”的大字报,甚至还有人说那是故弄玄虚,故意不让人听明白。一些老航天人回忆起那个艰难并紧张的年代,说看屠守锷大字报,常让人忍俊不禁,因为里面有许多屠式幽然。比如,屠守锷接打电话,自报姓名就一个“屠”字。曾发生这样一个笑话,一位新来的文书接到屠守锷的电话,听到“tu”字,以为屠守锷要看图纸,便连忙抱着一摞正在研制的型号图纸,赶到他的办公室。对此,一些老航天人评价说:“之所以觉得大字报写得像小品,是因为文中忽视了一个重要因素,屠守锷讲话逻辑性非常强,这才是基本事实。”
屠守锷布置工作也是如此,一句话,一件事,几乎不重复说两遍。所以,无论你是站在他对面,还是远在千里之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严谨、严肃和严格,你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便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干什么。而当你要给屠守锷打电话汇报工作时,肯定要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得好上加好,细上加细,自信能经受得住他的盘问。
上图:图为被誉为“中国航天四老”的黄纬禄(左一)、任新民(左二)、屠守锷(右二)、梁守槃(右一)
左下:屠守锷(前排右一)出席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缅怀钱学森同志座谈会时与任新民(前排左一)在一起
右下:屠守锷脸上充满自信
屠守锷个子不高,但身体结实,走路的步伐大且快,一步步迈得果断利索,绝不拖泥带水。屠守锷不喜欢使用模糊类词语,对不熟悉或不了解的事情,会直接告诉对方“对此没有研究”、“不清楚”,因而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坦率并且果断。屠守锷思维清晰、用词极为准确,说“不”的时候很干脆,语气坚决而肯定,不会婉拒或模棱两可,而且会把理由交代明白,不用对方猜测或琢磨。他不习惯重复说过的话,所以倾听的人要保持聚精会神,注意力高度集中,否则就跟不上他的说话节奏,更主要的是跟不上他的思维逻辑。屠守锷对基层技术人员说话时,眼神中会流露出鼓励和信任,特别是对那些反映工作问题的年轻人或对工作有想法的人,不管他们说的是对还是错,都会耐心倾听,不中途插话和打断,仿佛一位家长在倾听孩子说话,但对错误绝不姑息。
作为总设计师,屠守锷对需要进行协调的工作内容,总是及时组织,绝不拖延和推诿,而且事先必做好充分准备,不参加无准备的会议。
作为科学家,屠守锷性格内向坚韧,其工作作风更是严谨、严肃、严格。有人说,凡屠守锷主持的会议,很少有迟到现象;标准时钟,就是屠守锷的身影,因为他总是在开会之前的最后一分钟走进会议室。在他看来,遵守时间不仅是诚信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作风的一种外在体现。
在一次由总师系统召开的协调会上,一位分系统的副总设计师迟到了,屠守锷在会上对他作了严厉批评。有人说“屠守锷是杀一儆百”,其实,他只是单纯地希望每一位主管技术工作的领导者,能够身体力行地做遵守和执行纪律的模范。
屠守锷说:“总师系统组织的每一次协调会,要协调的事很多,导弹产品无小事,每个细节都举足轻重,因为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事故。你迟到一会儿,可能就偏偏漏掉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就有可能留下工作隐患。”
屠守锷坚信,作风是培养出来的。凡他主持召开的会议,会前一定会发文件,明确此次会议要讨论什么内容,解决什么问题,给参会者一个思考和准备的时间。
在一次调度会上,屠守锷要了解一个试验数据,由于设计员事先准备不充分,只给了他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屠守锷拒绝接受这样的回答,他说:“科学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我们糊弄科学,科学就一定会还以颜色,而我们的国家和事业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材料专家于翘对屠守锷的认真和严谨深有体会。在一次技术协调会上,当讨论到某个材料问题时,屠守锷忽然问道:“于翘(“桥”音)来了吗?”在场的于翘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大家也都楞住了,最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用手指捅了他一下。于翘长这么大,除了父母和家人,还从没有人念对过他的名字,他已经习惯将周围同事发错的读音(“俏”音)当成正确的了。这件事让于翘感动了很长时间,一是因为屠老总的博学,二是为屠老总的认真,这也成为对他工作的一种鞭策和警醒,使他更加努力地做到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屠守锷看似苛刻的严谨不仅源于他对自己肩负责任的压力,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这一代科学家肩负的历史使命。
(本文摘自中国宇航出版有限责任公司《中国航天院士传记丛书·屠守锷院士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