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带
我有深情抛未得
●荷衣蕙带
如果不出意外,华嵒(扬州八怪之一)还会是那个福建上杭的华德嵩,在适合的年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本地的女子为妻,平淡平凡地过完一生。只是,若月老为你在远方牵下了红线,不管是隔着山岳还是江河,总能让命运兜兜转转地指引着两人遇见。
福建上杭的华氏是个大家族,华德嵩出生在族中比较贫困的家庭,他自幼学习绘画,以鬻画为业,在四乡八镇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在他二十一岁那年,族中修葺祠堂,需要画堂中的壁画,虽然他经族中多人推荐来画壁画,却遭到了族中掌权者的反对。年少气盛的华嵒一怒之下,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趁着夜色潜入祠堂,在一夜之间画好了四幅壁画。翌日,他又趁着天色未明,逃出了家乡,为了免受族人滋扰,从此他更名华嵒,定居在了杭州。
苏堤夹岸的六桥烟柳,西湖波心的一点明珠,孤山深处的数株梅花,渐渐抚平了华嵒背井离乡的离愁。在这里他有幸结识了“西泠十子”的传人,并与几位老先生结成了忘年交。有了他们的指点,华嵒在诗画方面都进步很快,开始了从画工到文人画家的转变。
寻一回曲院的风荷,踏一次断桥的残雪,时光就在冬夏转换间流走。细细算来华嵒在杭州已经有六年,随着年纪的渐长,独在异乡的寂寥开始时不时向他袭来,而故乡已成了他不能回归的旧梦,他的诗里也渐渐流露出苦闷孤寂的愁思。老友们读懂了他的心语,开始热心地帮他张罗起了婚事。
柴门茅屋的清简,身无长物的困顿都使他不太敢去想着拥有美好的幸福,但是老友们却着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诗友蒋云樵老先生把自己的才貌俱佳的内侄女蒋妍介绍给了华嵒。
诗书传家的蒋家,识人自有高明之处,他们对华嵒目前的贫困并不在意,更看重的是华嵒的才华。一场简朴的婚礼,顺风顺水地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新婚的红烛照着水样的女子,那眼眉顾盼间都是盈盈如水的温婉动人。此刻,华嵒醉了,醉在了小院的花香里,醉在了姑苏的山水里,醉在了江南的风月里。今夜之后,华嵒的心就在杭州落了地生了根,这里再不是他漂泊的驿站,而是他永远的家。
幸福像花儿一样,将香气漫溢在每个角落,身处其中的人,满心满眼里都是暖暖的甜蜜。常常华嵒挥毫时,蒋妍就在旁铺笺奉砚。而蒋妍操琴时,华嵒就焚香品茗。他们的爱是互相扶持,更是互相欣赏。
竹滴清露的初夏,一缕缕晨光透过花格窗洒进室内,空气中尘埃浮动,如光晕般笼着窗前梳妆的蒋妍,她那双细滑如瓷的纤纤玉手正拿着绿檀木梳细细地梳着青丝。身后的华嵒见此情景,不觉有些痴了,他看了许久,一直等妻子梳拢好发髻,才走上前,提出要为蒋妍画一下妆容。蒋妍笑着说:“夫君可是要效‘张敞画眉’?”华嵒也略带玩笑地答:“为夫是丹青手,常在纸间作美人妆,今日想要画一画眼前活色生香的真美人。”语毕,就动手画了起来,华嵒画得很专注,一笔笔勾描,很精心,又不浓艳。菱花镜中的女子眉似远山,唇如花瓣。蒋妍内心里满满地都是幸福,她庆幸着自己不慕虚荣,才能嫁给这样一位温润如玉、体贴细腻的才子。
小小的茅舍因为有了蒋妍,从此不再清冷,但家中的开销也大了许多。每每看到娇弱娉婷的蒋妍身着布裙麻履在操持家务,华嵒都心疼不已。为了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他只能“狠心”地离开新婚的妻子,远赴南昌,去江西巡抚那里做了幕僚。
行程拖了又拖,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刻,江岸话别,依依杨柳折了又折,也留人不住,蒋妍只能目送小舟远去,消失在天水茫茫。
一段全新的生活开启,有太多的新事物等着华嵒去学习去体验,忙碌的工作让他没有闲暇去相思。而独自在杭州的蒋妍,却是从别后,忆相逢,日日愁绪相思中。想华嵒的时候,她就将相思一针针缝在棉衣中,她不停地做了一件又一件。没过多久,就缝制好了四季的衣物,托人带到南昌。睹物思人,他知道这衣里全是蒋妍对他绵绵密密的思念。
执笔写情思,总是嫌那纸太短,写不完心中的想念,一封厚厚的家书也未能曲尽心意,华嵒索性又写了一首诗,托人和银两一并寄回家中。看到华嵒信里情真意切的叮咛和嘱托,不仅没能缓解蒋妍的思念,反而是将相思又加深了几分。
如是,几年的光阴里,他们极少团聚,只能凭两地书寄相思意。原本就娇弱的蒋妍,因为饱受相思之苦,身体每况愈下。
陌上花开,江岸绿染,久别的游子和初春一起归来。因为顾念妻子的健康,华嵒辞去了幕僚的职务回到了杭州。他看着面容憔悴的妻子深感愧疚,又翻出眉黛、胭脂为妻子画了一个美丽的妆容。镜中人如花,依然是旧时模样,茅舍中两人言笑晏晏,春风满面。
相守的日子总是甜蜜而温馨,在华嵒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蒋妍的身体好了许多。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疾病无情地夺走了他们儿子的性命。丧子之痛如一把嗜血的利刃,彻底摧垮了蒋妍。
梅绽初蕊的冬日,满园的冷香幽幽漫散在每个角落。已卧床多日的蒋妍有了一点精神,她说想看一看院中的梅花。华嵒担心妻子受风寒,遂折了一枝拿进来。蒋妍轻抚着梅花深情地望着华嵒,说出了他们当年的誓言:“天长地久情还在,不许鸳鸯有断群。”华嵒望着妻子,强作坚定地重复着,不许鸳鸯有断群,可是心底悲愤的无奈感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将他扼住。当晚,蒋妍就辞世西归而去。
失子丧妻的双重打击彻底毁掉了曾经温暖的家,无法排遣痛楚的华嵒,只能借酒来消愁。每日,也只有这样在醉梦里他才能忘记现实的痛苦,恍惚中仿若妻子还在身边。
一盏孤灯下,四壁清冷,只有华嵒在室中独酌,望着空空的床铺,他悲声吟道:“肯将遗枕为卿梦,肯将残鸭为卿熏。”一滴泪落入酒中,复又被他饮入了腹中,他的思念只能合泪吞。浑浑噩噩的一冬,就在半醉半梦中度过。
春归了,他的爱人却再不能归来。清晨,又一次在无望的梦中醒来,还是自己独自在空荡荡的家中,他写道:“晓来拥被吟雨诗,诗成字字长相思。”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妻子当年日日盼着他归家的相思之情。他恨、他怨、深深的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回想起旧日里两人恩爱画眉的情景,华嵒拿起了画笔,画了一幅妻子的小像。依旧是宛若远山的黛眉,依旧是花瓣一样粉唇,却再没有了轻颦浅笑,不复当初那个真真切切的美人。华嵒潸然泪下,写了两句诗:“凄凄哭傍明镜台,泪眼模糊隔春雾。”隔着是泪眼,是生死,是无涯,是抛未得的深情。
有时候华嵒会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一怒之下离开故乡,或许现在会在家乡过着妻儿满堂的平凡烟火的日子吧。但是,他不后悔,他要遇见这个女子,哪怕她是他心口最妍丽的朱砂痣,想一想就会疼得刻骨,他依然要走过千山万水与她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