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庆霞
结婚七年,除了生儿子那年过春节时我正在坐月子,其他六个春節,丈夫总是推开一切事务,带上我,后来加上儿子,回四川老家过年。哪怕是三十到家,哪怕是只待三四天,也依然风雨无阻。
婆母早年守孀,独自拉扯大几个儿女,很是不易。丈夫从上大学到工作离家十几年了,他是个寡言的人,即使一年才回一次家,也很少见他和家里人敞开来说说闲话。多数时候,他都是陪我快七十岁的婆母坐着,一边看电视或看一本书,一边听她陈芝麻烂谷子地絮叨。
因和婆母一年才见一次,我对她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不过从心底我对她没有多少亲情,好像仅仅因为她是我丈夫的母亲,我才叫她一声妈罢了。
今年春节回家,见到婆母我吓了一跳,才一年不见,她似乎苍老了许多,再加上憔悴,不足一米五的她瘦得有些可怕,三十多公斤的体重再加弯腰驼背,就像个没长成的孩子。原来,一场大病,婆母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腊月才出院,而这事她不许任何人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心着急。怪不得那段时间往家打电话,姐姐们都说婆母去邻居家串门了。一时间我心里有些内疚,我们太粗心了,对老人关心太少了。
那几天,丈夫推了好几个同学的饭局,在家陪婆母,话仍旧不多,只是不时地,握着婆母干枯如枝的手,一握就是半天。而婆母,也仍旧是唠唠叨叨地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丈夫就静静地听。
再有一天就要回去了,丈夫的几个要好的老同学集体约他聚一聚,电话不停地响,婆母和姐姐们都极力劝他去。
没想到,才九点多钟,丈夫就被同学们送回来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就如烂泥一样扶不起来了。大家都吓坏了,灌药、敷冰块、煨毛巾,一阵手忙脚乱。一直对丈夫见酒就醉这个恶习深恶痛绝的我,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时候,我对婆母和姐姐们历数他在家时的一次次醉酒,并恶狠狠地说:“说他多少次也不听,今晚就让他睡在地上!”婆母颤颤巍巍一趟趟洗毛巾、倒杂物,我抱着孩子远远地躲着。
看到大家把丈夫扶到床上躺下,我不乐意地叫着:“妈,别让他躺在床上,一会儿他又吐又闹,把孩子吓着了。”
“哎,哪能睡地上,多凉。”婆母坐在床边,不停地给丈夫揉肚子,嘴里还不停地叨咕:“揉揉肚,好受些。揉揉肚,好受些。”我沒好气儿地说:“他睡床上,那我和孩子就睡地上!”
婆母看拗不过我,只好手忙脚乱地跑进跑出,一会儿搬出几床崭新的被褥,准备给丈夫打地铺。我一看又叫了起来:“这全都是新的,哪能给他用,一会儿他又吐脏了!”婆母坚决地铺着:“就铺吧,脏了我再拆洗。”
往日对丈夫醉酒的新仇旧恨让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洗漱完,我便哄着儿子睡觉,等儿子睡着,我转过身,见婆母合衣枕着枕垫,蜷缩在丈夫脚下,她孩童般的小小身躯和那枯枝般瘦弱的手紧紧压住丈夫脚上的被子。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刺痛了,我轻轻下了床,说:“妈,您回去睡吧,我来照顾他。”
“你安心睡你的,我知道他这毛病。他听我的,不敢闹,你好好哄孩子就行了!”婆母说。
我没有再坚持,躺在床上,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所有对丈夫的怨恨都在婆母那小小蜷曲的身体的力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夜未眠,当然婆母也是一宿没睡。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可只要丈夫稍微一动,她就会立刻爬起来,摸摸他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给他压被子,为的是怕惊醒我和孩子。我就这样流着泪,看着七十岁的婆母在黑暗中忙来忙去,看着一个苍老的母亲费力地扶着三十多岁已为人父的儿子去上厕所,给他喂水、盖被、揉肚子,我的心不停地在疼。
又要走了,看着眼泪汪汪的婆母,我心里第一次生出无限的温柔,就像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那样的不舍。婆母瘦弱的孩童般的小小身躯让我心疼不已,让我一次次忍住涌出的泪。一个苍老的母亲,面对要和唯一的儿子一次一次地分离,该是怎样的揪心?一年的轮回,恐怕要半年时间来冲淡离愁,又要用半年时间来期盼相聚!
就在那一刻,初为人母的我,终于明白——不管孩子长多大,母亲的心,总是一样的担忧,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