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服散”看魏晋名士的双重人格

2017-06-03 00:06王希谦
学理论·下 2017年5期

王希谦

摘 要:魏晋时期,“服药”之风在士族阶层极为盛行。魏晋名士做出服药这一行为选择,不仅是为满足其长寿、美容等生理需要的结果,而且也是面对黑暗现实精神世界矛盾运动的结果。这种矛盾体现在其人格的双重性上,受道家思想影响,希望“离俗”,同时又逃不开儒家思想的束缚。这种矛盾的双重人格在哲学上的体现便是“名教”与“自然”之争,其实这只是他们在人生失衡之下两种极端之选,“名教”与“自然”的结合才是终极追求。所以“魏晋风度”这一纸光辉大抵是名士们在痛苦中书写的。

关键词:魏晋名士;服散;双重人格

中图分类号:K23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7)05-0164-03

提及“魏晋风度”一词,就会浮现魏晋名士们清谈、饮酒、服药等一幅幅洒脱不羁的画面。本文所要探讨的便是魏晋名士嗜服五石散的历史现象,并揭露魏晋名士背后的双重人格,以及这种人格与魏晋哲学的内在联系,以了解这种矛盾人格的精彩与无奈。

一、魏晋名士的服散之风

汉末,新兴士族阶层开始兴起。到了魏晋,新兴士族阶层与旧门阀士族阶层之间的矛盾已变得十分尖锐,除了对地主阶级内部的阶层矛盾之外,当时社会上还存在着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在各种矛盾合力下,社会动荡不安。出于对这种现状的不满与无奈,士人们多隐而不仕,他们崇尚清静无为,爱好清谈,不喜谈论俗事;他们放浪形骸,追求自由,不拘礼法;他们经常呼朋引伴于山林中喝酒纵歌,将统治者的各种招揽置之脑后,如“竹林七贤”多为统治者所不喜,但也正是这种特立独行成就了他们的名士风范,也成就了为后世知识分子所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换言之,“魏晋风度”也就是指名士们那种自信的人生态度,洒脱的行为风范,直率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具体表现为清谈、饮酒、服药和纵情山水,借清谈以巩固其志气,寓情山水以丰富其人生阅历,辅之以药与酒陶冶其生活情趣。

“服药”,即指服食五石散。五石散原本只是一味对伤寒病人有一些补益的中药散剂,因其主要合成成分为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因此称其为五石散。据记载,服用此药非常麻烦,需仔细调理。首先,服散后不能静卧,必须得走动,此举谓之“行散”,“行散”方能“散发”,若因偷懒而不愿走动则有性命不保之虞,所以魏晋名士多喜欢散步,这其实是在行散。其次,服散后饮食着装方面也得格外注意。服散之后,先是全身发烧,之后变冷,所以一定要穿轻薄衣服,吃冷食,并以凉水浇淋身体以对抗内热。最后,服散后待身体发冷时还须大量饮酒,还须是热酒,且每天饮数次使身体熏熏有醉势,可见晋人善饮跟服药也是有一定关系的,服药客观上将酒文化的规模、深度推向了极致。

服药是“魏晋风度”的重要表征之一,“魏晋风流”这一色彩斑斓的画卷少不了五石散那浓墨重彩的一笔。经汉至魏晋道教有了长足发展,受其影响,寿命普遍较短的当时士人普遍有通过炼丹服药而求得长生的想法,所以在何晏改良五石散并亲自倡导下,服散之风日渐兴盛并终成一种时尚,这种风气从魏晋至唐,历整整五六百年未有间断,且颇有发展,其间诸多名流对其趋之若鹜,这里边就有王羲之、张孝秀、房伯玉等名士,他们的诗信里经常提到五石散,如王羲之在他的一篇《杂贴》中提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

二、魏晋时期服药之风盛行的原因分析

(一)“名人效应”的影响

通过上面对五石散的介绍我们知道服散的程序很烦琐,那么魏晋士大夫为何还选择服散并使之成为一种时尚呢?这很大程度上当归因于名人效应。鲁迅先生有一篇著名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到了“魏晋风度”与诸多魏晋名士,其中就有何晏以及与何晏大有关系的五石散。何晏,字平叔,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主张儒道合同,引老以释儒,他在老庄思想的基础上开创了玄学理论,是魏晋玄学贵无派的创始人。何晏的传世名著有《论语集解》,他的名气也多来源于此。五石散的兴起离不开何晏的推崇与倡导,他在前人药方的基础上对五石散加以改進,并使之完成了由药品到毒品的转换。何晏作为名士领袖必然是“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人们效仿的对象。另外,五石散制作成本昂贵,服用者非富即贵,服散在当时便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成为上流社会的一种时尚。为附庸风雅,新型士大夫阶层无不竞相攀比。

(二)补益身体

众所周知,中国的药石文化源远流长,道家受此影响,发明了各种炼丹术,炼制药石以求长生。经常感慨“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的魏晋名士当然也免不了受这种文化影响,在他们的认知中,五石散有“轻身益气,不老延年”之效,所以他们服散的初衷自然是出于这一目的,可以说这一目的是服散的终极目的。此外,五石散还有壮阳催情之效,宋人苏轼有言:“世有食钟乳、鸟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①苏轼的说法不无道理《三国志·魏志·曹爽传》中记载何晏:“晏尚主,又好色,性自喜”,可见何晏服散还有出于济欲这一目的。

(三)清神气美仪容

五石散确实有一定的清神、美肤之效,连何晏自己都说:“服五石散非唯治病,并觉神明开朗。”[1]而据记载,生活中的何晏特别注重自己的容止,所以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往往是姿仪甚美,脸很白,白到让人不禁怀疑其涂脂抹粉,所以才有了“傅粉何郎”这一典故。不单单是何晏,当时士人普遍注重自己仪容风姿,《世说新语》是折射魏晋历史的一面镜子,其中《容止》一篇,就是专门记述魏晋名士容止的,可见注重容止已成当时社会的一种风气。这与当时的选官制也有极大关系,当时的选官制仍沿用两汉时期的察举征辟制,对考察对象的容止有明确规定,即“仪状端正”,选拔人才除了注重门第外,仪容举止最为重要了。何晏身处吏部尚书这一选官的重要位置上,同时又是清谈的领袖人物,当然得注重自己的仪容风姿了。所以何晏服散虽不能说是完全为了美容,但绝对少不了这一因素。而何晏的仪容越出众,世人便越相信服散有美容之效,于是纷纷效仿何晏选择服散,这便更加助长了服药之风。

(四)激发创作灵感

五石散相当于迷幻剂,有让人精神恍惚的功效,因此五石散又被称为“漩涡五石散”,这便为一些文士创作奠定了一种缥渺迷离的情感基调,“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等这些对隐士情怀表白的千古名句的出世,很难说与五石散刺激没有关系。而据记载,何晏、裴秀、嵇康、王戎、王羲之、鲍照等为人所熟知的文学家都曾服过散,五石散不仅为疾病文学的创作提供了直接材料来源,而且还深刻影响了文士们创作的审美心理与思想旨趣,宽袖长袍,飘飘欲仙的名士们,也多半是因为服食了五石散才激发了其文学创作的真情与想象,写出了那么多的惊鸿缥渺之作,也为后来山水田园文学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五)逃避黑暗现实

服散过多其实是有害的,研究表明,五石散中含有硫化物等毒性成分,服食后极易使人产生暴躁不安的情绪,据记载,嵇康有一次在服散后竟不堪一只苍蝇的烦扰而起身拔剑追赶,这样看来魏晋名士们的那种怪诞之风,应该与服散是有一定关系的,并非全都纯出自然。另外服散后皮肤异常燥热敏感,必须得穿轻薄宽大的衣服。而且服散后不能静卧,必须得疾步行走直至出一身汗方好。照此说来,魏晋名士们大袖飘飘的洒脱风姿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般洒脱,其中还包括行散发药的不得已。通俗讲,服散与现代社会中的吸毒现象性质相似。据史书记载,长期服散的人,有的舌缩入喉,有的痈疽陷背,有的脊肉烂溃,有的痛苦异常想要自杀,而且服散时间越长,中毒就越深。这些都表明了五石散的危害。就连以行貌绝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马懿所杀之前,善卜筮、精相术的管辂就曾说他:“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可见,服五石散的何晏,身体非但没能强健,反而因此元气大伤了。

历史上的魏晋,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这种人人自危的社会背景是名士们选择五石散的深刻社会原因。名士们蔑视礼法、张扬个性,追求自由,狂放不羁,种种这些不过是他们逃避现实、得以自保的一种行为选择,服散同样也是如此,如王戎为躲避杀身之祸竟假装药发而掉入厕所,每每提及此总叫人生起一种心酸的感觉。身处凶年的魏晋名士们在死亡恐惧和生活希望的矛盾中选择了五石散,于是五石散成为名士们在动乱年代中自保的一道护身符,也成为魏晋时期被妖魔化的一个符号。

三、魏晋名士服散背后的人格范式

(一)魏晋名士的双重人格

在魏晋那人命如草芥、民生多艰的岁月里,名士们做不到逃离现实,但他们却始终以一种脱离俗世的梦想支撑着自己。他们表面上信奉黄老哲学,具有“无”和“虚”的道德,主张消极避世,欲轻名贱身。但事实上,他们的内心深处盘踞着的仍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儒家入世情结,欲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晋书·阮籍传》中载“(阮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可见阮籍是有远大抱负的,只不过是黑暗的政治无法为他提供施展的机会。所以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矛盾的,这种矛盾心理使他们陷入了内在与外在、精神与肉体的冲突之中,于是便诞生了一种双重人格。面对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名士们企盼“离俗”,使自身得以超脱,但是彻底的“离俗”又不可能,自由的“飘然”也只能在短暂的精神幻想中。在这种痛苦的阴影下,他们宁愿选择服药身亡,也不希望在自己内心斗争的漩涡中沉没,所以他们想通过服食五石散以寻求自我麻醉,进而追求心灵的解脱。五石散是名士们心底极端苦痛压抑的写照,他们通过服散换来的也仅仅是一时的欢愉。

(二)魏晋名士双重人格在哲学上的表现

当身处“曹爽之势热如汤”的正始年间时,名士们以魏为正统,也算心有所属,所以儒家思想虽有衰落,但还并未被人放棄。何晏、王弼等人倡导的“贵无论”,依然是以“名教出于自然”作为出发点,他们并不敢公然抛弃名教。但到了易代前后,司马氏集团为了巩固统治,残酷诛杀异己,同时又极力鼓吹礼法名教。这种做法引起名士们的极大反感,让他们觉得名教就是一种束缚,这种束缚让他们感到强烈的恐惧和压抑。所谓不平则鸣,此时的名士们一改正始时期那种温柔敦厚才情性式的理想人格,而变为身附不平之气、胸怀逆反心理的叛逆人格,于是有了竹林七贤,有了“越名教而任自然”,他们蔑视功名利禄,主张远离凡世,顺自然而动,至此,名教遇到了严重挑战。直到元康时期,随着社会矛盾的相对缓和,名士们逐渐认识到“清谈”“饮酒”等“自然”之举与国无益,社会的稳定离不开名教,名教与自然不该对立,应该合一,于是郭象提出“名教即自然,自然即名教”“有为即是无为”“庙堂即是山林”等主张,认为圣人应该“游外(崇名教)冥内(任自然)”,其实质便是实现儒道的中和。综上可见,“名教与自然“之争一直贯穿于其始终,而这又是与魏晋名士的双重人格相对应的。

(三)魏晋名士双重人格之下的人格实践

有了人格理论,就会有人格实践。“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正在下棋,而且不为所动坚持把棋下完,在母亲下葬之前还毫无顾忌的喝酒吃肉,单单看这些做法可谓无情之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真情一旦流露出来比任何人都浓烈,以至于在母亲葬礼上又号啕大哭,吐血不止。这种矛盾之极的做法正是根源于其人格的双重性。如阮籍这样的名士们,一方面对现实生活有强烈而真切的感受,处处真情流露,悲天悯人,其作品也充溢着生命意识,沉郁哀伤;另一方面又超凡脱俗,极具个性解放色彩。受这种处世哲学影响,他们纯任自然,言行任诞,于是历史上出现服药成风这一精彩断面便也不足为奇了。名士们通过服食五石散来逃避现实、追求自我极具个性的行为虽犹如梦里寻欢,短暂而不真实,但却是中国人格实践史上最精彩的一笔。服散所带来的片刻欢愉为名士们的精神世界增添了无限的光环,也使魏晋成为中国历史上继春秋战国之后又一个思想活跃期,美学大师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年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2],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魏晋名士们实现了个性的觉醒,在中国哲学史上竖起一座思想的高峰,让无数后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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