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清明节,国家放假,高速公路不收费,城里人往上数三代,十有八九是乡下人,回老家求祖宗保佑,顺便踏个青。清明节就热闹,人和鬼都乐呵呵。乡下人到了阴历七月十五,还过一个鬼节,中元节,城里人不放假,中元节比较冷清。种庄稼的年代,这正好处在夏种和秋收的农闲,奋斗了整个夏伏的人们需要找个理由犒劳自己,中元节提供了机会。中元节敬鬼神,敬的都是孤孤魂野鬼,求的是不要作崇惹祸。酒喝了,菜吃了,其实鬼神只带走了纸钱的灰烬,鱼呀肉呀都落在了人的肚皮里。在我们这里,除了正月,小孩最喜欢阴历的七月。祖宗传下的习俗,七月祭祀不限于七月十五,整个阴历七月都可以。这个“政策”好,七亲八戚错开日子,小孩可以跟着大人走亲戚,吃上十天半月。现在变了,田荒的荒,没荒的挖成蟹塘搞水产养殖,农忙没什么可忙,肚子里的油水也不怎么缺。关键是人荒了,那些能喝大酒吃大肉的人都进了城,村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很多村人敬鬼神的态度变得马虎,在路口烧点纸就对付过去。我爸和我妈守着传统,年年把这当个大事,私下里我妈说,你哥哥公司做得大,事业兴旺,咱家朝中无人,靠谁?全靠神灵的保佑。别人家图省事,咱家不能让鬼神指脊梁骨。我妈说得我后背发凉,她却暗自得意,似乎儿子事业发达她功不可没。
通知各路大神诸位祖宗,我妈会提前焚香敬告,鬼神太多,我总疑心迟到者会挤不上桌子。好在来多来少都没人能看到,村里人只看来的亲戚多不多,人气旺不旺。亲戚只看桌上的酒好不好,上的菜有没有档次。我妈还得把所有亲戚都通知到,指派我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唯恐漏了哪位亲戚,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最重要的人物是我舅舅,我必须亲自上门去接他。
我舅舅是个聋子,他家中有座机不开通,他也不用手机,我无法通知到他。最主要呢,我跟我舅舅亲,舅舅有俩儿子,没女儿。小时候我常赖在舅舅家,上面有俩哥哥让着我,舅舅舅妈稀罕我。我妈常说,这丫头,送给你当女儿算了。
小时候我确实想给我舅舅做女儿,要知道,我舅舅在我们那一带曾经是远近闻名的人。我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舅舅是个军人,通讯兵。正逢南边有战事,我舅舅上了前线。据传,开始的时候,通讯兵用普通话传话,敌人都能听懂,用外语,人家也有人懂。后来,首长遇见我舅舅与老乡聊天,灵机一动,通讯兵全换上我们这地方出来的兵,土话,土得掉渣,敌人傻眼了。我舅舅立了军功,不少战友回来时缺胳膊少腿,我舅舅看上去囫囵,但耳朵成了摆设,让炮弹震聋了。据说,领导让我舅舅去作报告,我舅舅装聋作哑,死活不答应。真有人说我舅舅的耳朵没有聋,舅妈说,他是该聋的时候聋,他想听见的时候就不聋。这话我信,我舅舅和我在一起说话,就不需要我爆嗓子。舅舅也跟我讲打仗的故事,小时候我帮他在背上挠痒痒,我问他,这俩蟹壳下面怎么凹进去这么深?舅舅说,怪我不小心,敌人一炮轰在我背上,躲不及,后背给擂下去一个坑。这比刀枪不入还牛哩,我那时人小,当真信了。夏天在院子里喝稀饭啃饼,他腿肚子上明显有个疤眼,我说子弹怎么只有进洞没有出洞,它还在里面?我舅舅说,没有。他一拍桌子,把缝隙里的芝麻和饼屑都拍出来,用手掌接住。然后说,就是这样,那子弹钻进去了,我在腿上一拍,它就掉出来了。舅妈和哥哥们都笑了,我没笑,没觉得哪里不对。倒是有一回,我妈在院子里杀鸡,老母鸡肚子里金黄金黄的鸡油一堆堆外挂,我舅舅跑到门外干呕了半天,他跟我妈说,人肚皮里翻出来也是这东西。就这一次,让我小瞧了一回我舅舅。
我的车只能开到舅舅村上的村口,舅舅家在村中间,以前在村口抬头就能见到那幢两层小楼,醒目得很。现在被前后左右邻居的楼比下去了,南边传来的风气,起楼都是四五层,我哥回村盖的是八层楼,房间大多空着,楼高人稀,我爸早晚巡逻一遍,累得够呛。如果我舅舅遇见了,就会双手着地,装作是一条伏天的老狗,挂着舌头耸着肩膀喘气,挖苦我爸那败相。我爸也不示弱,说,眼馋我不?你那小楼,腿一伸就撑到墙了。我舅不生气,说,我要巡逻,上老大家去巡邏,五十层的楼,比你这高出多少层?俺懒得爬,让老大掏钱雇保安爬,当耍猴。大表哥家确实住五十层楼,每月缴物业费,那保安也可以说是业主雇的,可这是哪里跟哪里呀。我爸急了,我这是一幢楼,你那只是楼里几间房。我舅说,是哩,你这楼里不也就几个房间住了人,我在老大家,常常就把那上上下下的房间当成空房间。我爸说,那是因为你是聋子。话说到这里,俩老顽童就停战了。我妈这时候特别紧张,怕我爸口不择言,伤了我舅舅。我妈是我舅舅的亲妹妹呀,她心疼她哥。我妈说,别看我哥嘴上不着调,那是扛着,其实他是个心重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舅舅做了一件轰动乡里的事。我舅舅从部队复员,地方政府敬重英雄,把他安置在山区的国营煤矿,转户口,做工人阶级。当时这可是乡下人梦寐以求的事,那些知青觅死觅活回城不就图这些吗?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疯了也要上大学的人不就图这些吗?可我舅舅报到第一天就反悔了。他从矿上骑自行车赶了五十里路回家,跟我舅妈说,他不想待在煤矿。那时他跟我舅妈新婚不久,英雄的光环熠熠生辉,我舅妈做不了他的主。后来我爸翻我舅的老账,总说我舅舅那时是光顾了贪热被窝,鼠目寸光。我舅舅说服领导的理由是,他不喜欢钻在地洞里,在南边打仗,他蹲在洞里担惊受怕受够了。我舅舅放弃了户口放弃了工作,回家做了农民。当然,他弄到了一笔安家费。我舅舅用它买砖买瓦,买这买那,钢筋水泥的两层楼说起就起了。我小时候看舅舅家的楼,觉得除了课本上的天安门城楼,就数它雄伟壮丽了。村人眼馋,我爸也眼馋,那时候村里人别说盖楼,就是盖个砖瓦房,也得像鸟儿衔草筑窝一样慢慢地积攒。喝上梁酒时,我舅舅豪情满怀,说,都笑话我小农意识,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什么不好?我打仗时就想着,能活着回来什么都可以不要,就图好好过日子,疼老婆疼孩子。据说我那柔情似水的舅妈就坐在他身边,感动得眼泪当众哗啦啦地淌。
现在,这楼就成了个破落户。四周邻居的楼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遮它的风头,挡它的阳光,相比较新楼闪耀的玻璃幕墙,它那斑驳的外墙砖,旧的旧,残的残,已经像白癜风病人的脸抬不起头。村里很安静,暑假,孩子都被城里打工的父母接走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潮湿处已爬上青苔,那石板路的两边,长出了一丛丛野草,高高低低的草尖草叶,戳在我裙摆下的小腿上,有痛有痒,仿佛是小时候走在田埂上。院子门是舅舅亲自焊的铁门,材料是建房剩下的螺纹钢,现在手一挨,锈粉就染黄人的手。院子里也长了草,触目的茂盛,那棵老柿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但枝头的几只柿子竟提前红了,红得惊心。大门锁着,灶间是红砖小屋,门没上锁,我拉开锅盖,锅底居然长出一簇白毛,肯定是剩饭搁得太久了。舅舅这人也太懒了,院子的晾衣架上还晾着他的汗衫,我收起的时候衣角不小心挂了一下,居然纸一般挂破了一大口子。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端午节我送粽子来时,替他洗的衣服。几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想起来收。
舅舅肯定有些日子没回家住了,他把蟹塘当家了。
掩上舅舅的院门,我心里觉得愧对舅妈。我答应我舅妈常来看舅舅,一晃又是二三个月没顾上。
我舅妈从小待我好,本来二胎想生个女儿,生下来又是带把的,小时候的二表哥扎小辫,穿小花裙子,后来有小伙伴嘲笑,他不干了,舅妈的热情转嫁到了我身上。年轻时的舅妈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心灵手巧会打扮的“潮女”,那年月所谓“潮”,也就烫个卷发穿个连衣裙之类,在乡下就惊世骇俗了。舅妈生了两个光头儿子,爱美之心不死,每次我从舅妈家回去,都是面貌一新,用我妈说的话,回来个小妖精。我妈吃醋也不管用,舅妈还有更厉害的一招,会做菜。不说大鱼大肉,就是萝卜青菜,也能做出不一般的味道。端午的粽子,六月六的包子,中秋的月饼,九月九的玉带糕,舅妈做的点心让人想起来就流涎水,我和我哥跑舅舅家腿最勤。我舅舅说,她这人,平时怕说话,把脑筋都浪费在锅灶上了。连我爸都替我舅妈打抱不平,说,你别得了便宜卖乖,没有大嫂,只怕你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这话应验了一半,我舅妈到大表哥家带孩子后,我舅舅没喝西北风,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是常态。
这得从我的两位表哥说起。乡下男孩子,只有两条出路,上大学或者参军。我的大表哥带了个好头,考高中考取县中,考大学考取南大,毕业考上了公务员,人生可以说顺风顺水。小六岁的二表哥不甘示弱,在舅妈的唠叨声中,憋着一股气考上了中国金融大學,毕业后进了人民银行。都说舅舅家风水好,连我只上了一个三本医学院,我妈都说是常往舅舅家跑,沾了舅家的灵气。我舅舅可得意了,说,生俩儿子不算难,难的是都考上重点大学。考上重点大学不稀奇,稀奇的是俩小子都找到了顶呱呱的工作。大表哥结婚,他的新娘子是大学同学,我舅舅在酒席上对他的小儿子背乘法口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连我都听懂了,他是暗示老二,也找一个大学生老婆。我二表哥时刻以老大为榜样,确实也找了一个大学生做太太,不过他们结婚时,我舅舅已经没心情高兴,俩儿子结婚欠下的债务像大山一样快把他压趴了。别看我舅舅耳朵聋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风向哪里吹,他听得一清二楚。比如说最早的时候村里一窝蜂去城里打工,他不去,自嘲说舍不下老婆。他承包了村里的几方鱼塘,养螃蟹和甲鱼。等许多人回头也弄水产养殖时,他跟村长说,鱼塘再包给我一个人,不合适。别人眼红,说不定扔一瓶农药让我的螃蟹王八底朝天。他留了一方塘,塘埂上是他搭的草棚子,草棚子变成了商店,卖水产饲料和渔具。不几年,湖滨的良田都挖成了塘,养殖来钱快呀,舅舅的生意也愈来愈兴隆。我舅妈也没歇着,她置了两箩筐碗盘筷勺,红白喜事,她喊上两个帮手,小半天就能把三五十桌菜办下来,那业务广告都刷到我家院墙上了。说我舅舅舅妈没赚到钱,真小看了这对老夫妻。我那舅舅,他亲外甥来买甲鱼,电话里说好的八十一斤,结账时我舅舅说,我听你说的是一百块一斤呀,你可不能欺负舅舅我是聋子。我哥哥哭笑不得,谁欺负谁呢?乖乖地付账走人。我爸说,这聋子还聋出花样了,他怎么没听成六十一斤呢。我妈依然护着她哥哥,说,八百块一斤你儿子也得付,天上雷公大,地下娘舅大,你儿子在世上就只有这一个舅舅。
我爸爸跟我舅舅斗气,不是为这点账钱多钱少。那些年我俩表哥金榜题名,春风十里,我哥是个建材公司的小推销员,见人就挤笑递烟。我爸在我舅舅面前硬是没风光,被压了一头,一压多少年。想不到时来运转,我哥把公司开到南京,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我俩表哥,说到底也就是个工薪阶层。说白了,我爸其实就是想挣回从前抹掉的面子。
前后培养两个儿子上大学,对普通农家来说已经不容易。我舅舅舅妈肩头拉着犁铧,心里志存高远。蚂蚁搬家一般,他俩在支付儿子读书的费用之外,往家搬砖瓦,搬钢筋水泥,那可真是用手搬用肩扛,巷子窄,别说汽车拖拉机开不进来,连板车也拉不进来。好在我舅舅钱少,每次能买下的材料有限,俩人累了歇,歇了再搬,也就进出趟数多一点而已。大表哥带着女朋友第一次来家时,院子里已经像个小仓库。他们去湖里划了小船,去苇荡看了风景,揣着见面礼回了省城,那女子对我大表哥说,你爸你妈将来就老两口过,这两层小楼人均面积已超百平米,还盖楼做什么?这话带到我舅舅耳边,他没装聋作哑。那时老二还没考大学,这材料是为老二留后手准备的。在我们乡下,没有一幢漂亮楼房,娶老婆很是渺茫。我舅舅拿出英雄气概,卖,都卖了给老大买房。后来,老二争气也考上大学了,但老二是处处以老大为榜样的,老二在深圳工作,工资比老大高一点,但深圳的房子比南京高出一大截。我舅舅很惭愧地对我二表哥说,给老大多少我也给你多少,只是跟你哥那会儿房价比,现在这钱太不值钱了。
但是这年头,钱是越来越难挣了。
我舅舅长孙的满月酒是在镇上最豪华的酒店办的,按说这酒要办也应该在舅舅家里办,我舅妈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多少能省一笔开支。我舅舅说,砍刀都挨了,还在乎挨这指甲掐一把?他坚持去酒店办酒席。红包都是孙子收了,宴席的钱得当爷爷的掏,我舅舅舅妈高兴,乐呵呵地掏了。趁老两口心情好,我大表嫂再接再厉,提出了新的要求,让我舅妈进城去带孙子。
我妈还在上班。再说,孙子首选也该奶奶带,大表嫂有理有据。
我舅妈说,你们能不能请保姆,保姆费我们掏。
这不是钱的问题。保姆再好也是外人,怎么比得上自己的亲奶奶心疼孙子。
当老板的有一句名言,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舅舅没做过老板,缺钱,但他也遇到了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舅妈其实是放不下我舅舅,一起进城长住儿子家,儿媳肯定不乐意,而且,住长久了,我舅舅肯定也受不了窝囊气。我舅舅拗不过儿子儿媳,说,奶奶带孙子,也是天经地义。我不能去,我们俩都去城里,还怎么赚钱给老二成家?
我舅妈在南京城里一住就是大半年,一直到腊月二十八她才回来,再怎么样年关总得让老人回来备年货。我被我舅舅派遣去长途车站接舅妈。我舅妈大包小包把我小车的后备箱塞满了,我舅妈说,都是老大的旧衣服,其实也不旧,还都是名牌,说不穿了就要扔。我抢下来,够你舅舅穿几年。我心里想,这是把我舅舅当垃圾箱。我舅妈掏出大孙子的照片,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家伙,我看了也实在喜欢。车到了村头,我舅妈不下车,说,丫头,把你的化妆盒让我使使。我舅妈在副驾座上弄了半天,又是描眉又是涂唇,下车一看,真的是一亮丽的城里大妈呢。使我惊讶的是,我舅舅在家里把门抹了,院子里的草除了,洒扫一新。我舅舅呢,胡茬刮得泛青,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明显抹了水。他简直与我平时看到的那老头判若两人,我都快不认得了。舅舅立在院子里,我喊,舅,帮我接包。我舅舅听不见,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舅妈脸上,我回头一看,我舅妈眼里亮晶晶了。
简直是演琼瑶的言情剧呢,这俩已半百的老头老太。我不好意思久留,丢下大包小包,撤了。
我舅妈在城里住了三年,大孙子上小托班,她终于得到了解放,回家了。
湖畔的水田分田单干时曾经被大伙嫌弃,夏季湖水多的年头,稻田就淹成了水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都挖成了水塘,把泥巴垒在堤坝上,堤坝比原来宽阔结实了,装着氧气机的水产运输车跑在上面也能错车,只是把土路的路面轧得坑坑洼洼,我的小车开在上面像跳摇摆舞。
我舅舅的棚屋就在路边,迎接我的是一只大白鹅。以前是一大群,鹅这家禽,在我们这里比狗厉害,风吹草动就能叫得惊天动地,倘若把你当做敌人,它能舞起双翅,直啄你的眼珠。到了腊月,腌制的咸鹅就是走亲戚的重礼。只是这些年,城里人不吃咸肉咸菜了,亚硝酸盐致癌,我舅妈也不肯往城里捎了。舅舅的鹅群大大缩编,只养了几只,几只也行了,夜里遇动静也有高亢的咋呼声,能吓退的一样吓退了,不能吓退的谁也挡不了。舅舅在屋里,趴在靠墙的小方桌上吃泡面。从侧面看,我舅舅怕是有半年没有理发了,花白的头发披到颈根下,络腮胡子连成了篱笆,屋子里光线暗,粗看,我舅舅的脸就像一只干巴的葵籽盘。我舅舅抬起头,胡须上沾了汤汁。这屋子里堆满了各种饲料,我舅舅的床就是在那些塑料包上放了一条草席。屋里的家具,除了小方桌,还有一台旧电视和放像机。连煤气罐和简易灶具都挤出去了,放在外面屋檐下。我心里酸酸的,不敢说话,怕一开口泪珠子就要掉下。我伸出手,做了个剪刀状,他难为情地笑了,从角落里摸出一把剪刀递给我,把唯一的方凳搬到屋外。我要动手理头发,舅舅说,头上怕是有气味了,别冲你鼻子,我得先洗个头。舅舅取了一块肥皂,趴在水塘小船的船帮上,稀里哗啦地搓揉他的长发。
我舅妈只在家待了半年,又走了。这次是去深圳,给我二表哥带孩子。我二表哥家生的是女儿,来了几次电话催我舅妈过去,我舅妈去过一次深圳,舅妈说,我待不惯你们那里,天气热,还闷,人整天像在蒸笼里湿漉漉的。我二表哥说,妈,您是嫌我们生的是女孩吧。我哥生的是儿子,您带孙子满身的劲,带孙女就嫌这嫌那了,我二表哥把电话撂了,我舅妈一边流泪,一边把小儿子的话向老伴儿汇报。我舅舅沉吟了一会,说,老二说的话不中听,胡搅蛮缠,他明知道你打他小时候就想有个女儿,没有女儿,有个孙女也是遂了你的心愿,哪里会嫌弃。他这是激你,老二也是有了难处,手心手背都是肉,咱做爸妈的得一碗水端平。你去深圳吧,别担心我。我舅妈怎么能不担心,我送她去车站时,一路上我舅妈的泪水没有断过,我舅妈说,你舅舅这个人,嘴上硬,心里有苦不肯说,我在南京三年,他老了有十年。我这次如果在深圳再待三年,他不知道会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
我理解我舅妈,南京是省城,来回只要坐半天大巴,她都难得有机会回家。深圳那么远,不是坐火车就是坐飞机,我舅舅忙一个月还挣不下来回的票钱,她能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我安慰舅妈说,您放心,我会经常去看我舅舅。
我把这话说了,却没能做到。我在镇医院做医生,新人资历浅,日程排得满,隔三岔五被使唤替人顶白班顶夜班,忙得像陀螺,就顾不上看望我舅舅了。当然,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主要是我没把舅舅在心里的位置摆正,心里有舅舅,总能挤出时间。
我一边给我舅舅剪头发剪胡子,一边问他,我舅妈在深圳还好吗?
我舅舅跟人说话,盯着人的嘴巴才能对答,所谓读唇语。我舅妈去南京,他就把家里的座机停了。有人建議他配个手机,做生意方便,他也摇头。他的客户都是固定的,他每隔几天跑一遍,要货就送上门。我舅舅说,已经有两个耳朵做摆设,没必要又添一个,再说,摆设得有地方摆,揣在口袋里,连摆设都算不上。但是我舅舅说,他和我舅妈能隔空说话,有时候他会用小商店的公用电话拨给我舅妈,对着话筒唠叨好一会儿,别人也弄不清真假。我舅舅说,好什么好,老妈子一个,说起来是个上人,是主人吧说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钱不赚,外搭钱还不算。我忍不住笑了,我舅舅也笑了,说,你舅妈南京回来传的顺口溜,说给我逗个乐子,解闷。
我替舅舅理了发,又搜出一堆脏衣服洗了晾了,然后打扫房间。碗里还剩一点泡面,我正要倒,我舅舅说,别浪费,我吃完。我舅舅把面条挟进嘴巴,举起筷子指了指屋顶,我看看屋顶,没看到有什么东西,我舅舅吞了面条,说,以前吃这泡面,不泡,一块一块用手撅了吃,像是吃点心,省事。现在不行了,不用水泡开,就咽不下它。用水泡了,我还得抬一下肩膀,它才肯顺溜地下去。我心里一惊,说,舅舅,你得跟我去医院做次检查。
我知道,这是食道出了问题,运气不好就是食道癌。
我舅舅说,你做医生的就是大惊小怪,一会儿,到你家吃饭遇上好菜好饭,我保证是狼吞虎咽。
我对舅舅屋里那台放像机好奇,舅舅把它擦得锃亮,这玩艺儿早就被淘汰了,录像带都别想在音像店买到了。我说,舅舅,您平时靠看录像打发时间,都有些什么好带子?我舅舅摇摇头,说,还没使用过,从别人手里淘来的,想让老二用拍电视的机器拍一盒录像带,下次你舅妈捎回来,我就可以常常在电视机上看。
我舅舅应该还没见过他的孙女儿,他想看这孩子,又怕花钱去深圳,才想出这笨办法。我说,舅,用不着那么麻烦了,手机就可以拍视频,还能传过去传过来,一会儿我让二表哥下班后拍段视频,让当爷爷的见见宝贝孙女。
真的?我舅舅将信将疑,怎么就没人告诉我,手机还有这个用处?
舅舅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他最后的那只白鹅带给我爸妈。我舅舅说,本来有三只,不小心让水产运输车轧了两只,我以为一只也可以养着,反正它有吃有喝,住的还比原来宽敞。可是它不争气,白天打不起精神,半夜还无缘无故惊叫,一夜吵醒我几回。
我知道我舅舅是不愿空手走亲戚,编故事呢,一个聋子能被吵醒?还几回?
上了车,我舅舅沉闷了一会,说,问你个事,都说政府让放开二胎了,有这事?我点点头,我舅舅沮丧地说,你舅妈这辈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
我舅舅说,你跟老二说清楚,拍电视时主要是拍你舅妈。
我说,不惦记孙女了?
我舅舅说,你舅舅舅妈老牛拖破车,顾了儿子还要再顾孙辈,有谁想过,我们俩过的是什么日子?老了老了,弄得比中元节的野鬼都孤苦。
我舅舅平时说话声音不高,不像一个聋子,聋子说话像跟人吵架,以为别人跟自已一样听不见。我舅舅不是,我爸说,我舅舅这样的聋子很可怕,死人堆里活出来的,他不论是夜晚还是白天都知道自己是谁,生死不由命,富贵不在天,连中元节的孤魂野鬼遇见了他,也敬而远之。我妈骂我爸,我哥哪像你,在家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我嫂子胆小喜静,结婚前我哥就说,他不能让她的日子过得一惊一乍。
刚才说那最后一句,舅舅声音突然拔高,像一个真正的聋子说话,那嗓门把我的车都惊了一个趔趄。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