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刚
“一带一路”峰会具有多重现实和
长远意义
《世界知識》:“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是今年中国“主场外交”的两大活动之一。在您看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峰会?您对它有什么期待?预计它将会取得哪些方面的成果?
张蕴岭:“一带一路”建设已经实施三年多了。自2013年习近平主席正式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来,中国紧锣密鼓推进有关建设,到现在应该说取得了一批扎扎实实的初步成果(详见资料链接)。但在这一过程中存在三方面的问题:
一是如何进一步凝聚共识。应该说,国际社会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反响总体是积极的,支持度超出我们的预料,事实上已经变成一个国际性的发展思路,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签署了合作框架,在联大通过的不同决议中也有提及。尽管如此,在如何建好“一带一路”方面,目前为止主要还是中国主动、中国做事,尚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各国共同参与、共同建设的合作大平台。我们媒体的相关报道也集中在中国在沿线国拿了多少多少项目等。这样的话,国际上便始终存在一种疑问:“既然都是中国拿项目、中国企业来做,那我们干什么?如何参与?如何受益?”
二是有关建设尚未到位。“一带一路”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构建连接亚、欧、非的区域性、跨区域性交通设施网络、通讯网络、物流网络等,在网络构建下实现“五通”(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不仅有硬件建设,也有软件建设,需要制度化的安排。比如说我们在“一带一路”沿线国修了一条路,开了班列,这就涉及通关、道路标准、商检、物流网络等一系列问题,有很多工作要设计、推进,要有更全面、完整的规划。
三是需要制定规范。哪些是“一带一路”规划的项目,哪些不是,要有界限,不然什么都是“一带一路”,谁都可以打“一带一路”旗号,什么都往里面装,鱼龙混杂,就会出问题,损害“一带一路”建设的形象。比如企业的参与,要有“入门证”,要有参与规则、行为规范,也要有评估验收机制。
当然,中国提出“一带一路”这个国家倡议,必然带有自己的考虑,比如促进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为中国企业“走出去”开拓新机会,再比如在路桥、电站建设和工程机械等方面推广“中国标准”。推广“中国标准”并不是以中国标准代替国际上的其他标准,但至少中国标准也应是可行的,不能全由“西方标准”主导。
所以说,中国要召开峰会来向大家进一步做出阐释,推动大家更全面地了解“一带一路”倡议,也要通过会议的讨论,来进一步地做好规划,当然也可能与沿线国签署一些协议。我想最重要的还是谋求形成共识,大家认为这是好事,今后如何一起干,使“一带一路”真正成为大家的事,真正创造共同参与、共同建设、共同受益的新局面。我想峰会之后也应进一步完善统筹规划,在部长级层面上推动落实会议成果。比如,能不能有一个“一带一路”交通部长会议机制,能不能构建一个亚洲文化交流的大项目。总之,功能性建设、行业建设要跟上,逐步深入才能实现真正的区域化。
在今年的全国两会政协讨论中,我还提出“意者先行”的主张,也就是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志同道合的国家可以在某些领域先试先行,不必因为有些国家不愿意做就避而不做。有些国家虽然对“一带一路”有战略疑虑,但其与中国的已有或规划合作与“一带一路”项目相交叠,可以务实开展,只做不说,不一定什么都挂到“一带一路”上去。
在周边推进“一带一路”,须避免“口号”统领一切
《世界知识》:“一带一路”应该是以中国的周边地区为重点、为优先的,然而过去一段时间中国与日本、韩国、印度、朝鲜的双边关系似乎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问题,南边的南海问题也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现在看,是不是“一带一路”开的“天窗”有些多?而长远看,哪些“天窗”不能留,哪些可以继续开下去?另外,您说过南海是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第一站,“要找到超越的办法”,那么您认为目前的南海形势趋缓,是不是意味着海上合作正式进入“一带一路”框架的时机已经成熟?
张蕴岭:周边地区毫无疑问应是“一带一路”建设的重点。但必须看到,周边也恰恰是“一带一路”建设过程中反映问题最多的方向,因此这个地区与中国的利益纠葛最直接、最集中。所以在周边推进“一带一路”,必须体现务实精神,避免用“口号”统领一切。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的构建处在一个漫长的进程中,以周边为重点实施“一带一路”倡议就是要抓住发展这个中国与邻国的最大公约数,突出开展发展合作。就以印度为例,这个国家对与“一带一路”对接不情不愿,因为中印存在战略竞争,还有中印巴(基斯坦)三角关系中的一些问题,但印度也很重视与中国的贸易、投资关系,希望与中国开展合作。如果非要用“一带一路”这样的大框架去套住中印合作,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具体领域功能性合作的发展又是很快的。
就像刚才说的,“一带一路”建设,共识最重要。如果一时难以形成全面和综合性的共识,就先进行功能性的构建,这样就可以超越甚至突破我们与周边一些国家之间的现实纠葛。南海问题短期内难以得到根本性解决,“一带一路”建设要超越南海争端。所谓“超越”,就是在南海地区就事论事地开展海洋生态保护、海上通道安全保障、资源勘探、港口网络建设等功能性合作,不涉及争端问题。港口网络建设最具意义,因为东盟国家并非整体陆路相连,南海周边部分国家是通陆的,有些国家通海不通陆,“一带一路”中的港区建设和港口产业园项目就特别适合东盟国家。
“一带一路”是个大战略、大框架,但必须用各种实际合作项目来填充。考虑到周边地区的复杂性、多样性,就要求我们既通盘考虑、统筹规划,又根据不同国家的不同情况制订不同的实施策略,这样也有助于绕开与周边国家关系中的障碍性问题。我们与一些邻国在领土海洋等问题上的争端并不是双边关系的全部,相互贸易和投资总是要做的,交通线总是要开的,人和人之间总是要交流的,应绕开政治化陷阱,避免用口号代替行动。
我也建议目前国内参与“一带一路”研究的机构,要重视功能性连接,不要热衷于在周边圈划“支点国家”,那样会加重外界的疑虑和误解。但在“一带一路”某个项目上,比如构建港口网络,可以研究哪些港口应该成为“支点”。
企业要用好国家搭建的平台
《世界知识》:您对中国企业——包括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更好地参与“一带一路”建设有何建议?
张蕴岭:对于企业的参与来说,“一带一路”倡议有三重意义。首先,它提供了一个总的支持框架,国家为企业在沿线国拓展业务提供帮助和指导,中国与沿线国签署的政府间对接协议就是这种作用的具体体现。其次,它搭建了一个平台,企业可以在里面找合作伙伴、找赞助商,还可以争取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洲开发银行、丝路基金的支持。第三,它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覆盖亚、欧、非,横跨海、空、陆,任由企业去发挥想像力、创新力,发现机遇、开拓机遇。
确实,常有企业家向我提出该如何参与“一带一路”建设的问题。我告诉他们做好两件事:第一学习文件,关注动向,看看政府将“一带一路”建设推到哪儿了,跟着政府走,参与合作项目建设;第二去开拓。前不久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医疗保健方面的会议,与会者希望借“一带一路”东风,创建“一带一路”远程医疗网络、健康网络。云南有关方面召开关于在“一带一路”框架下开展供销合作社合作的会议,期待实现连接中外的生产—信贷—销售合作链条。这些都是很好的想法,加以细化发展,就可以形成具体合作机会。
国企是“一带一路”建设的骨干,公路、铁路、港口等大型建设项目恐怕还是要由国企来承担,要抓住这个机会来拓展产能、提升产能。“一带一路”同时给民企提供了参与的空间。中小企业参与国际合作是个世界性的难题,没有政府支持和跨国合作网络便利很难“走出去”,应该说这两个条件“一带一路”都将具备,中小企业要有心利用好这个机会。
现在还要考虑如何在企业主观能动性和政府规划之间建立有效连接,这就需要有智库和商业机构发挥专长和信息资源优势,面向有需求的企业提供“一带一路”咨询服务。不可能每个企业都有能力去外面实地考察,况且对一个国家市场的熟知和开拓,要靠经年累月“蚂蚁啃骨头”式的驻点经营,组团去那里浮光掠影地转个三五天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政府应支持咨询机构发展,鼓励企业、个人开办咨询业务,它们可以代企业调研和发展人脉关系、寻找合作伙伴。
《世界知识》:您觉得特朗普政府会对“一带一路”展示兴趣吗?中美关系的改善和发展将给“一带一路”建设带来什么样的机会?
张蕴岭:不必把“一带一路”建设的成败与美国的态度直接联系起来。美国有它自己的全球战略,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变得内向,今后几年的施政方针是“美国优先”,重点把美国自身机制体制方面出现的问题解决了,保持美国的强大。这种变化的好处就是美国不会像当年阻挠亚投行那样公开反对“一带一路”、劝阻盟友参加“一带一路”建设。“一带一路”是开放平台,欢迎美国企业、机构参与,不必非拉着美国政府表态参加。“一带一路”既然是是开放性的国际合作倡议,美国企业想要参与其中的项目我们当然欢迎。
“一带一路”不是包揽天下的工程
《世界知识》:“一带一路”建设将对世界经济格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张蕴岭:“一带一路”倡议提出的一个重要背景,是全球经济在遭受2008年金融危机打击以后恢复缓慢,急需找到新的增长点。原来那些快速增长的新兴市场国家,受国际能源价格下降等因素影响,遭遇了发展困境。同时,实行出口加工战略的国家因发达国家经济放缓、需求减少而受到影响。在这样的局面下,“一带一路”建设刚好能为世界经济提供一个重要的复苏动力。过去出口加工业不需要综合发展环境,制造商搞“飞地经济”,在全球布上几个点(主要是沿海港口城市)就行了,两头在外或三头在外。“一带一路”则可以超越这种简单合作模式,帮沿线發展中国家搞综合建设,改善其综合发展环境,触发内生增长能力,推动解决全球发展不均衡的问题。
世界经济增长不能再走老路。传统的道路有周期律,一轮危机过去,发达国家先复苏,拉动需求,发展中国家跟着复苏,带动国际原材料价格上涨,酝酿新一轮危机。现在这一轮危机后,世界复苏很慢,因为全球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需求的增长就停止了,必须找到新的增长路子。美国咨询公司麦肯锡(McKinsey & Company)有个估计,到2050年,“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能够达到80%以上,毕竟这些国家人口众多,增长潜力巨大,“一带一路”要有能力调动这些潜力。
比如东盟,它曾经是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先行者,在亚太地区率先开展了自贸区实践,但东盟的内部贸易始终发展不起来,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十个国家的互联互通做得不够好,始终没有像欧洲大陆那样建立起发达的全区域性铁路、公路网。事实上是东盟国家最早提出了“互联互通”这个概念,但东盟缺钱,搞不起来。现在“一带一路”倡议和亚投行可以帮助东盟实现互联互通的梦想,并且进一步把东盟与外部世界更好地互通起来。
当然,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也不是包揽天下的工程,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自己做。必须和富有经验的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等一道,共同推动区域性的互联互通。最近我读到亚行研究院做的一个基建项目报告,它对企业如何参与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PPP)提出更为具体的建议,对民营企业如何参与并获得收益也提出具体建议。比如为某个国家修一条路,众所周知道路建成后成本回收会很慢,那么可不可让筑路企业参与这条路带动起来的产业分成?可不可以从当地政府因公路开通而增加的税赋收入中拿出一些先返还有关企业?这样的综合设计需要跨领域思维,国外一些机构还是有经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