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殷
欣赏戏剧,最期待的是结尾。因为剧终有力量,尤其是悲剧的剧终,才能带给观众以希望、以力量,鼓舞人们召唤人性的回归,激励人们继续生活的勇气。
全剧时长 6小时的《兄弟姐妹》,以哥哥米什卡冒死写请愿书,挺身为解救农庄主席签字画押的动作,以妹妹丽莎“没有良心的人,就不值得活下去”的语言,铿锵结尾,赢得全场雷鸣的掌声。正是由于剧终带给观众悲剧的力量,让观众感受到现实主义戏剧的魅力所在。
兄妹俩要救的农庄主席是谁?是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汉子,是一个战前与有夫之妇相好而后回来勇敢面对的汉子——卢卡什。当全体村民通过了他当选新的农庄主席时,他知道接替的被罢免的农庄主席正是自己的相好——安菲萨。卢卡什勇敢地接过了权利与责任——不仅是农庄,还有个人的。他俩结合了,安菲萨忍着村民对自己的误解,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辅助卢卡什的义务。
战前与战时的安菲萨是个敢于抗争丈夫的拳头、为追求自己爱情不惜违背婚姻的人,是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舍身集体的人,是个敢于违背原则底线救助村民的人,但她也做错了一件事情。战后,她棒打鸳鸯,以安排米什卡伐木的名义,毁掉了米什卡与瓦卢哈的爱情,留给两人永生的伤痛。她用她第一任丈夫对她实施的“暴力”,实施了对在她眼里认为不过是“女大男小 ”的“闹剧”的制裁,同时,她也用“暴力”强行“排挤”走了瓦卢哈和自己战前的丈夫。这有悖人性的行为终于被处理成与她失去主席一职息息相关,并最终使她的良心受到了应有的谴责。
但是,安菲萨在陪伴卢卡什当农庄主席的日子里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在不断地弥补亏欠他人行为的安菲萨:她暗中用劲儿使米什卡当上了管理者,自己丈夫的助手;她明里下绊,表明自己对特派员高压村民的不满。她的丈夫卢卡什尽管恪尽职守,跟着特派员,眼睁睁地看着村民的辛劳如何化为乌有,但是,在心灵的深处,他也跟妻子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冷漠“高压”、心疼村民。这才有了擅自扣押公粮给村民的举动,才有了被捕入狱的结果。安菲萨出走去救助丈夫,她的本意是要跟他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当年安菲萨被罢免主席一职,她品尝过从被信仰到被踩踏的冷漠与无情,当卢卡什当选主席的那天,她就知道丈夫也会有沦落的一天。但她的心灵是担得起这种折磨的,因为,她的心灵中是坚信自己的力量的,这种力量来自人性的本初。果不其然,被他拆散了爱侣的米什卡,被正义与良心召唤,毅然决然地拿起笔为她的丈夫,第二任主席喊冤,要站在卢卡什一边。
总会有冷漠与无情伴着众人的脚步的。这不,当米什卡恳请村民在请愿书上签字画押时,村民们全都退缩了,因为“不光救不了他,还会将我们大家送进监狱”,“集体犯罪是要被定成大罪的”。保命要紧,良心其次。但是,还有米什卡的良心没有泯灭,当妹妹丽莎看到请愿书时,她高兴地问:是谁写的?写得这么好!当她得知是自己的哥哥写的时候,幸福一下子围绕在她的身边,面对丈夫要离开她的要挟,她还是义不容辞地签了字。
一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普通村庄,四年里发生的一切灾难,让人们软弱不堪,无力承担哪怕是最后一小点的打击,这就是生活的冷峻与残酷,然而,在这残酷的背后,也会出现几个由肉体的痛苦上升到精神的升华的人,出现几个人性并未泯灭的人,出现几个善良宽宏觉悟的人。除了卢卡什和安菲萨,剧终的时候,又有两个人出现了,是两个年青的人,他们情感和思想的觉悟高度给观众带来了温暖、希望和力量,于是,《兄弟姐妹》達到了悲剧的高度。
古希腊人亚里士多德为悲剧所做的定义是: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模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净化。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还好的人。在悲剧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甚至失败丧命,但其合理的意愿、动机、理想、激情,预示着胜利、成功的到来。悲剧主人公人格的深化是悲剧震撼人心的地方。
因此,早期悲剧以昔日英雄所经历的苦难为题材,意在激发平民对一些问题加以关注与思考,希望人人都能藉由悲剧所带来的“升华”作用,洗涤私心,净化情感;提升关心的领域,由只专注于一己之生命,达于深入探讨城邦更好的未来。悲剧发展到今天,仍然是在代代相承其主导的力量。经典的悲剧之所以成为经典代代相传,就在于它能起到洗涤私心,净化情感的人类需要共勉的力量。
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还好的人。《兄弟姐妹》做到了这点。
在谈论《兄弟姐妹》时,不时地有人提起同样是在 20世纪 80年代首演的《桑树坪纪事》,因此,本人在言及《兄弟姐妹》后,认为也有必要再来反观《桑树坪纪事》的人物塑造。
《桑树坪纪事》再被提起,是因为它的内容与《兄弟姐妹》非常相像。它们都改编自小说。《兄弟姐妹》以高压强制为主题,暴露了那个特定年代某农庄凄苦的现实;《桑树坪纪事》也以围猎为主题,同样暴露了那个特定年代某山村凄苦的现实。不仅如此,《桑树坪纪事》剧的创作过程也和《兄弟姐妹》相同,集体下乡体验生活,集体创作,集体完成。《桑树坪纪事》在中国话剧史上奠定的地位不容置疑。它的首演,在20世纪 80年代中后期成为轰动中国文坛、剧坛的一件大事。它以演员的表演为中心,表现手法博采众长,有机地结合歌曲、音乐、舞蹈和造型艺术,将再现和表现统一起来,凝聚了新时期话剧探索的成果,被誉为“新时期中国话剧走向成功的标志”“探索戏剧的高峰”。
虽然它盛誉在身,但是,在革新的表现手法下的主题意蕴是否得到了深化,或是达到了悲剧的力量呢?将《桑树坪纪事》与《兄弟姐妹》两相比较,你会清楚地看到它们之间在塑造人物上的差距,这种差距导致了两个剧目所呈现出来的不同的力量。
村长李金斗,靠着耍赖、耍横、耍滑,成功地为村民少交了公粮而得意洋洋。于是,他成为远近有名的“能人 ”。这“能人”的能耐体现在:继续当他的村长,凡事他说了算;欺压比村民地位更低,比村民生活更困苦的麦客们;栽赃陷害赶走了只因占了窑洞的外姓人王志科,留下了孤儿绵娃;“坑蒙拐骗”了青女和月娃,继而坑害了福林;冷漠无视村民围堵逼疯了青女;残酷无情地毁灭了儿媳彩芳年青的生命,因此,无底线的私心膨胀致使他成为了“恶霸”。同时,整个村子的农民,不仅仅是辛苦劳动的参与者,也都成为了集体跟着村长围猎他人的帮凶。在被贫瘠荒芜压垮的肌体内部,集体的心灵也被扭曲到穷凶极恶的程度。比起《兄弟姐妹》中农民的“平静”态度,《桑树坪纪事》剧中的农民更有“血性”。
由序和三个章节组成的《桑树坪纪事》,该暴露的都暴露了,而且暴露得鲜血淋漓,在这一点上,甚至比《兄弟姐妹》还要残酷和深刻。然而,高潮到来后急转直下的剧终带给观众的究竟是什么呢?主题意蕴真的震撼到观众了吗?给观众心灵造成的影响力是正能量的吗?
彩芳面对绝不善罢甘休的李金斗,自己的公公,果敢地说出:不能应,咱是人,不是牛不是马。她觉悟了,她是村子里唯一觉悟的年青人,然而,觉悟后的下场依然逃不脱跳井自杀的命运。这样一个能给观众带来温暖,带来希望,带来力量的人,最终却被处理成只能给观众带来泪如泉涌的可悲可泣声。
不知是否可以这样说,一部悲剧,苦尽了甘却没有来,它便达不到悲剧的震撼力,只能停留在惨剧的台阶上。
《桑树坪纪事》剧中的最后一个场面是:当灯光再次亮起时,李金斗抽着烟袋,坐在井口边,音乐响起:“九月里的娃娃下了个嫁,小口口说下了哄人的话;我把你当做朋友的待,你偏添了个新友就把良心卖,羊肚肚的手巾,三道道的难,劝了你的耳朵劝不了你的心。 ”李金斗磕了磕烟斗,踉跄而去。
似乎这样的处理,是让李金斗本人品尝苦果,让活着的他咀嚼自己的罪恶,他置彩芳于死地,同时也置自己于死地之中。但是这样的处理,创作者本身虽然清醒,经历过同样灾难的观众可能清醒,但绝大部分观众却得不到扬善惩恶的明示,进而达不到感受温暖、希望和力量的快感。因为,即使戏到了剧终,也依然看不到李金斗对自我的否定。李金斗的塑造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形态:集狭隘、闭锁、愚昧、无知、残忍于一身,又被特定的时代所利用,他就是个“坏”的人。特定年代的苦难本应归咎于那个年代,而大部分的人们只能被动接受,冷漠处置,犹如《兄弟姐妹》中的大部分村民,可在《桑树坪纪事》中,大部分的村民却跟着年代变得“狂热”,参与一切围猎。李金斗站在队列的前沿,领着一帮乌合之众,占尽了不肯紧跟者的便宜,而到剧终,他都毫无自知之明,毫无反省、毫無廉耻、毫无良心。结尾处李金斗在肉体上得到了报应,老天下雨给了他被报应的机会,残了一条腿,他就这样被动地得到了报应。观众也许被震动了,然而不是主题意蕴升华为悲剧的震动。这种被动带偏了观众,指导观众看着他的残腿觉得他可怜,生生地规避了对他精神上的鞭笞。
本该朝着悲剧性去努力的剧目,到剧终都没有能努力提升上去,这里是一边倒的围猎方式,这里没有反围猎,失去了平衡。而《兄弟姐妹》就有反高压的态势,卢卡什勇敢地被逮捕,安菲萨果断地去救夫,米什卡坚定地拿起了笔,妹妹决然地和哥哥站到了一起。尽管前途是生是死无法预料,但主动行为在大幕即将关闭之时,为观众画出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兄弟姐妹》所追求的是“悲剧性”,并在不断地完善其悲剧的力量,过程长达三十余年不止;当我们反观了《桑树坪纪事》之后,我们深知,这种完善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们为《桑树坪纪事》不再打磨复演而遗憾。中国话剧一路走过的百余年,我们继承的同样是古希腊悲剧的精神,继承同样包含现实主义的传统,那么,我们在观看完《兄弟姐妹》之后,是否应该思考两件事情呢?其一,怎样按照悲剧 “总是模仿比我们还好的人 ”去塑造悲剧性的人物;其二,怎样按照演剧的规律,反复锤炼略呈骨架的原创,以悲剧的精神——迎头于挫折磨难,怀揣合理的意愿去创作悲剧。
张 殷:中央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