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中国的侠是为了一种不属于自我的、指向他人的义而行侠,是替天行道,打抱不平。金庸笔下有一众这样的大侠形象,其中,死守襄阳、抗蒙灭敌的郭靖、为民族大义断剑自尽于雁门关的乔峰给读者印象最为深刻。在众多的情感中,家国情怀、赤子之心最容易打动中国老百姓的心,他们需要这样的“超人”来宽慰心中对不平之事无力反抗的懦弱心理,因而对这类形象格外艳羡。不过超人形象美则美矣,却总有一种距离感,因为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像他们那样大公无私,彻底摒弃小我。大侠形象固然过瘾,却太过完美虚幻。因而金庸笔下最受欢迎的形象其实是几位带些“流气”的侠,也可以说是有些“侠气”的“流氓”:
《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侠肝义胆,以己之力周旋于正邪之间,成长之路何其艰辛。但他的性子却极其放荡,嗜酒成性,言语十分流氓,一出场便以一通大骂惊骇世人。令狐冲作为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座下第一弟子,其言令人咋舌,其行却光明磊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奸邪流氓之徒,而是有些“流氓气”的大侠。《神雕侠侣》中的杨过,虽为奸人之后,却天生侠骨、深明大义,终不输郭靖,成盖世之侠。可其出场也与流氓、混混无异。当郭靖见他与杨康相似,问他姓名时,他却在讨人便宜。杨过身上的流氓气表现为争强好胜、不肯吃亏的自我主义,表面“流氓”,非真流氓。
如果说令狐冲、杨过只是言语上流里流气,那么韦小宝可就是个“言行一致”的流氓了。《鹿鼎记》也不再是英雄传奇,而是流氓的发家史和心灵史。值得注意的是,韦小宝作为一个流氓,却也不是邪恶之人,他有较为正确的是非观,身上还有那么一点“侠气”。如果说令狐冲和杨过作为侠的出场是带着那么点“流气”,那么韦小宝作为流氓痞子的出场则确实也带着些“侠气”,这使得他大大区别于金庸笔下其他真正的流氓形象。韦小宝出场时,其母正被前来妓院闹事的盐枭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看到母親被打,且对方可谓穷凶极恶,挺身便骂,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金庸小说中自然有不用加引号的流氓形象,比如《笑傲江湖》里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杀人掠货、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射雕英雄传》中欧阳锋之子欧阳克,好色成性、阴险歹毒;《天龙八部》四大恶人里的云中鹤,最喜“杀人夫占人妻,谋人财居其居”……这些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氓形象,作恶多端,是作品中的绝对反派,典型的反面人物类型之一。
从毫无“流气”的大侠郭靖、乔峰,到兼有“流气”与“侠气”的令狐冲、杨过、韦小宝,再到只有“流气”的田伯光、欧阳克、云中鹤,“流气”和“侠气”在金庸笔下这三类人物中进行着博弈,本质其实是个人价值观念里“小我”和“大我”的博弈。而只有“大我”没有“小我”和只有“小我”没有“大我”的两种情况在现实中是少数,所以二者兼有的令狐冲、杨过、韦小宝这几位便在一众人物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具言说价值的对象。
沈庆利在《从“游民”向“流氓”的歧变——阿Q形象的“游民文化”视角解读》一文中指出,“流氓”最初的含义是指流亡之民,其意义与流民、游民并没有多少差别,在先秦时期,它还称得上是一个中性词。游民的贬义化跟宗法制有血肉关联,古代社会统治者是以宗法人伦作为统治百姓的主要手段的,而游民又是脱离了宗法人伦关系网络的一个特殊群体,自然成为统治阶级的心腹大患。由于他们存在安全隐患,普通百姓对这一特殊群体也持厌恶与防范的态度。事实上也正是游民群体内部层出不穷的招摇撞骗、横行霸道、作奸犯科等行为,才使他们在世人面前牢固地树立起了流氓无赖的形象。即使在今天,凡是游民和流民聚居的地方,社会治安问题依然十分严重。
从与宗法制的关系来看,“流氓”与“侠”是有共同点的。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一文中也讲到“‘侠字渐悄,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流氓、强盗其实是从“侠”演变而来的。脱离了宗法制,他们所带来的问题一方面就是上文所说的社会安全隐患;另一方面其实也解放了个人,不论流氓还是侠,在某种程度上都拥有了自我,获得了宗法网络下不可能拥有的自由和人性。不论是作恶多端的田伯光、欧阳克,还是带些流氓气的令狐冲、杨过、韦小宝,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父亲的缺位,在中国这样一个父系社会,没有父亲也就是没有宗法血缘。花花公子欧阳克是欧阳锋的私生子,但欧阳锋始终没有跟他相认,只认他是侄子;令狐冲没爹没娘,从小跟着师父师娘长大;杨过更是个“遗腹子”,杨康在他出生前就死了;韦小宝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连他娘也不知道自己是跟哪位相好生了这个孩子。他们便是典型的脱离了宗法制的“游民”,无人管无人问。那为什么会出现一类走向恶棍,一类走向大侠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呢?就是“流气”和“侠气”在他们身上进行博弈的结果,也是“自我”显现后的个体选择所走出的两条路:极端利己主义的彻底流氓化与趋向“侠之大者”的自我约束与修行。
游民在四海为家、浪荡江湖的时候,常常由于缺乏最起码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而逐步地走向堕落之路。鲁迅对这一点看得十分透彻,阿Q便是一个堕落游民、流氓的典型。阿Q性格里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其价值观念的混乱,便与游民群体在价值观念上的混乱性有关。在传统社会里,游民由于被排斥在宗法人伦关系网络之外,对当时流社会所认可的价值观念都会产生一定的反叛苗头。在鲁迅看来,流氓群体没有一种真诚的信仰,缺乏诚和爱,善于投机取巧和欺骗别人。王学泰总结道:“许多游民无妻无子,没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没有宗亲故旧的监督,也就不必顾及面子,更不会有耻辱的感觉。他们是没有根柢,随着时势浮沉游荡的一群;他们没有地位,失去了社会的尊重。因此,他们是反对现存社会秩序的,也不必考虑角色位置为人们所做的各种规定;他们很少有固定的财产,有的甚至为一顿饱饭都要费尽愁肠。为此,他们极端重视眼前利益,不太顾及离现实较远的后果。”
在游民的分化过程中,也就是“流气”与“侠气”的博弈中,价值引导与自我苏醒至关重要。《鹿鼎记》开头韦小宝见茅十八与盐枭相斗受伤,上前相扶。对于他行侠仗义、主动相帮,小说中的解释是“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其实便可以理解为,韦小宝虽从小没有爹娘教养,却从说书的那里学会了明辨忠奸,知道了何为英雄,何为奸佞,他从内心里仰慕英雄,也不自觉地效仿英雄。在他的成长中,虽然言行举止受市井影响而流里流气,但最重要的价值观养成受到了“侠气”的冲击,能够明辨是非,一路惩恶扬善,得以成为“痞子英雄”。杨过虽然父母早亡,但是在价值观形成期及时遇上了郭靖,虽然中间几经波折,但他从始至终都知道郭伯伯是真心待他,且从不否认他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甚至在得知郭靖夫妇是杀父仇人后,国难当头,他能很快抛下小我的个人仇怨,成全大义。
价值引导之所以能在杨过、韦小宝等人身上奏效,与他们个体意识的苏醒密不可分。自我的苏醒使得他们能够独立思考,而不是为某一种价值观念所控制,这一点在令狐冲身上最为典型。令狐冲虽身处所谓名门正派,却能看到正邪之分并不在派别,而在人心。当他看到嵩山派费斌声称正邪不两立而要动手杀掉手无寸铁的魔教女孩曲非烟时,他即刻意识到“咱们自居狭义道,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这‘狭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狭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狭义?要是这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令狐冲的这种醒悟是为他所在的宗法体系所不容的,终因“正邪不分”被逐出师门,自此笑傲江湖。
当“小我”碰上“大我”,体制化的价值选择便显得苍白无力。宗法体制下的人伦观告诉杨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一刀杀了郭靖夫妇就对吗?名门正派的价值观告诉令狐冲凡魔教之人死不足惜,那“妖女”任盈盈和“君子剑”岳不群究竟是谁罪恶滔天?流氓韦小宝与皇帝康熙,谁能比谁光明磊落?蜀中才子唐甄下过一断语:“有秦以来,凡为帝者皆贼。”古语有“窃国者侯,窃钩者诛”,宫廷之脏与妓院之秽相比毫不逊色,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看来,“大我”的侠义是要在“小我”清醒的前提下才能够实现的,没有个体意识、自己无法辨别是非之人绝不可能成为惩恶扬善的大侠,反倒很容易被人当枪使。《笑傲江湖》里绝大多数正派之人都是这样,只知正邪不两立,却不知到底何为“正”,何为“邪”。
就在“流气”和“侠气”的博弈之间,我们看到了金庸的高明之处,当我们谈论“流氓”时,可能会发现它原来跟“侠”渊源颇深;但是当我们谈论“侠”时,恐怕不会去跟“流氓”扯上关系。而金庸正是在塑造“侠”的形象时,给了他们一些“流氓”属性,他是看透了中国文化中“侠”和“流氓”的真正要义的。二者原本同源,我们之所以羡慕“侠”,可能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而是因为他们这种在“大我”与“小我”之间游刃有余的生命状态。因而,侠之大者,非为国为民,而是为己为民,不妨带些“流气”,活出远古游民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