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峰
那年高考,我意外失利,连本科线都没够上。考虑到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我纠结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复读,决定去远方一所大专报到。
那时没有高铁,也坐不起飞机,我只身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火车要开一天一夜,硬座车厢里拥挤喧嚣,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仿佛呼吸都感觉困难。
傍晚时分,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那时列车正驶过平原,一轮落日坠向西边的地平线,暗色的大地上一条河流被照耀得分外明亮。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诗,并且轻声地念了出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感觉到,那些已经在我心里结结实实郁结了一个多月的东西,此刻正“噼噼啪啪”地开始碎裂。
这种奇妙的体验令人难忘,以至于时隔数月后,我跟一个同学聊天时提及此事。这位同学也是“落架的凤凰”,因志愿报得不科学,结果以超出四川省重點线的分数,落到了我们这所“破学校”,比我还惨。
听我讲完以后,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当时是不是觉得,天地那么宽广,自己一时的得失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想了想,说:“对。实际上那个景色本身真也没有多美、多震撼,但是因为想起那句唐诗,就好像一下子变得壮丽起来。想想唐朝诗人眼里的世界,那真叫开阔,天大地大,人也可以行走八方、纵横四海……这么一比,我们成天困在几个分数里,因为一次挫败就觉得生不如死,格局实在是太小了!”他点点头:“嗯,想开了就没啥大不了的。你说诗,我也想起一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心安了,便安心地与那个作为“失败者”的自己告别,开始迎向新的生活,开始“仰天大笑出门去”,开始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
大学那几年,我一年四次坐绿皮火车南下北上。旅途中,我看到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也看到了“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看到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也看到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看到了“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也看到了“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看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也看到了“小桥流水人家”……对初出茅庐的我来说,这绝不只是眼前的风景,更是一个日渐辽阔与丰饶的心灵世界。
很多年以后,我有机会去了一趟美国。在那片同样广袤的土地上,最吸引和感染我的并不是那些标志性的景观,而是一些寻常的事物:乡村、城镇、田野、道路,以及路上遇见的无数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早就出现在我高中时就读过的华尔特·惠特曼的诗集中。惠特曼歌唱这些平凡,而我也像是走进了惠特曼的诗中,从这些平凡里看到了他所歌唱的自由、自信、乐观与昂扬。如果没有读过惠特曼的诗,很难讲我会不会也成为一个“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观光客。
诗就是这样吧,让你感受到庸常事物背后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于是生活,便不再只是眼前的苟且。
惠特曼的诗,是美国人的精神家园。而我们的心灵故乡,岂不也在我们自己的诗歌中?你看,我们流传千古的唐诗宋词里,没有对上苍神灵的顶礼膜拜,也绝少为君王人主礼赞讴歌,有的是辽远、壮阔的天与地,以及安放其间的人世悲欢;而我们得以在天地之间安身立命,也得以与无常、多舛的命运握手言和,既关心粮食和蔬菜,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词就像那列穿行在诗意国土上的绿皮火车,载满一车人间故事,带着所有离人、游子和过客,最终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