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信息研究的功能与认知取向刍议

2017-05-30 11:32郝琳
北方论丛 2017年3期

郝琳

[摘要]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都关注话语信息研究,但二者的研究思路和侧重点不同。功能取向的根本出发点是,语言的形式表征由信息意图所驱动,信息包装的需要是语言历时和共时演变的深刻动因。认知取向则致力于人脑的认知加工过程,在某些方面能够为功能取向的研究提供更加深刻的心理学解释,而在另一些方面又与功能取向的某些研究成果观点相悖。两种研究取向在理论上存在相互合作的基础,但在具体研究中究竟如何取长补短,还需要进一步的方法论方面的探索。

[关键词]功能取向;认知取向;信息包装;认知加工

[中图分类号]H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3—0061—04

语言是信息传递的工具,“任何一个言语的句子,都不仅仅是一串有意义的符号的线性联结,而是一座包含了组形规则、释义规则和传息规则的立体的语言立交桥”,因此,语言研究必然包含对信息表征及其传递方式的研究。不过,信息又是一个涵盖面非常广的概念,即使在语言学研究内部,出于不同的理论背景和研究目的,语言学家们对信息研究的着眼点和侧重点也不尽相同。

一、话语信息研究的功能主义取向

语言研究中的“信息”特指交际中“发话人传递给受话人的音信的内容”。不过信息内容本身并非语言研究关注的对象,语言研究真正关心的是信息在话语交际中的地位、价值以及传递的机制如何。功能主义取向的话语信息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信息结构与信息状态研究,二是“前景化”与“背景化”研究。

1.信息结构与信息状态

功能语言学领域的信息研究,发端于布拉格学派奠基人马泰休斯的“主位——述位”理论。马泰休斯把句子切分为主位、述位和连位等三个部分:主位位于句首,一般由已知信息充任,在话语中承担引出话题的作用;述位是围绕主位进行的叙述、描写和说明,传递对方未知的信息;连位是把主位和述位连接起来的过渡成分。后来,许多语言学家主张把连位看成述位的一个组成部分,形成了现在我们比较熟悉的“主位——述位”格局。

系统功能语言学派的韩礼德继承和发展了布拉格学派的思想,提出信息结构理论。信息结构的研究最早以句子为单位,把句子分析为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在无标记情况下,已知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而“新信息在前,已知信息在后”则是有标记的信息结构。韩礼德充分肯定了在语言分析中认定已知信息和新信息的重要性,认为“语言学意义上的信息生成于新内容和非新内容的相互作用之中”。“新”与“非新”指信息所处的状态,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国内外学者对信息状态看法基本上是“两分法”,即已知信息和新信息。

进入20世纪70年代,Chafe在考虑时间因素和意识的动态特征基础上,最早提出已知信息、新信息和可及信息“三分论”。他认为,在会话某一时间点上,已存在于受话人意识中的知识是已知信息;反之,在会话某一时间点上说话人通过话语导入受话人意识中的内容是新信息,而处于二者之间的边缘意识之中的半活性信息是可及信息。接着,Prince从“知”和“传”两个维度将信息分为已引用的信息、未使用的信息、可推知的信息、包含可推知信息、有依托的新信息和新信息等六种状态。国内学者徐盛桓也提出“零位信息、已知信息、相关信息、已知信息+新信息、新信息”等五种信息类型。

与之前的简单二分法相比,这些分类更为细致,观照到话语主体在不同阶段意识的动态特征,然而,这种通过进一步划分次范畴来完善对信息状态认知的尝试,并不能使我们对信息的认识产生质的飞跃;相反,由于不同信息状态之间很难找到明晰而又客观的界限,这些分类的实际应用价值并未得到广泛的认同。不过,这些分类法引入一种新的思维导向,即更多地考虑到话语主体在信息传递中的作用,“已知信息”“新信息”的认定主要取决于话语主体的认知状态。

沿着这一方向,屈承熹提出:“已知信息和新信息的区分应根据信息来源和信息处理方式进行。因为从信息来源层面上说,固然词语本身带有的已知信息或新信息分别与低信息值和高信息值对应,但这种情况并非一成不变,如果在信息处理层面对这些词语进行刻意的组织和加工,则可以使它们呈现出不同的信息值。”也就是說,尽管已知信息与低信息值具有显著的相关性,新信息与高信息值具有显著的相关性,但这两个层次是各自独立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做出超常规的安排。话语中的信息并不总是一成不变地按照常规进行组织和包装;相反,说话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交际意图,对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做出具有主观性的安排。屈承熹的观点具体分析了话语主体在信息加工和传递中的作用,对后续研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2.“前景化”与“背景化”

“前景化”概念是布拉格学派的穆卡罗夫斯基在《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一文中首先提出的。穆氏认为,诗歌语言与标准语言不同,它往往刻意违背日常语言的常规,以形成“前景”和“背景”的对照。后来,“前景化”这一术语在更大范围内得到应用,不仅用于考察文学语篇的文体特征,还用于篇章研究中的话语分析。Hopper关于时、体和及物性的文章首次将前景化与背景化的理论应用于话语分析:“叙事语篇中,有些信息构成事件的主线,直接描述事件的进展,回答‘发生了什么的问题,而另一些语句所表达的信息则围绕事件的主干进行铺排、衬托或评价,主要传达非连续的信息(如事件的场景,相关因素等等),用以回答‘为什么或‘怎么样发生此类问题。前者被称为前景信息,后者被称为背景信息。”

Hopper and Thompson认为,前景与背景不仅在篇章语义层面存在凸显和陪衬的差别,二者也同时在句法一语义方面形成一系列的对立性特征:“前景一般表现为主句,背景一般表现为从句。前景结构作为主要谓语表示事件或故事进程,一般使用行为动词,并按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展开,而背景结构作为从属结构表示主要事件的伴随情况,通常使用状态动词,不需严格遵守时间顺序。此外,前景结构常与断言、不定指和未知信息相关,后景结构常与预设、定指和已知信息相关。”

汉语界学者屈承熹、方梅、陈满华较早介绍并应用“前景化”与“背景化”理论。屈承熹提出小句间由背景向前景推进的无标记组合方式,他还关注到关系小句、动词形式、名词化结构、连词等标示背景的功能。具体到汉语语言现象的研究,方梅考察了小句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这两种句法形式,指出背景化需求是该句法表现的内在驱动力,陈满华考察了信息背景化给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带来的一系列句法后果,从非谓语化方面揭示了汉语信息包装的特点。这些研究在句法一语义特征方面为我们对小句在语篇中前景、背景身份的认定提供了判断的依据,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此后,张国宪、卢建对“在+处所”状态构式的研究、李挺对存现句的研究、胡建锋对“不是……吗?”反诘问句的研究都将前景化与背景化理论与汉语事实相结合,提出富有创见性的观点。不过,目前的研究还仅局限于上述句式,而对于大量其他类型的句式究竟如何区分前景与背景、如何发现“前景化”和“背景化”的实现手段,仍然是具有挑战性的课题。

二、话语信息研究的认知主义取向

与功能语言学一样,认知语言学也关心信息研究。不过,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结构的形成和演化从根本上说是由交际需要决定的,因此,它主张从人体外部(功能角度)去研究语言;而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假设是,语言结构与人脑对事物的认知方式和认知过程直接相关,因此,它主张从人体内部——人脑如何对信息进行认知加工的角度研究语言。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有意识的心理生活具有选择性和关注性,它能够通过认知加工把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划分为两部分,其中,主体所选择的注意对象作为“图形”信息而得到凸显,而剩余的部分则作为背景并被弱化。人类能够从嘈杂、混沌的无序状态走向有序状态,靠的就是这种能力。20世纪初,丹麦心理学家鲁宾始创“图形”与“背景”概念,后来完形心理学家进一步将其纳入知觉组织框架,用以说明知觉主体按怎样的形式把经验材料组织成有意义的整体。

最早将这一思路引入语言学研究并加以应用的是认知语言学家Talmy。他开始是用“图形一背景”关系来解释自然语言里的空间关系,后来又把研究深入到复合句的分析,这些成果推动其他学者在句法和篇章领域更为广泛和深入的研究。一般认为,图形有明显的形状和结构,容易被感知和指认,而背景没有清晰的形状和结构,容易被忽略和遗忘,因而图形作为聚焦体处于认知的中心地带,背景则充当参照体,处于注意力的边缘位置。图形是语言描述的主要部分,而背景是语言描述的次要部分。不过,我们也应认识到,在一定条件下,图形和背景可以相互转换,认知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在这个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图形一背景”理论作为认知语言学三大研究路向之一的突显观的理论基础,为很多语言现象的解释提供了重要的支持。例如,Langacker关于所有格构造、主宾语选用、介词的运用、时间状语的确定、倒装句的强调机制、句法多样化等多种语言现象的解释,充分证明了该理论的科学性。这些观点在汉语研究中也得到广泛印证。

认知主义取向的话语信息研究揭示了人脑对信息进行认知加工的机制,其理论假设具有一定的心理现实性。

三、功能与认知复合视角下的话语信息研究

随着时代的发展,语言学研究越来越呈现出学科交叉多元化和研究方法多元化的演进趋势,不同的研究取向完全有可能实现视角互补、方法共享。就话语信息研究来说,功能语言学关注信息包装在句法形式中的作用,认知语言学侧重人脑对信息加工和处理的方式及其对句法呈现的影响。二者虽有不同,但其共性也很明显。从研究对象上说,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所关注的信息,都要舍弃消息内容本身,而只注意它在话语交际中的地位和价值,从研究思路上说,二者都将更多的注意力转向认知主体和话语主体。

功能语言学先前关注句子层面的信息结构研究,它将小句切分为焦点、背景等信息单元,讨论信息安排与组合等问题,而在语篇层面,讨论主位推进等与信息结构相关的连贯问题。近年来,功能语言学信息研究的热点转向“前景化”和“背景化”等问题,探讨信息包装策略下句法形式的各种表现。实际上,上述课题已有多个涉及认知语言学的一些理论,如果能够结合认知语言学的视角,进一步考虑到认知加工因素在信息安排中所起到的主观性作用,很多问题将会获得新的思考方向。例如,功能语言学关于焦点、背景以及“前景化”和“背景化”的理论都可以以认知语言学的“图形一背景”理论为认知基础,因为前景和背景相分离的前景化(或背景化)过程就是基于人们感知物体的认知方式而形成的,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不同识解方式构成语言结构的认知基础。事实上,国外也有学者曾经提出,图形与背景的视觉差异与文本的前景化机制基本一致。再如,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于1991年提出的“认知参照点模型”,也与功能语言学主位推进理论的研究思路非常相似,只不过功能语言学更关注主位推进外在的模式类型,而认知语言学更着力于认知主体内在的认知过程。

另一方面,认知语言学的信息研究也可以从功能语言学中汲取营养。认知语言学创立以来进行大量的理论探索,取得丰硕的成果。但囿于认识论和方法论,其相当一部分工作仍建立在语言学家的语言直觉之上,难免众说纷纭,见仁见智。比较而言,功能语言学关注结构与功能的互动表征,其分析过程和研究结果具有较高的可操作性和可验证性。认知语言学如果能借用一些功能语言学的方法,必将开拓出更加广阔的应用空间。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正视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在某些问题上存在的不同观点。例如,功能语言学通过对信息状态的研究发现,“无标记情况下,已知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即一般情况下主语是已知信息、宾语是新信息;而根据认知语言学的“图形一背景”理论,已知信息被作为背景而淡化,新信息被作为图形而突显,“突显的参与者,特别是施事者,很可能成为分句的主语;不很突显的参与者则可能会成为宾语或其他成分”,由此可以推知:主语是新信息,宾语是已知信息。这恰好与功能语言学观点相左,两个流派在这个问题上各执一词,又各有所据,究竟孰是孰非,恐怕还需要進一步的工作来验证。我们认为,这种情况不应视为两种视角或方法的抵牾,而应看作两种视角在碰撞中进发出的思想火花,为我们全面、深入地认识相关问题开启了新的思路,值得重视和思考。

综上所述,功能语言学与认知语言学的信息研究虽然在研究取向和研究方法上存在一些分歧,但也具有同质的一面,二者在话语信息研究的一些方面构成明显的理论交叉,而这恰恰为我们从综合的视角考察问题提供了可能,认知解释和功能解释相互碰撞、相互质疑、相互验证,可以为语言研究发现更多具有启发性的线索。结合语言在功能驱动下的形式表征,深入认识和分析认知加工在人脑信息处理过程中的作用,将使我们对信息与语言的互动规律、信息如何在语言中获得映射、语言如何为信息传输服务等课题获得更进一步的了解,我们有理由相信,综合视角必将推动话语信息研究朝着更深更广的领域发展。不过在现有的研究阶段,究竟如何切实开展两种研究取向的合作,还需要进一步的方法论方面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