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
在语言文化日益呈现出多样性的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双语或多语者。用文化人类学的说法,就是不同文化之间的“语言接触”日益频繁,导致出现大面积的双语或多语现象。人们提起某位硕学大儒,往往会艳羡他懂好几国语言;夸一个小孩子聪明,往往也是说他的语文、特别是英语的成绩真棒。我自己的好几位少数民族朋友,平日里,他们的汉语好得你根本不觉得他们跟自己有任何不同,可当听到他们和老家的同胞说起本民族语言时,会突然觉得他们像是变了个人,竟然会有如此非同凡响的语言能力。至于学术界的很多朋友能够娴熟地运用多国语言做研究,自然是令我感佩不已。
记得在老家上小学、初中和高中时,学校里既有说普通话的老师,也有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师。说普通话的语文老师,让学生站起来念课文时,学生们都得尽量按照普通话来念,如果念得不够好,下课后,就会被同学们嘲笑起哄,说是“醋溜普通话”。所谓“醋溜普通话”,就是听起来怪怪的、让人酸倒牙的普通话。如果是不会说普通话的语文课老师,用陕西方言来读课文,听起来也是蛮别扭的,因为那些课文的内容,大都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稿的文体,若用方言念出来,有时候也会感到不那么自然。那时候,大家还是挺羡慕从外地或城市转学而来、只会说普通话的同学,总觉得人家比较“洋气”。对于语言的这种“土”或“洋”感觉,其实就应了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早期的一个观念,亦即倾向于把“文明”语言和“野蛮”语言做严格区分,认为前者重在交流,后者重在实用(例如咒语的使用等)。但在今天的人类学家看来,方言和普通话的关系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方言照样无妨交流,而普通话一样可以有接近于语言巫术的功能(例如歌功颂德)。只是它们适用的范围不同,前者局限于地域社会,后者则超越地域社会,有更广阔的覆盖。方言一般是地方上民众的语言,普通话则是国家支持的,被学校教育和公共媒体所采用,和国家权力的拓展有着更为紧密的关系。
我自己比较蠢笨,外语一直学得不太好。从小在陕西商州老家,一直说着很“土”的方言。以1977年恢复高考、自己有幸进入大学为契机,才开始说普通话,并学一点外语,大概也算是一个操双语者吧。在西北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居然就凭着高中那点可怜的基础,斗胆直接进入说普通话的状态。说实话,我说的这种“陕西普通话”,在同班北京知青同学看来,总少不了有那么一点醋溜味儿。后来,到北京继续求学和工作,基本上就全讲普通话了。慢慢地,自我感觉说普通话的能力也比以前有所提高。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主要还是在陕西方言和普通话之间,并没有那么难于贯通。陕西话属于北方方言,它和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亦即标准语)之间,并不像吴方言、粤方言、赣方言、客家话等方言和普通话之间那样原本就有较远的区隔。按照中国人类学家童恩正的观点,中国从东北经华北、西北到西南,存在一个“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若是从方言来说,大概也不难理解,东北方言、西北方言和西南方言区的人们,在向普通话靠近时,还是相对比较容易的。
虽然自大学毕业以后,说方言的机会确实是越来越少了,但回想起来,这么多年,自己其实一直是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穿越”往来,不时地切换着“频道”。每年到了暑假或寒假,先是从西安,后来是从北京,总要回老家探望祖母和父母,这就得切换成方言“频道”,才觉得自然、亲切和不尴尬。快要开学了,吃过母亲包的“滚蛋饺子”以后,离家远行,很自然地就又要切换到普通话“频道”,因为它才是我的工作语言,当然也是自己在他乡的日常生活用語。
西安是我从北京回老家时,必须要转车的地方,但若换个角度讲,这里同时也是我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转换“频道”的中继之地。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基本上是全天候的普通话;到了西安,时不时地就要说起陕西的方言了。这主要得根据对方的情形来临时判断。比如,打电话给老同学,对方如果一开始就用普通话回应,那我就很自然地和他说普通话;但如果是和亲戚长辈联系,对方一开始就是方言,那我就得以方言来应对,否则,就显得隔生或失礼了。当然,有时候如果切换得不够自然,自己也会感到不适应。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祖母和父母相继离世,可一有机会,我还是要回去给他们扫墓。这样,我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穿越”,至今仍在继续。每次给祖母上坟烧纸时,都会想起她老人家看见我走进家门时,总是会满心欢喜地说:“哎呀,额星儿回来啦!”这一句方言,就那么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都是那么清晰而又亲切。普通话能使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广阔的生活世界,但方言却使我们可以温存一个更亲切的生活世界。亲戚家的孙子辈儿都长大成人了,他们都叫我“星叔”,和我说话时,有的人说方言,有的人直接就说普通话。伯父家的孙子正在上高中,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完全没有我当年说“陕西普通话”时那种醋溜味儿。他告诉我,现在学校里的老师都会讲普通话;二姑家的外孙女想当教师,也已经通过了普通话水平考试。但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和父母、祖父母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多会选择方言。我想,不久的将来,如果他们离开家乡,去了外地甚或异国工作和生活,大概也会和我一样,需要在方言和普通话甚至在汉语和外语之间“穿越”往来吧。
上述这些很个人化的经验微不足道,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仍然是我们这个国家所处状况的些微反映。从清朝末年的“官话”到民国时代的“国语”,再到现在的“普通话”,能够超越各个地方性方言的“共同语”始终伴随着国家的发展而成长。现在,无论我们走到那里,即便是去少数民族的社区里调查,基本上使用普通话就能够疏通意思和交流感情。想想看,海峡两岸的同胞,即便观点有分歧,但双方之间的语言沟通却几乎没有任何障碍,这是两岸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化共享基础。
孙中山先生早年曾经设想过,伴随着国家铁路计划的实施,国人之交际日增密切,将会“使伊犁与山东恍如毗郊,沈阳与广州语言相通,云南视太原将亲如兄弟焉”,现在,可以说这一理想大体上已经实现。不过,孙先生当年的另一论断,也就是统一的国语有可能使各地的方言归于消灭,则似乎不太对。在我看来,普通话和方言并不是零和关系。近一个世纪之久的普通话普及运动,确实是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民的语言生活格局,但另一方面,全国各地的方言,包括少数民族的民族语言,作为地域性或族群性生活文化的载体与表象体系,蕴涵着各地、各族人民的情感和智慧,所以,它们不会消亡,不仅如此,它们还将源源不断地为普通话提供着词汇和表现形式的滋养。我相信,普通话和方言将一直处于并行发展的轨道,也因此,今后仍将有无数同胞会和我一样,需要体验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的“穿越”。这或许就是我们的宿命,但或许也正是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