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1877-1962),20世纪前半叶著名德国小说家、诗人。作品受浪漫主义诗歌和心理分析学影响较大,喜欢用印象手法和象征手法来描写和分析他所处的资产阶级社会,被西方评论家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个骑士”。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行》《玻璃球游戏》等。
南阿尔卑斯山的仲夏,美丽而明亮。兩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为了夏天即将结束而忐忑不安,我将这种不安视为所有美感的附属品,那样的不安,带着某种神秘感,就像某种味道强烈而特别的佐料。一旦有任何雷雨征兆,更是格外令我担心,因为自八月中旬开始,即使是小雷雨都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它可能持续几天不停,即使雨后天气放晴,但夏天也早已随之消失了。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夏日在雷雨中挣扎,然后轰轰烈烈地匆匆死亡,迅速消失,这过程几乎已成定律。当雷雨在天空肆虐几天之后,当无数的闪电,轰隆不止的雷声交响曲,以及温暖狂暴的大雨终告平息或消失之后,某个早晨或某个午后,曾呼风唤雨的云层散去,温柔澄净的天空中净是秋天幸福的颜色,而周遭风景褪去了些许色彩,阴影逐渐浓烈、深沉、扩大;那就像一个年届五十岁的人,昨日看起来仍健朗,一场突然的病痛,便让他挫败的脸上布满小细纹,仿佛沧桑给他每一道皱纹刻下了浅浅的沟痕。
去年夏天的雷雨十分可怕。当时,夏日狂野地抗拒死亡,那临死前的狂怒,那壮烈的忿恨,那挣扎不屈,令人胆战心惊。然而,一切终是徒劳,几番狂啸后,夏日终究无助地消逝了。
今年的仲夏似乎不会如此狂野,不会拥有如此戏剧性的结束;虽然仍有可能,但这回它仿佛想要不紧不慢地寿终正寝。近日散步时,我在阴凉的石窖酒馆享用面包、乳酪和葡萄酒的乡村式晚餐;那几天,从散步到返家的途中,最特别的是那沉潜的夏末之美,它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温暖的空气均匀分布,冷空气缓缓冷却,夜露静静凝结,夏日虽略做了挣扎,但仍然静悄悄地消逝;那样的夜晚,显得特别不平凡。日落后若外出漫步两三个钟头,便可从身边无数的小小波动中,感受到这种夏日的挣扎。白日留下的暖空气整夜顽强地聚集着,隐匿在每一座森林、每一丛灌木及每一条山谷道路中,抵抗着风的吹袭。此时,山丘西侧的森林是暖空气的重要藏匿处,其周围暴露于冷气中,因此,漫步于洼地、河谷或森林中时,由于树木的种类或疏密不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变化。就像滑雪穿越山区时,可借由调整膝盖位置来感觉地势的起伏及山脉的走向,几次练习后,滑雪者便能以膝盖的感觉来了解整个山势。同样地,在这暗无星月的森林中,我借着些微的空气流动变化来感知周围景物。
一走入森林,膨胀的暖流迎面扑来,仿佛热气从暖炉中流泻而出。随着森林的浓密稀疏,温热的空气或膨胀、或减弱。湿湿的凉意令人感觉河道的存在,它们虽早已干涸,但泥土中仍残存着湿气。同一地区的气温,也因地点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在这初冬仲夏交替时节,更令人明显地察觉温度的变化。就像冬季里光秃秃山头的玫瑰色,就像春天空气的湿润和植物的生长,就像初夏夜蛾的成群飞舞,在这样的夏末夜晚里,在奇特的空气变化中漫步,感官所经历的体验,同样也强烈地影响着人的生命力与情绪。
昨夜从石窖酒馆漫步回家途中,在山坡路与圣安波迪欧的坟墓的交汇处,一阵湿凉冷风从草地和湖面吹拂而来。森林中令人惬意的暖空气逗留着,匍匐在金合欢、栗树和桤树之下。森林抗拒秋天,夏天抗拒死亡,这都是对命运的顽强抵抗!同样,当生命之夏流逝之时,人们也抗拒着衰竭与死亡,抗拒着自宇宙间逼近的生命冷流,抗拒着生命冷流入侵自己的血液之中。于是,带着全新的挚诚,人们沉醉于生活中的小玩笑及各种声响,沉醉于生命表象中的种种美好,沉醉于颤抖着的缤纷色彩,沉醉于匆匆飞过的云影;人们从充满恐惧的微笑中抓住逝水年华,从注视自己的死亡中获取畏惧与慰藉,同时战战兢兢地学会了面对死亡的艺术。这正是年轻与年老的不同。有些人早在四十或五十岁就超越了这道界线,有些人则直到五十或者六十岁才察觉,但无所谓;此时,我们将生之艺术转向其他领域,过去忙于培养成熟洗练的人格,如今则努力摆脱、瓦解它。我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年轻时的想法、兴趣及情感,似乎遥不可及。如同夏日的稍纵即逝,这些过渡时期的小玩笑,令人感动,令人惊惧,令人发笑,令人颤抖。
森林不再翠绿如昨。葡萄叶开始转黄,叶下垂吊着蓝色、紫色的果实;傍晚的山峦闪烁着紫色光芒,天空带着翠绿色,渐渐步入秋天。之后呢?之后,不能再前往石窖酒馆,不能去阿格诺湖午泳,也不能在栗树下小坐或作画了。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能陪伴爱人的人,能回到故乡的人,是幸福的。梦碎的人,天气一变冷就躲到床上的人,因为逃避而踏上放逐之路、成为异乡客、旁观那些拥有故乡与朋友、倚赖自己的职业与工作的人,看他们如何努力辛苦,看战争与横祸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降临,破坏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努力。正是这种无所事事、无所信仰甚或失望的人,才看得见真相—老人以对真理的偏爱取代年轻人的乐观,因而,只有他们看得见苦涩的生命真相。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冷眼旁观一切—看着这世界在乐观者的旌旗下如何日臻完美;看着每个民族如何觉得自己日益神圣完美,同时日益理直气壮地穷兵黩武,看着艺术、运动及学术领域里的新巨星及新潮流,如何借由报纸而声名远播;看着一切事物充满生命的光和热,充满感激,充满高昂的生命力及强烈的不死意志。生命的焰火一波接一波,就和提挈诺夏日森林里顽强的热空气一样。生命之戏永远激昂,内容虽贫乏,但对抗死亡的奋斗永不停息。
在冬天来临之前,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蓝色的葡萄将又柔又甜,小伙子们边唱山歌边摘葡萄,头系彩巾的年轻女孩站在金黄色的葡萄叶中,宛如美丽的野花。许多美好事物等待着我们;今日看似苦涩的事,他日将结出甜美的果实。好好学习死亡的课题吧。眼前且等待葡萄成熟,等待栗子落下,同时期望能享受下一次的月圆之乐。显然很快便老去了,而死亡还在远方。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
老者何等幸福
炉热,酒红
甚至平静地迎接死神—
只是,且慢,不在今朝!
一九二六年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提契诺之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