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鸟路过,说几句闲话,飞了。
风路过,摇几下草木,走了。
云路过,投几封天书,散了。
时光的影子移动着。但幽谷没有时光,幽谷在历史之外,在时代之外,在人迹之外。幽谷是时光的隐士,隐逸在人世之外。
岩石肃穆,涧水凛冽;花草尚未被命名,正好安于无名的自在;虫儿尚未被归类,正好在昆虫学之外逍遥;野蘑菇穿上一生里只穿一次的好看衣裳,野美一阵,就很快藏了,怕被谁没收了这份野。
厚厚的苔藓,幽蓝的坐垫,但并不期待谁来落座,苔藓自己坐着自己,顺便接待了永恒,这一坐,就是万古千秋。
幽草的睫毛,掩映着泉眼,那眸子,大约只见过大禹的背影,就再没有见过别的背影。偶尔有画眉、云雀,来泉边会面,眸子们就互相对望着,天真凝视着天真,天真与天真相遇了,它们同时看见了宇宙的天真。
那天,我从滚滚红尘里出走,越荒原,披荆棘,攀巉岩,过险崖,沿一窄逼峡沟深入,经九曲八折,穿五洞十滩,终于摆脱了手机捆绑,远离了商业追捕,逃出了资讯轰炸,终于,我脚蹬女娲留下的岩石,手攀盘古种植的老藤,我扶着一片白云,降落下来,嗬,眼前一亮,我来到一个神秘谷地。
大约是第一次,被一个携带着时光尘埃的人闯入,幽谷有些惊慌,我的足音,我喘息的声音,我吃干粮的声音,我喝水的聲音,我打嗝的声音,我叽里呱啦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少见多怪大呼小叫的声音,我自以为是胡乱点评的声音,我敲击石头的声音,都被放大,四周的山发出令我感到古怪的回声——那声音是我制造的,幽谷又原封不动还给我。
看来,幽谷喜幽,它讨厌多余的声音。
看来,幽谷喜净,它害怕被红尘发现,被俗眼锁定。
看来,幽谷有洁癖,它恐惧被出租被买卖被践踏被惨遭蹂躏。
作为闯入者,我不该久呆在这里,我不该打扰甚至终结它亘古以来的幽静,如果因了我的闯入和泄密,将一个时代过剩的欲望洪流引向这里,我不仅毁了幽谷的贞操,也毁了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纯真。
静静地,我呼吸着它保存的公元前的清气,领略着它的幽旷气象和天真之美,心魂,变得悠远、澄澈,又无比温柔。
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走时,白云正在漫过来,漫过来,似乎要擦拭我留下的痕迹。
恍惚间,回转身,幽谷倏然不见,我已不辨东西,不知此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处,只看见满山白云。
我把幽谷还给幽谷。
(节选自《散文》)
【推荐语】 “山有木兮谷有泉,公与客兮醉其间。”古人吊古寻幽,缘于“江山如画,难描幽谷安然如花”。“我”流连在一片有限的视野里,陶醉于幽谷的幽草、苔藓、云雀、清气、幽旷气象、天真之美,“心魂变得悠远、澄澈、又无比温柔”。本应“婆婆袅袅夕岚中,不求人识处幽谷”。那为什么还要把幽谷还给幽谷?幽谷安于无名的自在,并不期待红尘来落坐。幽谷喜幽静,幽谷有洁癖,它只能让你感受一下灵魂被钓起的闪美瞬间。它害怕买卖的俗眼亵渎了它的纯真,它恐惧红尘玷污了它的贞操。所以,还是让“幽谷、香草和小径指向宁静,光和花香奔流”于永恒的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