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改梅
在中国西部绵延褶皱的太行山深处,有这样一支队伍,他们由11个盲艺人组成,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为八路军谍战服务,被山里人称为“没眼人”。他们行走于茫茫大山,70多年来以流浪卖唱为生,无意间保存了辽州小调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态的演唱方式。可是没人知道这些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小调就留存在这支“没眼人”的队伍里,没人知道这个特殊群体的活着和死去。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她用13年的时间跟踪、纪录、拍摄“没眼人”,期间与“没眼人”同吃同住,身兼编剧、导演、制片人等职,卖房、欠债,为拍纪录片几近倾家荡产。她就是亚妮,曾经是浙江卫视当红的主持人,在最辉煌的时候退出荧屏,走入大山。
结缘“没眼人” 将跟拍进行到底
早在2002年,中国首届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在杭州举行,石占明像一匹黑马,直接跳过初赛和复赛,跨入决赛,亚妮恰好担任这场决赛主持人。石占明羊鞭一甩,声震全场,获得“歌王奖”。有了这样的因由,不久后亚妮便来到左权,拍摄关于石占明的纪录片《进城记》。机缘巧合,她在乡野之间遇到了一群和石占明唱歌唱得一样好的人,不幸的是,他们都是盲人,当地人将其唤作“没眼人”。
在古村旧祠堂的戏台上,11个衣衫不整的流浪汉,坦然坐在铺盖卷上,兀自向天而歌。那歌声“柔情绵长,肆无忌惮,清清爽爽,又天高地阔,没有半点杂质”,亚妮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强烈的职业敏感,让她抓着这个线索不放,而后得知这支盲人宣传队在抗战时期曾是八路军的一支情报队伍。虽然没有编制、没有档案、没有记录,70多年来,居无定所,在太行山游走,以演唱民歌来讨生活,客观上,也丰富了当地山民的文化生活。于是,亚妮的访谈栏目多了一期关于“没眼人”的故事——《向天而歌》。此后,亚妮一头扎进了太行山,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下了这些单纯快乐、与世隔绝的“没眼人”的故事。
从开始接触“没眼人”队伍,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作为一个媒体人,亚妮面对这样的故事,产生兴趣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要坚持这么久,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被问到拍摄“没眼人”的缘由,亚妮说,“那是一种不断被诱惑、被感动、被推着向前进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行动。”
亚妮无论在书、电影亦或是各种采访中,每次都要强调这几个词汇:快乐、自由、坦然。当有人问亚妮拍摄没眼人的初衷时,她说,“听到他们的歌,看到他们的笑容,就莫名奇妙地想拍。”令亚妮没想到的是,拍摄“没眼人”从此进入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電影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这个题材融资困难,我甚至卖了房子。”亚妮说,常常拍着拍着就没钱了,只好停下来去四处凑钱筹款,受尽磨难,身心俱疲。
拍摄初期,亚妮遭到了乡亲们的误解。山里的老乡,会以为拍电影是为了挣钱,不予配合。亚妮花费很多心思,最终得到乡亲们的理解和支持。投资拍摄花费了几百万元,最终录下500多小时的影像素材。这些都不是最大的困难,孤独才是。亚倪原本在体制内工作,任何项目一经审批,预算也会很快批下来,而自己只要把项目完成,从来不需要考虑资金、技术问题。原本100多人的拍摄团队,拍到后期只剩下亚妮和摄影师两个人。在深夜赶往县城的路上,会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亚妮说,脱离了优越的环境,同时遭遇疾病和资金困难的时候,会感到孤独,但听到没眼人的歌声,什么烦恼都没了。
“眼没了,心就亮了”是“没眼人”的共同写照,更是他们对生活的通透理解和人生观的真实表达。这种快乐是原生的、自然的。“我见到‘没眼人的时候,他们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种状态,自然地造成他们无欲望的一种生活状态——能吃饱、能穿暖、能睡觉,有人听他们唱歌,就那么快乐地生存。”盲艺人的豁达和通透,令亚妮宁愿摈弃精致的生活,静下心来做一件在外人看来很傻的事。
退出荧屏 坚守非遗的传承
从当红主持人到投身纪录片的拍摄,亚妮说,她在做一件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这是对职业的交代,对历史的反观,十多年来,她在等待观众的回归,至于从荧幕消失,亚妮说,她只是换了一个舞台。
当下,导演们更热衷于拍摄商业电影,年轻人似乎也更喜欢收看娱乐节目,而作为电视人的亚妮却在坚持做纪录片。在问到为何坚守这个领域的时候,亚妮说,社会的进度在改变,她相信观众的文化品位可以培养,对纪录片的兴趣也会回归。作为个体,亚妮说自己可能会放弃,因为“没眼人”的日子过好了,已经不需要她了。但作为纪录片导演,盲艺人从原始到商业,是个非常好的记录过程,也是难得的好素材,所以再难她也不会放弃。
随着拍摄的进行,11个“没眼人”中有3个相继去世。亚妮越发感觉到纪录片工作的意义,她说,当历史需要回头的时候,纪录片有影像,她希望更多的文化人能够对非遗的传承进行空间意识的营造。
亚妮说,文化的传承依赖于有力的主体,而民间艺人、工匠往往生活在底层,很难找到将他们“换饭”的东西(指非遗世代传承的途径)。如今,很多个“没眼人”年龄已经大了,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作为媒体人、文化人,应该有意识地去推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希望通过自己的这些努力,让更多的人介入到非遗保护工作当中,让这一代盲艺人能安度晚年。记录非物质文化遗产关系到中华民族的生存和传承,这不仅靠民间艺人,还要靠知识分子的呼吁。
谈到非遗的保护,亚妮说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贾樟柯、徐文荣、陆川、宫晓东、俞胜利、田青、崔永元、于丹纷纷为其站台。贾樟柯无偿为电影《没眼人》担任艺术指导。而崔永元在亚妮的新书《没眼人》的发布会上说,“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整个民族文化机体的组成部分,如果任其消亡,最终会让民族的文化遍体鳞伤。我们应该对每一个民间艺术的种类充满感情,发自内心地维护他们,让他们存活下去。中国实在是不缺女明星,也不缺女主持人,缺的是什么呢?缺的就是对民间文化保护的有心人”。
亚妮对于文化的抢救和保护,绝不只是说说。在她的纪录片《寻找记忆》中,亚妮跑了8个国家,寻找一位在比利时与毕加索齐名的中国画家巴耆(音)。还拍摄《遥远的歌》,纪录苗族史诗。身为宁波人的亚妮,小时候听外婆说,其年轻时候嫁妆有十里那么长,又拍摄了纪录片《发现中国红》,“十里红妆”因此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纪录片《古戏台》,亚妮走遍了宁波的每一个山庄、每一条河。对于未来工作的打算,亚妮对记者说,会集中精力将“没眼人”的电影做完,还将继续以纪录片的形式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当中。
群体消亡 文明的必经之痛
跟拍了“没眼人”十余年的亚妮说,随着他们关注度的提升和社会的介入,严格意义上的“没眼人”群体已经消亡。他们以前那种对天高歌的气势没有了,反而都很拘谨、很有分寸地唱着歌、说着话。来自土地、来自天、来自地、来自生命和灵魂深处的东西,不存在了。亚妮感到很心疼,但无能为力,“事实上,这就像中国的大环境、世界的大环境一样,文明前进是需要代价的,就像工业的发展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一样,没有办法,你要付出,因为你要过好日子,就这么简单。”
比如说“没眼人”,他们现在有了廉租房,有了低保,能吃上饭,也有了专门伺候他们的人,他们现在不用走山,有汽车接送,甚至有的人已经有了高血压、糖尿病,这些都是所谓的富贵病,他们现在出去唱歌没有了背铺盖这一说了。
在2013年的时候,他们的新团部造好,全国去了上百家媒体,县委书记亲自过来讲话,“没眼人”们在那个舞台上站了一排,都穿着崭新的演出服,脸上带着僵硬的笑,说着客套话,唱歌的感觉完全变了,胡琴都不敢满弓地去拉。
在记录“没眼人”生活的过程中,外界会质疑,这种对整个人生故事的揭露,是在消費他们的苦难,这件事其实不只一个人问过亚妮,她也常常自问。
“我有时会想,你要反应他们真实的生活,就一定会有这样的苦难在里面,虽然他们可能觉得,有饭吃、有炕躺,这世界就是一片阳光,这么好的日子,还有什么乞求呢?他不觉得自己苦,但我们看了,会觉得苦。这种苦,我以后要在片子里怎么呈现,如果呈现不好,人家就会觉得你是在消费苦难,你在享受别人的苦难,或者说把人家的苦难作为你的作品。所以我一直很纠结,要怎么样去做这件事。事实上我比你们还担心,被误解为我在利用他们的东西,来完成自己所谓的作品,这是很忌讳的,我只想把他们很光明的东西,他们的这种快乐和幸福,让现代人去感受、反思一下,让我们回归到一种很轻松的状态,这种平和快乐,其实是我们生命中很珍贵的东西,但现在真的回不去了,为什么?因为我有太多的事情要焦虑。一辈子,能留下一点东西,这是很值得的,仅此而已。”
《没眼人》是书,也将是电影,还会有纪录片。“我写‘没眼人,拍‘没眼人,不是为了让人们可怜他们,而更想让人们感受这群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快乐自由的状态,我们现代人已经远离这样的状态太久了。”亚妮说,他们讲的那些笑话能让人笑破肚皮,跟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容易满足,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