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永生
骂人是不文明的,不雅;对联是“诗中之诗”,太雅。一个“不雅”,一个“太雅”,二者结合到一起会怎样呢?
清康熙五十年(1711),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案。江南学子发现,副主考官赵晋受贿十万两纹银,出卖举人功名。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合伙作弊,主考官左必蕃知情不报。举子们义愤填膺,把考场匾额上的“貢院”两个字涂写成了“賣完”,又有一群考生将财神庙里的财神像抬到了夫子庙里。不仅如此,还有人在江南贡院贴了一副对联:
左丘明双目无珠;
赵子龙一身是胆。
左丘明就是司马迁所谓“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那位,历史上著名的盲人历史学家,《国语》《左传》的作者。赵子龙则是三国时期的蜀国名将赵云,刘备曾称赞他“一身都是胆”。对联作者借副主考官赵晋之“赵”和主考官左必蕃之“左”做文章,硬拉左、赵二姓历史名人出场,对主考官、副主考官口诛笔伐,大骂左必蕃有眼无珠,继而又骂赵晋胆大包天,把科考乱象痛加鞭挞。真佩服这些文人们的笔杆子,骂人也骂得这么有故事。
清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最终,清军惨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李鸿章受到“褫去黄马褂”的处分。随后,李鸿章受命前往日本谈判,并与日寇签订了卖国的《马关条约》。《马关条约》一出,举国皆惊,李鸿章这个替罪羊备受舆论谴责。江苏昆曲名丑杨鸣玉在演《白蛇传》中“水斗”一场时,故意对穿黄色外褂上台的鳖精插科打诨道:“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缩,定将黄马褂剥去。”观众心领神会,满堂哄笑。后来,坊间盛传杨被李逼死。有人怒不可遏,写了一副对子大骂李鸿章:
杨三已死无苏丑;
李二先生是汉奸。
杨鸣玉排行第三,故曰“杨三”;李鸿章排行第二,故曰“李二”。说李鸿章是汉奸,未免有些冤枉,但经此联一骂,李中堂恐怕也只有叫苦的份。所以,也就难怪李鸿章会很伤感地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既然李鸿章很冤枉,那么,真正的卖国贼又是谁呢?
我们不妨看看清末著名学者章太炎在对联里是怎么写的: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
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
歌庆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
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慈禧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中法战争爆发。中法两国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日本则乘机鲸吞了我国的琉球群岛。在她六十岁时,甲午战争爆发,清政府又不得不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及澎湖列岛给日本。在她七十岁这年,沙俄又与日本为争夺我东北三省而大动干戈,清政府不停的割地、赔款。可是,慈禧太后全然不顾民族危机,依然过着歌舞升平优哉游哉的日子。八国联军侵华后,不仅对英勇抗击侵略者的义和团“痛加剿除”,甚至还与侵略者媾和,抛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卖国言论,活脱脱一个“崽卖爷田心不疼”!
既然卖国,那就该骂。但章太炎此联骂得颇有风度,并不那么咄咄逼人。通观全联62字,“叹”和“痛”的成分居多,开骂的只有最后一句:“每逢万寿祝疆无”。绵里藏针,骂而不怒,称得上骂人不带脏字的典范。可是,相对于章太炎的温和内敛,慈禧死后人们写的对联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垂帘廿余年,年年割地;
尊号十六字,字字欺天!
慈禧一生两度垂帘听政,时间长达二十多年,同意签订了一大批卖国条约,怪不得李鸿章要直喊冤枉!慈禧死后,谥曰“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除去前面“孝钦慈禧”四字、后面“兴圣显皇后”五字,尚余十六字,字数超过满清入关后任何一个皇帝皇后的谥号。此联看似没怎么骂,其实字字都在骂,潜台词无非就是三个字:卖国贼!
说起来有趣,在对联里挨骂的头号政治人物,慈禧并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在她之前,至少有五代十国时期的“儿皇帝”石敬瑭、南宋的偏安之主宋高宗赵构;在她之后,至少有窃国大盗袁世凯。
民国时期,民主人士、著名学者乔大壮是一位很敢骂的人。1947年3月,国民党政府耗巨资在南京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乔大壮看不惯国民党的做派,特撰联一副以示愤慨:
费国民血汗已?亿;
集天下混蛋于一堂!
将国民代表大会与会之衮衮诸公统统斥为“混蛋”,而且敢于明目张胆写进对联里流传于世的,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工人运动领袖郭亮看到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便写了一首诗,题目是《问问社会》。这首诗很快就传开了,而且传到了当地自治局长那儿,于是,郭亮被传去训话。郭亮出来以后,便写了一副对联贴到自治局的衙门上:
鱼所肉所麻将所,所内者甜,所外者苦;
猪公狗公乌龟公,公道何在,公理何存!
骂的厉害吧?若以泼辣程度论,联界恐怕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算来算去,历史上被人骂得最多的还是要数卖国贼秦桧,现今在全国各地岳王庙里面留存的咒骂秦桧的对联就有上百副之多。检点这些对联可以发现,“大清三杰”之一的彭玉麟题杭州岳王庙岳墓联骂得最有文采:
史笔炳丹书,真耶,伪耶,
莫问那十二金牌,七百年壮士仁人,更何等悲歌感泣;
墓门凄碧草,是也,非也,
看跪此两双顽铁,亿万世奸臣贼妇,受几多恶报阴诛。
此联将害死岳飞的秦桧、王氏以及张俊、万俟卨这四个奸臣贼妇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诅咒他们亿万年以后还要“受几多恶报阴诛”。听完彭玉麟这一骂,直让人大呼过瘾,以为骂到了极致。殊不知,好戏还在后头,清末著名学者俞樾骂得更狠:
老奸终古分尸,鬼斧神斤,
劈开桧树;
快事一时抚掌,风欺雪虐,
压倒秦头!
无论是彭联也好,俞联也好,都是作者自己在骂。而清乾嘉时期一代文宗阮元则别出心裁,自己一句半句都不骂,偏偏要让秦桧夫妇对着骂:
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
啐!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
听秦桧和王氏对骂,是不是十分解气!
看,骂人和对联混搭在一起就是这么有趣,雅到了极致,也俗得可爱。虽说出口成“脏”,但在有些时候,战斗力还是蛮强的。它是对联中的战斗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