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2017-05-22 14:07尚元
飞天 2017年5期
关键词:长寿

尚元

我的兄弟叫赵博,我俩不是同一个女人生的,但都得管杨长寿叫爸。

叫爸我不亏,因为他是我亲爹。记忆里,我爸总是满脸黑毛,一副劳改释放分子的模样,像极了他肉铺里悬挂的猪头,有时候抱住我又亲又啃,我就能闻到铺子里猪肚翻开的味道。等我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我亲妈离开我们或许就有这个原因,我不能忍受的我妈也不能忍受。我看过以前的照片,我妈脸蛋白皙,时髦爱打扮,我爸永远就像是被他刀下的生猪拱过的邋遢样子,一点也配不上我妈。一个白脸女郎,一个黑头汉子,中间夹着我这个避孕失败的副产品,我就想造物主真是糊涂透顶,与其让我成为没妈的孩子,不如当时叫我爹一泡尿把我滋出来。

我爸养我比养他的那棚猪还精心,他给猪崽添饲料,给我灌羊奶。猪一年一出栏,我却永远也长不大,总在他眼前晃。一次,我带着我的小伙伴钻猪棚,追着一头母猪和六个猪崽跑,猪吓得嚎叫不止,我们高兴得前仰后合。我们比猪还能撒欢,在猪身上我们留下了童年里最难忘的记忆。随之出现的是我爹杨长寿,他站在猪棚门口,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午后的阳光,那个时候,我和小伙伴正每人怀里抱着一头小猪崽撩拨呢。

杨长寿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觉得整个脑袋都飞走了。他骂我是猪种,当时我不敢还口,要搁现在,我会说,我是猪种,那我爸就是种猪,反正我就一个爹。我不哭,脸上火辣辣的,小伙伴们被我爹镇住了,我看见他们满头满脸的灰土,睫毛上挂着泥珠,小猪崽们倒是毛色油亮,比我们耐看。

自打那以后,杨长寿就要给我物色个后妈,是不是给自己找个暖被窝的身子,那时我不懂,现在照样不懂。

后来,赵博被他妈牵着来到我家,我爸殷勤得像遇上了来铺子里买肉的客人。他从案板上捡起卖剩的卤肉拌了一盘凉菜,还到隔壁万元户的商店里要了一瓶烧酒。赵博妈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放在肉铺隔断后面的卧室里,拍着赵博瘦小的身子对杨长寿说:“跪下,快叫爹!”

赵博很听话,就跪下来叫了一声爹。我爸高兴地张大嘴巴说:“儿子,快起来!”他掏出十元钱给赵博,赵博刚要伸手,就被他妈打掉了。他妈说:“都是一家人了,还给什么钱不钱的!”

杨长寿说:“这是我给儿子的见面礼,你别拦着!要是不拿,以后就别让娃儿喊我爹!”说完就将钱拍在桌子上。

赵博妈哭了,说:“以后你能把赵博当儿子待就好。快给你爹磕头,再磕几个!”赵博当下就又把头捣在了地上。我爸说:“够了够了,快起来吧,有伟伟吃的,就有博博吃的,两个娃都是我杨长寿的儿子。来,今个是个好日子,咱们一家人,喝酒!”

当夜,我爹就把自己放醉了。他将我打发到肉铺子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把隔断门从里面上了锁。之前,即便是杨长寿把我狂揍一顿,晚上还是叫我同他一起睡在里屋的床上,但现在,这个安逸的位置被赵博妈占据了。隔断是用三合板钉起来的,将我家的铺子前后分开,前面三分之二撑着苫板,摆着剁肉的木墩、冷藏用的冰柜,还有一口煮肉用的大铁锅,墙上挂着铁钩和开膛破脑用的各种凶器,场面肮脏恐怖,后面三分之一才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家,挤满各种生活用具,能用和不能用的,一股脑儿全在里面,稍值钱的就是那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以前我讨厌这地方,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但现在连这样安逸的角落都不属于我了。

还好,有个家伙处境和我一样,那就是赵博。

他被赶出来和我睡。那小子,我恨他,刚一来就把我逼到了肉铺子里,我正为白天的即将到来而烦恼。到时店门一开,那些小伙伴说不定会到市场里转,看见我家原来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地方,心里就一阵不安。赵博脱衣服,外衣、袄子、衬衣、毛裤、线裤,一层一层的,有妈没妈区别就在这里。我从小没妈,衣服脏了杨长寿就叫我脱下来,他不说我就不换。赵博脱得只剩下裤衩和背心,钻进被窝直喊冷,我看见他那种认贼作父的孬样就来气。你小子还有个裤衩和背心穿,你给我起来!

我一把抽了被子,赵博在床板上缩成一团。我叫他把裤衩脱了,赵博说:“哥,小声点,别叫爸和妈听见!”

我说:“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我姓杨。快脱!”

赵博乖乖脱了裤衩。我看见他的鸡鸡变黑,有了发育的迹象。我警告他,我说:“赵博,你可以住下,但这是我家,往后你得听我的!——还有,你要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咱俩晚上住这里,听见了吗?”

赵博爬起来,用两只干柴棍一样的胳膊搂住肩头,怯怯地说他听见了。

我将被子扔回去,我说,现在我得搜你的身,看带了什么好玩意。我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一叠游戏纸牌,还有一个弹弓和几粒石子,最后我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我爹给的十块钱。

我说:“赵博,这钱是我的!”

赵博说:“哥,是爸给我的!”

我说:“放屁,我爸给你的那也是我们家的钱,现在物归原主!”

赵博可怜兮兮地垂下头,把被子摊开来睡了。

我说:“一天一块,这十块钱够你住十个晚上的。我家的钱有猪肉味道,不信你闻闻。”

真没想到十元钱让赵博在我的床上睡了两年。那些个夜晚,我们的床像泊在湖面上的小舢板,夜深人静,窸窸窣窣的声音惊起湖面的波澜时,床就一漾一漾的,搅得人心神不宁。赵博睡得死,不知隔墙后面大人的事,我故意趴在他耳边喊地震了、地震了,然后拽着他溜到外面去。夏天一点儿也不冷,躲在麦秸垛里,玩闹上一晚上,多么疯狂!

这是我们的秘密,赵博为此恪守诺言。

我是个在学习上毫无天分的人,一到课堂就犯困,两只眼皮间像扯着皮筋。一天,班主任点名,他喊“赵博”,赵博站起来答“到”,声音很脆。接着又点“杨伟”。那时我还趴在桌子上迷糊,以为是我爸唤我去倒乌七八糟的猪屎尿,就没有理,结果班主任又点了一次我的名字,才如夢方醒。我看见全班同学正齐刷刷望着我,就拖着怪腔懒懒地回答:“到——”

班主任看见我就把脸一黑,说:“蔫不拉几的,果然是杨痿!”

班主任说完这话把自个逗乐了。同学们跟着傻笑,他们多半不知道这话的深层意思,老师笑了,他们觉得就应该笑。我因为多次留级、见过世面、胆子也大,就站起来说:“老师,你什么意思?”班主任知道是他失误,连忙说:“你们两兄弟,还真是不一样,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向弟弟学习,自习课上不准睡觉!”

后来,赵博就被派来和我坐同桌。

我们俩白天趴在同一张桌子上听课,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环境完全一样,但学习成绩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然也成了老师口里的正反两种典型。他们说我懒惰、不开窍、注意力不集中、迟到早退爱旷课,一无是处,根本不是块学习的料。

连我也这样认为。我想这该死的初三快点结束吧,然后就接替杨长寿的事业去养猪。站在肉铺里卖猪肉我嫌丢人现眼,但到了老家农村,谁会知道我的底细?可偏偏一个女孩子的出现让我改变了想法。

以后我去学校唯一的动力就是为看一眼她。

女孩叫王佳,是从市上转下来的插班生,黑发齐耳,眸子明亮,说一口普通话。因为个子颀长,就被安排到了后面,刚好与我坐在同一排。那时候,教室中间的二三小组是黄金位置,为了体现公平,每两周轮换一次。我计算了一下,八周一个轮回,有六周时间我和王佳只隔着一条走道,但也有两周,我们俩一个南墙、一个北墙,隔着全教室最遥远的距离。王佳学习很刻苦,但成绩不是很好,因为说的是普通话,人又长得漂亮,所以在班里很出众,各种文艺表演她都是我们班的招牌。能与她处半个同桌,我们班的男生都很羡慕我。慢慢的,我对她就有了种特殊的感觉。具体表现是一天不见就牵肠挂肚的,到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留意有没有她的身影,我喜欢坐在她旁边,感受她的存在、嗅她淡淡如兰的气息,那种滋味让我痴迷、让我心花怒放。但毕竟我是个差生,王佳总是越过我和赵博说话,讨论一些习题的解答方法。我插不上嘴,心里生气,却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我想,王佳一定是喜欢上了赵博这小子。

我想试探赵博,有一天我对他说:“王佳喜欢上你了,叫我告诉你。”

赵博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可能。”

我说真的,是她叫我告诉你的。从那以后,我暗中观察赵博,发现他一见王佳就脸红,故意躲着她,两个人别扭上了,我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那段时间,我身上也发生着变化。杨长寿说:“伟伟这是怎么了,天天洗头发?以前洗脸都要我牵着脖子。”赵博妈说:“孩子懂事了,知羞臊了。”我知道我喜欢上了王佳,因为能看到她,我觉得每一天都值得期待。夜里我盼着天亮,天亮了我等着上学,一进教室我就寻找王佳,只要看一眼,心里就甜津津的。后来我明白,那种幸福的感觉叫做初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曾偷了我爹埋在褥子底下的玩意儿,带到教室里,吹足气,当气球玩。男同学们一哄而起,争着拍来赶去,我还大声给他们讲解这东西的用处,都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男生们兴奋得直乱叫,女生们却羞怯地把头低下去。我瞟一眼王佳,她在写字,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那是九十年代末,西北地区的商贸还不活跃,我们黑石县城每年都有物资交流大会,天南地北的小摊贩二道毛拉着自认为最挣钱的东西来赶场,各种商品摆得满街都是,我们上学像一个个小泥鳅似的在人堆中钻来钻去。每到这时,我爹就会从案板上那只沾满油垢的钱匣子里挑出十块钱,给我和赵博每人五块,由我们自由支配。赵博总会买些新鲜的玩意儿,比如彩色橡皮、带鞘的小刀、五花八门的图书,而我多半会拿钱去看马戏表演,或者买杯汽水喝掉。这一次,我打算为我置办一件新衣裳。

我对赵博说杨长寿给他的五块钱得借给我。赵博虽然为难,但还是把钱交了出来。我有点感动,两年前他被我抢走十块钱的时候就是这种怯愵的表情。我说:“今天这五块钱算我借你的,你以后的‘床费统统免了。”赵博很高兴。可这样凑下来,也只有十几块钱,那时一件夹克衫起码得五十元。

我想到了杨长寿那个脏兮兮的钱匣子。

我说:“赵博,去把你爹的钱匣子弄开,拿五十块钱出来。”

赵博怯生生地说:“哥,我不敢。”

我假装生气地说:“你要不去今晚就睡到肉案上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博可怜巴巴地说:“哥,我真的不敢去,爹会打死我的!”

我说:“杨长寿不会打你,他只会打我。”

我和赵博商量好后,等着作案的时机。一天,赵博妈回老家给猪喂料,杨长寿正忙着剁猪排骨。他口衔香烟、双目微闭,一截烟灰掉下来,被他一顿乱刀,连同猪肉猪骨和在了一起。我很少叫他爸,但这次必须激起他作为人父的柔情,我说:“爸,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杨长寿意外地望着我说:“怎么了,伟伟?有话你就说。”

我说:“你进来,我有事要问你。”

杨长寿两眼一抹黑,跟着我进了肉铺后面的里屋。他边走边把两只油腻腻的大手往腰间的围裙上擦。我关上门说:“爸,你告诉我,我妈到底去了哪里?”

杨长寿不知道我要跟他提说这事,摸一摸鼻子。我知道只要说到关于我娘的话题他就会鼻腔发酸,语塞无措。“这——以后慢慢你会知道,外面有生意。”杨长寿搪塞一句,掀门欲逃。我抢到门后,堵住他的去路说:“我现在长大了,有知道的权利,你今天不说,我就不让你离开。”杨长寿没办法,说:“你妈是个好女人,都怪我。”说着深吁了一口气,“都怪我那时没有好好待她,经常喝酒。那年她走时你才满一岁。”

我看见杨长寿欲哭无泪的样子就好笑。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知道我妈的下落,他深爱着我妈。关于当年我妈离家出走的事,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我预计赵博在外面已经得手,才把他放出去。

果然,赵博已经顺利地偷了五十块钱。杨长寿的钱匣子白天挂着锁,到了晚上赵博娘把一天的票子清点一遍,然后把剩下的毛毛分分整理好、上锁,以备第二天给人找零。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其实他也不知道。

赵博将钱扔给我,好似燙手,但还没来得及花,就被隔壁商店的万元户揭发了。杨长寿不说话,赵博妈像遭狗咬了一样扯住赵博,用我家的笤帚疙瘩一顿猛打,逼问他偷走的钱哪去了。

我躲在里屋不敢出来,集市上的人都睁着好奇的眼睛往铺子里瞧,本是和气成财的生意场发生了巨大的家庭纷争,谁敢进来买东西呀?赵博妈又喊又叫,唯恐全市场的人不知赵博偷了钱,惹来了左右邻居和戴大盖帽的工商所干部,结果一看是老妈教训儿子,都站在一旁观望,也有人发出一两声可有可无的劝慰。

赵博像一截瘦木桩,死戳在铺子门口不说话,一味地哭。赵博妈把笤帚把儿都打开了花,最后还是我爹杨长寿抓住她的手说:“行了,小孩子嘛,吓唬吓唬就行了,搞得鸡飞狗跳的,不嫌丢人?”

那女人一听杨长寿的话,哭得跟当年死了男人一样,“我生下的好儿,跟他死去的爸一样,八棍子抽不出一个响屁——我的命咋就这么苦!”

从那天起,我把赵博当成了兄弟。

这样一鬧,我不但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而且连铺子也被人观了个里里外外,我家的位置就暴露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当时的想法很幼稚。后来我用五十元巨款买了件西装上衣,穿在身上的那种自豪感就甭提了。遇见人我就把胳膊挥起来,故意给他们看袖口处的商标。我记得我爹心情好时给我说过,他们年轻时戴了手表会专拣人多的地方看时间,亮出金灿灿的腕子见人就问:“嗨,老兄,几点了?看我这记性,又忘了给表上发条。”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少年时的我是校园里最有模有样的人物,哪像个学生,用清水洗完头发,打上摩丝,就跟牛舔了似的乌黑油亮。可是,下半身我只有一条土裁缝缝制的蓝布裤,腘窝里皱了一层一层的褶,脚下是一双被鞋匠缝补过好多回的烂球鞋,可即便如此,我亦因一件衣服增强了向王佳表白的勇气。

我的初恋是这样开始的。

快到冬天了,当时我们的教室是砖木结构的三间大瓦房,取暖是最原始的办法——敷土炉子。这活不是谁成绩好谁就能胜任的,反倒是我这种不学无术之徒最为擅长。班主任知人善任,向我下了任务,我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那天中午,我洗了两遍头发,在我家肉铺里找出一块废旧铁皮,然后到我爸的老友张叔的铁匠铺里借了一把大剪刀。我把铁皮剪成想要的形状,赵博问我这是干什么,我根本不理他,赵博又凑上来要给我帮忙,我叫他滚到一边去。到了学校的活动课上,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我带了几个小兄弟,用砖块和稀泥在教室后边砌了个四方中空的土炉子。我的创造力得到了初步展示,我用铁皮在炉壁上造了一只简易烤箱,预想着以后上课,就先把赵博娘蒸的白馍塞进去,等到下课就能吃到焦黄冒气的热馒头。

我的伟大创造得到了班主任的公开表扬,他的话让我的狗尾巴翘到了天上。我知道王佳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这就是创造,平常之间制造不平凡。几天以来,我一直为自己的发明兴奋不已,可渐渐心就冷了,我发现王佳还是去找赵博说题,对我视而不见,总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当他俩接上头的时候,就把我隔在中间,把我当成了空气,我只能努力将身体后仰,为他们退出热情交往的半张桌子。我的心怦怦跳跃,我看见王佳发育良好的胸脯仿佛两座山丘。

他们的开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不答应。那天晚自习,我故伎重演,对王佳说操场后面小树林里有人找她。为了骗她赴约,我还说:“真的,王佳,骗你不是人!”

王佳一听“操场后面”、“小树林”这两个词就把对赵博的热情凝在了脸上。这地方地势低洼,相当隐秘,因为地形不足以规划,建校以来就一直荒着,野生出密密的洋槐,长满了掩人脚面的野草,草一岁一枯,树长成材料就遭人砍伐,时至今日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树林。但在我们黑石中学,这里却是个不光彩的地方,逃学跷课、闹事约架、谈情说爱,未成年人的一切恩怨情仇常在此上演,有次还打死过一个学生。

起初王佳不想去,但经过我花言巧语,就改变了想法。她要叫赵博陪,可这小子胆小怕事,支吾了半天不敢去。我看见王佳明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她的失望就是我的希望。我对王佳说,看在这条走道的份上,大爷愿意给你当保镖。我记得那天晚上,路灯昏黄、星星隐藏,一声铃响,安静的校园炸开了锅。我们一前一后,穿过土操场走了很久,走得我身体发麻,走得四周空气冰凉,才终于来到那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小树林。

教室的窗户像一个个亮灿灿的格子,映得小树林一片光明。几个少年鬼影一般闪进树丛里。

我说:“王佳,我喜欢你!”

王佳说:“啊?”

我说:“我喜欢你!”

王佳剥着指甲,站住,低头不语。风吹乱了她的刘海,露出好看的额头,她早该知道那个约她的人就是我。我们俩保持一米的距离,中间似有一个无形的夹道。我说出这句话,仿佛石子抛入深井,等待她发出心底的泉音。鼻子辣辣的,眼睛里迷迷蒙蒙,添上来几分潮湿意。多年以后,我经常会想起这次失败的表白,或许每个恋爱的故事都美得叫人沉醉,即使当年大咧咧的我,只在王佳面前说了一句我喜欢你的话,就能把自己感动出了眼泪。

没有花前,没有月下,只有青涩,只有轻狂。

王佳眼里闪动着一些复杂的光,“我——你——”未等她说完,树丛中就追出七八个人来,我看见是那几个少年,也有校外的闲杂分子。前面的人拼命奔逃,后面的人疯狂追赶,动作矫健、伸手敏捷,他们在这里打架,寻衅滋事,都不是益鸟。可我在这里向喜欢的姑娘表白,就是好鸟吗?

小树林没有半点风景,白天树枯草黄,散落着纸片和烟蒂,不久前一场冰风冷雨,旮旯里的泥土散发着尿骚味,或许真是因为有人经常在墙根下撒尿才混杂出如此难闻的气味。在这个公共厕所一样自由肮脏的地方,青色的水泥墙上布满脚印、鼻涕和不知是什么的遗迹,最多的是少年们对人类生育这个伟大话题的涂鸦,男人和女人的那点事,是他们对生活全部的理解与向往吗?有什么东西从少年奔跑的方向飞过来,闪了一道光。王佳尖叫一声,捂住了好看的额头,跌坐在地,浓稠的液体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把脸都染红了。

我在向我的初恋女孩表白,我骗王佳说那个烤箱是为她做的,是她给了我灵感,一看见她,身体内就流过幸福得令人昏厥的电流。

王佳不说话,血在流,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家就是这样,杀猪匠和管账婆在教育后代的问题上分工明确,他们各说各的话、各打各的娃,从无例外。这件事发生以后,王佳的姑姑寻到我家的肉铺子里兴师问罪。

赵博妈抢在杨长寿出手之前先用笤帚疙瘩把赵博打进了里屋,关门上锁。理由是这小子快把她气死了,整天惹事生非,不是个好种子,放出来不知又该闯什么祸。

我觉得那女人是在骂我,可大祸将至,我忍了。

王佳姑姑穿一件黑呢子大衣,束出一段细腰,瘦脸蜡黄,气质忧郁,一看就知道是个坐在机关大院缺少阳光辐射的女干部。生女像姑姑,说得一点没错,王佳就有她姑姑的好身材。王佳姑姑走进来,我爸还以为是早市上割肉的顾客,赔了三分笑。王佳姑姑说:“你是杨伟的家长?”

杀猪匠一听,知道事情不对头,说:“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要来问你呢。你儿子呢?”

“请问你是?”

“我是王佳的家长。”

杨长寿虽然是个杀猪的粗人,但却热衷生意门道,逢人先献三分笑。这次他赶紧放下刀子,把脸一冷,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悲声悲气地说:“这个小狗日的,老子花钱叫他去念书,不好好学习,整天失事闯祸,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唉!”

“对不起?对不起能抵得上我家姑娘的一只眼睛吗?”

“有这么严重?”杨长寿惊诧地问。

“不严重我来找你?”

“小狗日的,看我不敲断他的腿!”

为了让王佳姑姑息怒,杨长寿一脚踢开隔板门,把我拖出来,当她面甩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感到十分痛快。打,再给我一下,搞个左右对称。可是很遗憾,我爸打我从来都只有一下。我的脑子像被水泡了,竟然不知道跑,像赵博一样死戳着,全然忘记了是在肉铺外面众目睽睽之下。唉!如果可以,我情愿把我的两张脸撕下来挂在操场后面的石墙上,让那个名叫崔涛的杂种当靶子。用带着尖刃的玻璃扎,扎成一串烂抹布。

你们悲愤难过,难道我的心情就好受吗?

王佳姑姑说:“养不教,父之过!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却要祸害别人家的孩子,说句在理的话,要是你儿子不把王佳叫出去,这事能发生吗?真是不知羞愧!你爸杀猪卖肉供你念书,毛没长齐就搞对象,你说我可怎么给她爸妈交代啊!”

王佳姑姑哭了起来,语无伦次。

我爸点燃一支香烟,默默抽上。

“你们、你们这些个钻钱眼的个体户,是咋教育孩子的?我家王佳是上大学的材料,一辈子都叫你们毁了!毁了!你们知道吗?”

这时候,赵博妈火了。

“你年纪轻轻是怎么说话的?我们个体户怎么了?我们杀猪卖肉怎么了?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儿子叫,也该你姑娘跟着去,她不去,不就什么事没有吗?你姑娘和我儿子谈对象,你觉得你姑娘亏,我还觉得我儿子蠢哩,指不定还做了什么非分事。”

“你你你……”

王佳姑姑气得发抖。赵博妈是什么人?跟她斗嘴,十个姑姑都不行。

“再说了,打瞎你家姑娘的又不是我家杨伟,有种你去找县长市长评理,叫公安局把崔涛毙了。我看呀,你也没这个本事,就会捏我们这些软柿子。来来来,今天你也不能白跑一趟,封门砸锅随你便,我和我家老杨绝对不拦着——老天呀!你也不睁眼瞧瞧,看看当官的怎么欺负人……”

赵博娘放声哭嚎,像受了巨大的委屈。王佳姑姑说:“泼妇,破鞋——好人不跟狗讲道理!”

“你妈才是破鞋,你爸才是赖狗,你骂谁?”

“听不懂人话啊?我骂的就是你!”

“你再骂一遍?”

“赖狗!破鞋!骂你怎么了?骂你怎么了?”

赵博娘逼上去,抓王佳姑姑的头发。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她的脸仿佛酱紫色的鼓皮,她的嘴巴好似黑魆魆的洞口,她的手犹如两只钢筋铁耙,在一致对外上,这女人丝毫不含糊。她们纠缠在一起,像两个散发的厉鬼,看得我心惊肉跳。

“你们还要不要脸?”杨长寿把斧头剁在木墩上,嗡嗡颤动。

那天,赵博娘揪下王佳姑姑一撮头发,但也被对方撕烂了半只袖管,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赵博从里屋跑出来,吊在两个搏斗的女人中间,拖着哭腔对我说:“哥哥哥,人家打我妈哩,你快来帮忙呀!”

我说:“是你妈又不是我妈。姑姑,加油!”说完我就赶紧往外钻。这一跑,才发现自己满眼泪花,熟悉的世界正浸透在汪汪泪影里。

“看你妈的×哩,都给老子闪开!”我对看热闹的人说。

事还没完。我逃得了一时,却逃不出一世,杨长寿应付了今日,睡过一夜,又是明天。畢竟这不是一件小事。第二天,他用粽叶包了两只猪耳,在万元户的商店里买了一袋牛奶粉,去探望王佳的病情。领教过赵博妈九鹰白骨爪厉害的姑姑肌肉变形、满脸愤怒,一把将杀猪匠的礼物扔到了门外的大院里,两只猪耳在窨井盖上活蹦乱跳。王佳姑姑说:“滚!谁稀罕你那点破玩意?丢什么人,我家也是你进来的?早干啥去了?咱们法庭上见!”

我爸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谁也想不到会这样。我爸差点就给人家跪下了。他可真有出息啊!那个崔涛,我不得不说,人家老子是个什么领导,本人是成名已久的坏渣,他掷出的玻璃飞刀是冲着几个少年的脑勺去的,没想到手艺臭得像狗屎跌进了下水道,眵昏的眼窍仿佛走马灯,所以才误伤了我的心上人。王佳姑姑迁怒于我,我有什么办法?这是一场意外,意外是谁也控制不了的呀!

得不到对方谅解,杨长寿灰溜溜地回来了。抽烟,一抽就是满缸子烟蒂。我呢,照样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把衣服穿得亮亮新新地去上学。我再也不打瞌睡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王佳回来。

我喜欢这样的状态,平平静静的,谁也别来打扰我。

我们这里的冬天,以第一场雪的降临为标志,尽管之前树叶已经掉光,天气已经很冷,家家户户烟囱冒烟,但没有点白色的冰与雪,冬天就没有冷酷的灵与魂,就像春天没有绿色、秋天缺少金黄。雪会将秋天枯萎凋零的林梢描出细密的线条,会将污浊干燥的空气净化出凛冽的寒风,会在土飞尘扬的山塬大地覆上一层暄实的棉被,露出洁白之下不肯消寂的斑斑点点和褶褶条条。但之前的日子是难熬的,正如年少时的我,站在星期天的黄昏里,日薄西山,无限惶恐——我是个差生,厌恶那个如同牢狱一般的地方。

那段日子里,想平静都难。在黑石中学,晚自习发生了学生遭遇人身伤害的恶性事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佳姑姑在我家铺子里没有讨到半点便宜,就来到了学校,校长除了赔情道歉也没有多余的办法。现如今,那几个坏小子已经被公安局拘押起来,他们把事发经过讲得清清楚楚,照说也就是先批评教育、后交钱放人的结果,其中原因有二:一来他们还未成年,不负法律责任;二来这纯属意外事故,不构成刑事犯罪。还有许多不上台面的原因,这件事围绕“钱”这个关键尽量在小圈子里解决。

我见到了王佳的两对父母,他们和王佳姑姑共计五人到我家铺子里来说事。鉴于上次赵博妈的英勇表现和我爸杨长寿手操刀斧的危险职业,来人都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尽力磋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家肉铺狭小,忽然挤进来这么多人,连个搁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我爹又惊又乱,连忙招呼他们进里屋歇脚。这时候我才搞清楚王佳的身世,那一对粗衣布裤老实巴交的农民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一连生了三个女孩,为要一个顶门立户的儿子就将三女儿送了人。这事很常见,三女儿送给市里的一户人,改名王佳。本来一切安好,王佳在第一次中专考试的时候,却连预选都没有进入。为了争取二次机会,他的养父母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为她改了学籍,然后转学到县上,插进我们班,这样就可以参加今年的考试了。王佳寄宿在姑姑家里,不想发生了意外。这事因我而起,责任不可推卸。

我想,往日我爹杨长寿杀猪是何等英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四溅,猪嚎震天,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我的记忆里,他口噙利刃,手勒索套,等着猪血放干、猪尸瘫软,才将那屎尿俱下的死猪过水拔毛、开膛破腹、翻出一摊血红之物。我呢,最喜欢将塑料袋一样的猪尿脬吹成大大的气球。我爹就笑哈哈地说:“儿子,那东西是装尿的,骚气着呢。”现如今我爹对这几个上门来的人物愁情苦脸,丝毫没有杀猪时主宰生死的气概与豪情,竟然主动提出要支付三千块钱,作为对王佳父母的补偿。再多他也没有了。

那时候的三千块钱已不是个小数目,杨长寿需要宰几十头猪才能挣这么多钱。然而,王佳的两对父母,尤其是农村来的两位老夫妻,四目相顾,对我爸的提议不置可否。农村女人忽然流着泪说她女儿以后可怎么办,眼睛坏了,嫁人都寻不到好一些的人家,这点钱怎么能行呢?王佳的养父母也发话了,说不是钱的问题,以后还要考虑给王佳二次治疗,他们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我,希望能拿到五千块。还有王佳的姑姑也据理力争,她的话有些隐讳但道理明白。那个叫做崔涛的咱惹不起,这赔偿呢还得从杀猪匠的肉铺子里往出拿一部分,如果崔家人上气动火,那么你这肉铺子就得关门歇业,你这杀猪行当就生意到头了。好事歹事,反正叫你摊上了,不如二一添作五,一人一部分。以后他们要去西京给王佳治眼睛,这点钱估计也还不够。

这样的谈判进行了几次,赔偿的数额也在不断增加,后来以四千六百元了事。我记得很清楚,为了这些钱杨长寿把赵博妈压在床上狠揍了一顿,可管账婆死抱住钱匣子就是不松手。杨长寿说:“你这个心叫狗吃了的女人,把钱给我!”

赵博妈一边哭一边说:“我不,你打死我算了!”

杨长寿拿起赵博妈经常教训儿子的笤帚疙瘩往女人肥肿的臀部上猛抽几下,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杨长寿说:“怪咱把小狗日的没教育好,几千块钱算个球!兜拢够给人家,省得一伙人来店里搅扰生意。”

赵博妈心疼她的钱,说:“我跟你搭伙,就是你说将来能在县上置买个地方,咱也像城里人一样住楼房,可你为了你的娃,就不管我们母子了?想把买房的钱拿走?没门!”

“狗日的,天都塌了,你还想着美事!老子杀猪剁肉,还由不了我做主么?”

“你杀猪剁肉功劳大,难道我就整天坐闲板凳?我看伟伟就是跟了他骚情的妈,才要破了我们的囫囵财。有我在,要钱没有,要命拿走!”

我爸一听赵博妈在骂我妈,一下子又是几笤帚,“你嘴巴干净一点,我打死你这个贱女人!伟伟就是杀了人也是我和郭红的儿子。你有多好?克死了男人,拖着油瓶到我家,还想拿了我杨长寿的事?”

“你打你打,儿子是你的,钱是你的,铺子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饭是第一碗香,蜜是头一口甜,我就是把心操烂了也比不上你前一个骚娘们——我是丧门星,怎么就克不死你?”

“再骂,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骚货骚货,你和郭红都不是好东西!”

我爸抓起女人的头发,赵博妈像只羽毛凌乱的罩窝鸡,露出身下那只流着猪油的钱匣子。她虽然被我爸从后面牵制住,但双手灵快,趁着杀猪匠还未得手之際,弹开匣子,将一把钞票甩在杨长寿的脸上。女人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磕破了皮,洇染了一嘴鲜红的牙齿,样子十分骇人,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疯笑,说:“我算是瞎了眼了,跟了你这么个杀猪的!拿走你的钱吧,我和博博走!”说完就往店外走。这时我爸一把拉住她,“你给我回来!你往哪去?”他的蛮劲在对付赵博妈时总不如对付生猪时收放自如,本来他的心已经软了,动作里带着一丝温柔,可只轻轻一下,女人就被他重新撂倒在床上。

女人埋头大哭,声音呜咽……

之后,我几天都没见过赵博妈,我知道她去了老家农村。对于她来说,这个为之辛苦付出的家怎么能说撇下就撇下呢?为了能和城里人一样生活,为了我爸的承诺,为了赵博考上中专,为了与我和睦共处,她是不会走的。女人呀,有了孩子就被牵连住了,即使神仙,也留恋世间平凡苦短的日子,何况是一个拖着十五岁儿子的赵博妈。

杨长寿和王家人签了谅解协议后就像失了魂,眼睛红肿、头发凌乱、胡子也不剃、满脸一寸长的黑毛,愈发像铺子里未经火燎的猪首。对我就没有一句话了,我知道他心里的怨愤临时压制着,总有一天要释放。

我等着这一天,先等来了一场雪。我以为雪落大地,万物俱静,王佳就会回来,隔着走道坐到我身边。但我错了。

大雪将我埋没,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里,世界苍芒,内心悲凉。不知什么时候,我那莽夫老爹说过,这世界上最干净的是下雪,最肮脏的也是下雪,最热闹的是下雪,最孤独的也是下雪,最叫人期盼的是下雪,最令人失望的也是下雪;冬天里一片冰心玉壶遮住了多少丑与恶、对与错,不为装扮大地,只为滋润土壤,这是雪的宿命;终有一天,气候回暖,雪消冰融,在绿叶新生之前,愈发是一片黑水黄泥,因为这世界本身未曾改变。

这光景里,已经到春节过后的第二学期,每日都架煤球的土炉子已经被人糟蹋得摇摇可危。那个受爱情启发的杰作早就不知被谁拿掉了,炉壁上留下一个缺口,就像思春的少年失去了恋人,心里总像是缺了一豁子什么东西。要在往日,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滋事的人寻出来,给他两拳两脚,也不看看,瞎了你的狗眼睛!

但这次,我的内心是如此平静,连我都感到陌生。我算什么?亲妈跟人跑了,亲爸是个杀猪匠,过完这学期就接手不光彩的家传事业,有什么资本跟人争高论低!班主任对我这种学生简直厌烦透顶,成绩差、爱惹事,又无家庭背景,还因为我,损失了一名重点培养的尖子生。班主任对我基本持放任态度,你来可以,不来也行,只要不扰乱课堂秩序,睡觉都不理。可我偏偏睡不着了。还有那些同学,包括赵博,鬼知道他们对我的看法,或许早在鼻子里哼我了。天哪,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如此脆弱敏感的人?

新学期里,我们的学习生活没有一项新内容,还是那间教室、那座土炉、那些人,还是那个熟悉的水洒在砖地上激起微微尘土的腥潮味道。老师在黑板上写题演算,同学们在桌子后像滋了养分的菌类,脖子抻得一个比一个长。再有三四个月就考试了,王佳会不会来?这个问题该去问谁?杨长寿?赵博娘?班主任?王佳姑姑?唉,谁愿再提说不幸的事?我只能问自己。这样问了许多遍,我就开始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县城不大,说不定可以撞上她一眼,那时一定要对她说句抱歉的话。那是个星期六,或许是天意安排,我家肉铺子门口稀雪污汤、黑水横流,人走上去像踩在屎上。洁白的冰雪在消融成一摊污水的时候,是这个世界最不堪的时候,水泥地面上混合着金黄的橘皮、污浊的炭灰和各色各样的垃圾,还有摊贩的叫卖、熙攘的人流,千面百孔,许多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就是一个乌糟糟的世界。我站在我家的肉案后面,将我爹新卤的熟肉摆上柜台,手在动,眼睛却像贼一样四处瞟望,希望有所发现。现在,我能站在这里给杨长寿帮忙是个了不起的进步,自从我爹赔了钱,我就愿意厚着脸站在这里做一些应急的活,这也是这段时间杨长寿与我和平共处的原因之一。那天我站在肉铺子里,看大千世界人来人往,出现在我眼里的人流,周身灰黑、表情阴冷,没有一丝彩色和温情。有人过来买肉,我恍恍惚惚地应付着,心情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是那种没有感觉的平静,无所畏惧,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再能激起我的兴趣了。我的目光在远处巡睃,却忽视了眼前出现的人。她穿着红色衣裳,印象是个女人,散发着薄荷一般清苦的香气,挑了块五花肉向我询价,声音很熟。我感到心弦“铮”地一声断裂,仿佛迎头被人灌下一盆冷水,不由打了个激灵,真实的场景一下子逼到了眼前。

是她!

我抬眼去看,她戴着黑色棉帽,两鬓垂下雪白的毛球,一只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我迫不及待地去看口罩上方的部位,只见左眼眉骨下有道深深的疤痕,新长出粉色的肉芽,伤口延伸下去,是那只令我朝思暮想的破碎的眼。

那眼是游着萤火的夜,是盛满天空的泉,是我梦里的月亮诗中的光电,此刻却压成一道浮肿的肉缝,挤出一点灰漠漠的云。颀秀的身材与好看的额头让我立刻认出了她。我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王佳却掂了掂肉块,放下了。她一定觉察到了我对她容貌缺憾的兴趣,急忙勾下了头,躲避世俗目光的打量。她不敢看我,即使用另外一只好眼她也完全可以看见我的呀,然而,她没有。

她一定把我当成了早市上的生意人,所以才选择了仓惶逃走。

那一刻,心中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快呀,那就是王佳!但我的脚没有动。我不知道在我家的肉铺外该对心上人说些什么,她会不会还认得我、骂我、捶我?我身体发虚,心跳加速,脑子里游过团团絮絮的迷雾,呆立成一桩肉偶。在真实的市井里,我是卑琐的。马上,我又为自己的行为懊恼,好似预见了岁月蹉跎、流年花开,今天不跟她打声招呼,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了。我抓起王佳摸过的肉块,用油纸包住,绕过案子跑出去,把一盆猪血掀翻在地。

肉块在我手里散发出薄荷般清苦的香气。满目都是灰黑的人影,我在心里喊:王佳!当我决定不顾一切奔寻过去时,却没能再看见那个彩色的影子,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边跑边想,与她寒暄,要告诉她班里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比如英语老师得了肺癌死了,学校的校警换到了三名,还有赵博这小子物理竞赛得了二等奖,等等;还有我要向她道歉,不管她是什么态度,总归只有吐出这句话,我的良心才能安宁;我要让她感觉到我的变化,再也不是一副大甩甩的样子,虽然不爱学习,但我有我的打算。几乎所有想说的话一下子涌上喉头,急得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可就是找不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失望地停下脚,手里是那块准备当作见面之物的肉块。世界很小,县城很大,刚才的那个人真是王佳吗?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又为什么凭空消失?是在故意耍弄我吗?与她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蹙紧眉头,还是面带微笑?是惊恐躲避,还是热情相迎?无论哪种结果,我都要告诉她对不起,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叫人整天愁眉苦脸地去面对。

黄昏,我魂不守舍地走到学校。周日晚自习,在学校的作息安排里是一周的开始,学生们应该自觉为第二天的课程做准备。班主任是个年轻的数学老师,拿着三角尺到教室里辅导。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被早晨那只红色的身影占据着。或许是沉默得太久了,同学们都忘了我的存在,真的,没有人愿意傾听我的内心,他们都在忙着备考。对全班来说,我是一个逆流,是个另类,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不似我的兄弟赵博讨人喜欢。孤独难熬的自习课,班主任讲边啊角啊的关系,边角边,角边角,边边边,角角角……我听不懂,也不愿听,就拿出作业本在背面写日记,其实我对语文还是有兴趣的。

仿佛一个信步游走的人来到恋人的窗前,我的笔不由自主地写到了王佳。写到王佳,我的手开始发抖,耳根热热的。我太思念她了,简直是种折磨!只有写出来才能释放烦恼,给我滚烫的胸膛一丝凉气,让心灵的潮水泄出一个缺口。恍恍惚惚中,我感到有人在用胳膊肘捣我。是同桌兄弟赵博,我反应过来,看见班主任已经站在了我跟前。

我双手捂住纸片,像一个人赃俱获的小偷。

班主任厉声说:“拿来!”

同学们都在看我,连赵博眼里都流露出勿做抵抗、乖乖投降的光芒。

血液涌上脑子,“嗡”的一声,颅腔麻木,四肢瘫软。天哪!我都写了些什么呀!我心里紧张,就和班主任杠上了。班主任本身对我有怨气,这个情景,觉得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肯善罢甘休了。他施展身手,将我拎离板凳,幸亏我个头高,能跟他争个一二回合。班主任心满意足地拿到了被我撕掉一半的本子,边走边看,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等他走上讲台,已经大声朗读起来了。

我感到被人扒光衣服,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亲爱的王佳,我是否可以这样称呼你/如果你反对,我将收回对你自作主张的称谓/今天早晨看见你了,却没有勇气见你,这都是天意/对你遭遇的不幸,我感到万分难过,如果可以代替,我愿承担发生在你身上所有的痛苦/对不起,Im sorry,尽管我知道这样的道歉于事无补/我想说的是,爱上你是我的错吗/如果是错,我愿一错再错//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谁给了我解药//那天晚上的小树林,是我一生的感动/你的……血……血……血……

怪异的音调停在最后的字上,反复几次,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和赵博低垂着头,那一刻我想,这家伙为什么不笑,非要和我一起承受?他可是个好学生呀!第一次我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是我的亲人,与我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成长的人。我的脸像被人扇了几鞋底,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土炉火里烧,但过度的难堪反倒增加了无畏的勇气,于是,我狠狠地盯住班主任看。

我的目光可能充满挑衅。

“瞅啥瞅?不知道好好学习,整天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自己不学习,还带害了其他人。这么大点,爱来爱去的,你懂得什么是爱?我看等你把学考上了再爱吧,还来得及。”

我啐了一口,不说话,尽管满腹委屈,但我不说话,用眼睛咬住他就是无声的抗议。

“看看你的态度!什么时候端正过?整天油头粉面的,有洗头发的工夫,还不如去背几个英语单词。闻闻你身上的馊味儿,还谈恋爱……赵博,搬到王佳的位子上去,别让一只老鼠脏了一锅汤!”

赵博欠了欠屁股,扭动几下,仿佛生着根。我的心情坏透了,这是对我赤裸裸的侮辱吗?然而那一刻,我却异常平静地说:“那位子给王佳留着吧,她还会回来——”

我泪如泉涌,在同学们惊异的目光中奔出教室,留给初三第十二班一道背影,也留给赵博多年之后依然清晰的记忆。

我相信雪的宿命,这大概是杀猪匠教给我的。他当过三年兵,是个炊事员,退伍后开了间猪肉铺子。我认为我的宿命就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离开教室,子承父业,接手我家的生意。至于老师口中的考上中专、到大城市生活、建设四个现代化,压根就与我无缘。可惜我又错了。

或许在我跑出教室的那一刻,命运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我踏着乌青的薄冰走在街道里,提前告别如坐针毡的校园,感到天宽地阔,神清气爽,犹如一只逃离笼子的羁鸟面对一个广阔无依的荒原。

最简单的问题摆在面前:我,要去哪?

我给出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记得那天晚上我干了兩件事:一是偷偷潜回铺子,将那件风光体面的西装上衣翻出来,剪成碎片,扔进了垃圾坑。还不够吗?这件衣服只有在学校敢穿,在杨长寿面前我总说是换穿了别人的,幸好他也不多问。这样费尽心思,它给我带来了什么好运?今夜我要与往事诀别。二是我第一次钻进县城那家亮着灯泡的大众浴室,打上香皂把自己好好地洗了一遍,直到店主老太太忍不住敲了几遍门,才湿漉漉地出来。我在麦场的草垛底下睡了一晚,看天上的星星,想我永远也想不清的第二天。想了一夜,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又在雪粉敷脸的冰凉中醒来,家是回不去了,于是我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去闯荡传说中外面精彩的世界。

我已经十五岁了。

在我还没动身之时,我兄弟赵博找到了我。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半夜,有时候我俩会从竹船一样晃动的床上跳下,到这个绵软的草垛缝里睡一晚上,听蝉叫蛙鸣,乐趣盎然。他找到我,我一点也不吃惊。我感觉我的兄弟像个大人,能和我交流了。

我说我要去找我妈。我又骗他说,我知道我妈的地址。赵博默默听着,潮湿了眼睛,说我的亲爸亲妈还活着,还能找到,而他的爸爸五年前就死了。

我说你学习好,考上中专,将来和我不一样。我不爱学习,要出去闯,这个家太小了。

赵博说,哥,我送你。

我说,不用送,我自己走。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聊得很愉快,感谢他为我保守秘密。在我走的时候,他拿来了杨长寿那只油腻腻的钱匣子。我清楚地记得,里边共有一百二十四元三角二分钱。

我沿着县城通往外界的柏油路,一直往东走,执意离开令我尊严扫地的家。年少时的我很在意这些。我恨所有人,除了赵博。夜死一般的寂静,我逃亡在巨大的黑洞里,两边是只有北方才有的连绵的大山,不时有疯狂的司机开车从身旁擦过。天上有几滴闪光的东西,那不是萤火虫。我停在古都时是几天以后的早晨,天亮了,有楼有车有匆匆行走的人,我需要几个软软的馒头和一碗滑滑的粥。逗留了些许天,赵博偷来的钱让我暂时饿不着肚子,但新的恐慌又来了,钱花完怎么办?以后该怎么办?我在街头流浪,寻找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对所有人宣称寻找一个叫做郭红的女人。没有人信,也没有人接纳我,这时我就想,小城有柔软的麦垛栖身,而城市里的马路太硬。我几乎后悔了。一天,我在沈家胡同的电线杆上看见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的正是我。

我决定回去,千好万好,不如家好,十五天时间胜过我认识这个世界十五年。

我的出现,让杨长寿压制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往日打我是“一锤定音”,这次教训我则是“双风贯耳”,打完以后他哭了,因为他以为我死了——赵博娘在垃圾坑里找到了那件被人剪得破碎的衣服,公安局都立了案,班主任还写了检讨书,小小县城流传着我的闲话,我一下子就出名了。挨了揍,我在内心嘟哝,赵博啊赵博,我的兄弟,你嘴上真的就有个瓶塞吗?但我依然是高兴的。我能叫他们生气,能叫他们伤心,还能叫他们为我付出代价。

在寻人启事寻回我的第六天,郭红回来了。一张纸,寻回了儿子,还寻回了前妻,杨长寿的心情五分欢喜五分愁。我妈的桑塔纳汽车直接开到了肉铺前,停在了我爹的肉案边。我妈下车摘掉墨镜看见我爹白了头,顿时就泪流不止。她不是心疼我爹老去,而是感叹流年无情,她不知道杨长寿的头发是在我走后的十五天里才白的。

我妈怯生生地说:“长寿,是我。”

我爹一驚,漂亮女人原来是我娘。我爹说:“郭红,你回来啦?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

我妈说:“没去哪,就一直在古都。”

我爹说:“你还是那么爱打扮,我都认不出你了!”

我妈说:“谢谢!”

万元户提着一瓶酒过来,“啊呀,我以为是哪家的贵太太,原来是咱们的老邻居郭红,你会开车了?”

我妈客气地说:“哪里哪里!”

我的出现让我妈一怔,她一定没想到我回到了铺子里。我妈像欣赏到一株苗子壮成了树,看我的眼神严肃又深情。

“伟伟?”

漂亮女人把我也吓了一跳。我说:“你是——你是我妈?”

“我是妈,伟伟!”

我妈将我紧紧搂住,那感觉仿佛溪水注入湖泊,太阳照耀大地。我妈哭了,我没哭。

他们夫妻相见,我们母子相认,这场面真叫人动容又动情。万元户说:“哎呀,真是可喜可贺!这酒是我送你们的。”

赵博妈从里屋冲出来,愤愤地骂道:“姓万的,贺你妈个头!”

……

我妈郭红这个别人眼中野心很大的女人在离家十几年后回来,绝对不是来跟杨长寿破镜重圆的。这点赵博妈完全可以放心,没人会跟她抢男人。她在我一岁生日那天,因为烦恼我爸酒醉与她纠缠,两人就争吵起来,杨长寿一喝酒就拿不住自己,甩手打了郭红一巴掌,结果我妈夜里就走了,第二天我爹酒醒再也找不到人。我妈高中毕业,当年也算是个文化人,来到古都打拼,属于“双轨”体制下最早富了的那批人,等到她再回来时已是一家大型广告公司的董事。在古都,她无意看到我爹发出的寻人启事,以为儿子走丢了,所以才回来探望,见到我,当然喜出望外。

我和我妈走时是在两天之后。我坐上她的小轿车离开小城,离开这个腌臜无望的地方,把肉铺里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丢给了赵博一个人。我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衣锦还乡的郭女士对赵博说:“来,叫阿姨!”

赵博有骨气,就是不叫。我妈笑嘻嘻地卷了一千元钱硬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西北小城和黑石中学在我离开之初是具体的、确凿的,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抬头就能碰到,像一只盒子。黎明时分,路灯亮了,躺在杨长寿的肉铺里,上学的人潮纷至踏过的脚步和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混杂出一片车辚辚马萧萧的壮美音乐。黑夜散去、昏光隐褪,白雾洇染了整个早晨。六点半,广播里响起激昂嘹亮的歌声,宣告小城新的一天正式到来。我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外,赵博已经到学校了,白光光的街道上蠕动着几个清洁工人的身影,扫帚挥落,发出懒懒的一声一响。

走在街道上,树和空气也是具体的。

离开之后,这种具体就落进了记忆里。三年五载,往事尘封,那个叫王佳的女子也在我心中淡去了。时间是强大的机器,没有一种情感能与它抗衡。我在古都读了高中,三年之后,又以预科身份进了大学,大学的环境是轻松自由的,我俨然已经脱胎换骨了。那个西北小城与我还有什么纠葛可言?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我常想,我现在是杨少伟,连我的名字我妈都改了。

真正劝我回去的还是我妈郭红,她说你爸想你了,回去看看吧,出来时你才十五,今年都二十啦。回去让他们都看看,我郭红的儿子成了大学生!

我心动了,之前从没想过回去,五年,足够叫人产生怀念。

女朋友娜美也做我的思想工作,她和我在同一个预科班,现在又都在中文专业学习,相同的兴趣让我俩缩短了友情间的距离,这点我妈也知道。娜美生在南国水乡,皮肤白嫩,她兴奋地问我西北小城的样子,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大二暑假,我们一起坐了四五个小时的火车,于夕阳正红时回到久违的小城。小城的楼房披挂着宁谧安详的霞光,顿然有种荒芜如故的感觉。街道还是老样子,车少人稀,有几处显眼的新楼霸占了街口主要的位置,也有几处砸坏了的旧迹围着绿色的隔离网墙,机器隆隆作响,车辆出入繁忙,灰飞尘扬,在日暮黄昏里掀起一团红色的烟雾。我对娜美说这就是西北小城的样子。

娜美要给我爸买见面的礼物。我们走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条香烟和一瓶白干,还给赵博妈买了一套高级化妆品,至于我兄弟赵博,这几年和他一直没联系过,买点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可能中专毕业走上了三尺讲台,也许已经结婚了。最后我想,还是给他一个兄弟般的拥抱吧。

店主十分热情,用本地话问我们从哪里来,看起来不像县上人。她是通过娜美了解我的,本来我准备用方言与她交流,可一动喉咙,就习惯地说成了普通话,改也改不了。店主人说,看你对象水扑扑的,不是土里长的,一定是水里生的。娜美一脸羞赧,偷偷掐我的手。我说我是回来看望我爸的,我爸叫杨长寿,在市场里杀猪剁肉。

店主愕然。

小城的格局印在我的心里,熟悉又陌生。娜美背着双肩小包,穿着靛蓝牛仔裤和雪白的平底鞋,正是大城市最流行的装扮。我们先去肉铺子里找我爸。令我吃惊的是这地方比以前更破败了。生活其间,满眼事物皆能熟视无睹,现在以客观的心境去看,它确实残旧不堪。我家铺子在面街的一排平房里,除了招牌换成了新潮的白底红字,再没有任何显眼的变化。万元户的门口泼洒着带泡沫的污水,有股香胰子的味儿,一个做饭用的小火炉接着短小的烟管靠在门前,火膛上坐着铁皮锅子,旁边堆着一个小煤堆,墙面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杨师傅肉铺”门上挂着大鼻锁,在这地方我曾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倒流的时光让我意识到,现在我又回来了。

变化的一直在变化,不变的永远都不变。铺子里没人,细心的娜美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问我叔叔和阿姨是不是下班回家了。我说他们没有上下班时间,这里就是家。我去万元户的店里打听情况,这位二十年的老邻居万叔叔也老了,黑脸瘦头、眼珠打转,兀立着一撮玉米缨络般枯黄的头发。我用家乡话与他交谈,一番客气之后他告诉我,赵博妈和我爸买了楼房,集市一散就回家去,人早就不在肉铺里住了。万叔叔还告诉我,集贸市场马上要拆,规划已经做好了,政府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型商场,到时候这生意也不知是好是坏。我无心听他对将来的打算,回到这里,见不到想见的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问赵博去哪了,万叔叔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按照万叔叔提供的地址前去寻找我爸,路上,我的心情跌入了谷底。娜美也跟着我陷入沉默,或许她的内心正有个很大的疑惑。好久,她才说:“杨少伟,你以前真的住在那间小铺子里吗?”

我说:“是的。”

她“嗷”了一声。

我心里不知怎么就酸酸的,好多話泛上喉咙。初中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要求我们写自己的小天地。那时候的我大咧咧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可对这个题目简直伤透了脑筋。我的作文是全班最后一个交的。

娜美知道我要说什么,静静听着。我说,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作文课,却不知道怎么写这个题目,我和赵博住的地方就那样,在我爸的肉铺里,只有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哪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后来我写了,编造了一间美妙绝伦的屋子,几乎全部来自想象。我说我的小天地有一个很大的窗子,玻璃明净,坐在桌子前看书光线充足,窗外有一架葡萄藤,夏天透下斑斑驳驳的阴凉,满眼翠绿,蛐蛐鸣叫,当然我的小天地还有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舒服极了。其实这种感觉来自另外一个地方,那是我和赵博偷偷跑到草垛里睡觉,看天上的星星,好似就住在这样的小屋里。

娜美问我赵博写了什么。

我告诉她,赵博和我写的一样,因为那是我俩共同的想象。后来赵博的作文被语文老师拿到班上念,几个同学说我是抄的。我承认抄袭了赵博的作业,因为我怕别人知道我家的情况。

路上,我和娜美说了很多从未说过的话。单纯的姑娘对我以前的事充满好奇,尤其对赵博,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对即将到来的见面满怀期待。

敲开门,已是掌灯时分。这是个普通的小院子,在街巷深处,以前是县林业局家属院,现在都转手卖给了私人。开门的是赵博妈,她因我的不宣自来而显出满脸惊恐,而且还带着个俊俏的姑娘。来得唐突,令她措手不及。我爸头发全白了,比以前胖,身形不再魁梧,那个举起我用胡茬乱扎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他红着眼说我长高了,就招呼我和娜美坐,然后是泡茶添水,拿出糖果篮。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家,陌生但不出意料,十四吋的黑白电视,荧屏小得像个火柴盒,跳动着人影,雾里观花。与我爸的见面,我几乎没有想象过场景,介绍过娜美,彼此问了一些该问的问题,就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下去了。娜美亲切地叫了一声叔叔。我问:“赵博呢?”

娜美调皮地瞥了我一眼,嫌我抢她的话。

“别提他了。”我爸说。

“怎么了?”

“没怎么。”我爸停顿了片刻,像在思考叙述的开头。

赵博妈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外面进来,灯光下,她的脸呈现出酱紫色,是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红。赵博妈一进来就接上了我爸的话茬说:“唉,我怎么这般命苦,赵博简直就是头犟牛拽不进犁沟!你瞧瞧咱伟伟,出息得啥样子。他呢,整天无所事事瞎胡混,我说市场的房子要拆了,咱还能把经营往大里搞,叫他跟着你爸学学手,也是一条生计呀!可他偏不,杠子都撬不开嘴,二十岁的人了,脑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唉!”

我万分震惊,从他们的话里得知,赵博在我走后没有考上中专,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一直在社会上闲逛。儿大不由娘,这下连他的亲妈都管教不下了。

“来,吃水果。”赵博妈递给我一个苹果,“你回来了给他好好说说,毕竟是一个锅里吃过几年饭的兄弟。”

我接过苹果搁在茶几上,说:“我们还在一张床上睡过三年呢。”

“那时候地方小,让你们俩孩子受委屈了。”我爸说。

提起往事,我不知道说什么。眼前的房子依然是狭小的,不超过五十平米,住着一家三口人,我突然产生了去赵博的房间看看的想法。掀开帘子,眼前是一间整洁的书屋,窗前摆着写字桌,月光透进来铺在桌面上,窗外的枝枝蔓蔓虽然尚不茂盛,但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架葡萄的爬藤。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赵博为什么没考上中专?这个问题成了我心中的谜团。

娜美提议去黑石中学走走。我跟那地方苦大仇深,没有半点兴趣。但娜美对什么都好奇,执拗不过,就带着她去了。黑石中学利用暑假时间搞建设,我们曾经坐过的砖木结构的教室全拆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土操场还在,但后边的小树林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供学生们休憩的三角庭院,几棵旱柳风姿绰约。在操场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初中同学罗小兵,他黑水流汗地踢足球。这家伙就是当年和我一起钻猪圈的小伙伴,现在穿上球衣球裤,头戴发箍,也是一番人模人样。我突然觉得,过去的时光已经像一匹脱缰的白马跑到了天涯。

他要请我喝酒。这年头,同学相聚朋友见面哪有离开酒的!罗小兵说,他要为我和娜美接风,下次就该喝我们的喜酒了。于是我们就到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坐下,要了一箱子啤酒和几碟麻辣串菜。罗小兵说别看这地方不上档次,今天聚会的主题就叫做回归。

我说瞎吹,坐在学校门口就回归了,那当年钻猪圈挨揍的日子还能再回来吗?

这家伙满脸不屑的表情,说当着女朋友的面还好意思提这事,丢人!他用了“丢人”这个词,让我感到异常惊讶,我们的童年虽然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怎么能和“丢人”联系上呢?罗小兵在极力掩饰,从他身上我看到了我们成长的影子。接下来,喝酒,干杯。多少年不见,喝酒叙旧成了表达情感的最好方式。北方夏天的中午,阳光炙烤着大地,校门口有两排法国梧桐,肥大的叶片上落满黄尘,遮阳伞下是几何图案的阴凉,风吹过来,凉丝丝的。杯子里盛满琥珀色的浆液,悬着仿佛鱼嘴里吐出的细小的泡沫,一杯一杯,我感到一阵眩晕,不一会儿,我们的聊天就陷入到对往事无穷无尽的回忆当中。

罗小兵有些醉了,乜斜着眼说:“杨伟,你是个诗人,还记得那句话么?”

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说:“我现在叫杨少伟,杨伟是个连初中都毕不了业的混蛋。”

罗小兵哈哈笑道:“杨少伟实在多了,当年的杨伟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说你是诗人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你忘啦?如果是错,我愿一错再错。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谁给了我解药?嗯,不错的句子。”

我突然就想到了王佳,仿佛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一下子从记忆里跳出来,砸出一朵清冽洁白的水花。我说:“她怎么样了,考上学了吗?”

“考上学就好了,可惜,唉!不过要是运气好,你坐在这里就能见到她。”

我晕晕乎乎,有种不祥的预兆,眼前这个半醉半醒的家伙要对我透露点什么。我以祈求的口气问他,在我走后王佳到底有没有回来?关于她的下落,又重新牵住了我的心。

“回来了,但是——”

罗小兵诡异地笑了。事过多少年,谁会为别人的不幸而侵占自己的快乐?

“但是什么?”

“没什么——还是去问你兄弟赵博吧!”

我郑重地看着眼前的罗小兵,几乎不敢相信,这家伙两腮肥肉、眼球凸出、鼻梁上多出一副眼镜,与小时候相比,样貌变化很大,但内在的神韵是丢不掉的。我甚至怀疑眼前的家伙是不是他。

“你小子,当年对人家还有过意思。来,干杯!咱们不说这个。”

“你把话说清楚!”我抓住他换盏的手。

“如果是错,我愿一错再错。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这话可是你说的,现在问我,嘿嘿,你们之间的事我怎么说得清楚?”他以一种滑稽又神秘的口吻轻吟,欲言又止。

我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脑袋像捣了一棍子的马蜂窝,满是嗡嗡嘤嘤的旋舞的蜜蜂。

罗小兵说:“你就装吧,才喝了三瓶啤酒就醉了?”

我说:“没醉,我回归了。”

午后的阳光里,听得一声毫无休止的蝉噪响彻耳边。

那年春天,我被郭红带去西京,从此和赵博断了联系。那时没有手机,通讯也不发达,我所不知道的是赵博对王佳的感情也如一颗淡蓝的火苗暗暗燃烧。他呀,是个闷嘴葫芦,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掖着。那段时间王佳一次一次去西京做治疗,即便后来身体上的创口愈合了,但心灵上的阴影就能祛除干净吗?左眼视力基本丧失和一道永久性的疤痕让王佳变得寡言少语,又羞于见人,姑姑只好给她请了老师在家里复习备考。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遇到这种意外,要么自暴自弃整日以泪洗面,要么在悲伤之后的一个早晨痛定思痛,对着镜子心灰意冷,然后以一种更加决绝的态度投身到所热衷的学业当中,甚至到变态的地步,不死不休。王佳就是后者。

然而,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她又一次中考落榜了。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能猜到,因为到了后来王佳就像一只困兽,表面看似坚强,实则内心草木皆兵,孤独地抵御着并不存在的敌人。她坠入梦魇,需要用自我摧残来实现自我拯救。

中考渐近,在王佳看来这不亚于一场决定生死的战役。王佳姑姑看到侄女发狠的劲头都有点怕了。晚上十二点还不睡觉,一遍一遍做题演算、背英语单词,姑姑叫她早点休息她不听,还向姑姑发脾气,说姑姑是怕她耗电。有一次,姑姑三点起床,看见王佳卧室里的灯还亮着,姑姑就悄悄把电源闸刀关了,想这下该睡觉了吧?可王佳却像走火入魔似的,找了根蜡烛,非要把当天的任务完成不可。这种延长时间的学习方式效果并不好,往往是耗尽时间,却不一定能做出一道题来。

王佳一日日消瘦下去,早晨扫地时姑姑总能在地上团出一把侄女脱落的头发。姑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侄女受过的伤害,亲不见怪,倒是这层关系令姑姑十分为难,不敢说一句重话。姑姑就想找个同学来开导开导她,毕竟同龄人之间容易沟通。

赵博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或许姑姑晓得他和王佳的关系,就想着法子把赵博邀请到家里来。赵博生性腼腆,见到王佳面皮潮红内心撞鹿,对她学习上的帮助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以后他所有的变故都是在这段时间里种下因由的。

王佳中考失利,而赵博却以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到市里的一所中专。后来,他选择了放弃,他对杨长寿说要读高中上大学,而真正的原因是赵博不想离开王佳,因为王佳没考上中专,只能选择留在黑石中学读高中。闷嘴葫芦有没有在这个时候向王佳表达爱慕之情,我想即使有也一定不会像我当年那般巧言令色,他更喜欢用自己的真诚与善良打动对方。

王佳接納了我的兄弟。他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出现,分担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与痛苦。王佳的崩溃是迟早的事,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夜不归宿。开始是偶尔一次,姑姑为此骂过她,说女娃子要学会自重自爱,莫要轻贱自己,被人瞧不起。没想到王佳脾气更坏,与姑姑争吵,还叼了一根烟说谁又把她看重过,只不过是个没人要的三丫头!

姑姑给了她一巴掌,很响亮的一巴掌。

烟棒落地,王佳头发凌乱,嘴角挂了一丝血。

巴掌有时候能把人打回来,有时候会把人越打越远。王佳长这么大,谁动过她一根指头?她与姑姑的关系在这一巴掌之后决裂了,王佳开始一步步滑向自己人生的对立面。

王佳的失心疯病是在高三最后一次月考后发作的。高中课程难度加大,女孩子在初中凭着死记硬背还能出点成绩,越往后这套办法就越不灵。三年里,王佳的成绩都是赵博想方设法“接济”的,掺了不少水分,起码让她保持了一点面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人们背后说他俩是黑石中学的一对野鸳鸯。高考之前,县上要整顿社会治安秩序,为即将到来的大考创造良好环境。突击检查的警察在县城的小旅馆里逮到了王佳和赵博。一对男女在旅馆夜宿,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年轻的警察喝令他们把衣服穿好。赵博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王佳一头乱发遮住脸颊。年轻的警察一把拍亮顶灯,叫他们把身份证拿出来。

年老的警察翻开书包,发现全是课本和密密麻麻的试题,上面的班级和姓名清清楚楚。年老的警察说像是学生。年轻的警察说,学生妹出来做的多了,然后质问王佳做一次收多少钱。

王佳大哭起来,说她不是小姐。

年轻警察这才看清了王佳的长相,说不是小姐就是鸡,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

我不是小姐——不是——

王佳的哭喊声把整幢楼的人都惊醒了。老警察关上门,用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王佳,并安慰她说没事了,天亮了就快回家吧,不回去家里人得多担心,回家就好了。

王佳说她一生下来就没有家了,活著还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就是月考。最后一次考试难度相对较低,所以考出来的成绩普遍都高一些,有鼓舞士气、提振信心的作用。就是这次,我兄弟赵博决心干一件令王佳刮目相看的事情。他要不是这次昏了脑,后来考个专科学校一点不成问题。

那是一次失败的行窃,失手后,赵博就来明的。他哀求教务主任给他印刷好的试卷,他要用试卷去救一个人。赵博把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是声泪俱下,令人动容。教务主任的态度是坚决的,对他讲了一通大道理。

赵博不顾一切,问他给还是不给?

主任指着门叫他滚,没见过这样糟糕的学生,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赵博震惊全校的一脚就是在这个时候踢出去的,踢在主任裆部,然后抓起试卷夺门就跑。主任捂着小肚翻白眼,蹲在地上足足有半个小时,差点就咽了小气。这震惊全校的一脚也让赵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殴打老师,被学校除名了。一个连老师都敢打的人,即便考上大学,也是个有才无德的社会败类。

人说鸳鸯要成对,一只离开了另一只就活不了。差不多是7月3日的最后一堂课,高老师讲解试卷,点王佳上讲台做题。叫到她名字的那一瞬,王佳窄瘦的肩膀抖了一下。王佳很艰难地走上去,站在黑板前,写了“解”,点了冒号,然后就一直把粉笔戳在黑板上。高老师问她会不会,她不说话。高老师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快点,别浪费时间!王佳像吓了一跳似地说,她会。可是足足有五分钟,还是没解出一个步骤,连简单的公式也写错了。高老师不耐烦了,说下去吧,但王佳就是不下去,嘴里还说她会做、会做。高老师拽住王佳的袖子把她往下扯,作为一个老师,他不能因为课堂上的一点小意外而影响了整个教学计划。高老师说,给一天时间你也做不出来,第一步就把公式写错了。这算批评吗?不算。可是王佳坐在座位上哭,啜泣声越来越大。高老师说,要哭出去哭!王佳不哭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大笑,老师,我会了,我会了,我要上大学……

几个男生都摁不住。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要徒增

(下转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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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挂,而我们又无力挽回。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就忘了,难道永远疼下去才觉得不亏欠当初受过的伤害吗?我常想,如果十五岁那年我不去约会王佳,结果会怎样?但愿那是一个童话,而我们永远留在美好的故事里面。

生活不容许假设。我决定带娜美离开。我想,既然赵博恨我、不想见我,那就让兄弟的拥抱先欠着吧,相信一切都会输给时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太阳一跳一跳升起来,北方夏季的早晨,地面上潮出丝丝凉意。我去和爸爸告别,推开门的瞬间,红日喷薄而出,仿佛是我和赵博小时候玩过的透镜游戏,金色的光芒聚在卧房窗前翠绿的葡萄叶子上,形成一个很

白很白的斑。我仰起头,看见朝东的方向有幢玻璃墙幕的大厦挡住了整个太阳,只从楼尖上斜刺下来一抹雪亮的光。

赵博妈见我就说:“伟伟呀,快给你兄弟说说,别再折腾书店了!去哪不好,非得赖在学校门口?市场的铺子马上要拆,跟着你爸先学学手艺。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大学生都失业了,将来扩了店面,大小也是个老板。不要看不上这生意,能赚钱就行。”

我听出了赵博妈的弦外之音。

我确实该走了,只是那一声道歉该什么时候说呢?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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