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庭彦
北宋文豪苏轼在诗、文、赋、书、画等多个领域都有诸多建树,而其对词体的革新与突破,在古代词坛上更是无可取代。有着“一生凡九迁”独特人生经历的他,在许多词作中都表现出了“时间”这一永恒的主题,无论是抒发人生忧患、嘲叹世事俗务的写实作品,还是歌咏旷达情怀、超越时空的纪梦之作,都表现出苏轼独有的时间意识。苏轼站在历史与哲思的高度,在随兴而作的词作中探寻和解答有限与永恒这一艰深的时间命题,更在言外之意的精神范畴上实现对生命的超越。苏词中常展现时间的流逝性和不可逆性,结合各种艺术技巧表现 “寓身化世一尘沙”的沧桑感和“须信人生如寄”的忧患意识。具体而言,苏轼词中的时间意识的内涵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超越时空的深沉的历史感
中国历史悠久,有很深的“以文载史”的传统,中国古代的文人,善于以史为鉴,观照现实。或咏史抒怀、或借古讽今、打通历史和现实,借古人古事抒发现实中难以直说的隐忧与深层思考。襟抱学养和人生经历非凡的的苏轼,更是时常穿行于历史与现实,跳脱出时间的桎梏,通过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观照和评价,来抒发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具有极为明显的伤今情调,这种深沉的历史感集中体现在怀古咏史之作中。如被誉为其豪放风格的代表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乡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法。羽扇纶巾,谈笑间、强掳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入仕是抱着很大的雄心壮志希望有所作为的,无奈却终身蹭蹬。宋神宗元丰五年,蒙受冤屈的词人伫立舟中,百感交集,一股深沉而激荡的思古情怀,伴随着对人生的思索,情不自禁地倾泻而出。在永恒的时间面前,有限的生命就如沧海一粟,渺小到不值一提,苏轼对转瞬即逝的时间更为感叹,“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赤壁赋》)对于功盖一世的曹操周瑜,时间也是毫不留情,又何况时至今日,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又只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赤壁赋》),更加地觉得自己的渺小和时间的永恒。
再来看借史实发思古之幽情,抒韶光易逝之感的另一佳作《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下片: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在东武修堤分流,救民于水火之中,他空有一身抱负,却由于和当政者意见相左而屡遭贬谪,在外漂泊期间,苏轼依然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为百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此次修堤分流之举造福百姓,也算是给苏轼屡遭挫折的仕途一点安慰。苏轼看到满山的茂林修竹,不禁穿梭时空,想起当年会稽山座上的豪逸,自己又何尝不想像他们一样施展抱负,完成自己的理想,可是现实却和此背道而驰。想到此,自己和古人站在同一地方,命运却如此不同,又想到风流一时的古人到如今也只能“空陈迹”,不由得更加感叹时空的空漠和生命的无常。词人以物是人非的空间意象显示时间流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情,这已经不单单是个人的悲哀和恐惧,而是把个人的伤逝之悲融入到整个人类的历史中去了。
二、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梦幻意识
人生有限,宇宙无限,我们总是倾向于到梦境里寻求安慰。思想在现实和梦境的互相交织下蔓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们穿梭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辨真假。于是,“人生如梦”随之成为历代文人对生命的诗意阐释。苏轼自身沉浮曲折的经历,使其不断进行着时间与人生的终极思考,也秉承了这种生命意识的自觉悲吟,在他的作品中反复慨叹“人生如梦”:“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人生如梦”(《念奴娇·赤壁怀古》)、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一梦江湖费五年(《浣溪沙》)“笑劳生一梦”(《醉蓬莱》)、“万事到头都是梦”(《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酞》)……由“如梦”的词例细细梳理,我们可以发现“梦”有两种含义:一是古今如梦,由今天的眼光看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感到似有还无。二是劳生如梦,以跳出人间的一种开阔眼光看自己和周遭人等的所为,感到恍惚虚无,一切现实的意义都变得微不足道。可以说,古今如梦是劳生如梦长度上的延伸。
俯拾皆“梦”的词句等都可以印证梦幻意识贯穿了苏轼整个一生。苏轼将现实人生的苦辣酸甜,难以言明的隐晦情感,全化做了一场场欢乐悲哀的虚幻的梦境。词中的梦象多立足于真实的生活基础,带有真切的情感体验。
以《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名篇,由白昼浓烈的思念转入夜晚魂牵梦绕的梦乡。本欲相见,果然相见,无尽的思念之情化作梦境却显得真实自然。生离死别的十年,深爱的妻子早已化作千里外的一坏黄土,只有明月清风相伴。而苏轼几经坎坷险阻,宦海浮沉,心境郁闷的他更添加了對亡妻的深深思念。由于深切的思念,虚幻的梦境变得如此真实,一时间分不清孰真孰假。其实真假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苏轼挣脱了梦境与现实的束缚,在虚幻和真实之间,妻子似乎从未逝去,一直都在身边,自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他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找到了感情的发泄点。
苏轼对人生如梦的感受不仅只停留在对时光的感时伤逝之上,而是化成对人生空漠的认识。在他看来,梦境是现实空间的补充和映射,他在梦境与现实的双重时空中穿梭,去反抗人生短促无常的无奈。在这双重时空中,他勘破真实与虚妄的分界,把现实人生放在一个更其宽广更其高远的视界中认识,于是,时间在苏轼眼里被虚化了,梦成为一个变化无定的数字,它甚至可以包容所有的岁月。所以他说“古今如梦,何时梦觉,担忧旧欢新怨”(《永遇乐明月如霜》)、“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西江月平山堂》)从梦境看真实,人生本身都未必是真,又何必执著于其中的苦难与坎坷?试看《南歌子》: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宋仁宗嘉佑八年,在凤翔通判任上的苏轼曾赴长安,此词写旅途中冒雨赶路的辛劳以及归来后歇宿的情景。“梦里栩然蝴蝶”句写出了行旅生活结束后的一身轻松,也是在借庄周梦中化为蝴蝶、物我不分的典故,来展现自己超然物外的心境。词人历经风雨,将那些波折视为梦境中的虚幻,从而履畏道为坦途,自得其乐,获得了精神的诗意栖居。
梦境时空可以任由我们心灵把握而自由变化;而在现实中,心灵难道不能超越时空束缚,完成一种飞跃? 苏轼对于自己时间观下“梦境”“真实”的无障碍超越,既依赖于自然风物、诗酒人生的生活方式等种种外物,更是依仗他内在主体性意识的增强。蘇轼的“人生如梦”不是借“梦境”否定外物的虚幻,而是借“梦境”强化心灵与精神的无挂无碍,在虚幻与真实的相辅相成中,完成主体意识的升华。
苏轼的梦幻意识是有原因的。宦海浮沉,命途多舛,“乌台诗案”等政治上的打击使一身才华、少年得志的苏轼深受打击,心灵上的创伤更是难以弥补。当在现实中千疮百孔、无路可走时,他终于寻求到另一种解脱途径,以精神对梦境的超越洞穿现实生命的时空。以“梦境”来修补人生的希望和对生活的信心,修炼出沉静旷达、荣辱得失无系于心的超然心境,从而摆脱现实的坎坷经历带来的苦闷。梦幻意识已经成为苏轼文学创作的一部分。苏轼虽于词中表露人生空漠之感,但从没有试图消解人生的真实意义,他是勘破真实与虚妄的分界,把现实人生放在一个更宽广更高远的视界中认识,这样的认识结果不是否定了人生的本义、此生的价值,而是心灵更加趋于宁静,以返归自然的态度来对待现实人生。
三、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
苏轼的思想中有很多道家、佛家的渊源。道家一向主张“顺时”、“安时”,倡导 “顺其自然”,认为人应当顺应其自然而然的生命历程,还应当安于蕴含在人生历程中的自然的时间之流。中国化的佛教则强调时间的循环性,这些关于时间的理解对苏轼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苏轼深受庄子、禅学哲学思想的影响,创作中偶尔会流露出虚幻的如梦意识。但虚幻如梦的梦幻意识并没有成为苏轼思想的主流。不论他觉得时间多么无常,人生多么短暂,时空多么空漠,他对时间的解读始终带着一种达观、超脱的意味。这一超脱的精神内核,不仅来源于庄子与佛教,来源于陶渊明,更结合了苏轼大半生宦海沉浮的深刻体验。
如《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种乐观向上的时间态度其实一直是苏轼词的主流思想,体现了他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人们常把东流的河水比作流逝的青春。而苏轼看到河水西流,精神为之一振,感到岁月可以重来,人生可以再回到少年,,“休将白发唱黄鸡”。这种豁达圆融的思想,在遭受贬谪时期,尤为难能可贵。
再如《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人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于简朴中见深意,于寻常处生奇景,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寄寓着超凡脱俗的人生理想。这种不避风雨,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与释道思想巧妙融合。
此外,如《江城子 密州出猎》,也体现了苏轼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一首抒发爱国情怀的词,当时朝廷内部愈演愈烈的明争暗斗,使苏轼被迫外任,正值壮年的他深察仕途的艰险,难免有迟暮的消沉之感,但这种消沉只是暂时的,一次小小的围猎就能激发起他杀敌报国的豪情,词人一扫词作开端的迟暮之感,转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语句中激荡出一股旺盛的青春活力,进一步抒发了他志在报国的豪迈胸襟。有此豪情,是和苏轼豁达乐观的情怀以及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是分不开的。所以说苏轼的时间意识表现在以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为核心思想,梦幻意识和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相互交织的乐观状态。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再度遭贬,由广东惠州贬至海南儋州,相较于中年黄州贬谪的打击,晚年在儋州生活更为艰苦,他依然能超脱地看待苦难,使精神达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安祥之境。
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正值人生之暮秋的词人,在立春日以欢快跳跃的笔触写下《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热情赞颂海南绚丽的春光和充满生机的大自然,寄托了他随遇而安的达观思想。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一贬再贬的苏轼,此刻忘记了这是在蛮荒之地的天涯海角,生机盎然的迷人景色激荡起他高昂的生活欲望,与黎族人民一同期盼着春耕后的丰收。看破红尘、参悟生死的他,此时更是穷且益坚,以强大的精神意志打破时光的壁垒和生命的关隘,从困境中体味生命的律动和意趣充沛的人生。在苏轼此时的思想与人生观中,类似安贫乐道的思想已被整合,越来越近乎于释道思想中的超脱与淡然。
苏轼将儒家的济世情怀、道家的逍遥风度、释家的澄定心境融合为一体,筑成独立坚毅的人生根基。面对时间的流逝,厚重的人生之基并没有使他沉湎于消极的情绪,也没有使他随波逐流,而是让他从与时间急迫的对立思考中跳脱出来,从宇宙天地的大视界中反观个体生命的价值,以物我同类、泯化于宇宙自然的方式化解“吾生之须臾”的悲哀,自觉地追求精神上的自适,从而修炼成随缘放旷的生命状态。苏轼用丰富而清雄的词作,诠释他对人生的深刻领悟,他的词作,同时兼具了深沉的历史感,“人生如梦”的梦幻意识和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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