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家湾地铁站是8号线的起点站,我上车后很轻易地入座,用手提包给达达占一个座位。达达在第三站上车,我们每次乘车都站在第一节车的车门位置,这样上车后总是在同一个车段位,她很容易找到我。
达达是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大学毕业后来公司上班,董事长特别关照我照看她。他在万忙之中特地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对我说,达达小时候腰椎受过伤,不宜久站,你俩住在一条地铁线上,你可以跟达达一路乘车上班,在车上照顾照顾她。他不仅允许我们迟到半小时,还跟人力资源部打招呼,给我加一档工资,算是我照顾达达的报酬。我问他,为什么不让她住在家里呢?他说,达达不愿意跟我们住一起。我说那也应该让她开辆车上班,哪有亿万身家老板的女儿挤地铁的。他说,是她自己不要车,她把买给她的车送给别人用,自己坐地铁,说是她要像个普通人那样打拼,自己挣钱买车买房。我说她这是何苦呢?他说达达太像自己年轻时的性子。我问怎么呢?他说太要强。我说年轻人好强不是坏事。他说,凡事极端了就不好。我说达达极端吗?他说你说呢?要不是一时没找到工作,她连到我们公司上班都不来的。她现在说不定天天在网上找工作跳槽呢!
这时我想起达达跟我闲聊时说过,在屋檐下觉得舒服的只有麻雀。我说,还有燕子呗。她说那你就是燕子我是麻雀。我说凭什么这样说?她说,你在别人的公司里,我在自己的公司里懂吗?我说,不懂,自己的公司怎么了?她说在自己的公司见不了风雨。我说见不了风雨又怎么了?她说,人一生一点风雨都不见那活得有啥意思?
我不敢将董事长要我照顾她的话告诉她。她老爸嘱咐我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董事长郑重其事地要我照看达达也许还有另外的某些考虑。
前不久达达一个人单独乘车。她喜欢在车上看手机。一次车到站了,她提手包时,发现上面压着一个金利来山寨版仿皮手包,而刚才坐在旁边的那个男生已经下车了。达达对那个男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跟她一起上车的,上车后就挨着她坐下,默默的,一句搭讪的话都没说过。
达达拉开拉链,发现包里没多少东西,一百元钱,一份销售合同的复印件,一个名片盒,里面有好多张相同的名片。她照着上面的手机号打过去,只一声铃响就有了回应。听说是地铁上拾到包的人,那人很兴奋,说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定要好好感谢她,一定要感谢她。她说不用了不用了,下班后在下車的那个站台上等,我就可以把包完璧归赵了。
他如约来到站台上等到了她。当她从门里递出包来时,他像没有看见似的,一头钻进了车里,跟她一起下车,来到她住的小区,最后,他请她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共进晚餐。
他说他包里那张纸非常重要,那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签下的一份合同。他一定要好好感谢达达这个有缘之人。
之后他们加了QQ和微信,用视频对讲和微语言交流,两人关系迅速发展,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董事长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并不是忘记了自己也起自于布衣乡土,认为那个叫张前的男生门不当户不对,他找人了解了,了解的结果是这孩子谁也不了解,怎么说呢,就是这孩子心机重,谁也摸不透看不明白他。有人打了个比喻——说他心就像一口石油钻井,到底有多深只有地球知道。达达却对这话一点也不反感,说这样的人才有趣,要是像一杯白开水一眼看到底那还有啥意思,寡淡!她对她爸说,你知道吗爸,你知道寡淡的意思吗?那是啥意思也没有的意思呀,爸!她对她爸说话总是称“你”,从不称呼“您”的。
董事长说,达达你现在怎么发展还八字没得一撇,能不能等安定下来再谈恋爱呀?
达达说,谈恋爱跟个人发展有关系吗?爸,你不会要我等到像你一样当上了董事长再谈恋爱吧?
董事长说,这个男生你不了解他!
达达说,了解一个人是要一辈子的事,我总不能等到过完一辈子再结婚吧?
董事长苦笑,不得不由着她。
二
娜娜打来电话,说郑春阳要结婚了你知道啵,我说不知道呀,她说一周以后,集体婚礼。我说真快呀,在学校时还说毕业后三年不恋爱呢。她说,学校里的话哪能算得了话?我问咋?她说只有你信,我们都不信。我说你们是谁?她在电话里笑,说我们就是我和你呀!我说这我还真不信。你是不是也名花有主了?她就说,不笑了,婚礼你去参加吧?我说她没请我啊。她说请了,请柬在我这儿呢。我问你帮她发帖子呀?她笑一声说,是呀,他个公务员,忙着不是?娜娜在学校跟郑春阳好过一阵子,我就打趣说,你怎么变得古道热肠起来了呀?她就又笑,说帖子我给你寄过去?我说不用,你现在把地点和时间告诉我就行,我会按时去的。
她说了,然后挂了电话,我把日期和地点写入手机存了。
娜娜是我大学的同学,也是同室四年的闺蜜。我跟她意气相投,都喜欢宋词,一聊就聊到宋词,只不过我们喜欢的词人有所不同,我比较喜欢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朱淑真,她却偏好柳永、周邦彦。记得有一次读诗会上,她朗诵的是柳永的《雨霖铃》,当读到“今夜酒醒何方?杨柳岸,晓风残月”时,眼里噙满了泪水,诵完转身,在雷鸣般的掌声里,我见她飞快地用手指抹了两下脸颊,我想那时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我后来问她,为何对柳永那句词动心,她说你看出来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说要不然我怎么配做你的闺蜜。她说,每次我读柳永这首词,总是被这两句感动,我觉得柳永作为一个男人挺不幸的。我说,什么呀,人家那是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你知道吗?她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有痛苦的呀!我说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嫖妓。她说别说得那么难听,那时狎妓是男人的时尚,所谓风流倜傥。我说既然风流,还有什么不幸什么痛苦?她说怎么就没有呢,要不然他怎么会酗酒,每每都要喝醉呀?
我答不上来。我承认娜娜的悟性,她的情商比我高。
一周时间过得很快,我准备了给新人的礼品,是一套从网上购得的紫砂壶茶具。娜娜来电话,赞赏说,现在大家都是送银子,唯独你还坚持送礼品。我说是吗,要不是守旧,何至于成了剩女?她说,我不那样看,剩下的才是金子。她说其实我也是喜欢古典生活方式的。我说奉承我呗,别人丢弃的方式有什么可喜欢的。她说丢掉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东西,时尚的东西也许是有害的东西。这事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的。
周末那天,在去参加郑春阳婚礼的地铁里,我意外地碰上了达达。她仍然是在第三站上的车,不过这次不是她一个人,身边还跟着她的男朋友,挺帅的一个男生,皮肤白净,默默地坐着,一副沉重得像总有心事想不完的样子——他就是那个在地铁上掉包包的小男人。说他小男人是我后来的感觉,倒不是说他个子小——他个儿不高但比达达高一点,瘦而且白,这很难得。他看上去老成,但给人有种“不大气”的感觉,就像鲁迅说的有些“小”藏在皮袍底下似的。我起身对达达说,你坐。她说你坐噻。我说我坐了有会儿,现在想站站。你们坐吧,不过只一个位子,要不你们换着坐。小男人忙说,不不不,我不用,我能站。达达就坐了。她把我介绍给他,又对我说,他叫张前,也叫张亦风,强调说不是一二三的一,是亦好亦坏的亦。车过中途时,我对他们说,你们就是在这个站认识的。这个站对于你们特别有意义。达达说没错,如果将来我当了老板,我要在这里弄点纪念的痕迹。我问她什么样的痕迹?她说比如在这墙头刻上我的那首诗,题目叫《初恋或邂逅》,诗已收入我的第一部诗集。我说那要做多大的老板才能做到?她说,我老爸那么大的你看行吗?我说那你现在就可以叫老爸弄呀。她说靠他做那就没意思了。我转脸问张亦风,你们都是这么想吗?张亦风说,我觉得没必要,不过有想法总是好的。我说女人总是比男人更看重初恋。他说是吗?我说是呀。他问谁说的呢?我说没谁说这是我的感觉。他说,男人比女人更看重婚姻。我马上反对说,不对你说反了,还是女人,女人更重视婚姻。他说这不是我说的。我问谁说的?他说他在一本外国读物里看到的,是外国人说的。我说外国人说的就一定对么?他说当然,见仁见智呗。
达达问我做什么去,不会是约会吧?她笑着说。我说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她说哦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这么多人结婚,然后说他们也是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我说是市里举办的一个集体婚礼。她说是不是在青年宫?我说没错,你们的也是吗?她说巧了,还真是一起的。她笑了一下说,不会还是同一个人吧?我说我同学又不是你同学,哪有那么巧的。她也摇了摇头,当然不会咯,不是一所学校不说,你比我高三届呢。
离青年宫还有两站时,张亦风对达达说,我们这一站下吧。达达问,做什么?张亦风说他想顺道去公司有点事。达达说,什么事不能明天去吗?他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因为昨天急着去她那里,忘了打。她说,你不会用手机打吗?他说,对方昨天打的一定是公司的固话,我得去查他们的电话号码。他让达达下车不用出站,就在钢凳上等他,用不了五分钟,他拿到电话号码就回来,坐下一班车完全来得及。
车到站,他们两人下车,我一个人去到目的地青年宫站。我隐隐觉得,张亦风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走呢,一个电话真有那么要紧需要现在下车去处理么?
三
婚礼现场隆重而热烈。一百对新人的亲朋好友把青年宫塞得水泄不通。在市主管部门青年团和妇联的领导讲话后,郑春阳和另外一家的新娘分别代表新郎新娘讲话。我在来宾席位的走道间纵横穿梭找娜娜——她不接我的电话。郑春阳讲了什么我都没有记住,只听他说的“爱情是人生的殿堂,婚姻是人生的保障”,暗暗觉得耳熟,像是从哪里借来的。还觉得这句话倒过来说也一样成立:“婚姻是人生的殿堂,爱情是人生的保障”。记得郑春阳在学校爱诗,常有诗作登在校报上,这话一定那时候就写在诗里了。我就在心里想,鄭春阳是倦了还是俗了,他怎么还拿读书时的东东来糊弄我们,这境界还停在学生时代能有多大出息。我好不容易在靠后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娜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远远看去有一些落寞。我问她,你怎么连电话也不接,没看见是我吗?她说看见了,不想见,想一个人静静。我问她,怎么是一个人,柳永没来?她摘下了手机耳机,关掉了音乐,像没有听见我的话,问道,见过郑春阳了吗?我说没有呀,这时候他还不忙死,哪还有工夫见我们。她又问,那你的礼物怎么给他呢?见我手空着,又问,你礼物带来了吗?我说网购的,写的他的地址,让快递员祝贺他呗。她说看来你是不怎么喜欢郑春阳。她把那个“是”字说得特重,有证明以前大家就这么看法的意思。我说,送个礼物的方式,跟喜欢不喜欢有关系吗?她说,有。我又趁机问她,男朋友呢?也不带来给姐开开眼?怕人抢了白马王子?她说,你才怕别人抢。我怕什么,是我的别人抢不走。忽而正经说道,来了。我问在哪里?她说去看一个朋友去了。我说那你怎么没有一起过去?是不想过早地公开关系吗?她说也不全是,他要去应酬一下朋友,等会儿会过来。
我跟娜娜一直坐到婚礼结束,也没有看到她的白马王子。只是在接近尾声时,她对我说,他发来微信了,说过来不了,让我自己开车回去。我有点惊讶,说你买车了啊?她说,车是他的,目前我开着,他一般坐地铁,很少用。
我坐着一边跟娜娜聊天一边跟达达发微信。我问她到了吗,她说到了。我问要我去找她吗,她说不用。我说散场时要一起走吗?她说可以。我问你还坐地铁么?她答嗯。我说那我们在门口见。她说好。顺手给了个笑脸。我也给了个拥抱,说不见不散。
我跟娜娜道再见时,她问要不要我捎带你到地铁站?我说不用,很近。她说那多联系哈。我说好。她说你总是忙没功夫说话。我说也不是啊,你们都有老公准老公,我老赖皮怕你们嫌不是?她说哪里噻,你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我说那好呀,你想聊就电我,我一定奉陪,一通宵,你敢吗?她秀眉一扬,咋不敢呀?我说你就是敢还怕妹夫不干哦!她一笑说,你知道什么呀,不是你想像的样子。
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人都已散了。在青年宫门前面的路上,路灯散漫的光线里,有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话,两个女的身影好熟悉。我站在门口没有等到达达,细看路上那三个人,正是达达和张亦风,另一个让我意外,不是别人却是娜娜。三个人看样子很熟络,可之前我不知道达达跟娜娜是认识的呢。
三个人主要是张亦风在说,先是张亦风对娜娜说,然后是他对达达说。达达要离去,张亦风跟上前去想牵她的手一起走,达达用很友好的手势表示了婉拒。达达一边朝大门口转身一边朝张亦风摆手,很飘然的样子,像是叫张亦风止步又像是跟两人说再见。她朝我站的门口走来,张亦风便转身跟娜娜上车去了。
在回去的地铁上,我们没有占到座位,我跟达达面对面站着。我觉得她有一点儿情绪,不是嫉妒不是失落更不是伤感,是一点儿惆怅,这惆怅中还有一点儿给予和付出后的优越感,就像一个人给穷人送了钱物后感到的那份惬意。我拿捏不准她心里的感觉,伸手抚了抚她特别骨感的肩。她抬头问我,你都看见了吧?我点点头。她说那是他的女朋友。我问是前女友吗?她说,现在也还是。我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呀?你们都要结婚了啊?她说是呀,下个月。我说那他还跟她在一起呀?她说是呀。你为什么不叫他们断呢?他们有爱情啊。那你跟张亦风有吗?也有呀,他说他爱我跟爱她是一样的。我在她肩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你昏头了吧,怎么会呢?她说怎么就不会?我说一个人只能爱一个人。她突然大笑,说我说你一个姐怎么还是个孩子呢,这么童稚。她又说,不过你没恋爱,难怪,等你恋爱过了你就知道,一个人决不是只爱一个人的,男人不会,女人也不会。等你经过了男人你就知道,男人不是你想像的样子,女人也不是。
我沉默了一会儿,列车将经过江底隧道这8号线上最长的一站路程,车身稍微有些晃动。我对达达说,你们这种情况董事长知道嗎?她说这是我的事他知道又怎么样呢?我说听听他的意见呀。她说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代沟吗?我知道达达对他父亲很叛逆,她不会听董事长的,甚至会越说越糟。我便转个话题问她,你想过现在不结婚吗,等条件成熟。她说条件很成熟呀,还等什么呢?我很爱亦风的。我说对于婚姻来说,光有爱是不够的,爱情算什么。达达不以为然,说你怎么这么说呀,爱情不算什么,那什么算什么?婚姻吗?婚姻又算得了什么!你没看见吗,多少婚姻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什么都不是!
车到达达下车的站了,达达觉得她呛白了我,抻手拥抱了我一下,说晚安。像一只钻出笼子的鸟飞了出去,在地面上蹦达。
四
一回到住处,我就跟娜娜打电话,她手机关机。我给她发微信,自然也没有回复。第二天,我还在上班的路上,娜娜发来微信消息,从一开始的那个笑脸表情知道,她心情很好。
我打电话凶她,你玩疯了吧你,那么早就关机了!她说不好意思,我们就那点时间。我说你晓得他们要结婚了吗?她说你晓得他是谁啊?我说你瞒不了我。她说是达达告诉你的吧。我说她没有,这事能够瞒多久,还用别人说么。她说本来也没有打算把你瞒多久的。我说你到底啥意思,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揪着不放手。她说没有呀,是他不愿意放手呀。我说那你的态度呢,你拒绝了吗?她说我为什么要拒绝,我们有爱情。我问张亦风真的爱你吗?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当然哦。我说那她为什么又跟别人结婚呢?她笑了一声说,这有什么呀,婚姻和爱情不是一回事,这道理你不明白吗?我说我晕。她说你就是晕,该晕。我问她,那你打算跟他混多久?她说,那看缘份。我说你莫拿缘分说事。她说那就看他的德行。我说你这么执着是何苦呢?她说我相信爱情。我说你这样是在赌你的青春你明白吗?她说有了爱情赌掉了青春又有何妨?我说你这样就埋葬了婚姻。你难道不要婚姻了么?她停顿了两秒钟,提高了嗓门说,婚姻算什么!没有爱的婚姻死也不要!
我不知道再对她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娜娜实在漂亮,是我们中文系公认的“系花”。学校没有评过校花,如果评我想也非她莫属。因为我们中文系的女孩子,漂亮中还有别的女孩子少有的文学气质,一股在脸上身上都会显现出来的东西,或清高或文雅或诗意。记得那时,不少人明地追过暗地恋过娜娜,但都没被她正眼瞧过,其中她对郑春阳好像有点动心,有过一段密切交往,但最终还是分了手。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还是没有找到感觉。我说嫌他人不好?她说那倒不是,他人还是有点才的。我说那你怎么不上心。她说,两个人起点都太低,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出低谷。我说,那怎么办,等天上掉个富二代给你?她说,我也并不是非要男人家里有多富,我是想要一只有能力帮助我实现理想的推手。我还是愿意努力愿意打拼的,只是如果没有背后的帮助,我要付出不知多多少倍的艰辛,而同样的得到,也不知道要晚了多少年。一不小心,用吃奶的力气做出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得不到回报,总是事与愿违。我问她,那么你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呢?她说,没多大呀,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说,这还不大,有贡献,有几个人能做到?绝大多数人是平平凡凡、庸庸碌碌、琐琐碎碎,甚至是糊里糊涂、萎萎顿顿地走过一生。娜娜说,我不愿意那样的生活。要是那样,我还上大学做什么,一二十年的书不就白读了么?
我知道娜娜想读完学士后考研读硕士,但是家里的意思是想让她早点工作,她还有个弟弟在读大一呢。如果她能挣钱,家里就能让弟弟顺利地一直读下去。如果她考研的话,家里要同时供两个人读书,就很有点力不从心了。
后来她还是没顾虑家里的抱怨,读了研究生。
五
大约一周以后,我跟达达一起下班,在达达下车前的一个地铁站,我不期然地遇见了郑春阳。他上车后看见我,就挤到了我的身边来,然后用手搭在横杆上跟我说话。我问他你不是住在城西么,来这里干什么?他说还车。我随口问道,谁借车你?他说是娜娜。达达突然开口问郑春阳,你父亲病怎么样呀?郑春阳像是突然看见了达达,说,你也在一起啊?我问他们,你们也认识呀?达达说,他是你闺蜜的同学,我也是通过你的闺蜜认得的。我说,我们仨都是同学,还同班。达达说,那是当然的呀!郑春阳还记着回答达达的话,我爸还在住院,我把他转到县医院了,我妹妹妹夫他们在照看他。这两天跑了不少路,幸亏借了这个车。我们村里通了公路但没有通公汽,太偏了。又说,单位的车现在都封存着准备拍卖,用不了。
这个事你也知道么?他问达达,有点意外的口气。
是娜娜跟我说的。达达说,那天你找她的时候,她给我打了电话。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呢?他更加意外地问。
那就是躲在卫生间打的呗。她笑了起来。
哦难怪。郑春阳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达达到站下车了。我跟郑春阳在车上,我感慨地说,傻大姐呀!他问谁?我说我呀!我身边的人都粘到一起了我都还蒙在鼓里。
他说你别乱猜,我跟娜娜什么事都没有,干净得很。我说,以前我信,现在嘛,天晓得。他说凭什么这样说?我说,就凭你们又在偷偷来往。他突然急了,说怎么是偷偷来往,不就是借个车吗?这个我跟新娘子说了,我老婆是知道的哈。我说,知道又怎么样呢?他说你别乱猜,不能瞎说的,人家是名花有主哈。我说娜娜的主是谁呀?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就说,她有爱人。我说是不是一个一会儿叫张前一会儿叫张亦风,在这个面前叫张前,在那个面前叫张亦风的小男人?他说你知道怎么还栽赃我呢?我说谁叫你们过去有一腿呀?他更加地急,红着脸说,说什么呀,什么叫有一腿呀,我是连吻都没有吻她一下的啊!我说,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他说这玩笑是能随便开得的吗?我说,张亦风是一个马上要跟别人结婚的男人,娜娜这算什么呀?他说,人家不介意嘛。我问他不介意什么,他说,张前呀,她不介意张前跟别人结婚噻。我说爱是自私的,她容得下砂子,那只能证明她不爱张亦风。他说,错,她爱张前。我问那张亦风爱她吗?他说,娜娜说张前也爱她。我问那他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郑春阳一时语塞,说这个就要问他们了。我说我问过了,他问怎么说?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怎么说。他说,这结婚嘛,结婚么,在他们看来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这婚姻嘛,婚姻……
你是不是也想说,婚姻算什么呀!我抢过他的话头,不想让他说了。我的心上陡然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郑春阳见状,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婚姻和爱情比起来,爱情更重要。
你能确定娜娜跟张亦风有纯粹的爱吗?我问他。
当然,要不她怎么会把张前让给达达呢?他说。
你说什么呀,娜娜让出张亦风跟达达结婚?我惊诧,一头雾水。
他把头伸到我耳边,说,我给你曝点料,你得保密哈。我说你还不相信我吗?在学校你们都知道我嘴超稳的。
他说,张前本来不认识达达,是娜娜怂恿他去追她。
我想起了地铁上张亦风忘掉在达达身边的手提包,想这追求应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听说张前婚后会去达达现在的公司,做总经理助理。他又说。
我说,董事长会同意吗?郑春阳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呗。我问那达达呢,她喜欢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公司里吗?他说,她已经找到了一家新公司,没有他爸的大。
他接着问我,不过我没弄清楚,娜娜是怎么知道达达身份的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本小姐的身份呢?我顺口溜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起来我是跟娜娜聊到过达达的。
我的喉咙里像有根鱼刺梗在那里。
我说,我想起了齐人。那篇作为教材读过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古文,我们都熟悉。
他说,别这么说,娜娜是真爱张前,她是为了张前让出张前的。如果这不是纯粹的爱,那什么样的爱才是纯粹的呢?再说,这世界上有真正纯粹的爱情吗?
我的脑袋被他的话弄得一片空白。不等我找话回答他,地铁便停在我下车的站上了。郑春阳要到终点,还有四站路,我走出车厢时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离开。是因为我没有跟他继续理论吧,他脸上又有了那种我不喜歡的得意表情。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转身问他,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娜娜都跟你说,我还是不是她的闺蜜呀?
站上的哨音响起来,车门和站门同时合上了。
王浩洪,湖北省林家大湾人,祖籍武汉。197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诗歌、小说、评论百余万字散见各大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获全国诗歌大赛奖、小说笔会奖、湖北文艺论文奖等。出版诗集《寓言》和文学评论集《文本发现和文学期待》等。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北作协会员,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黄冈市文联名誉主席、作协副主席。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