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一
马上,石板河村的易云贵就要死了,儿子易小贵还是没有赶回来。易小贵没回来,易云贵就硬挺着,挺得身下那东西都硬邦邦的。
不信?不信去问杨寡妇!
杨寡妇说,那天早晨她是被易云贵老婆赵树乖铺天盖地的哭声嚎醒的,嚎得天都阴沉沉的,像是拧得出水来。
杨寡妇一翻身坐起来,自言自语,死了,死了!易云贵都病了好久了,还不死?昨天,刚打通了他那背时儿子易小贵的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杨寡妇在电话里对着易小贵吼,说你再在外面打工再挣多少钱再有多稀奇,可你爹要死了你就得回来!你要是不回来就是不孝!你要是不回来你爹就没有孝子给他铺路搭桥给他摔火盆子,你要是不回来你爹就下不了葬,这是天大的事,打工算个球!
易小贵好像在电话那边骂了一句,勉勉强强答应了。杨寡妇突然想,他这是在骂谁呢?他不会是在骂我吧?一边想一边起床梳洗,顺手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朝易云贵家走。
插一句,杨寡妇在女儿考上大学以后,找了一伙四五十岁的女人,专门帮人操办红白喜事,巧了,正赶上村里家家户户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人少得村里的狗见了都会掉眼泪。所以,杨寡妇她们生意还好呢,杨寡妇她们给三村四邻十里八乡带来了人气呢。
所以,这易云贵一死,她自然得马上赶过去。
杨寡妇走进易家,见赵树乖瘫软在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心里就想,这回这事,麻烦了。易云贵的女人生性怯懦无能,遇到这样的事,早没了主张,除了哭还能干啥了?
果真,一见杨寡妇,赵树乖一头朝她扑过来来,喊,他婶子,你快来帮帮我,你大哥走了!接着赵树乖又回过头去对着床上的易云贵大哭,我的活天那,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咋个整啊!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这场面,杨寡妇见得多了,忙掏出手机打电话,安排事情,叫这个上山砍松枝柏枝,叫那个去买香纸蜡烛。最重要的,还是打电话给易小贵,说,小贵呀,這回你是真的得回来了。易小贵问,我爹真的死了?杨寡妇说,屁话!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易小贵在那边一下就没了声气。
杨寡妇问赵树乖,说嫂子,大哥的寿衣准备了吗?用什么给他洗澡熏身啊?赵树乖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去找!他这病,得真了,早就准备着呢!
杨寡妇稍稍松了口气,走出院子,看到喂猪的大铁盆,拎了,把剩下的猪食刮出来,到墙角去洗,一边洗一边想,这易大哥多能干的一个男人啊,在村里也算德高望重,村里不孝顺老人的,刻薄媳妇的,争个地埂打个架什么的,全靠他出面劝架讲和。当队长那会,带着大家修公路、挖河道,石板河能有今天这个日子,全靠他了。可再能干的人也拧不过命啊!
很快,灵堂就扎好了,两根木柱上扎满了松枝柏叶,白棉纸叠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几个女人把另一张床上的床板一块一块抽出来,用两根长凳铺上,村里前来帮忙的几个男人将易云贵抬到停尸板上,杨寡妇煮了一大锅柏香水给他搽身,穿衣,穿裤子的时候,感觉腿已僵硬不好穿,杨寡妇从裤腿里伸进手去,想把里面那条裤子拉平,忽然感觉易云贵身下那东西动了一下,杨寡妇脸一阵红,想,羞死人了!抬起头来看一眼,见没人注意她,又悄悄用手摸了一下,那家伙居然硬挺直拔的,忙用手探探口鼻,发现人还有气,就大叫起来 ,嫂子,嫂子,我大哥还没落气呢。赶紧让人跑到卫生院请王医生,又要了个注射器,给易云贵喂米汤。易云贵那时脸色潮红,不像死去的样子,但也不睁开眼睛,就像一个熟睡的人还在梦里。
回到堂屋,赵树乖傻坐在停丧板旁边,一动不动盯着易云贵。杨寡妇说,嫂子你赶紧打电话催小贵回来啊,我估计大哥咽不下这口气,就是挂着孩子呢。
电话打过去,易小贵在那边说,正在找老板,手上没钱,两年的工钱都没结,他连路费都没有。他说,妈,我爹没有落气好啊,说明他还活着,妈,你要高兴才对啊。赵树乖说,高兴高兴,你要赶紧回来,带媳妇孙子回来,见你爹最后一面啊!
杨寡妇咬着易小贵就不松口,杨寡妇对着电话说,易小贵,我这可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大热的天,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要是不回来,你爹会臭的!易小贵哈哈一笑,说婶婶,有你们在,我爹保准臭不了!杨寡妇吼,易小贵!你说什么呢?易小贵,你说的是人话么?
一回头,又对赵树乖说,嫂子,这易小贵是你儿子么?我看他十有八九,是不想回来呢!赵树乖憨憨愣愣说,不会!我家小贵,过得也苦!杨寡妇显得尴尬,忙说,那个,我得回去了,猪还没喂呢,你也整点吃吃,再熬点米汤给大哥喝,我回去喂完猪就过来。
二
回到家,杨寡妇煮了碗挂面,胡乱吃了。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个死了又活过来的事还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易大哥是放不下老婆儿子呢?还是有什么惦记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人是活不成的了,该准备的还得准备。
可是,准备什么呢?
易小贵赶不回来,这家里就没有个拿主意的人,人一死,一大摊子事呢!易云贵的后家、老亲老友,得有人去请,还有,村里但凡长得像点人样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请谁来帮忙?以往遇到这种事,女人们哪里插得上手?她们要做的,无非就是帮着搭搭灵堂,做些大钱、花圈、轿车电视等纸货,轻巧活计,凑凑热闹。最多再帮忙做做饭,抬抬菜,洗洗碗,伺候一下桌子。可这易云贵家的事,全乱了套路!易小贵要是赶不回来,提调、采买、待客这一大堆事,都该谁来办?
愁啊!杨寡妇想着想着,打个饱嗝,反倒睡了过去。
易小贵的电话才把她惊醒。天黑得像块炭,易小贵在电话里急得像只虎,说婶子,我爹咽气了,你快去帮帮我妈,我这里一下子来不了,我正在到处找老板,他要是不把工钱开给我,我就跟狗日的拼命!杨寡妇像是没睡醒,冷冷应了一声。易小贵更急,说婶子,我爹的事就拜托你了,你拿主意帮我家办,钱我妈那里还有点,你看着办就行了,一切由你做主!杨寡妇急了,说,易小贵你说啥呢,我做主?这个哪行啊?你得请族里的人来做主啊!易小贵急急忙忙说,该请谁,麻烦婶子你帮忙去请吧,我这里还有事,挂了挂了!杨寡妇一下愣住,想,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易云贵这儿子,怕是白养了!endprint
赵树乖已哭成一滩烂泥,见杨寡妇一进门就说,死了!这回真死了!杨寡妇走过去,用手抹了一把易云贵的眼睛,说,好吧大哥,安安心心走吧,小贵一下赶不回来,还有我们呢,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吧!她又忙回头跟赵树乖说,嫂子,憋住!这会儿你不能哭!这么大的事你得拿主意,请谁作提调?丧事想怎么办?得赶快请先生来撵地、瞧日子、装棺材,你还得拿出钱来准备孝服、麻线,给客人准备包头,还要买米买菜……还有纸货要些什么?你得说,我赶紧让人做!赵树乖哭丧着脸,一把鼻涕甩在地上,说我有什么主意?她婶我就靠你帮忙了!我去拿钱我去拿钱!杨寡妇说,这提调总得你说啊,要不请云富哥来一下吧?赵树乖说,那云富比你云贵哥还大两岁,能行吗?杨寡妇说,怎么不行?主要是要找个能主事的男人,对村里族里的人好交代,就这样吧,你去请,我给你找先生去!杨寡妇说完转身出了门,又回过头来交待,嫂子快把油灯点着把斋饭供上,别忘了在门后墩碗清水。
先生进了门,云富也到了,坐在八仙桌前又是翻书又是算生辰八字,杨寡妇走出院子,问正在烧纸钱点香的几个女人,人呢?一个叫张贤英的女人忙答,按你的安排,准备香纸的准备香纸,准备孝服的准备孝服。张贤英想想,又说,对了,那客人的包头用生白布吗?要多少啊?杨寡妇说,用什么生白布啊,就买白毛巾,过了这
事也能用,那白布拿回去就浪费了。
回到屋里,见先生和云富在算日子,杨寡妇就在一边听。那先生说,这日子倒是瞧好了,六天以后有一个吉日,十三天以后一个,你们到底要哪天?易云富说,十三天那个吧,多等小贵几天。先生说,十三天时间长了,已经五月中旬,天一天天热了,要是臭了怎么办?杨寡妇一听,拉拉易云富的袖子悄悄说,大哥,算了,就六天那个吧,这小贵知道他爹不在了,我看是急了,这会儿,说不定在赶火车呢!不能让云贵哥一直这么等,不是都说入土为安吗?还是早点下葬好。云富听杨寡妇这样说,只好干咳了两声,对先生说,嗯,好吧,六天就六天!
先生一边收拾黄历一邊说,这家里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儿子也不见,办什么丧事嘛。杨寡妇陪着笑脸把先生送出门,说,可不是,我这云贵哥造孽啊,有个女儿还掉在石板河里淹死了,一辈子就这么个儿子,打工去了,你也知道,现在哪个村都一样,村里没人待了,这会他一闭眼走了,这些事不用管了,我们总得有人把他安安稳稳地送走吧?先生说,也是,也是也是!杨寡妇突然变得很神秘,悄声说,先生啊,我这个大哥可是死了又活过来一天才咽气,怕是心里挂着什么?装棺材啊、堂祭什么的,你可得多嘱赞几句,让他放放心心走。
先生点点头,面露难色,若有所思。
三
杨寡妇家离易云贵家近,第二天几个女人一商量,直接把纸和竹篾拿到她家院子里扎,杨寡妇到家的时候,纸沙发、电视、轿车全都弄好了,一个叫桂珍的女人手里正做着轿子,小翠做的高头大马是用兵乓球当眼睛,杨寡妇笑道,哟,快呢嘛!这都有了轿车还用轿子吗?小翠嘴快,说,这云贵哥辛苦了一辈子,挖河清淤的时候治下病,腰疼腿酸的,走不动,死了就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嘛,再说,我们这个地方路不好走,坐车哪有坐轿子舒服。一群女人就都笑了起来。
杨寡妇脸一拉,说,这些东西就是个意思,意思到就行了,尽量给孝家省点钱,赵树乖死了男人,以后的日子不容易。你们做完这些事就赶紧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多帮衬着点,今晚吃过饭要装棺材了!
杨寡妇这边说完,又扭屁股赶回到易云贵家。先生已经到了,正对着赵树乖发牢骚呢,先生说,你这儿子也是少见,亲爹死了都不回来,什么事大得过爹娘老子。这孝子不在,破孝的规程还走不走了?赵树乖忙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一接通,杨寡妇一把抢过来,对着电话喊,我说小贵啊,你怎么回事?还没找到老板?什么?跑路了?没要到工钱你也得回来啊,孝子不在,这个丧事怎么办啊?你家的脸面全在你一个人身上,还要不要了?什么,路费?我就说打个工跑那么老远,光路费都要命了,不行,你就是借,也得借钱赶回来,媳妇不来就算了,儿子总得回来吧!
说完了这些,就愣住了,有那么一刻,杨寡妇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魔障了似的。还是赵树乖跟先生说话的声音,才把她又拉回来。赵树乖对先生说,走,怎么不走,该走的规程都得走,我男人活着的时候,乡亲们还算给个薄面,大物小事都会找他商量,讨媳妇嫁姑娘也都请他坐上席。他这一走,这丧事不说办得风风光光吧,至少也得按规程走。要不然,我怎么对得住他来这世上走一回呀!说着说着,又要哭。
先生说,那不行,这破孝就是要让孝子斋饭供奉,白布顶头,三跪九叩之后剃头破孝,才能穿上孝衣,系上麻线,这孝子不在,怎么破啊?
杨寡妇忙问,嫂子,这堂弟兄里面给有哪家儿子在,请他临时顶替一下?赵树乖愁,说,好像没有哪家的在,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都不在。杨寡妇难住了,说,嫂子,那你说怎么办?
杨寡妇想了想,又把易云富请了过来,说明缘由,请他做主。易云富也没了主意,拿眼睛往赵树乖这边扫。赵树乖慌慌躲开,忽然跪在易云贵面前大哭起来,嚎得天摇地动的。杨寡妇忙去扶,说,嫂子,你别急,别急,再想想办法好吗?赵树乖抹着眼泪说,有什么办法?要不就再等一天,等我儿子回来吧。
杨寡妇没办法,只好去盯先生,先生一脸的无奈,苦着脸,像是他家死了人样的。说,这个瞧好的日子怎么能改?怎么能改嘛!赵树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执拗得不可思议,她说,我叫我儿子明天一定赶回来,明晚再破孝入棺。那先生一口气叹出来,说,好吧,这事肯定得孝家说了算,那我就明天下午再过来。
先生走后,赵树乖又打通儿子的电话,儿子说,他已经跟一个老乡借到钱了,今晚连夜坐夜班车回家。赵树乖终于平静下来,杨寡妇也松了口气,易小贵回来了,她就不用这头那头的到处忙了,只管带着那几个婆娘做好饭,把客人伺候好就行了。她回到家,把那一屋子的纸货花圈往一边挪挪,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第二天,猪圈里“嗷嗷”的猪叫声和公鸡母鸡的“咯咯”声把杨寡妇吵醒了,她一看,天已经大亮了,赶紧拌了点猪食给猪送去,就急急忙忙往易云贵家赶。其实,他们两家离得不远,就几百米,出了门就听得到那悲悲切切的哀乐已经响起来,焚香的香味和煤油没有燃尽的味道弥漫在晨曦里。endprint
赵树乖情绪看上去很好,人也精神多了,她站在院子里把包在帽子里的头发放出来用木梳梳,一梳一梳地,认真又仔细,像要把这几天的悲伤和烦乱梳得顺溜和精光。杨寡妇才走进院子,赵树乖就迎了过来,说,他婶,这几天辛苦你了,等我家小贵回来,你就可以歇口气了。杨寡妇笑,嫂子见外了,外人的事都要帮,别说自己本家的事,一笔难写两个易字嘛。就又问,小贵快到了吧?赵树乖说,应该快了,说不定到乡上了!正说着,手机响了,赵树乖边笑边说,这不,电话来了电话来了!
杨寡妇一听,喜得在院子里团团转,一会儿看看猪,那猪喂得膘肥体壮的,就想起赵树乖天天盯着猪圈门的样子,样子虽然苦点,但人勤快,所以还行,有了这头猪,易云贵家这事怎么办都偏不到哪儿去!一会儿又看看牛,那牛也结实着呢,滚圆的屁股像是两座山,铜铃大的眼睛盯着她,像一条闪亮的河,在自己面前缓缓流。就想,是啊是啊,人家赵树乖其实比自己过得好呢!人家有牛!人家有男人,就有牛!
等杨寡妇再去看鸡的时候,听到赵树乖一声哭喊起来,老天啊,你还让不让我活了!杨寡妇忙着几脚奔过去,问说,怎么了怎么了?赵树乖指指电话,说,小贵出车祸了!杨寡妇忙抢过电话听,好像她听着,那车祸就不出了样的。
电话已经挂了,她又把电话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都是占线的提示音。杨寡妇只好回过头来问赵树乖,说,嫂子,谁打的?会不会打错了?赵树乖哭,说不会不会,是警察打的!说是我儿子受伤了,昨晚连夜送到医院了!
杨寡妇听了,也差点跟着赵树乖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扭着脸使劲吸吸鼻子,缕缕头发,才把心情缕平直了。忙跑到易云富家,把他请了过来商量。易云富听了情况,脸一下皱了许多,说,要不,就别破孝了?晚上直接入棺就行?赵树乖咬着牙说,不!小贵回不来也得破,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易云富一杆旱烟点着了,问,那,怎么破啊?
赵树乖忙着把手朝后面捣,捣几下,就抓上了杨寡妇的手。杨寡妇朝后面躲,挣了掙,见躲不过,才说,嫂子,我,我也想不出办法来。赵树乖说,他婶,我不要你想办法,你帮我个忙,去我娘家请我哥过来为我做主!娘家是后家,我哥来了,我这心才不慌。杨寡妇忙问,嫂子,非得去请吗?要不打个电话?
赵树乖说,非得去!这是礼数!
赵树乖又说,我家在黑石头村,我嫁过来的时候,是我哥一路送进易家门的!
四
黑石头村其实不远,爬上石板河右边那座山就到了,听村名就知道那个地方缺水,水都流到石板河村去了。每年春耕的时候,黑石头村的村民经常把水截住,不让水往石板河淌,两个村经常为抢水打架,关系不好。
杨寡妇出了门就直接往山上走,走了几步,发觉天气一扫昨天的阴沉,太阳像忽然睡醒了,精精神神挂在天上,就觉得今天运气好,自己办事肯定顺。
黑石头村一抬腿就到,赵树举家很好问,村口那棵大核桃树后面。门没锁,杨寡妇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只听见院里的狗恶狠狠直叫,杨寡妇不敢进去,转到房子后面的园子里,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在栽辣秧,就喊,大哥,树举大哥,是你吗?那老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问,谁啊?有事吗?那眼睛空茫茫的,像是把魂也栽进了地里。杨寡妇喊,易云贵死了,你妹子让我来请你呐!那男人长长一声叹,说,晓得晓得,妹夫刚落气,我妹子就打电话给我了。可这家里没人,老婆子到城里带孙子去了,这家里猪啊狗啊的,我还说等进客那天再去呢。
赵树举嘴上这样说,身子却跟着杨寡妇走。回到屋里,匆忙换了件衣服,就跟着杨寡妇往石板河去了。
已经正午,太阳火辣辣烘烤着山林,小鸟热得不再叽叽喳喳乱叫,榛子树、栗柴树的叶子变得卷曲起来,没有风,就是从山腰往下走的时候也没有一丝风。杨寡妇看看赵树举,他新换的中山装早就穿不动了,在手上抱着呢,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杨寡妇说,大哥,要不歇一会?赵树举说,歇啥歇?人死球朝天,早点办完早点返。
赵树乖一见到大哥,眼泪又顺着她满脸的褶子稀里哗啦往下掉,但她这次没有嚎,只把哭声压在喉咙里哀哀滚着。先生和易云富都盯着他,赵树举咳了两声,说,妹子呀,这个,小贵回不来,回不来就回不来了,人嘛,就这球样了!杨寡妇听了这话,走到屋外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痛痛快快喝了个饱。
又进屋来,只听先生说,这样吧,要不把你儿子的旧衣裳找一套来,我就当那衣裳是你们儿子,把程序走一下吧。易云富没有意见,赵树举问他妹妹,你觉得呢?赵树乖用袖子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说,好吧。赵树举说,好什么好?不行!
大家一齐愣住。要知道,在石板河村给死人办事,如果是舅舅发话,那是都得听的。不然,这丧事办起来,就不吉利。慌得杨寡妇一步跨过来,问赵树举,那,大哥,还有什么不行的?赵树举瞅瞅杨寡妇,好像又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行,就说,反正,就是不行!又慌着忙着想想,说,把易小贵叫回来!
杨寡妇见赵树举这样,反倒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赵树举是来拿架子的,就抱起手,说,大哥,易小贵是怎么都回不来的了,破孝是有时辰的,你看着办!老实巴交的赵树举更是慌,绷得紧了,哪里去找主意,只好又望着杨寡妇,说,那,你说怎么办?
杨寡妇一下笑起来,突然又觉得自己这笑不妥,忙着一把抹了去。为了给赵树举一个台阶下,杨寡妇说,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杀只鸡,见见血,晦气就没有了。
赵树举忙说,行啊行啊,就照妹子说的办。
鸡要公鸡,大红公鸡,这多出来的事好办,石板河哪家不养一窝鸡。杨寡妇走进院中,就看见一院子的母鸡正围着一只公鸡啄食玩呢。那公鸡浑身通红,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在一群母鸡中,神抖抖的样子。杨寡妇一看就来气,说,就是你了。几步冲过去,伸手就抓。可那公鸡扇扇翅膀,飞扑着跑转到另一墙角。杨寡妇一转身,看见赵树举,喊,大哥,抓呀!赵树举连声应着,但就是不动。
杨寡妇只得追上去,那公鸡像是知道,早早又飞到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后。杨寡妇紧赶几步,正要摸着鸡屁股,突然觉得脚下被绊着,仔细一看,是那群母鸡。一只只朝自己跟前挤来,像是掩护公鸡呢!杨寡妇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抓起两只就往回走,说,我先把你们这群骚货宰了!endprint
这个时候,那只公鸡张开翅膀三两步朝她扑了上来,杨寡妇一笑,骂了声贱货!一伸手逮住了它高高仰起的脖子。
杨寡妇哈哈大笑!易云贵家的院子,这几天第一次传出了笑声。
吃过晚饭,赵树乖找了易小贵的一套旧衣服,先生恭恭敬敬抱着大公鸡,对着易云贵鞠了一躬,接着,先生一菜刀朝鸡脖子上抹去,几滴血一落地,先生把鸡塞给赵树举,立马对着衣服念念有词。之后,一把剪子把易小贵的旧衣裳剪去一只角,把白色的孝衣孝带端端正正地挂在椅子上,孝冠放在孝衣上,再念一会儿,睁开眼,说,行了。
屋外的杨寡妇暗暗松了一口气,想,这破孝之礼,算是磕磕绊绊成了。
紧接着入殓。入殓前,必须先把棺材抬到院子里,熬些沥青把各个缝隙浇严。但棺木摆放在堂屋一角,太重,根本抬不动。杨寡妇忙打电话把做纸货的、做饭的女人们都叫进来,还是抬不动。
一群人一筹莫展。易云富把手里那把拐杖敲得咚咚響,那风水先生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树举除了端个架子,就是躲,看上去,也是抬不动的。
这个时候,那个叫小翠的女人凑到杨寡妇耳边悄悄说,大姐,我刚才出去拿篾片的时候,遇到张正义,他说今晚村委会开会呢。杨寡妇立马反应过来,掏出手机就朝张正义打,说,主任主任,不得了了,要翻天了,易云贵家儿子回来了,被几个人追着,那几个人凶巴巴的,你赶紧带人过来看看,别出人命啊。
几分钟后,那张主任就带着人赶了过来,易云富赶紧迎上前,陪着笑脸装烟点火,张主任问,咋个回事?人呢?杨寡妇凑上前去,说,哟,主任,我们不是人?我就说嘛,父母官呢,有事怎会不管。我跟您开个玩笑呢,是这样,云贵大哥这个棺材是什么材料的?怎么这么重啊?您见识广,我们请您来鉴定一下。张主任一听,脸拉得老长,说,你杨寡妇就是个人精,鬼都被你捉了卖了!杨寡妇就笑,说,哪敢啊,你不卖我们就好了。张主任不耐烦,问,到底什么事?杨寡妇陪着笑脸,说,麻烦你们帮帮忙,帮我们一起把棺材抬出来一下。张主任瞪了她一眼,就过去抬了。没办法,乡里乡亲的,这叫事赶事,被杨寡妇弄来抵在老脸上了。见张主任抬,他身
后的什么文书、会计、治保主任也就跟上来抬,那棺材,终于动了。
易云贵顺利装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杨寡妇的眼睛里,竟然流出泪来。
五
在石板河,帮忙办丧事的人按规定必须由孝子上门跪请,就是父母病逝之后孝子上门请人帮忙,跪到哪家门前,这家人必须帮忙,不得拒绝。这些年这个风俗慢慢减化,只要年轻力壮,有能力帮忙的人,只要孝家随便找人说一声,一般都会帮忙,家家都有娘老子,哪家办事不要人?易小贵受伤回不来,这求人帮忙的事又落在了杨寡妇身上。
好在杨寡妇在村里红白喜事也办了不少,四邻八亲都很熟,大家也都给面子,只要她吱一声,都会前来帮忙。
可这天早上,杨寡妇带着小翠在石板河走了一圈,越走这心里越慌。过完年大家都出门了,清明节过后又走了一些,村里别说五十岁,就是六十岁以下的,也没有几个在家,在村里走来走去,头都转晕了,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杨寡妇急了,跑回来跟赵树举说,树举大哥,帮忙的人不够,村里能使得上力的都出去了,怎么办?要不去你们村请请看?赵树举说,我们村跟石板河一向不合,要不去大坪子看看?杨寡妇说,怕是我们得分头走了,我去大坪子村,你去黑石头村,估计,也难!但这种事,请到了,应该不会不来。你记着我的电话,请到几个赶紧通声气。
杨寡妇让小翠留在孝家招呼客人,有请先生写经的帮着引一下道,又交代张贤英她们从各家借来的碗筷重新清洗一下,赶紧去准备食材,明天就进客了,这些事不能拖了,得赶紧去办。在农村办丧事是吃流水席,就是来了就吃,吃完以后,赶紧收拾桌子,重新上菜,让新来的客人吃,所以做饭洗碗是个重活计。
安排好这些,杨寡妇出门往大坪子赶。这大坪子说远不远,走路怎么也得大半天。石板河到大坪子的路好走,是一条盘石路,修得很早了,好像还是云贵大哥当队长的时候修的,路基实在,路面结实,石板河到乡上的水泥路都修过好多次了,这条还一直没修过,依然好走。
天气越发热了,没风,闷得让人难受,蜻蜓在河边飞来飞去,热浪就一阵一阵迎面扑来,杨寡妇刚走一段路就开始淌汗,她用手遮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心想,这天早晚得作下一场雨,我得赶紧早去早回。
赶到大坪子的时候,正是吃饭时间,这个时候好找人,她心里暗自高兴。大坪子她还算熟悉,一年前有一个姓李的人家办丧事,她来帮过忙,就径直朝李家走去,想先找李家人说说,带个路什么的。
李家门锁着,但杨寡妇还是敲敲,仔细一听,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她又转到后面的园子里,想看看李家嫂子会不会在园子里忙?可一看,园子里的地好像就没有人挖过,长满了蒿草,地埂上的茴香由于缺水,长得又矮又瘦,顶着一盘盘黄黄的花,看来这家人走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她从李家地埂上走过,邻居家院子里的桃树挂果了,毛茸茸躲在叶子后面,她一见,一高兴,就往大门走。院子里的狗忽然狂叫起来,杨寡妇心里一喜,想,这家有人。就听见一个老妇人这时骂起狗来,死狗,咬什么咬,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人呐!杨寡妇紧赶着敲门,喊,大婶,是我!一个包着黑包头的老人把院门拉开,伸出头来。
杨寡妇一边把身子挤进去一边说,是我,石板河的,我来办点事。又指着院里的自来水说,大婶,我喝口水,渴死了。那大婶说,我给你倒碗热的吧。杨寡妇哪里等得,已经凑上水笼头“咕咕咕”喝了起来。
喝完水,杨寡妇问,大婶,前面李家人呢?那老人一听,像是明白了,说,哦,你说李大嘴家啊,他死后,他儿子就把老娘接走了,说去省城做生意呢,让他妈帮忙照顾孩子,一直没回来。杨寡妇又问,说大婶,你呢?你家儿子呢?
那老人说,我们老两个在家,一个姑娘嫁出去了,儿子出去打工,这不,过完年把媳妇娃娃也带着走了,老头子放牛去了,说是闷,要出去走走,你有事?杨寡妇说,也没多大的事,就我们石板河有个老人死了,村里人手不够,想请几个人帮忙。endprint
没想到那老妇人一声笑起来,说帮啥忙哦,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走了,没几家了,在家的也就我们这样的老骨头了!老人递过一个凳子,说,来坐,这屋里难得来个人。
杨寡妇只好出来了,朝村子里走的时候,她想去房子密集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碰上人。
路边的地只有不多的几块点上了包谷,种上了洋芋,其他都荒着,粘粘草、黑蒿满地都是,有几块地里栽上了核桃树,已经一人多高了。一棵高大的婆树下面坐着几个老头,见她走过来,全拿眼睛朝她看,一个手里拿着烟杆戴着鸭舌帽的老人站起来,冲她喊,这不是易云礼家屋头人吗?你来我们大坪子做什么?杨寡妇一看是熟人,高兴坏了,忙说,大哥,是这样,我们村易云贵大哥走了,我来大坪子找几个人帮忙。
其中一个老头笑起来,说,我们几个老倌去帮你们抬,可以吗?杨寡妇一看全是七十来岁的老人,就在嘴里打哈哈,几位老大哥,哪敢请你们,有没有五十歲以下的人给我介绍几个,帮帮忙,以后大坪子有什么事,我们石板河也一定会帮的。
那老头摇摇头,喊,没人,我看你还是赶紧到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吧,要不,你去那个离城近一点的村子,有些不愿意出远门的,骑着摩托做活的,应该会好请一点。
杨寡妇只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该去哪个村请?这周围村村寨寨的她还算熟悉,离城近的村子她可从来没去过。她又突然想起了赵树举,想,不知道树举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她掏出手机,刚准备打电话,后面咋咋呼呼地响起了一阵喇叭声,回过头一看,是一辆白色微型车,拉客的。杨寡妇忙招招手,车停了。开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农村媳妇,杨寡妇稀奇半天,说,哟,这是谁家媳妇?这么能干,还会开
车?小媳妇笑笑,说,我在娘家的时候就学了,嫁到大坪子,地里也刨不出几个钱来,娃娃他爹出门打工挣了几个钱,我又回娘家借了点,买个车,跑跑县城,挣两块盐巴钱。杨寡妇笑,说,那好啊,那我去石板河!
杨寡妇抬眼望去,车上多是女人,而且是女老人,有带着孙子孙女的,也有一个人的,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男老人坐在车的最后一排,呆呆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林,好像这个世界与他无关。
杨寡妇闲不住,就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聊了起来,说,我说大妹子,你看上去还年轻嘛,你咋不去打工?那个女人说,我男人和我儿子都去打工了,我还有个姑娘在城里读书,我不能走,我得守着这几块地,好歹种点粮食,他们在外面挣不着的时候,回来至少还有吃的。杨寡妇又问,你们知道哪个村离城近吗?开车师傅说,要说离城近,我们这条路过去,离城最近的该是望城了,你看,都能望到城了,那肯定近嘛。师傅又问,你问离城近的村子干什么?杨寡妇说,我们村有人去世,我得去请人帮忙办丧事,抬棺材。师傅说,你要找人啊?找人得到人多的地方找!杨寡妇问,那,哪里人多?
车上的人七嘴八舌凑起热闹来,说,当然是城里了,现在城里人最多了!说,找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做木匠的,做泥工的,修电视的!说,还有收破烂的,送煤的,拉货的,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
杨寡妇有点懵,正不知如何是好?赵树举的电话打来了,赵树举听上去有点急,他说,妹子,你那边怎么样?请到多少人?杨寡妇望了望车外,说,我在回来的路上了,我这边没请到,你那里找到几个?赵树举说,得赶快了,我们村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杨寡妇翻了个白眼,说,我知道了,我看要去城里找了。
回过头来,杨寡妇问开车师傅,你这车怎么跑?每天几点开?跑几趟?师傅说一般早上七点半就开了,跑几趟倒没个定数,人多的时候多跑几趟,人少的时候就少跑两趟。杨寡妇说,我明天七点半出来,在路边等你,要是我还没到,你
等我几分钟。师傅说,大姐,要不你打个电话过
来,明天我快到你们村,给你电话。
留个电话的功夫,石板河到了。
杨寡妇赶到易云贵家,把大坪子的事说了,又说她准备第二天直接去城里看看。她说,明天就进客了,抬棺材的人还定不下来就笑话了,还办什么丧事。
赵树举老成持重地想了半天,又叹了口气,才说,也只能这样了。
杨寡妇回到家里,忽然觉得有一种孤寂的感觉一直在她心里搅。雨终于在天黑前砸下来,像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往下倒,瓦檐下的雨滴就像帘子一样遮住了视线,杨寡妇看了看窗外,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突然想,快十年了,孩子他爹走了快十年了,想想赵树乖死了男人的样子,都不知道自己这十来年是怎么过来的!
六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变得清凉起来,头天的憋闷和燥热全都一扫而尽,杨寡妇换了件吃酒做客的衣服,早早就在路口等着。车上的人同样满满的,有人提着鸡蛋,有人抱着鸡,还有一个大婶,蛇皮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子的葱蒜芫荽、青白苦菜,杨寡妇一见笑了,说,婶,这进城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啊?那城里什么买不着,还从家里带?那个女人说,我那儿媳妇呦,你是不知道呀,说城里的蔬菜农药化肥超标,只喜欢吃我种的菜,这不,十天半个月,我总要给他们送点去。抱着鸡的也笑,说,就是就是,我那大孙子,说我们乡下的鸡熬的汤可香了。大家就闹起来,有的说,怪得很,这几年,城里人又忽然喜欢上咱们乡下的东西了,街子天,我都会挑点菜去卖呢。有的说,我猪不养了,地种得少,就养几只鸡,种点菜,给孩子们尝尝鲜。有的说,我倒是得养猪,我每年得给孩子炼一罐油,买来的油吃不成了。
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师傅忙着,一路上只是冲杨寡妇笑。到了城里,师傅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所有人都下了车了,杨寡妇忙一把拉着她问,妹子,这找人得去哪里找?你得告诉我一下。师傅笑起来,伸出手往右一指,说,你从这边过去,到路口,往左走,农贸市场外边有一条卖锄头瓢箕的小街,小街出口左边就是站工的,你到那儿去找,要多少都有。
杨寡妇按照指点,右拐左拐,有卖菜的、买鸡的、买猪肉牛肉的,还有摆摊卖衣服鞋子的,就是看不到买锄头瓢箕的那条街,问了一个顶着簸箕的老头,说就在旁边的大药房那边。endprint
杨寡妇走过大药房,远远看去,果然有很多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男男女女都有,有几个男的闲着无聊,蹲在地上打起牌来了。杨寡妇刚走过去,一大群人就围了过来,打牌的也不打了,问,大姐,你家要干什么?抬东西吗?杨寡妇说,抬倒是抬,但不是东西。又有人问,打扫卫生不?掏个下水道,洗个油烟机,他们没我在行!另一个说,嗨,栽烟插秧,打地铲草,要干哪样都可以。杨寡妇笑起来,捋了捋被风吹起来的头发,问,说价格呢?怎么算啊?有人说,一天六十。还有人说,要不五十吧?
杨寡妇说,活计很简单,时间也就大半天,我要十六个人,你们看谁愿意去?有人问,你们家在哪儿?干什么嘛?杨寡妇被人围得气都出不顺畅,赶紧往旁边挪了一下,可挪不动,人跟着又围拢过来,杨寡妇说,地点不近,得坐车,包一顿饭,每人三十块钱,愿意去的来这边细说。
就有人怨起来了,说三十块钱?再坐坐车,一点都挣不到,算了算了,不划算,不去了!杨寡妇急了,喊,過来谈谈嘛。还是有十多个人围了上来,杨寡妇见了,心里定了定,就说,是这样,我们村有个老人走了,请几个抬棺材的人。那十多个人一听就嚷起来,喊,不去不去,这种事晦气,还不如打牌去呢!人一下走得干干净净。杨寡妇冲他们吼,说什么东西?什么叫晦气?这叫积德,你们懂不懂啊?
这时,凑上来一个年纪稍大的,问,在哪个村啊?杨寡妇说,石板河村。人家听了摇摇头,说太远了,得十多块钱车费呢,估计难找。只见他朝一个打牌的四十来岁的人努努嘴,说,你找
他,他是头,有一伙弟兄。
杨寡妇一听,喜得忙冲那个男人奔,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牌,说,干活呢,只知道玩,媳妇娃娃不养了?那男人伸手过来抢,骂,说哪里来的婆娘,这么霸道,我干不干关你什么事?杨寡妇把手往背后一缩,说,是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男人,整天说出门干活,其实都是在外面鬼混,你媳妇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那男人显然是生气了,冲杨寡妇吼,说拿过来,哪点来的浑婆娘,无聊得很,你走,走走走!
杨寡妇一生气,把牌往地上一丢,转身走了。
那帮人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吃饭了,打着哈欠,一个个从地上昏昏站起来。
杨寡妇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回头去瞧,恰好瞧见那男人往农贸市场走,想了想,就悄悄跟了上去。她心里其实绝望得很,一直在想,怎么石板河村死个人,却把自己背时到这城里来了?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弄的?怎么这年头,日怪成这样了?
看上去,那男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在凉粉摊吃了碗凉粉,又走进一家理发店,三两下,就被老板娘提着理发剪子追赶了出来,那男人不生气,只是一路小跑着笑。又来到一个猪肉摊前,朝那割肉的女人圆滚滚的手臂上摸了一把,那女人不生气,“啪”地一声,一块圆滚滚的五花肉就丢在他面前。
那男人提着肉继续走,见到一个卖酒的摊子,突然站住,慌得杨寡妇忙到一旁的佐料干货摊子上,抓起几个草果,假模假式地看。买酒的人多,卖酒的小媳妇就忙,根本看不过来。那男人趁着乱,一伸手顺了一瓶,塞在袖口里,那模样,就像是去他家酒柜里拿。
转过弯,到了背静地方,杨寡妇紧走几步,赶上前堵住那男人,说,这位兄弟,你等一下!那男人一惊,问,干什么?你谁啊?杨寡妇笑笑,说,我请你帮忙,找几个工。那男人看了她一眼,认出来,说,你这婆娘怎么这么死心眼,告诉你不去,太远了,抬人这活除非熟人,没人愿意去的。
杨寡妇笑笑说,我打听了,你这个人讲义气,有一帮兄弟,只要你说,他们都愿意听你的,你就帮帮大姐嘛。那男人不耐烦起来,说,不去不去,明天还有别的事!杨寡妇脸一拉,说,真不去?那男人说,不去就是不去,还真了假了的!杨寡妇就朝他伸出手来,说,拿来。那男人问,什么?杨寡妇说,人家的酒!那男人的脸就一下红了起来,他本来就黑,这下更是黑红黑红的,跟庙里的关公差不多。
接着那男人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杨寡妇往前跨上一步,说,你信不信,我喊贼了!那男人终于一声叹,说,妈个球的,好吧,明天几点?杨寡妇笑道,一点十五起棺,十一点以前你可一定带人赶到。男人抓抓头,笑笑,说大姐,那个,工钱可不可以多加五块,有点远,又是抬人这种事,加点钱我好说。杨寡妇想了想,说,加啥呢,这瓶酒抵了。
七
客人陆陆续续就来了,炮竹“噼啪噼啪”就响了。
按规矩,孝子必须穿孝衣、带孝冠、杵哭丧棒出门迎接,可是,易小贵没有赶回来。
就是说,易云贵的白事宴上,没有他儿子易小贵。
怎么办呢,几个人一商量,由先生做主,把易小贵的孝衣、孝冠铺放在地上迎客,下面,垫了一层稻草。接客的事,当然只好由赵树举出门。杨寡妇在一旁帮着,拿着炮竹,听到客人那边的炮竹一响,这边赶紧点燃,喇叭唢呐就开始响了起来。
唢呐匠坐在屋檐下,一旁的桌子摆满了瓜子、茶水,还有烟,石板河这边的人爱喝酒,办丧事也叫“闹丧”,就是说这老人去世,不一定非得哭哭啼啼,有的时候故意要闹酒说笑。这几年,有钱的人家还会请邻村的秧歌队来,唱歌跳舞扭秧歌。
可这易小贵出了车祸,这些事就免了,但酒还是准备了许多,让客人们想喝的喝,想闹的闹。这闹酒呢,唢呐匠是少不了要凑热闹的,吹一曲喝一口,杨寡妇专门安排了伶牙咧嘴的小翠关照着,随时添酒倒水。
杨寡妇和张贤英她们一直在灶房忙着,忽然想起什么,走了出来,在院里转了一圈,进了灵堂,没见到赵树乖,又进了偏房,还是没有。就问赵树举,嫂子呢?赵树举说,刚才还在啊,你找找看吧。
杨寡妇转到后面园子里,还是没有,又回到灵堂,推开右边的小门,果真看到赵树乖呆呆地坐在床上,忙说,嫂子,你出来跟那些老亲旧戚们坐坐嘛,不要一个人待在屋里胡思乱想。赵树乖忽然哭了起来,说,他婶啊,你说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男人死了,儿子又出车祸,什么事都赶在一块,我咋办啊?杨寡妇说,咋个了?小贵不好吗?不是说伤得不重,只是骨折吗?赵树乖说,是骨折,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来不了,哪个来给他爹背棺啊?我怎么好意思出去见人!杨寡妇只好劝,说事情特殊嘛,哪个愿意遇到这种事啊,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来的都是亲戚朋友,还有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多了,走,出去坐坐。endprint
赵树乖还是不想出门,杨寡妇正伸出手来准备拉,忽然听到外面乱了起来,两个人互相望望,赶紧跑了出来。杨寡妇问,说,咋个了?小翠愁眉苦脸,说先生跑了。杨寡妇忙不得多问,丢下赵树乖追了出去。
追到村口,总算撵着先生,杨寡妇张开手臂拦了过去,问,你这人咋个回事?做了一辈子的先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马上就堂祭了,你怎么忽然跑了呢?先生也愁眉苦脸,避开她的眼睛,说,我家里有急事,对不起了,妹子,我得赶回去!杨寡妇说,什么事大得过堂祭啊?这个可是最重要的时候。先生吹胡子叹气,说,要不是有急事,谁会这样啊?我做了十多年的先生了,你听说过我这样吗?杨寡妇说,是呀,这日子是你瞧的,地是你撵的,你可不能走。天大的事也得把人送走了再说,今晚要绕棺、掩钉、堂祭,哪样事情少得了你?你走了咋办?先生左躲
右闪,说,我家里真有急事,你让我走。杨寡妇说,那你到底啥急事?你说出来我听听。先生看了看一旁的人,说,还是不说了,说出来我还咋个做人,你相信我,我真有事,這样吧,瞧日子、撵地、入殓的钱我都不要了,你重新请一个,我真的得走!
杨寡妇突然泼起来,指着石板河说,你个老妖怪,你信不信?今天你要是走了,我就跳进这河里,我死给你看,你是我请的,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我一个寡妇混到今天,乡亲们相信我,就是因为我从来不说假话,什么事情说到就一定做到,你这样一走了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先生急了,只好对着杨寡妇的耳朵悄悄说了原由,杨寡妇听了,面露难色,说这样啊!想了想,还是一咬牙,说,我还是不能让你走,你必须把易大哥的事情圆圆满满办完,明天下葬后,我请人帮你去找,你放心,知道跟着什么人走的,也知道她要去哪儿,还有什么找不到的!那先生一下没了主张,杨寡妇揪着他的袖子一边往回拖一边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找到,明天我一个兄弟要带着一帮人来帮忙抬棺材,他在城里到处混吃混喝的,请他帮忙一定能帮你把媳妇找回来!
先生没有走成,又回到易云贵家,只是当晚堂祭,他满脸的心不在焉,念祭文的时候,几次哽咽几乎念不下去,易云贵的亲戚朋友非常感动,一个个眼泪婆娑,感念着先生的恩德,只有杨寡妇紧张地站在一旁,递这递那小心地伺候着。
所有程序总算顺利走完,焚帛、焚祭文、点烛以后,先生看上去非常疲惫,另一位担任陪宾的人负责大宾之职,先生退到陪宾席,在礼生蔫瘪瘪的喊礼声和喇叭唢呐声中,杨寡妇感到一阵阵头晕。
宾客慢慢散去,赵树乖还是一脸的迷茫和忧伤,恍恍惚惚,谁也猜不到她的心思。先生也心不在焉,坐立不安,易云富和赵树举在烟斗里一支接一支抽着叶子烟,没有说话,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这个时候,他们在商量一件无法回避的大事呢!
杨寡妇性子急,一边续水一边催促,快啊,大家都说说,明天到底怎么办?孝子不在,谁来背棺?易云富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抬起右脚在鞋底上按熄了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慢腾腾说,是啊,这是个大事,背棺这个事必须自己的儿子亲自做,没有儿子的女婿也行,外人是不可能来做这件事的。赵树举把烟屁股狠狠丢进火塘,说,孝子肯定是不能请别人来当,要不认个儿子?易云富马上反对,怎么可能,云贵有儿子,这样做不妥。杨寡妇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要不,打电话问问小贵,听听他的意见?赵树举笑了笑附和过来,说,对对对,打电话打电话。
杨寡妇打通了电话,听见易小贵在那边说,还躺在医院呢,腿打着石膏,家里打过去的钱快完了,医生通知赶紧交钱呢,他说,我爹的事就靠你们了,你和我大爹、我舅舅商量着办,不管咋个办都行,等我好了,我会回来好好谢谢你们的。杨寡妇说,背棺怎么办?易小贵无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按瞧好的日子让我爹入土为安就行了。
大家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紧巴巴的。杨寡妇去望先生,先生低着头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样。杨寡妇又去望赵树乖,赵树乖一碰上她,就要哭。杨寡妇忙把眼睛拿开,又去望易云富,易云富倒是沉稳,只见他慢慢扯开衣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撮出里面的烟叶,卷了一杆烟递给赵树举,自己也卷了一杆,慢慢点上。
杨寡妇深深叹了口气,走出屋来。
院子里,月光白得像张纸,铺满房檐瓦顶,偶尔漏下的几块,正好落在远处那头牛的身上,晃眼看去,好似白花。杨寡妇心里一动,朝着那畜生走去。
牛见她来,不理不睬,呆滞的眼睛里,瞧不见悲喜。
八
太阳是从东山顶上慢慢爬出来的,阳光从石板河上飘起来,肯定是一丝一丝被水洗过的。
易家的挑钱搭在房屋后边的园子里,随着风轻轻摇摆。什么俑哥、俑姐、狮马鹿象、花圈轿车沙发等等,也齐刷刷排满在院子里。
就要出殡了。
杨寡妇一大早端着酒菜,领着赵树乖,要去祭挑钱。
祭挑钱主要是祭看钱哥。先生用公鸡血开过光,赵树乖用筷子夹起肉,举着酒,对看钱哥念,看钱哥啊看钱哥,我用酒肉来敬你,你要看好我夫君的钱,不要让旁人来抢来借。祭完看钱哥,开始摇钱,赵树乖围着挑钱转三圈,一边转一边说,我的夫君啊,没有钱用么你来摇钱树上摇,早摇黄金晚摇银,摇得金银滚进门,滚进不滚出,滚得满堂屋,随你使来随你用……
做完了这些,城里那伙帮忙抬棺的人还没来。杨寡妇连忙跑出门去打电话,电话拨出去,关机的声音,根本打不通。杨寡妇急了,这才想起那个男人是不是骗她呢。没办法,只好不停地拨,拨到满头大汗,就像赵树乖的眼泪哗哗啦啦往下掉。她冲着电话大吼一声,你们这些臭男人,全是骗子,都是在外面混日子,村里没活吗?村里不能挣钱吗?难怪人家都说男人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她转身折回屋里,急匆匆地找到赵树举,说大哥,城里帮忙抬棺的人不接电话,怕是不会来了。赵树举一下子懵了,咋个整咋个整嘛?我就说城里人靠不住,时辰快到了,现在咋个整嘛?杨寡妇回头瞟了一眼在院里忙来忙去的小翠、张贤英她们,咬咬牙说,大哥,我看这男人怕是靠不住了,我把这村里的女人全找来,我们抬,我就不信,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今天,我就要让女人把云贵哥抬出去。赵树举不同意,说,女人抬棺,于情于理都不合,从古至今,哪个听说过女人抬人的嘛。杨寡妇放下脸,说,行,大哥,这是你家的家事,你是舅舅,你说了算,今儿个我就不管了,之前做的那些事,什么纸货、包头的我全不要了,我们走人。赵树举急了,忙说,妹子妹子,别急别急,我就是说说,说说嘛,听你的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好吧?endprint
杨寡妇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说,他妈的,我这图的啥,钱赚不到几个,憨怵怵地卷进这个烂摊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不是云贵大哥做人好,孩子他爹走后,一直关照我们家,我还真不想管了。
院里的人多了起来,亲朋好友也都到了,杨寡妇找人回来,没有再去找赵树举,直接进了牛圈。
她把牛牵到石板河边,用刷子刷,牛不时歪过头,看看她,又看看河边的草,杨寡妇一边刷一边说,老牛啊,你知道吗?这个家全靠你了,从犁田耙地,背水拉车,一年的粮食都靠你辛苦劳作,你是这个家的重劳力,也是这个家的頂梁柱啊!那牛好像听懂了一样,回头看了看杨寡妇,眼神仍然呆呆的,像是吃醉了酒。杨寡妇摸了摸它的头,有些哽咽,老牛啊,易大哥走了,他儿子小贵又赶不回来,这家里办个丧事,连背个棺的人都没有,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只有劳烦你了。杨寡妇一声长叹,说,公鸡得站棺,羊儿不懂事不稳重,只有你永远这么憨,这事只有你来了。你一定要把易大哥稳稳当当送到坟塘啊。牛这时低下头来,动动嘴,似乎偷偷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杨寡妇的眼泪这时淌了下来。她使劲咳了一声,忙从河边扯了一把草,递给牛。
已到午饭时间,天越来越闷,阳雀小燕全都躲进了树荫里,圈里的猪哼哧哼哧在墙角睡得正香,几只老母鸡受不了院里的闹,在后园菜地的梨树荫下刨了一个个坑,东一只西一只躺进去乘凉。唢呐匠们闹起了酒,悲切切的丧事在他们的猜拳声中显得轻松热闹起来。
吉时已到,先生高喊,起棺!只见一群女人有在唢呐声中,乱糟糟抬起了棺木下面的杠子,往门外走去。有的显然不适应,捂着嘴偷偷笑呢。
杨寡妇把牛牵了过来,站在灵堂门外,牛角上捆着易云贵的遗像,赵树乖在众人的陪护下扶着棺材缓缓走了出来。唢呐匠看见牛,愣了愣,手里的唢呐停了一下,所有人就在这时停了一下。
杨寡妇站在牛屁股后,急得冲唢呐匠嚷,说,大哥你发什么愣?吹呀!那唢呐匠才又鼓起腮帮子,吹起来。唢呐重又响起来,那声音高亢得像是唱到了天上。
只听先生随着唢呐大声说道,亡人易云贵,因孝子易小贵车祸不得前来出席父亲丧礼,背棺一职由家中老牛暂行代理,众位父老乡亲,启礼!
这个时候,易云贵爬在老牛的身上,顶着朵白花,两眼幽怨地看着众人,老牛稳稳站在那儿,不停眨着眼睛。
先生又呼,过棺!杨寡妇拍着牛头轻轻说,老牛啊,快趴下,过棺了。老牛呆呆站着,一动不动,杨寡妇伸手就是一巴掌,小贵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你给你爹跪下。老牛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就是不听人话。赵树乖急了,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脚踹在牛腿上,牛晃了晃身子,满眼的委屈,就是不跪。
这时,只见村主任张正义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对着牛大喊,易小贵,你给老子趴下!牛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日怪得很,真的就当着众人的面,悄悄趴了下去。有人笑出声来,冲张正义喊,说,主任,你看看你,连牛都怕,都得乖乖听你的。张正义一脸严肃,说,办大事呢,别他妈瞎扯蛋!
杨寡妇一声悲啼,忍不住哭出声来。小翠忙上前掐了她一把,帮她牵了牛。送葬的队伍像一朵云,缓缓飘飘,向坟塘走去。
看上去,路边新长的烟叶在太阳的照射下软绵绵地耷拉着,刚到小腿的包谷叶也提不起精神,只有大片大片的洋芋花开得白花花的,像那群抬棺的女人,歪歪斜斜一直蹒跚到山脚。
很远了,整个山上就听得见先生的一声清亮的喊——下葬!
那喊声顺着山坡朝村里飘去。
牛抬起头来,同杨寡妇一齐,朝村里看。那儿,除了雷声,只有干枯的阳光和砸在空无一人的房檐下的雨点……
最后说一句,杨寡妇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杨美美,今后,不许谁再叫她杨寡妇。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