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作家,现居安徽合肥。
光赤条条的吴小满十二岁。
正中午,日头歹毒。十二岁的吴小满光赤条条地踩着四方塘里的发裂的塘泥,往塘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口深井。不过,早被泥淤了。虽然淤了,还是井。再怎么干旱,两丈宽的井面上,依然汪着浅水。水在歹毒的阳光下冒着热气,但水下面是冰凉的塘泥。塘泥像村南头水花的腰,扭动着,往深的井下陷。往下陷的塘泥,发黑,有二先生屋里头那口棺材的气息。这日头下,这气息似乎也被晒成了干鱼般明晃晃了。
吴小满走过发裂的塘梢,又沿着塘埂继续走。他手上拿着个瓦罐,豁了个口子,但这并不妨碍装泥鳅。吴小满是村子里扒泥鳅的好手。他天生就有一双捉鱼的手。他不上学,事实上到学校里去过一年。书上的蝌蚪文字让他眼睛发黑。他在考试卷上画满了小鱼和泥鳅。老师便劝他回家,他乐得口水直流。他在村子里东游西荡。他喜欢吃,可是村子里并没有多少能让他吃得快活的东西。他开始捉鱼、扒泥鳅。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跟鱼啊泥鳅啊混在一起。以至于到了十一二岁,他的脸开始向尖滑的方向发展。有一天早晨,村里会看相的二先生突然盯了吴小满一刻钟,然后对吴小满的父亲吴大满说:这孩子成精了。
吴大满有些不高兴。吴小满虽然不读书,但因为是男孩子,吴大满相当重视。吴大满三十岁的时候娶了个哑巴女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女儿,到了第五个,总算来了个带把子的。吴小满出世那天,吴大满是躲在村里队屋的草堆后面的。他不敢回去。前四个女儿让他伤透了心,每生一个女儿,他的头就低下一寸。后来他听见村子里一阵躁动,接着有人在喊:吴大满,你有后了!吴大满一时呆着,没有哭,也没笑,只是裤裆里一热。滚热的尿顺着裤腿流到鞋子上,再流到松软的地上,慢慢地钻进地里。吴大满将浸了尿的泥土小心地抓了一小撮,用嘴唇舔了舔,咸,然后有些腥,后面竟然有点甜。他放声一笑,回到家里,连喝了半瓶酒。二先生那时候就站在吴大满的屋前场子上,他亲自为吴大满的儿子取了名子:吴小满。现在,二先生说吴小满成精了。吴大满扬了扬眉角,他身上有酒气。吴大满轻描淡写地说:成精了也好,就怕不成精呢。
二先生摇摇头。二先生背着手走了。天气热,二先生的看风水的生意也就淡。二先生走了十几步,回过头又踅回来,对吴大满说:这成精的孩子,跟我做徒弟吧!
吳大满哼了声,没回话。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吴小满十二岁,光赤条条地走在四方塘里。他走到了井边。井是圆的,村里很少有人敢下井,淤泥深,冷得扎骨。吴小满不在乎这些。他下过两次井。第一次是塘里有水的时候。他从塘埂边扎猛子,等扎到底从水中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一条大跎正趴在塘埂边的老榆树上。跎是乌黑色的,眼睛半睁闭。吴小满有些惧怕,他想逃离,水面下的脚却一阵冰凉。他抽出左脚甩了甩,右脚又是一阵冰凉。他猛然想到这或许就是深井。他想让身子飘起来,以尽快游出去。但脚使不上劲,他开始往下陷。他只好停止,停止了,人却被水给托起来了。他一下子感到了自在。他甚至开始喜欢上了这火热水面下的冰凉。他用脚小心地在淤泥里探着,一滑溜,似乎有什么正在脚边。他试探着弓起腰,用手向脚边摸索。很快,他抓起了条尺把长的黄鳝。他有些兴奋,哇哇叫。第二次是他主动进入深井了。那次他在井里边找到了一窝鲫鱼,四十九条,其中四十七条都是两寸来长。另外两条,一条壮硕,长一尺;另一条肥白,长八寸。吴小满觉得这两条应该是这窝鱼的父母,于是将它们放了。
这是第三次。吴小满十二岁,光赤条条地站在井边。水面上冒着热气。他知道水下面是冰凉的。淤泥有多深,他不清楚。他将瓦罐放在井边上,伸出左脚向井里走去。
吴大满是昨天半夜上山的。
吴大满上山前本来是不准备弄醒哑巴女人的。算起来,他也是远近有些名头的猎人。他打过麂子、獐子、山鸡,最多的是兔子,最厉害的是野猪。那头小野猪是他在追赶一只兔子时遇上的。野猪估计不到半岁,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觉。他本来不想开枪,猎人之间都有传说:野猪一听见枪响会惊着,惊着的野猪不是逃跑,而是直直地向着枪响的方向冲过来。因此,打野猪非得多枪齐发。正面、两边加上后面,野猪被四面都响的枪声弄懵了,一时惊惶失措,就容易撂倒。吴大满那次是一个人,他犹豫了半天。活该那小野猪该吃枪子儿,它居然不醒。吴大满贴近了,离了十来米,从石头上方向下开了枪。小野猪没来得及听到枪响就被头上的血给淹没了。那是唯一一次,却成就了吴大满好猎人的名声。吴大满打猎却从不吃野味。吴小满一样的怪气,捉鱼扒泥鳅却从来不近鱼腥。这些猎物与鱼啊泥鳅啊,都被哑巴女人带到街上卖了。五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八岁,家里日子紧巴,因了卖猎物和鱼啊泥鳅啊,倒也能捱得过去。
山上有些闷。大中午的,一山上都是被太阳烤着的树木。阳光在树木之上,吴大满却能感觉到阳光直射下来的威力。不过,不是那种火辣,而是闷热。闷热的山里,除了吴大满走路的声音和心跳的声音,其它的声音都隐匿了。吴大满倚在一棵树上,擦了擦汗。早晨上山前,他真的是不准备弄醒哑巴女人的。老辈猎人说上山打猎前要净身,特别是不能碰女人。碰了女人阴气重。吴大满是一直恪守着这个规矩的。然而这个下半夜,他起身时,哑巴女人竟然“啊”了一声,这在从前是没有过。他拿眼看看女人,她头发蓬乱,脸朝床里侧。她的身子在被子里柔软成一条雾般,有些朦胧。他平时是从没注意过这些的。这回注意了,就又坐到床头上,再看女人。女人忽地转过身子,眼睛朝他睃了下。他一愣,女人又睡过去了,不过这回,女人是朝着床外侧睡的。灯光照着女人,豆腐似的,一晃一晃。他就再没把持住,像过年吃大户似的扑到女人身上,女人扭动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两只腿却越夹越紧。吴大满含混地骂了句,动作越发地紧密……等事情过了,女人又侧身向着床里。吴大满起来拿着猎枪出门。他一开门,就撞见东山上的那颗大星。星明亮得像牛眼。他舒展着身子,哼起了小调。
一上午都空着手。吴大满有些懊恼。快近中午时,他坐在山泉边就着泉水啃麦饼。麦饼有女人乳房的气味,他嗅了嗅,又在脸上贴了贴。这时,他看见泉水那边一道灰白的影子一闪。几乎就在影子一闪的同时,他的手抓起了猎枪。那是一只巨大的兔子,真的巨大。凭着影子他就能想像得出,这只巨大的兔子就在树丛那边,它或许是要涉过这泉水,也或许是来喝口泉水。不管怎样,既然看见了,他就不能放过。猎人有猎人的原则。他拿着枪,沿着泉水往上走。巨大的兔子消失了,山林昏昏欲睡。他揉着眼睛,再往前,那影子又飘忽过来。这回他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是只巨大的兔子。这片山里,兔子多。不过,山名却叫野猫山。吴大满打猎三十年,从未在山上见过野猫。当然,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巨大的兔子。这时,他心里想起女人那含混的叫声,嘴角咧了咧。有些老规矩看来也过时了,该来的总该来。他心往上拎了拎,压低步子,他真切地看见巨大的兔子了。不过,它在奔跑。细碎的步子,如同吃蚕豆样,一粒粒地往前突着。从它的奔跑姿势上,吴大满认出这是只公兔。公兔就好,每回打到母兔子时,他就有些不忍。他跟着兔子翻了两个山头,现在,到了这片同样巨大的悬崖前,巨大的兔子正蹲在悬崖前的那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有青苔,青苔中开着一朵黄色的小花。它的耳朵就擦着小花,眼睛圆鼓。endprint
吴大满想:没路跑了吧?他举起了猎枪。
十二岁的吴小满光赤条条地伸出左腿,深井里的水滚烫。他“啊”了声,差点缩回脚。但他没有。他的左脚触到了淤泥,慢慢地凉,慢慢地冷,慢慢地舒服。他又伸出了右脚,他的右脚刚刚抬起来,左脚就被淤泥拉着往泥里钻。他吓得小鸡巴一拧,赶紧缩回右脚。他皱了下眉,又用手拍了拍鸡巴。这回,他先伸出了右脚,滚烫,凉,冷,舒服。他顿了下,再伸出左脚,右脚立即往泥里坠。他想拉回来,却来不及了。他就势往井里一扑,整个身子横在井面上。水浅。滚烫,凉,冷,舒服。他仰着脖子,两只脚也从淤泥里拔了出来,水正好浸到脚踝,他的身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一种奇妙的感觉贯穿全身。冰凉,灼热,在身体的两边交织着。有一瞬间,他甚至想闭上眼。
当然,吴小满并没有闭上眼。
吴小满选择在这个正午来到发裂的四方塘,进入这个依然有水的深井,那完全是因为最近他几乎在别处根本找不到鱼和泥鳅了。连续两个月没下雨,塘泥裂成了鱼鳞。村里人都在栀子沟那片沙地里打井喝水。没有鱼腥,吴小满浑身没劲,骚痒。晚上睡觉时,小鸡巴也软沓沓的。有两次他捏着自己的小鸡巴,竟然发现它越长越短了。这会儿,吴小满躺在深井里的水面上,准确点说是淤泥上,下面冰凉,上面滚烫,身体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攫住。他觉得下半部,也就是贴着淤泥的那半边身体,慢慢消失了。而上半边的身体,正在膨胀。他有些害怕,努力地想翻过身来。手和脚却使不上劲,他稍稍用了点力,手脚便被泥给淤住了。他只好停下,缓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踅过身子,终于,大白条鱼一样的,他翻过了身子。他整个的木板似的胸部和向里干瘪着的肚子,以及耷拉着的小鸡巴,包括膝盖,头,都浓重地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了。日头歹毒,水滚烫。他用两只手塞住耳朵。耳朵是不能进水的,进水了,水就进了脑子。进了脑子,水就会从脑子里往身体四处跑,身体就成了筛子,最后会把人漏成张空壳。这话当然不是吴小满自己想的,是村南头的王盘子讲的。王盘子是个寡妇,这十里八乡都知道。王盘子长得好看,人却凶,这十里八乡也知道。王盘子至少守寡十二年了,反正吴小满没见过她家男人。王盘子居然也没儿女,一个人住。王盘子性子烈,敢死。因此,王盘子家清净。
王盘子门后藏着把刀。她每天晚上都磨。磨刀的声音尖锐,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她喜欢吃鱼,這是吴小满后来才知道的。吴小满十一岁时,立夏前两天,他托着一瓦罐的泥鳅从南头回村子。他刚下了南坡,就被王盘子喊住了。王盘子要看看他的鱼。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让他看了。看了后王盘子说:好鱼,我要了。吴小满说:不行。王盘子咂了下嘴巴,问:怎的就不行了?吴小满说:就是不行。我要给我妈卖的。王盘子“卟哧”一笑,说:我买了。行吧?吴小满狐疑了下,王盘子抓住瓦罐,说:进屋去。我把钱给你。吴小满进了屋,第一眼就看见了屋正中的巨大的男人黑白像。有些瘆人。他扭过头,就看见了刀。王盘子将瓦罐里的泥鳅倒进脸盆,又从房里拿了一张票子出来,说:给你。保证比你卖到街上多。以后有好鱼还送给我。吴小满点点头。这女人身上有鱼腥味。吴小满出门时回头又看了一眼,王盘子正低着头在看盆里的泥鳅,宽松的大褂子向下拉着,白光直闪。吴小满有些眼花。女人抬起头,问:钱不够?吴小满摇摇头,女人又问:哪怎么了?渴吧,喝口水。吴小满说:不渴。就是那光,白光……王盘子用眼四周看看,问:哪有白光?吴小满指指王盘子的胸。王盘子先是呆了下,然后赶紧用手捂住前胸。吴小满说:泥鳅也有光,鱼也有光。王盘子拍拍他的头,说:走吧,哪有什么光?你看花眼了。
后来,王盘子就说了关于耳朵进水的话。那是夏天正热的时候。吴小满光赤条条,王盘子又要了他的泥鳅。那回他没走。王盘子问他:嫌钱少了?吴小满说:我不要钱,我只要看看那白光。王盘子别过脸,好一会儿才转过来,说:真想看?吴小满说:真想。王盘子说:那就给你看。她拉着吴小满进了房,对着吴小满撩起大褂子,里面有小衣,她解开,两道白光纸片似的切进了吴小满的眼睛。吴小满出手,王盘子也没躲。他的手碰到白光时,却缩了回来。王盘子往前凑了凑,白光挨着了吴小满的嘴。他慢慢地张开了嘴。他无师自通,吸吮起来。先是轻轻的,接着使上了劲。王盘子扭动着身体。王盘子猛然离开了他的嘴巴,迅速地转身放下大褂子,说:你走吧!吴小满说:鱼的味道。王盘子说:走吧,快点走。吴小满后来还给过王盘子几次鱼。但王盘子不再给他看白光了。有天晚上,立秋前,他睡在床上想着王盘子的白光,小鸡巴一点点地竖了起来。他吓得半死,用手往下按。按着按着,他发现那里面居然有细长的小骨头,骨头撑着。他怕弄断它,歇了手,有些筋疲力尽。转天,他再看见王盘子的白光时,小鸡巴又差点竖了起来。王盘子有些惊奇,盯着他。他往后退。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用手握住了小公鸡似的小家伙,喘着气。她越握越紧。吴小满喊道:疼!疼!王盘子又猛地一松手,背对着他,说:赶紧走,赶紧走!
那之后,王盘子再也没让吴小满进过门。
吴小满经常站在南坡上,看着王盘子家的门。想着门后的刀,白光。想着,想着,鱼腥味扑鼻。他闭了眼,下身的小骨头就开始茁壮了。
巨大的兔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它巨大的眼睛放出巨大的红色的光芒。
吴大满的枪就在扣响扳机的那一瞬间,掉进了草丛里。三尺多长的枪,一下子没了影子。吴大满盯着草丛。草有些发黄了,他想挪动身体。身体却跟草丛一样,长在了黑皴的山土里。他挪不动。而那只巨大的兔子,还在覆盖着青苔的大石头上。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黑暗般的恐惧。他伸出手,从头顶上悬下来的枯瘦的藤子,缠住了他的手指。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拿出背后的短刀。他用力向藤子砍去。藤子在他的刀锋还没有到达之前,突然地回到了高处。
吴大满骂了句。
他骂得含混不清,像儿子吴小满说话那样。这会儿,他又骂了句。
儿子吴小满十二岁。十二岁的吴小满正光赤条条地躺在四方塘的深井里。他的父亲吴大满根本不知道这些。吴小满刚出生时,吴大满就是个猎人了。吴大满狩猎的技术也是无师自通。在远近十里年轻一辈的猎人中,吴大满以善于跟踪猎物而出名。他曾经成功地跟踪一只肥獐子,找到了獐子窝,然后通过烟薰,将五只大小獐子全部捕获。那是他打猎史上最辉煌的时候。那时候,他扛着五只獐子回到村里时,哑巴女人身上的气味让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上了床。从哑巴女人身上下来时,他没想到:那是个劫数。就在吴小满出世前一个月,吴大满和村里的吴小收一道山上打猎。结果,两个上山的人只回去了一个。另一个在追踪猎物时跌下了悬崖。吴小收被人从悬崖下拖上来时,半边脸都没了。白色的骨头,光一般狞笑着。吴大满没去看。吴大满只知道吴小收就葬在这一片山林里。吴小收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刚刚结婚。吴小收当时追踪猎物的那条道路,本来应该是吴大满去追踪的。但吴小收坚持要自己去,吴小收想捕获更大的猎物。吴小收说他标致的女人喜欢吃。其实,吴小收的女人是个下放学生。本来下放学生都回城了,她没回去。她因为跟公社武装部长不明不白被处分了。而且听说她在城市的家也没什么人了,她就索性不走了。呆了两年,一点征兆也没有地嫁给了吴小收。吴小收那时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吴小收枪法好,却没想到刚刚结婚就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吴大满为此歇了三年没上山打猎。就是现在,快十二年了,他每回从村子南坡经过时,都总是低着头,急匆匆。他为此曾找到二先生,让二先生给他算算。endprint
二先生捻着微黄的胡须,闭着眼,算了半个时辰。
吴大满问:怎的了?
二先生叹口气,说:没得说。
吴大满心里惊得慌,又问:怎么就没得说了?
二先生摇摇头。二先生猛然回过神来,说:让小满跟我学阴阳吧,或许是个法子。
吴大满回家就跟吴小满商量。吴小满根本没听懂他说的话。吴小满托着破瓦罐,嘴里嘟哝着要去捉鱼。说昨天那窝泥鳅该回来了,还有那条尺把长的乌鱼。吴大满还要说,哑巴女人用眼神制止了他。吴大满也没再给二先生回话。二先生也没再问过。村庄上这些说了就丢的话很多,吴大满不在乎。吴小满压根儿就没听进去过。
巨大的兔子那红色的眼光消失了。吴大满一寸一寸地挪动着双脚。草丛绵软,但山土坚硬。有些地方还有青苔。青苔下面往往是缓慢流动的泉水。吴大满想找回他的猎枪。他低下头,用短刀在草丛里划拉。短刀的刃口与草叶接触时,发出“刺拉”的声音,这使他想起南坡上那个女人晚上磨刀的声音。她磨了十二年刀了。她仿佛不是在磨刀了,而是在磨时间,磨整座村庄。甚至,吴大满觉得她还在具体地磨着一个人。这个人影影绰绰,在村庄上游荡。吴大满收回心思,继续找枪。短刀与草叶接触得愈加频繁。“刺拉”“刺拉”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吴大满闻到了草叶被划断的气息。接着是草根部慢慢腐烂的气息。
再接着。吴大满闻到了吴小收的气息。
吴大满一下子哭了。
深井里的水正在收拢。吴小满躺在淤泥上,他的目光垂直地望着天空。天空瓦蓝,没有云。天空不动。很多时候,天空都是不动的。但吴小满这是第一次发现。他有些惊奇,也有些兴奋。一兴奋,他下身那根短短的小骨头就撑了起来。小骨头也垂直地对着天空。他随手划拉了一下水,让水洒到身子上。马上,就有“滋滋”的热气。吴小满赶紧又抓了一把淤泥,糊到身上,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泥人,同淤泥一起,躺在深井面上。
吴小满十二岁。十二岁的吴小满几乎从来不想太多的事情。当然,这并不代表吴小满没有烦恼。去年,他的烦恼是王盘子的白光。今年,他的烦恼是二先生。二先生每回看见他总让他停下,二先生捻着微黄的胡须,说:小满,跟我学阴阳吧!吴小满不吱声。二先生又道:你就该学阴阳!
我为什么该?吴小满提高了声音,含混却有力。
二先生说:我说你该就该。你通阴阳。
不如捉泥鳅!吴小满说着一扭屁股走了。
二先生在背后哈哈笑著。二先生这半年来人矮了许多。他居然有九十多岁了。村里人说到二先生的年龄,往往用这样的表述:吴小收死那年,二先生正好做八十大寿。这表述有些奇怪,好在吴小满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得有鱼腥味。他躺在深井的淤泥上,眼神垂直地望向天空。这当儿,他闻到了鱼腥味。是鲫鱼。他闻得出来,他闻得出每种鱼的气味。除了鱼的气味,他还闻得出两种气味,一种是吴大满从哑巴女人身上下来时那种含混不清的气味,还有就是南坡上王盘子那白光的气味。万事万物都是有气味的,吴小满觉得能闻见这些气味,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谁也不说。他生怕说了,就像耳朵里进了水,慢慢地会漏空身体里的一切的。
天空不动。吴小满的眼睛却被巨大地刺了一下。
这回,天空上出现了一道白光。确切些说,是一块脸盆大小的白光。旋转着,从天空的北面,向着南边行走。那白光明亮,刺眼,却温和。白光旋转着,很高,又很低。白光又开始了跳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成了一团,一会儿又拉长成了一道白线。吴小满眼光随着白光旋转。他的身体随着眼光旋转。深井的淤泥上,立即形成了一圈一圈的圆形,烙饼般,越烙越深。吴小满竟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他的下身的小鸡巴被骨头顶了起来,那一刻,十二岁的吴小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村子的南坡。王盘子撩起大褂子,白光正吸引着他的嘴唇。他吸吮着……
吴小满最后一次给王盘子送鱼,是大旱来临之前的事。那时,鱼和泥鳅已经很少了。他跑了一上午,一共抓了十条泥鳅,两条小鱼。他将鱼和泥鳅倒在王盘子门前的那只空盆里。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王盘子不让他进屋后,他就将鱼和泥鳅倒在这盆子里。他倒鱼时,王盘子的门是关着的。但他知道她就站在门后。白光的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他用劲吸着,正要离开,门却“咿呀”地开了。王盘子说:进来吧!吴小满迟疑着。王盘子端了盆子,进了门。吴小满也跟着进了门。王盘子放下盆子,说:想看吧?吴小满点点头。王盘子没说话,拉着他进了房,撩起大褂子。王盘子将白光送到他的嘴边,让他吸吮着。然后,吴小满觉得头顶有水。一抬头,王盘子正擦眼泪。王盘子说:吃饱了,就回家吧!以后别再送鱼了,我不想吃了。
怎么就不想吃了呢?吴小满问。
王盘子出了房,望着黑白的大照片,说:他说不好吃。
吴小满后来就没看见王盘子门前的空盆了。村里人说王盘子也不磨刀了。没王盘子磨刀声的村庄,夜里居然有一半的人睡不着。吴大满有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走到村子南坡。灯光也死了似的,都沉寂着。吴大满“唉”了一声,一回头,却发现二先生正站在黑暗里。他也没打招呼。两个人像灵魂一样,擦身而过。
天空上的白光还在旋转。不过,越来越小了。
就在白光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吴小满觉得身子下有什么忽然动了起来。接着他听见深井里开始涌动起水声。接着,水声涌到了耳朵边。再接着,水涌进了耳朵里。
吴小满大声地喊起来:啊!水!水!
吴大满是在第二天下午被村里人找到的。
吴大满落在一口深井里。二先生也上了山,亲自到现场看了看。二先生捻着微黄的胡须,在吴大满落下去的深井旁转了三圈,接着又让人把他抬上了那块巨大的石头。青苔葳蕤,那朵黄色的花依然开着。整个林里子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息,二先生闭着眼,胡须在快速抖动。下了巨石,二先生又回到吴大满落下去的深井边。他用拐杖在四周划了划,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吴小收的坟么?
村里的人都不说话。
大家将吴大满用绳子给拖了上来。吴大满一点气息也没有,身子僵着。吴大满的身子下面是那把猎枪。再下面,是一堆枯烂了的棺木。一大团白蚁正静静地守在棺木上。有些白蚁甚至爬到了吴大满的身上,有一条正往他的鼻孔里钻。二先生用手将白蚁塞进吴大满的鼻孔里,又用黄土堵住鼻孔。做完这一切,吴大满被村里人抬回来了,就停在屋前场子上。哑巴女人哭得像拖拉机,隆隆的,让村子里的人害怕。二先生环顾四周,问:小满呢?
大家又开始分头找小满。
小满依然躺在四方塘的深井里,光赤条条。
有人喊:吴小满,你老子死了!
没人应答。
有人再喊:吴小满,你老子在山上死了!
这回,吴小满竟然像只泥鳅似地麻利地在深井里游动起来,他头脑里有水的声响,身体里有水的声响。他游到井边用双手扒住发裂的塘土。然后弓起腰,虾皮般地立起来。立起来的吴小满含混地喊着:白光,白光!飞盘,飞盘!
没有人能听懂他说什么,只是都在喊:吴小满,你老子死了!吴大满死了!
吴小满没有给吴大满叩头。
吴小满光赤条条地站在门前场子上,看着吴大满被装进棺材里。就在钉上棺材盖的那一会儿,吴小满扑到棺材上。吴小满将手中的一条发干的小鱼塞进了棺材里。
送葬的队伍走过村子的南坡。吴小满站在南坡上,他看见王盘子的门锁着。他离开送葬的人群,跑到王盘子的门前。门的确锁着。锁竟然上了锈。吴小满感到那从耳朵里涌进身体里的水一下子全漏出来了,“哗哗”地直响。“哗哗”的水声中,正旋转着一块脸盆大小的白光……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