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
当下的中国,仍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时期,“一个作家应该完整地去表现他自己时代的生活,应该成为他的时代和社会的代表,这是一种特殊的评价标准”{1}。面对转型期出现的种种社会问题,城市的繁盛与农村的凋敝,城市文明的建立与农村道德秩序的坍塌,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文化领域的迷茫与创伤,文学的日渐“边缘化”与“市场化”,吴刘维自1984年开始创作以来,以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对写作的坚持,对当下的生存现状与生命现实的独特理解,持续着他一贯的写作热忱,除了少数几篇散文与创作谈外,吴刘维创作了一系列优秀的小说作品,从早期短篇小说《空楼》到2016年创作的《然后呢》,从长篇佳作《绝望游戏》到中篇新作《一个人的游行》。谢有顺曾说,一个作家的根本使命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因而,一次成功的创作,不仅仅是判断,它更是一种发现,一种理解,一种对存在的发现,对生命的理解。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的湘籍作家,吴刘维对农村现状与底层人物生活表现了持续的关注,用不断叩问、饱含深情的笔墨不只是呈现了农村的“贫”,也反思着农民的“困”。“商业时代的农民已经跟农耕时代的农民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懂得用最低的成本去获取最大的利润”{2}。《天堂无窑》正是吴刘维以其独有的苦难与困境的观照方式,对底层人物性格与命运的现实书写,是一次用写实手法实现对人性苦难与生存困境的突围,渗透着作者对道德人伦、人性与命运的思考。
“我老家在山沟,要缓解生存压力,要给孩子一个出路,二叔们别无它法,只有拼尽身家性命”{3},吴刘维曾提到,创作《天堂无窑》的“点”缘于他二叔跟他说的一句话,“我恨不得被砸死在窑里,拿赔偿金来供细孩念书”{4},农村现代化进程的加速,财富积累的同时也伴随着痛苦的增加,為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许多像“三叔”一样的农村父母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在艰苦的环境下死命捱着他们这一生。《天堂无窑》讲述的正是生活在贫苦窑区的三叔为了供孩子顺利念书,将来过上像“我”一样在城里有份工作、有房有车的生活,自己设计布局用“命”换取“赔偿金”的故事。
作者有意设置悬念,用倒叙的方式切入,开篇第一句话即“最后一次见到三叔”,为整个叙述埋下伏笔。故事一波三折,带着种种疑问,随着“我”的疑虑与猜测,三叔的“瞒天过海”之计渐渐清晰明朗。如果说三叔的“如愿以偿”还有些许喜剧色彩,三叔最终的结局却让人心酸。一场戏剧化的“假死”骗局,三叔靠智慧用“假死”换来窑老板的赔款,用“作假”骗取保险公司的保险金,最后只能装扮成捡垃圾的哑巴,远远看着一双继续求学的孩子,一个人病死垃圾站。三叔曾问及“天堂是否有窑”,“窑”原本喻示着灾难与不安,也象征着苦难与死亡,但在三叔眼里,“窑”象征着财富、象征着出路——是供孩子们念书的“财富”,是改变孩子们命运的“出路”。回想起窑老板附和的话:“命是用钱买不到的,钱再多也没有命珍贵”,三叔的这出戏唱完之后,究竟命贵?钱贵?此刻我们反而很难给出答案。农村资源的匮乏,财富分配不均,贫穷与苦难这对孪生兄弟,最终逼迫“农民不再像农民”“罪犯不再像罪犯”{5}。
沈从文先生说:“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吴刘维的小说创作,常给人一种真实、朴素的感觉。当他写人的时候,他用扎扎实实的态度,照着人物本身来写。《天堂无窑》中写三叔埋头吃米粉,“一大碗米粉连汤吞下,碗里像被清水洗过”,吃完还伸出用舌头将嘴巴舔一圈,连说“饱了,饱了”; 写三叔等顺风车,“每驶过一辆货车,三叔都要高高扬起手臂”,“手机响了,三叔将它按掉,手机又响,三叔又按掉,手机再响,三叔再按掉”,一个节俭而又憨直的农村汉子形象跃然纸上。吴刘维用极其生动写实的手法,盯着三叔这个人物写,写他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三叔“熟悉窑的脾性,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器官”“甚至能预料到(窑上)事故发生的准确时间”。转型期的中国农村“勤劳、肯干”仍是广大农民的代名词,许多在自家地里干了几十年的庄稼汉,因常年的经验积累,成了“老把式”“能家里手”。三叔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劳累艰辛,在镇上的窑里摸爬滚打30年,因而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然而,农村在社会利益分配上一直的弱势地位,勤劳致富变得愈加遥不可及,精明能干也无法换来身体的康健、生命的长久。艰苦的劳作环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高强度劳累,吃苦耐劳的品行与顽强的生命力无法阻止疾病与死亡给农民带来的更大威胁。作者写三叔在窑下拼了30年,落得一身的病,但沉重的家庭负担,三叔“似乎时刻在强忍着疼痛,脸上因扭曲变形”,只能靠着止痛药,“一直拖着病体下窑做苦力”,最后患上骨癌,不久于人世。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三叔的“布局”也开始变得情有可原。作者依据充分的事实和严密的情理逻辑,结合写实的手法,塑造着三叔这样一个典型人物形象。
鲁迅先生在谈他开始小说创作时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6}。吴刘维对人物的成功塑造还体现在不仅注重对不同角色不同对象的准确表达,还擅长用最简洁的文字对作品中次要角色、“小人物”予以传神描绘。比如他对《天堂无窑》中三婶等几个女性的成功塑造。“窑老板提着一个鼓鼓的包,从包里倒出一堆现金,三婶数了两遍,总共20扎,三婶给我们每人发一扎,说:‘帮着数数。我们没一个动手,三婶自己拆了一扎,一张一张地数,数完说:‘100张,没错。又要拆数另一扎,大叔瞪大眼睛望她,三婶的手只好缩了回去”。作者直接引用三婶自己的语言,配以几个动作,寥寥数笔,一个乡下妇女的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尤其是后来写三婶面对这笔35万元的赔偿金的反应,(三婶)被“弄得极为疲倦”,“她自顾自的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扯开嘴角阴阴地笑”,这些简单的描写人物神态、语言及动作的词句,足以见出作者的写作功底。又如小说中着墨不多的“我”母亲的形象,作者写清晨三叔刚进“我”家,母亲看到三叔的行头,原以为是给自家带的礼,便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接过三叔手上的蛇皮袋,说:“大老远的,提啥东西!”得知是给三叔自己俩孩子带的干菜,母亲“喜着的脸沉了下去,随意将蛇皮袋丢在墙脚”。这一“喜”一“沉”两个截然相反的反应,配合“随意”“丢在墙角”这两个动作,母亲的世俗、势利等特征便一览无余。此外,作品中对一平、画师等人物的刻画,也显示出作者细腻、敏锐的创作品质。写一平在三叔出事后与“我”的那番交流,表现了一平的成熟、老练,而后特意塞给画师两份工钱,悄声对画师说的话,更是印证了一平的这个特征。写画师的反应,先是主动打断一平的话,然后保持一贯的笑容,将工钱小心翼翼地塞到两重外衣的内衣口袋,一个精明厉害的画师便活灵活现。吴刘维这种真实刻画的素养,若不是对日常生活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对形形色色人物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恐难写出如此惟妙惟肖的文字。
语言对于小说同样重要,好的语言,不仅能准确传达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还能收到对作品的画龙点睛之效。《天堂无窑》中的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都极具特色。作者吴刘维“贴着语言写”,并不时夹杂些方言俚语,让人物变得更可信,同时也让作品变得有趣、耐读。写三叔形容自己的一双儿女,“天刚我生的还不了解?用钱比我还紧,连信息费都舍不得,嘿嘿,接我的脚!天娇不一样,接她娘的脚,用钱一路来大手大脚!”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三叔总结得一点也不差,从作者的描述看来,天刚的节俭较其父三叔半斤八两,十几公里的路程连公交都舍不得坐,直接用走。三叔出事后“我”每次去送生活费,天刚都帮我拿主意省油费,以至于“我”只能把车远远停放。写老马借酒告诉“我”他跟三叔的“秘密”,一直遮遮掩掩的老马,等“我”掉转车头,
老马又把头伸进来,朝我说:“我真喝多了。”
“你没醉,蛮清醒的。”
“没醉我会跟你说这些!”
“你说什么啦?”我装出一脸的迷糊。
“真不记得我说什么啦?”
“不记得。只要一碰米酒,我就不记事。”
老马这才放下心回家。
这一问一答来回几个对话,老马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模样便栩栩如生。试想,如果没有这番对话的描写,不仅会让人产生疑惑,质疑老马在作品中前后形象的一致性,连后文“我”的猜测也都无法成立,甚至有可能导致整篇小说架构的坍塌。无疑,吴刘维是一个对语言极有感觉的作家,他深谙语言对于小说的重要性,懂得如何充分运用语言,建立与读者的联系,获取读者对作品的信任。
注重细节真实,是吴刘维创作的又一特征。细节较于故事,好比零件之于机器,零件不完备,机器无法装配完全,终究不能正常运转。忽略细节的真实性,仅凭一己印象“想当然”、不屑做“笨功夫”就冒然下笔,不仅容易失真,甚至会酿出笑话,使读者对作品产生怀疑,最终失去读者的信任。一个好的作家绝对是一个“有心人”,除了在日常生活中能敏锐观察、善于发现,还要能仔细琢磨、准确表达出那些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特征的生活细节。哪怕是一段稀疏平常的风景描写,对事件、场景、器具的交代,都应合常理,与叙事逻辑保持一致。比如在《天堂无窑》中一共四次写到的月亮,有回忆中儿时与三叔一起玩耍时“明朗的”月亮,有面对三叔的“死”,一平跟“我”道出困惑时“又圆又大,像是一朵开在山尖上的蘑菇”的月亮,还有三叔出事前后,对同一个月亮的两次不同的描绘。三叔跟“我”的闲聊,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从“月亮摇摇晃晃从云里探出头,荷包蛋一样粘在天锅上”,到事后“我”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月亮“在天边忽隐忽现”。同样是写月亮,不同的情境,月亮隐含着不同的意义,儿时印象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化成美好的回忆,因而月亮是明朗透亮的,是喜悦欢欣的象征;蘑菇的唾手可夺与山尖的遥不可及,象征着人物内心的无奈与遗憾,在作者笔下,结合当时人物的心境,甚至连当时的月光都变得“惨白”。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不论是《天堂无窑》,亦或是长篇小说《绝望游戏》,又或者是在新近中篇小说《一个人的游行》中,吴刘维用虚构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个生活真相,诉说着人在强大的欲望与诱惑下内心的软弱和无奈,面对苦难与困惑时的犹豫与挣扎,也展现着人性在庸常俗世中如何一点一点地被侵蚀和消融。
《绝望游戏》开篇讲主人公吴谷生组织招聘,考题的内容分别对应一个人是否有积极良好的愿望、有具体运作的技巧和总揽全局的创意。作者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主人公的形象跃然纸上:善于思考、务实能干,喜欢简单清净同时又不失文人的浪漫与好自由。作者通过吴谷生这个主人公的塑造,赋予作品一种人性道义上的伟大力量,渗透着作者对生活的理解,也蕴含了作者对人性的解读。《我岳父就这样老了》写岳父为了不再让司机看出破绽,对自己从头到脚一番“蹂躏”,连神态行为也做了一番刻意的调整,让“我”都不禁感慨“岳父还真具有表演天赋”。简洁明快的语言,仿佛这样一个老头儿就在自己跟前,幽默诙谐背后又难免生出些许怜悯与伤感。《送雪回家》中作者刻意塑造主人公陈子鱼的与众不同,意在表达作者对婚姻家庭的选择,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捍卫,对繁嚷现世下心灵归宿的守护。小说中有一处写陈子鱼提出让博士帮忙送雪尤为让人印象深刻,博士先是“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听说带的东西是雪,博士的反应变成“毫不犹豫地拒绝”,直笑陈子鱼“做舅舅的没有舅舅的样子”“还玩些小孩子的把戏”,在博士看来,陈子鱼的举动不仅无聊,而且愚蠢,是一种“脑壳有毛病”的行为。《然后呢》中对子语妈诉说子语的可怕的亲生父亲又找到她们这一消息时的情景描绘,作者用细腻敏锐的笔触,准确且传神地表达了子语妈内心的极度恐惧,也写出了作品主人公“他”(子语继父)的憨与迂,这一看似风轻云淡的描绘,不仅合乎情理逻辑,也极为贴近人物身份。不同于以往的创作,在《一个人的游行》中,吴刘维这次调整了叙事策略,将看似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用交叉叙事的方式同时进行,一个题材,两条线索,以“打倒……”为每一次叙事发声,在一种看似冷静、沉着的叙事姿态下,叙事者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极具特色的中国式故事。小说成功地向我们传递了这样一个事实:故事当然仍是现下的故事,人还是现实世界的人,只是,读罢这样一本小说,读者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到了中国历史上某个特定时期,“打倒……”是一种口号,更是一种控诉,呼喊着这样一种口号的人,怀着满腔哀怨,誓不回头地奔赴一个可能走向自我毁灭的终点,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故事仍旧在重复上演。卡夫卡有句名言:“不要绝望,甚至对于你并不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在似乎穷途末路之际,总会有新的力量产生,而这恰恰意味着你依旧活着”{7}。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对于吴刘维而言,写作就是他生命的一种表达形式,对人生境遇的敏感,生命存在的关怀,给予了吴刘维足够的写作勇气,在现实面前挺身而出的力量。
很显然,吴刘维是擅长写实的。通过对作品中一个个典型艺术形象的精雕细刻,对日常器具的耐心打磨,对某一生活场景的细致刻画,吴刘维以一贯务实的风格着重写妥一种生活,并力求把这种生活落到实处。这些看似波澜不惊的文字背后,蕴含着作者满腔的创作热情,映照出人生的丰富多彩,也隐射着文字背后那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巧妙地折射出作者对这个世界的洞察与理解。吴刘维以近乎苛责的态度,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着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小说王国,在这个王国中,因为理解所以悲悯,因为相信所以充满希望,它正是吴刘维心中那个“无窑”的天堂。
注释:
{1}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93頁。
{2}{5}吴刘维:《低空飞行者》,《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1期。
{3}吴刘维:《吴刘维创作谈:虚构的力量》,《中篇小说选刊》2011年增刊第三辑。
{4}吴刘维:《低空飞行者》,《文学界》(“吴刘维专辑”创作谈)2014年第11期。
{6}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2013年第3期。
{7}弗兰茨·卡夫卡著,叶廷芳主编,孙龙生等译:《卡夫卡全集》(第5卷:日记(1910-1923)),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山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