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
今天讲三首诗,来说说成长逻辑、思维逻辑、技术逻辑和教育逻辑。
第一首来自朱熹——我注六经,你读书。
《观书有感》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公元1196年,饱受党政困扰的朱熹逃到了江西赣州,经学生的帮助,在这个美丽的园子里住了下来并写下了这首《观书有感》。天光为理、云影为气、湖面为镜、活水为书,天上的公理、眼中的景色映射在头脑中的是道。云影为何徘徊,规律如何与人心互动?朱熹深感人间正气需要存天理,灭私欲。因此,曾为帝师的他想到了“统一思想,统一教材”。朱熹要明视听,所做的是为《四书》做注,即以《四书》为抓手,以经注为教育方法,以格物致知为核心的一元化教育主体思想。
朱熹“名师、进士、游历、争斗、帝师、全才”的成长逻辑注定了他的思维逻辑,而他的思维逻辑又融入他的教育逻辑——先知后行,格物致知,人不重要天地真理更重要。朱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实践的。朱熹的教育理念太简单实用和工具化了,以至于元、明、清三代照搬无误,也使其成为中国创造力最低的三个王朝,这是朱熹万万没有想到的。
朱熹成为那个时代的高手不仅是因为他聪明,更是逻辑和技术发展初期必然的选择。朱熹的选择至今在教育技术和教育界阴魂不散:既然沉重繁杂的知识太多太重,那么就不应该每所学校一套说法,每个教师一套说辞,用大一统的物理集中共享方式,才能够高效率低社会资源地统一思想。朱熹自认为师出名门,将孔子的四书作为圣典,学生如有读不懂的,读自己写的这套教科书和参考资料就足够了,省得无数教师和学校误人子弟,培养奸臣。而朱熹的这种物理集中、逻辑分散的思路,在技术上也就是主机虚拟化。这种逻辑在教育上造就了科举的八股,节省了开支,标准化了考试和录取,继续延伸就是我们今天常见到的全国统一高考、超级学校、精品课程、教育资源库、虚拟仿真中心、国家示范中心、名师课堂,这就是自上而下的优质教育资源的普及。
教育技术只是工具,技术背后的逻辑才是理、才是气。朱熹如是说,我们如是学,不舍昼夜。朱熹从校园收回师生的权利,再好的信息化也成为了工具,再好的教育技术也成为空壳。
第二首来自陆九渊——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读书》
陆九渊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
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
朱熹在洋洋自得中,有一个人却表示不服:“我敬仰你的为人,但不同意你的观点;我同意你的目标,却不赞同你的路径。”公元1175年,鹅湖之会的陆九渊还是对自己的學生写下了以上这首诗——《读书》,实则讽刺朱熹。与朱熹对个人的重度包装不同,陆九渊还真是九代贵族,因此他也不需要突出自己读书。陆九渊连个像样的老师也没有,但学问和政绩一点也不比朱熹差。
成长逻辑带来的思维逻辑反映在教育逻辑上,陆九渊的这首诗与朱熹所推崇的多读书的“源头”和“经典”有完全不同的看法。陆九渊同意朱熹所说的“读书人所达到的至理”这一观点,但是路径却不同。陆九渊认为每个人天性不一样,要循序渐进,读不下去的书暂且放过,但是关系到学生切身利益和身边能够感受到的不要放过。陆九渊不认为读书应该是一件苦差事,更不认为读书只是为了识字,他认为读书是一个过程,一个灵魂修炼的旅程,是一种游历。陆九渊的观点来自九代家传,家里年轻人都要轮流管理家族的事务,从小事上自然就能体会到精髓,再去读书自然理会得好且快。
陆九渊的哲学来自家学和小事,哲学上心即理,教育上注重家庭教育和潜移默化,这反映到教育上就是倡导减负、小班制、家庭教育、精英教育、快乐教育。从技术逻辑上来讲,如果说朱熹走过云的第一阶段主机虚拟化,那么陆九渊的逻辑就是典型的客户端虚拟化:每个学生不必有一个沉重的计算机,也不必非要去机房,书包也不要背得那么重。学生可以将适合自己的书以个性化的形式放到后台,当使用的时候,可以用笔记本,可以用手机,还可以用Pad。
陆九渊的“教育心学”直到今天仍具有极大的教育含义:移动学习、即插即用、互动教学、翻转课堂、智慧教室等。如果我们将教育定位于不让一个孩子掉队,如果我们假设教育和学校有一个全国统一的基线标准的话,陆九渊无疑是朱熹的升级版。今天各个校园和教室里多种多样的信息化,虽然不能代替朱熹“衡水中学”模式的苦读的升学率,但是学生确实喜欢,自杀率确实低了,更重要的是学习不一定那么苦了,知识和社会现实不一定那么远了,学习效率确实也有所提高了。
陆九渊试图从形式上掩盖和回避教育的目的和意义,也从校园中收回师生的权利,在光怪陆离的信息化和教育技术工具中,不仅不能面对校园外的真实世界,就连面对朱熹训练出来的功底,也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第三首来自王阳明——心即是经,何须注。
《示诸生》
王阳明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
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
三百多年后,明朝有一个人对朱熹产生了怀疑,将自己家的竹子“格了又格”,极其认真地“格”,却什么真理也没发现。这位老兄对陆九渊也产生了怀疑,“真有什么每个人都一样的真理吗?真有什么先有知识,然后指导行动这回事吗?”换成今天的话说,“你们忽悠了几百年,考上大学的和成绩好的毕业以后混的都不怎么样嘛!”
这个人叫王阳明,这首诗是他在安徽滁州办夜校时讲给学生的。这首诗等于说,朱熹说要读好书,陆九渊说要细读书,而王阳明问:“什么叫书?什么叫教室?什么叫校园?”你们扯那么多,知不知道原本每个学生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学生读的书也未必一样,每个学生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未必一样,但是每个人都是天才,每项真理都在知行之中。
王阳明的“致真知”,不是简单地将孟子和孔子的理念嫁接起来,而是来自对自己成长逻辑的深思熟虑。也许王阳明根本就不需要名师,因为父亲就是名师;王阳明也不需要反复咀嚼读书的先后次序,因为他过目不忘,根本不懂陆九渊所说的。考上进士后的王阳明不再追求所谓的读书,而是在怀疑“读书是什么,干什么”。
比王阳明小三岁的米开朗基罗有一句名言:“塑像本来就在石头里,我只是把不要的部分去掉。”王阳明终于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套逻辑在教育学的自然表现就是人生下来就是无善无恶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天才,教师将孩子身上裹着良知的泥土顺势冲掉就行了,而获得每个人的天真,需要的是自己的实践。好的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人有灵心动了,就有善恶了,有了善恶,学校就有事做了,即让学生知善恶,而知善恶的目的是发扬学生身上的善,避免人性之恶,其间人不实践是不行的,学校不与外界交流也是不行的,这该怎么办呢?该实践还要实践,执行力和实践是修心也是教育的另外一面。
王阳明的思维逻辑如果延伸到技术逻辑,那就是“无论是朱熹的主机虚拟化也好,陆九渊的客户端虚拟化也好,都要有一个有形的和全面的操作系统,将成体系的软件程序预装在操作系统里面”。而按照王阳明的逻辑,每个人都是天才,不必也没必要成为别人眼中的一个体系,一个应用仅是一个应用,根本没有必要把整个操作系统在一个没有必要的应用中去拖动。那么,能不能定制和封装一个个性应用需要的最小量的环境呢?而应用虚拟化就是这个思路。例如,我们过去按照朱熹的思路去学《论语》的虚拟化课件,那就要到教育部信息中心找到《论语》专属服务器去学习;按照陆九渊的思路,要通过省市教育厅的学号登录数字化门户系统访问自己应有的资源;而按照王阳明的逻辑,我们只要关心是什么问题,如果《论语》能回答,那么就对微信说句话,得到结论后就可以关了,至于《论语》表现形式是中文还是英文,是语言还是文字,这些都不重要,知行统一才重要,文字是蹩脚的使者,心才是智慧的主人。
我们传统的看法是,校园之所以存在,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小没人看管又需要和未来接轨,教师存在也许因为学生未来将会长成果实需要教师来施肥。按照这个逻辑走下去,为了更好的未来,朱熹就把校园變成一所监狱和超级学校,陆九渊就把学校变成了一个声、光、电的剧场和信息化展示中心。王阳明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花朵努力开放只是为了成为果实,他认为花朵本身就是精彩,他也许还认为一块璞玉本身就是玉,一旦有人心动,就有了价值,那么就有了好坏。设计师能干什么呢?能把玉本身好的部分留下来。如果沿着教育逻辑走下去,今天的另外一些概念——智慧校园、创客空间、智慧实验室、学生创业、校企合作、柔性课程、弹性学制,也就都是知与行的统一,更是精彩的校园。也许王阳明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有教育呢?为什么要有学校呢?他笑话朱熹读死书、死读书,研究伪问题,他笑话陆九渊本末倒置,他痴痴地看着我们。用实践行动回答这些基本问题就是:课堂还给人生,校园映射云影。
2017年,美国华盛顿大学得到1亿美元捐助,决定建计算机楼。这一天,微软、谷歌、星巴克等得太久了。这1亿美金到位后,仅仅将华盛顿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由每年400人增长到600人,而仅微软一个公司每年就需要这所顶级名校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800人。为什么华盛顿大学不“为了”多培养一些有用的学生而多招一些学生呢?华盛顿大学的计算机课经常是400人的课堂,1000人的考试,20人的实验室,5个人的答疑,为什么不把实验课增长为100人一个班呢?当然,华盛顿大学就其教育来说有多年的经验,自有其道理,更重要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华盛顿大学的整个课程体系、培养体系、研究体系、选拔体系、信息系统都和个性相集合,都是围绕一个个专业而进行的应用虚拟化系统。如果你只想拿一个华盛顿大学的毕业证,那么你可以都修音乐欣赏,修满40个学分即可,但都要及格,毕业找不到工作是你的事,只要你快乐;但如果你需要毕业拿到15万美金的工作,那你就得去这座大楼,每天晚上做实验和作业到凌晨三点,基本每门课还得考85分以上。学生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关键在于自身,校园只提供了一种可能,学校既不会被功利化绑架,也不会无视环境因素。柔性课程、弹性学制、全选课、全课程平台、全课程体系,学校提供的一个表面无为、背后平台的支撑系统,课堂还给人生,校园映射云影。
一个为了申请计算机专业,拼搏了两年的学生告诉我:“我试了很多次了,不拼计算机了,因为我不是那块料,最近在拼信息专业。”
今天文章的结论,就是他所说的“是不是那块料”。教育是个道场,学校不仅要还给师生,还要还给人生: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校园的世界就多丰富,外面的世界多残酷,校园的学生就多孤独。课堂还给人生,校园映射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