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晓洁和大哥的感情一向很好,也常常互相倾吐心事,可是自从父亲因病去世后,因为家里失去了经济支柱,母亲靠打零工并不足以支撑整个家庭的开销,所以大哥只好离乡背井讨生活。他在北京一家面食馆工作,学做水饺包子馒头,是亲戚介绍他去的,据说那家餐馆很大,光是师傅就有六七个,加上打杂、跑堂的,大约有二十几个伙计。
母亲说:“真是苦命的孩子啊!别人家的孩子还窝在爸妈身边撒娇呢!他倒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闯荡,小小年纪、风风雨雨……只希望他能闯出个名堂来……”说着说着母亲又老泪纵横了。
那时大哥大约十五六岁吧!离家那一天,整个家里愁云惨雾的,笼罩着浓浓的哀伤,母亲爱怜地把菜尽往他碗里送,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人在外头不比在家里,凡事得多忍着点,多看前想后……”
大哥黯黯地说道:“我知道……妈……”
晓洁看看母亲、望望大哥,想着北京那“钞票因风飞、黄金随地铺”惑乱人心的繁华都市,这番大哥作别而去,不知何年何月能体面回来。
“大哥,你几时回来?可别忘了我和妈唷!”晓洁靠近大哥身边问。
“小妹,大哥回来就是大师傅了,回来开店做好吃的水饺包子馒头赚很多很多的钱,给你吃个够!”他爱怜地摸摸晓洁的头说。
大哥问母亲:“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母亲沉缓地说:“说不准啊,早学成早回来啊!学活难免苦一点,你要多忍着点,要是实在忍不了就写信回来吧!”
大哥不在的日子,过得还是艰辛的,大哥每次写信回来,总是说他过得很好,又学会了一种新口味的包子做法,老板都夸他有天分呢!可是有一次他寄信回来,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大哥和主人家到庙里去上香拍的,蜿蜒如蛇的阶梯,漫到层峦叠嶂的庙宇,大哥他们就站在阶梯旁,望着山上蓊郁的老树和庙殿。大哥还是穿着家里带去的那套衣服,只是眉宇间透着深深的愁绪,母亲端详又端详,竟掉下泪来,伤心不已。
母亲纳闷地说:“你大哥好像不太快乐,唉!他不是说他过得很好吗?”
“是啊!他信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啊!”晓洁也觉得事态有异。
“希望他能过得好,真是难为他了!”母亲叹着气说。
“妈,大哥会给我们寄点钱吧?”晓洁满心期盼地说。
“学活哪有钱拿?供吃住就不错啦!等他学成才能自己赚钱啊!等他回来,我们就算熬过来啦!”母亲的希望全在大哥身上。
整整过了一年,大哥都没有回过家,到了过年,大哥终于回来了,吃年夜饭时,母亲问大哥说:“怎么样?功夫学得差不多了吧?”
大哥嗫嚅着,许久没有回答,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妈,我想不要去北京了,我就跟妈和小妹住在一起,在这里也可以找个工作做,生活一样不成问题的。”
母亲生气地说:“怎么可以!都已经学了一年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岂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可是……”大哥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的苦衷。
“不谈这些吧!过年嘛,快快乐乐的,你看着办吧!反正学会一技之长,到哪里讨生活都没问题。”母亲沉着脸,吃了一口饭说。
大哥垂泪点头,泪水和着菜饭勉强吞咽下去。
母亲又说:“学活呀!眼睛可要利,手脚可要巧。我跟你妹妹未来都靠你啦!”
大哥还是默默吃着饭,似乎有无限的委屈无处倾诉。
二
春去秋来,那年的夏天是晓洁家难忘的一个夏天。
强烈的龙卷风侵袭,轰隆轰隆的声音令人听了心惊胆战,它把美好的家园摧毁了,晓洁家的屋顶被硬生生地掀走,一片片的瓦砾随着狂风卷落,飘了好远的距离,才落在相思树林里,那种撕裂神经般的惊骇,整整过了一个晚上之后,到了黎明才风停雨歇,只不过,在疲软阳光下的世界全变了样。
母亲看到屋瓦被掀去的家,几乎昏厥了,晓洁忍不住问母亲:“我们该怎么办?”母亲这才毫无掩抑地涌下泪来,泣不成声地说:“总要想个法子。”
家里虽然贫穷,但是母亲从来不接受接济,这回她决定向洋服店先预支点工资,一方面也叫晓洁写信问大哥,能不能向主人家先借一些应急,以后再以工资抵扣。
几天之后,大哥寄了三千块回来,于是他们在邻居们的帮忙之下,把屋顶重新盖了起来。
经过一番折腾,母亲整个人瘦了一圈,为了修房子背的债,也需要更加辛勤工作来偿还,但是她却为大哥的事感到很欣慰。
“我真替你大哥高兴。”母亲说。
“高兴?”晓洁不解地问。
“主人家是很疼惜你大哥的,不然不会借你大哥錢的,这年头,借钱如借仇,谁都怕三分。”
“反正是要还的,怕什么?”
“你还小,不懂啦!有些人借钱是从来不还的,你要叫他还钱还得向他拜托呢!总之啊,你大哥命苦,如今还有人这般爱护他,也算是他有福气啦!”
然而,晓洁彷彿了解了,这是一个复杂而苦难的人生,说明了人求生存的不易,这次风灾,带给她痛苦的成长,也许这就是恩遇吧!由于亲自参与重整家园的工作,恍惚已经凌越一段时空,比过去更懂事了。
晓洁深深想念起大哥来。
三
十一月时,老师带晓洁到北京参加作文比赛,晓洁很兴奋,不只因为北京是内心向往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可以去看大哥。母亲把大哥寄回来的信封放在晓洁的口袋里,她还特地去找老师,请老师务必抽空,带晓洁去找大哥。
作文比赛的时间在下午,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记不得怎么经营那篇文章,脑海里盘桓的,尽是大哥的影子。从比赛场出来,已近黄昏,她无心游览北京的热闹,老师成全了她,带她去找大哥。
他们终于在王府井大街找到那家北方面食馆,望着那面写着大红字的招牌,心口紧了一下,她有好多话要跟大哥说,包括家里的困境,实在不愿老师听到。
“老师,我自己进去,给大哥一个惊喜。”
老师先是放心不下,最后也答应了:“也好,你们兄妹俩好好聊聊,我去看一个朋友,晚上九点,我来接你回旅馆,明早我们回去。”
北方面食馆的店面很宽阔,有二三十桌,高朋满座,显得热闹喧哗。晓洁一一看过去,没看见大哥的身影,她告诉一个服务员,她来看大哥。
“你是他妹妹?”
“是。”
“乡下来的?”
“是。”
“他不学了,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不学了?这怎么可能?”晓洁讶异地问。
“但是找得到。”
他们差了一个小孩带她横过马路,弯了几条狭隘的巷子,在一间低矮的屋前站定:“他住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小孩径自跑走了。
晓洁还在犹疑不定,大哥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晓洁,他张大嘴,傻愣愣地瞪着,好半天才从几世纪的睡眠中醒过来似的:“你怎么来的,小妹?”
“老师带我来参加作文比赛。”
“你去过北方面食馆那边?”
“他们说你离开了,有人带我来。”
大哥住在顶楼的违章建筑,是那种冬冷夏热的房间,顶多三平大吧!幸好还有一扇小窗,空气好一点,晓洁伸手推开那扇小窗,窗台外赫然搁着一个劣质的塑料盆,里头种着一株小小的杜鹃,昏暗斜阳里,依然显得十分挺拔,很熟悉,她兀自思索着,一定在哪里看过。
“想起来了吗?”大哥说:“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株杜鹃花,每年春天都会开得很灿烂的粉红杜鹃。”
对啦!那种青翠略衬着几许柔婉的姿态,不正是晓洁家那株粉红杜鹃的缩影吗?
“你种的?大哥。”
“是啊!我剪了一小段枝干插在土里,它就长得这么好了。小妹,我……我好想家。”
“想家可以回家啊!”
“妈不会答应,妈会难过。”
“你离开面食馆,只怕妈会更难过。”
“小妹……小时候,爸妈常陪着我在杜鹃花旁游戏,我也在杜鹃花旁做过许多活,那株杜鹃,就这样已经种植在我的心中……”大哥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窗外的天色蒙蒙暗了。
大哥带晓洁到巷子口的面摊上吃面。晓洁问:“你什么时候离开面食馆的?”
“那次家乡刮大风的时候。”大哥抬起头来,他哭了:“接到你的信,我又慌又乱,找老板商量,他不肯,我急了骂他没良心,他用拳头揍我。”
“可是他借你三千块。”
“我拿妈以前买给我的金项链去典当,当了三千块,等以后有钱再去赎回来。”
“啊!怎么是这样?”
“没办法,我们家的屋顶不能不盖瓦。”
“可是你学那么久了,放弃了多可惜。”
“小妹,我在那里根本没学到什么,老板只是叫我洗碗、打杂,根本没教我做包子水饺馒头。”
“你没告诉妈真实的情形。”
“我怕妈难过,而且我心里也还存个希望,说不定他们有一天会真的教我,对我好。”
晓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哥,离开家乡以后,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
“现在呢?大哥,你做什么事?”
“我……我在一家快递公司工作。”大哥说。
“喔。”晓洁点点头。
“回去别告诉妈这些事,就告诉妈,我很好,店里很忙,今年过年不回家了。”
“你不回家过年?”
“弄出一点名堂再回去,那时候,妈就会原谅我了。”
“妈不会怪你,我回去告诉她。”
“不行,妈会难过。”
吃完面,街灯依然幽微地亮着,毕竟是秋天,寒意还是袭人的。
“现在几点了?”晓洁问大哥。
“还有十五分就九点了。”
“你陪我回面食馆前面,我的老师会来接我。”
“好。”
大哥陪她走回面食馆,在暗处站着,不想让面食馆的人看到,也不想见晓洁的老师。看到老师从亮处走过来,晓洁把毛衣脱下来递给大哥,因为北京比较冷,然后,向老师走过去。
四
大哥本来说好不到车站送晓洁,以免碰到老师不好意思。但是当老师去买票,晓洁在检票的人龙里排隊的时候,大哥突然窜到她身边,递给她两个青苹果,把那件毛衣包了塞在她手中,并且塞给她两百元的纸钞,说:“记得你喜欢吃青苹果,特别为你买的,毛衣带着,冷了就穿上,过几天再买一件,两百元也带着,想吃什么就买……还没有办法给妈带点钱,别忘了,告诉妈,我很好,过年不回家,我走啦!”
大哥一溜烟就不见了,晓洁站在那里,真想痛哭一场。
火车缓缓移动,北京,在凝视中不断后退。
大哥的凄然,还有那株翠绿的杜鹃,交替浮现在眼前,隆隆的火车正要奔赴她的家乡,不过,她多么希望,自己正在奔赴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当母亲问起大哥的时候,她是否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作者简介:王贞虎,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重庆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从事专业写作。小说、散文、故事、少儿科普等文章散见于《飞天》《雨花》《小说月报》《百花园》《中国铁路文艺》《文学少年》《故事会》《当代人》《绿色中国》《羊城晚报》《儿童文学》等数百家报刊。出版有《植物魔法大比拼》《植物的旋转木马》《植物界的恶巫婆》《植物战争海陆空》《古老的植物文化》等《植物秘闻丛书》共5部。